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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癥

2017-12-01 05:48于德北
海燕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阿珍

□于德北

抑郁癥

□于德北

1

就是去年,我從四川回來,一直想寫一篇小說??赡苁歉杏X與感覺之間的“感覺”距離太近,所以,盡管沖動,卻一直不能落筆。今天好了,因為父親的死,我的心底流動著巨大的無淚的悲傷,總想找一個人、一棵樹或者一個黑暗的角落傾述;無奈這已經(jīng)不是一個可以尋求傾聽的年代,當(dāng)我有欲望開頭的時候,別人的微笑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正像真理還沒有穿上鞋子,謬誤早已經(jīng)走出了一千里。

想起在四川,具體點說是在都江堰的時候,南橋邊的大市場,我不能解釋的黃昏,許多人在那里跳廣場舞,音樂聲震耳欲聾。街道兩邊的商販默默不響地守候自己的攤子,即或來了顧客,他們也絕不大聲喧嘩,只是將手里的、架上的各種珠串、石頭一一向來者指點,如若成交,便會伸出手指比比畫畫地說價錢。在這些人中,有一部分來自康定——女人居多,她們只在一起說她們的方言,對周邊的人很少付出交流,和當(dāng)?shù)厝吮?,她們更加黝黑,身材也苗條,所以,眼波里蕩漾著盆地般的盤旋無盡的暖風(fēng)。

我知道,1727年,西藏出現(xiàn)了貴族之間爭權(quán)奪利的武裝沖突,雍正對西藏用兵,并把西康東部的打箭爐——也就是現(xiàn)在的康定,以及巴塘、理塘等地劃給四川管轄,從此康定與蜀地有了更多的人文、地理上的聯(lián)系。

我忘不了蘭橋橋畔的那個黃昏,我就在那兒坐著。夕陽落到岷江的另頭,高大的樹木在傍晚的風(fēng)中嘩嘩啦作響。一個長頭發(fā)、厚嘴唇、皮膚黝黑的女孩走到我面前,盯著我手里的香煙出神。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下意識地望了她一眼,便又有意識地低下頭,生怕惹出事端一般。女孩見我不吱聲,索性一屁股坐到我身邊,頭發(fā)傾斜在我的肩膀上,一只手壓在自己的裙裾邊緣。

她的胸前掛了一個導(dǎo)游的胸牌。

“煙。”她對我說。

我如夢初醒,趕緊把口袋里的一盒煙放在了我們面前的石板地上。

“火?!?/p>

我又送她打火機(jī)。

她拿起煙盒,攥在手里——就這么一直攥著,從始至終都沒有放手,仿佛這煙是她自己的一樣。包括打火機(jī),她也不再交給我。她每抽一支煙,都要遞給我一支,如果我不接,她的手便那么直挺挺地伸著。路人往往都會觀望,我害怕那種陌生的單純的目光的注視,不得已接過香煙,還要讓她另一只手上的打火機(jī)點燃。天黑了,煙頭在夜色里明滅,我們一支接一支地吸煙,誰也沒有交流的念想——至少我是沒有的,因為我由于緊張,實在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這個女孩的普通話說得非常流暢。

初起的時候,她說了“煙”“火”兩個單字并不使我感到驚奇,這樣的兩個字如同“你好” “謝謝”一樣,在任何地區(qū)都不會成為彼此示好的障礙。我們抽最后一支煙的時候,女孩突然開口,說要給我講個故事,而且這個故事我一定會喜歡。這讓我大感興趣,也頗費思量,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會讓她篤定我喜歡?

于是,她說——

在一個黑暗的小飯店里,蒙面人終于追上了埃庇米修斯。他看見埃庇米修斯躺在那里,不由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這是一間沒有窗戶的窄小的屋子,小到只有一個門、一張床和一個幾乎可以與板凳相比的桌子。當(dāng)然,桌子上放著一杯水,只是,水已經(jīng)被埃庇米修斯喝光了。

蒙面人坐在門口,說:“那東西在哪里?”

沒有回答。

蒙面人笑了一下,自嘲地又十分自信地說:“算了,找到你還怕找不到那東西嗎?”

他點上一支煙,似乎陷入了回憶。

他追殺埃庇米修斯很多年了,每次找到他,又被他逃脫。最初,他只是一個好奇者,只想看看那個東西,可是,埃庇米修斯推脫說,那個東西早就不在了,因為它已經(jīng)空了,里面什么也沒有了,所以,在某一次搬家的過程中,被無意地丟棄了。

丟棄還有無意的?

他當(dāng)然不會相信。

他第一次見到埃庇米修斯時,他們的談話還是友好的,至少,他的心里沒有惡意。

他站在埃庇米修斯家門口,恭敬地摘下帽子,問候道:“您好,尊貴的神。”

“噢,您好,請問你是誰,需要我的幫助嗎?”

“我是一個好奇心很重的人,我很想見識一下您的妻子潘多拉的盒子?!彼俅涡卸Y。

埃庇米修斯笑了,“真是一些奇怪的人!”他對他說,“你已經(jīng)是今天來拜訪的第1001個人了,但是我對你的回答和上邊的1000次一樣,那個盒子已經(jīng)沒有了?!?/p>

他焦急地向前探著身子,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捂著頭說:“這怎么可能?您是知道的,宙斯交給您的妻子,噢,也就是潘多拉一個盒子,讓她把它帶往人間……”

埃庇米修斯痛苦地擺擺手,阻止他:“你是來找盒子,還是來羞辱我?我當(dāng)初真的不應(yīng)該打開它?!?/p>

埃庇米修斯沒有聽從哥哥普羅米修斯的勸告,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揭開了盒蓋——僅僅是一條小小的縫隙,禁錮在盒子里的各種不幸——災(zāi)難、痛苦、瘟疫、衰老、死亡、謊話、貪念、貧窮——紛紛降臨人間。

潘多拉害怕起來,趕緊蓋上盒蓋,恰巧這時,希望,最后一個從盒子里飛了出來。

“是的,希望,是希望指引著我的好奇心來到這里,我想,您會滿足我這小小的要求的?!?/p>

埃庇米修斯再次擺擺手,說:“回去吧,愚蠢的人,把那個盒子忘在腦后吧?!?/p>

無疑,他遭到了拒絕。

這怎么可能呢?他想,希望是最后一個從盒子里跑出來的,那么,接在后面的不該是不幸吧?不是不幸又會是什么呢?是幸福、快樂、金錢、美女、汽車、別墅、真誠、友誼、健康、長壽……一定是這樣吧?!

他的好奇心更重了。

他一次次去拜訪埃庇米修斯,一次次得到的都是失望,記不得從哪一次起,他變成了一個蒙面殺手,而埃庇米修斯變成了一個逃亡者。

“喂,沉默解決不了什么問題,還是講出來吧。”他把手里的槍舉了起來。

可是,沒有回答。

“你知道嗎?你制造的死亡正在等著我,不過,只需你交出潘多拉的盒子,它就會遠(yuǎn)離你?!?/p>

還是沒有回答。

他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埃庇米修斯的身上和他所躺著的床上滿是灰塵,他扔掉香煙,用手去推埃庇米修斯,不想,埃庇米修斯像一堵風(fēng)化的泥墻一樣,瞬間碎裂了。

他已經(jīng)死了。

蒙面人沮喪地抬了抬手,把槍插進(jìn)口袋里,如釋重負(fù)地扯走女人穿的長筒襪,大步向門外走去。

陽光下,洶涌的人群讓他大驚失色。

先是成千上萬的記者,瘋狂地叫喊著:“請問您是埃庇米修斯先生嗎?請問您見到了潘多拉的盒子嗎?請問那個盒子里還有什么?”

他奮力地向外沖去,好不容易擺脫這些討厭的人的糾纏,卻又發(fā)現(xiàn),無數(shù)輛的警車在等著他。一個警察手里拎著明晃晃的手銬對他說:“埃庇米修斯先生,我們懷疑你犯下了謀殺罪,請你跟我們回警局接受調(diào)查?!?/p>

女孩問我:“你了解古羅馬和希臘的那些神的譜系嗎?

我搖搖頭,說:“不清楚?!?/p>

她說:“你應(yīng)該找來了解一下?!?/p>

“為什么?”我說,“我并不明白?!?/p>

那女孩突然高聲朗誦了一段外文。

她朗誦得過于流利,以至我什么也聽不清。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

她猶豫了一下,說:“我叫阿珍。”

“阿珍……阿珍……”我喃喃著。

她說:“很是有趣?!彼路疬@時才真正地看了我一眼,說,“有時間你可以看看?!?/p>

她要走了。

一瞬間,在我眼前消失……

一瞬間。

2

我是一個寫小說的人,說白了,是一個講故事的人。我從小就對故事異常的敏感,但凡有故事的地方都會有我的身影。說“身影”你可能不太理解,可如果我把它們分解了,你就會一目了然。我的“身影”是耳朵、是鼻子、是嘴巴、是睡眠、是行走、是一根手指、是生殖器、是味蕾、是足底、是一身的酒氣、是別人床上的一根毛發(fā)……這些都是我的“身影”,它們和我也和這個世界構(gòu)成了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

我的身影有一個統(tǒng)一的名字——李小南。

三十年前,當(dāng)李小南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他虛構(gòu)了一個故事——據(jù)說這個故事是他親眼所見,親筆而述,為此他還大大地哭了一鼻子??墒牵绻F(xiàn)在我把這個故事找出來,向李小南求證其真實性,李小南一定會保守著一些“情操和境界”,說“守善才是人世間的一切最有”。

那是怎樣的一個故事呢?

我將其全文抄錄如下——

那年秋天一直沒下雨,我常常望著窗子上倒掛的紙疊風(fēng)車發(fā)呆。

那年秋天的事就是由這里開始的。

這之前我媽媽一直懷疑我爸爸有外遇,她查看18號門的根本原因就是為了給自己找到可以佐證她的懷疑的有力證據(jù)。18號門里曾經(jīng)住過一個叫陳阿姨的人,她是我爸爸的同事,這點關(guān)系不足以把他們同奸夫淫婦畫上等號。但是,難以說清的是,在陳阿姨患肺癌的最后日子里,確實是我爸爸自愿守護(hù)在她的身邊直到她離開人世。

陳阿姨的死,距“無雨的秋天”已整整兩個365天了。

18號門也整整空了相應(yīng)的時間。

我媽媽大發(fā)雷霆并且摔碎她家祖?zhèn)鞯乃{(lán)花瓷瓶是在立秋那天的黃昏,我爸爸剛走進(jìn)門廊,就捕捉到了這一聲迸濺藍(lán)光的聲響。他的心一定顫抖得厲害,我發(fā)現(xiàn)他跪在地上撿拾那些瓷片時淚流滿面,因為太過小心,他的手指也劃破了,殷紅的鮮血染了一地。

我媽媽說她親眼所見,我爸爸和陳阿姨兩個人手拉手走出18號門,走出雀鳥巷在嘈雜的人群中走出了她的視線。

我爸爸沉默不語。

這一次他倆鬧得不可開交——至少是我媽媽“不可開交”,然而自始至終我爸爸一言不發(fā)。

陳阿姨已經(jīng)死去這么長時間了,而我媽媽還要把她拉出來糟蹋她,我也感到氣憤異常。我爸爸的沉默不語自有他的道理,我媽媽的一派胡言在任何人看來都是不攻自破的。然而,事情并沒有就此完了,此后的更多的日子里,我媽媽都一再聲稱她又看到了許多次。

對我媽媽的幻視我爸爸毫無辦法,便找來單位的同事作證。同事說,他天天坐在辦公室里編資料,絕不可能上街并且是和陳阿姨手拉手,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說破了大天也不會有人相信。

我媽媽慘然一笑,說:“你們就用這么一點小小的計謀來騙我嗎?”

我爸爸對我媽媽的幻視毫無辦法。

我媽媽聲嘶力竭的叫喊時常在屋子里繚繞,我的耳朵里很快就長滿了青草,雜亂而無辜。我疊了那架紙風(fēng)車不是出于別的原因,它倒掛在窗柜上顯得十分蒼白。說實話,家里這種冷漠荒涼的氛圍對我的身心成長不能說沒有影響。那年秋天,我只要一望見淺色的風(fēng)車悠悠轉(zhuǎn)動,內(nèi)心里就會充斥著排解不盡的憂郁與悲哀,大腦一片空白。

我爸爸和我商量說:“把它摘下來吧?!?/p>

我說:“不?!?/p>

風(fēng)車就那么掛著一直掛著掛了整整一個秋天。

后來,就發(fā)生了第二件事。

我每天上學(xué)都要穿過橡樹林然后跨向林外的方石小路,這段路我閉上眼睛都能不出半點差錯地把它走完。秋天了,橡樹葉開始一片一片地發(fā)紅,遠(yuǎn)遠(yuǎn)看去比楓葉還要美麗燦爛。

那天吃完午飯我像往日一樣背起書包返校,由于時間關(guān)系,我在橡樹林的某一株橡樹枝杈上坐了很久。明媚的秋光照在我的身上,我盯著看一只白蝴蝶翩翩地飛翔。學(xué)校的鐘聲響了,我急忙跳下來,由于過于急促和匆忙,我書包里的課本及文具“嘩啦啦”地散了一地。我再次站起身時發(fā)覺那本藍(lán)皮的字典忘在家里,中午放學(xué)時老師曾一再強(qiáng)調(diào)下午的課程它必不可少,我飛快地向家里跑去,身后帶起一輩子也無法落定的塵埃。

我至今忘不了我用了五分鐘的時間才敲開家里的門。我媽媽衣衫不整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搞不清楚她在屋子里干了些什么。我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像個還沒熟透的木瓜。

我媽媽問我:“你怎么回來了?”

“拿字典?!蔽艺f。

我闖進(jìn)屋子理直氣壯地走向我的小抽屜并狠狠地把它拉開。

其實,我一眼就看見那個陌生男人坐在我的床上故作神色安詳。我什么也沒說,拿了字典徑直往外走,目不斜視地走出樓道走出棕色的鐵質(zhì)院門。一出院門,我就抑制不住地放聲大哭,以更快的速度奔向茂密的橡樹林。

那天下午我沒去上課,我靠在一棵老橡樹下等待著天黑。

我沒法躲避那個男人的形象再次浮出。我拼命搖晃腦袋想把這件事徹底忘掉,但它生了根一樣牢牢扎進(jìn)我的心底不肯消失,我用力摳地?fù)赋鲆粋€深深的小坑,我想把自己連同那影像一起埋掉。那個男人微笑著靠近我伸手摸撫我的肩膀,他的骨關(guān)節(jié)在伸縮間“咔咔”作響,我驚慌地不無仇恨地閃開并發(fā)瘋般大聲喊叫我爸爸的名字。

天黑了,我蜷臥在雀鳥巷18號門的門洞里過夜,我不止一次聽見我媽媽的帶著哭聲的呼喚。我一夜沒回家,我爸爸和我媽媽也一夜未睡。第二天早上,當(dāng)我從夢中驚醒時,他們倆正蹲在我的跟前連聲嘆息。

這無論如何是個秘密,我根本無力承受它的重壓,我在我媽媽周圍潛行了好幾天,但是一無所獲。

還說那架風(fēng)車。

自從那個陌生男人像藤條一樣攀援在我身上以后,風(fēng)車就壞了,不管多大的風(fēng)起它都兀自不動,不再“噓噓”作響,不再輕松而瀟灑地飛轉(zhuǎn)。我很難受,常常沖進(jìn)六家合用的公廁里嘔吐。我察覺到鄰居們都用一種奇異的目光注視著我們這個家庭。那些目光鬼魂似地灑滿我家的墻壁,悄無聲息地游移。我害怕聽到拖鞋的聲音,它會帶給我種種不快的聯(lián)想。

我赤著兩腳在這座北方城市里找尋。我連連失望。那個陌生男人和我爸爸的同事陳阿姨在我的生活里都只出現(xiàn)過一次,但帶給我的傷害都刻骨銘心。據(jù)說陳阿姨是在去省醫(yī)院的途中死于我爸爸的后背。據(jù)說,這是事實眾所周知。我幻見——我站在小十字街口偷偷窺視著他們,陳阿姨曾經(jīng)很白很漂亮,只是影像模糊,只可感知不可辨認(rèn)。而那個男人,我的確再也沒有見過,他是否真實存在我無從得知。

我忍受不了這種折磨了,終于在一個黃昏把我爸爸拉出了家門。

我和我爸爸并排走在窄窄的小街上,我們之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我激動得渾身顫抖,不能說話,小腹沉墜,陰囊發(fā)麻。

我爸爸問我:“怕嗎?”

我點頭。

我爸爸說:“那就等不怕的時候再說吧。”

他說話時沒有望著我,我不能從他的目光里得到任何獎勵。我找到一截殘破的籬笆,看準(zhǔn)四下無人,就掏出小小的生殖器長長地撒了一泡尿。尿呈金黃色,汩汩流淌,很快就浸濕我的涼鞋。

我爸爸默無聲息地佇立在夕陽下,手里掐著一支香煙,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地感覺他無比高大。我有了信心,很快地講述了那天發(fā)生的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講完了,如釋重負(fù)地吐出一口氣。我輕松地仰望天空,把那些淺灰桔紅淡紫全部吸收到我無邊的歡愉里。那個黃昏,我不否認(rèn)我曾希望家里有一場天翻地覆的大戰(zhàn),這是我期望已久的,它早晚都會發(fā)生!

我爸爸聽完我的話更加沉默了,他掏出一支煙,眼睛直視著遠(yuǎn)天。他充滿悲傷充滿慈愛地注視我,那是我一生感知到的唯一的一次。

家里很平靜。

并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我望著我爸爸,奇怪他為什么不像立秋那天一樣——像我媽媽一樣——把另一個藍(lán)花瓷瓶也打得粉碎,那是我媽媽的嫁妝,我心里罵我爸爸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蛋是笨蛋是膽小鬼是大王八,我心里不停地罵他,同時憤懣的淚水把一切躁亂不安一層一層地淹沒。

我爸爸說:“該完結(jié)了。”

我媽媽說:“哪有個完吶?!?/p>

我發(fā)誓我最后一次聽我媽媽說話就是這個“哪有個完吶”。度過那個平靜的夜晚之后,我媽媽的噪子突然不會再出聲了。她啞了,跑了很多家醫(yī)院也沒治好。日后我們家發(fā)生了一系列的事情都足以證明:我媽媽失音之后的后半生溫柔善良可愛萬分。

那年秋天的事陸陸續(xù)續(xù)蔓延到初冬的第一場雪下來才算最后完結(jié),這期間發(fā)生了兩件事:那架紙風(fēng)車在一個無星無月的夜晚不翼而飛;另外,在風(fēng)車消失的當(dāng)夜,我第一次遺精了。

那片橡樹林還在,只是一走進(jìn)那里我就會鬼使神差地轉(zhuǎn)身向后面朝我家所在的位置,至今如此,不能更改。

誰知道這是不是又一種不盡的悲哀。

這個故事的名字叫《無雨的秋天》,作者是李小南。

3

我此番的四川之行,是要對汶川的幾家學(xué)校進(jìn)行采訪,松城的志愿者在那里做了許多大善的工作,其口碑在當(dāng)?shù)亓鱾魃鯊V且好。我是搭一個攝影班子的便車來的,一路上受盡了他們的約束,這是一些禁酒主義者,除了對車子和相機(jī)感興趣外,吃一包方便面對他們都是奢侈。

領(lǐng)隊安慰我,說:“到了成都就好?!?/p>

我想也是。

他們是要由川入藏,去拍圣湖與雪山,他們大量地吞食“紅景天”,提前對應(yīng)可能出現(xiàn)的高原反應(yīng)。進(jìn)入藏區(qū)之前,他們要在成都停留一夜,一夜之后,我們也將在此分手,用不同的方式,記錄生活的細(xì)小的微差。

我們是在下午趕到成都的。

五月的成都,早已是烈日炎炎,入住之后,大家分開行動,有人檢修裝備,有人去補(bǔ)購用品,有人約見朋友,有人在房間里吸煙。我等待著傍晚的飯局,等著吃一頓地道的四川火鍋。我盡量地讓自己安靜下來,在空調(diào)的安撫下,打理有些干燥的皮膚。

晚上的飯局蔣藍(lán)會來。

是我和負(fù)責(zé)接待的主人提出的,說我想約蔣藍(lán)。恰好他與蔣藍(lán)也極熟悉,便立刻打了電話過去,叫了蔣藍(lán)一起來吃飯。那天晚上,我和蔣藍(lán)見到了,并且見到了他的夫人,我向他討的詩集《霜語》也在他的背包里,那應(yīng)該是蔣藍(lán)詩歌作品的精華。離開這個飯店,我和蔣藍(lán)又到街邊的小吃攤上喝啤酒,一盤接一盤地剝食小龍蝦。

蔣藍(lán)是個詩人,更是個散文家。

他大概是更關(guān)注散文吧?所以記憶中除了他說的文學(xué)及歷史,還有一部分是關(guān)于具體的散文寫作的??上?,我那晚喝酒喝多了,對于他的許多見解不能全析,現(xiàn)在想想應(yīng)該是一件遺憾的事。九點多鐘的時候,熱鬧的成都下雨了,蔣藍(lán)夫婦執(zhí)傘而歸,我卻一個人在攤邊坐了很久很久。

蔣藍(lán)是個詩人,是“非非主義”的代表。

2000年12月7日,在成都,他寫過一首名叫《金屬上的螞蟻》的詩。

那詩的開篇寫道——

金屬的平臺,漂亮而冷硬

表面微細(xì)的凸凹

把來自不同方向的光源

折射為反面

寒冷的中心地帶

幾十只螞蟻,高舉一顆飯粒

恒速滑過無處藏匿的區(qū)域

金屬放大螞蟻的身影

窗外刺激的喇叭聲

在建筑內(nèi)飛旋

而且共鳴

我喜歡他最后的兩行——

蟻王像一朵花

在暗中盛開

成都的那個雨夜,我輾轉(zhuǎn)無眠,為了讓自己快點入夢,我一直在心里默念“蟻王像一朵花,在暗夜中盛開”。

在汶川,一直嗤笑攝影家們的高原反應(yīng)的我也發(fā)生了“反應(yīng)”——頭疼,后腦一直在“咚咚”打鼓,身子發(fā)飄,喉嚨發(fā)緊。我有些冷,就加了衣服,更吃了感冒藥,以防萬一。兩張床的枕頭和被子都讓我占用了,可我仍然覺得我空虛。我一直在心里默念“蟻王像一朵花,在暗中盛開”。

蔣藍(lán)的詩是一種魔咒,我終于有了凌晨的一點點睡眠,可是,這僅有的一點點睡眠也讓窗外的犬吠給驚醒了。犬吠如斗,一整片一整片地落到地上,大地很快出現(xiàn)了白色的斑駁。

下雪了。

我披衣站在招待所的窗前,把自己的意念和犬吠連在一起,我強(qiáng)迫自己回憶,就在剛才的那短暫的假寐,我有沒有夢到那個叫阿珍的女孩。

她已經(jīng)走了。

一瞬間,在我的眼前消失……

一瞬間。

4

這些年以來,我一直在想李小南,想他的表情和形象。他的肉身存在過,但早在很多年前就失蹤了。有一年松城下霧,大霧三天三夜未散,李小南就迷失在這場大霧之中,為此他的父母都以為霧是一種神秘裝置,可以容納任何的白日夢和無端的想象。在這個世界上,李小南留下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文字。因為很少被人翻撿,所以至今不為外界所知。有一天,參加一個關(guān)于海子的詩歌紀(jì)念會,大家在一起又一次探討了手稿去留的問題——實在講,這太無聊了,就像海子那年和她姐姐說他在德令哈一樣,除了他自己,誰會更關(guān)心麥子與月亮。李小南也是一樣,除了我還一貫終始地糾纏于他,是因為,他——我聽到、看到、嗅到、觸到、想到的一切,以及他反觀給我的這些東西,無法讓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如果沒有這些殘破的手稿,我實在也不能靜靜地坐下來,把我們的年代和心理距離拉得更近一些。我想,在李小南的概念里,他的父親或母親是多變的,五維,六維,都有可能,他們的身子、長相、性格、職業(yè)、用過的衛(wèi)生巾、剃須刀、脫掉的褲衩和避孕套……這些都無所謂,都可以即發(fā)性地為他要說的話、表達(dá)的觀點充當(dāng)最廉價的道具。

比如,他寫他的母親——

有一段時間我母親每天回來都洗屁股。她脫掉工作服后,端了一盆水到廚房去,然后“嘩嘩啦啦”地把她的下身洗個干干凈凈。我想,我是看過她的下身的,陰阜很高,陰毛濃密。那時,我養(yǎng)的荷蘭豬還沒有死,它經(jīng)常在半夜里溜出去,溜到別的房間等我去找,找到它抱回來,如是,我便不能睡一個安慰覺了。那天晚上也是一樣,我迷迷糊糊地去上廁所,撒完尿后就去找它。我小心地“吱吱”發(fā)聲,等待它細(xì)碎的腳步對我的回應(yīng)。我走進(jìn)我父母的房間,發(fā)現(xiàn)他們赤裸地躺在床上,月光很好,亮堂堂地照在他們的軀體上。母親白,碩大的雙乳向兩肋坍塌,她的一只手扣在小腹上,另一只手自然下垂到床邊。我沒有多想,要轉(zhuǎn)身離去,可是,我又突然意識到母親是裸體啊,就目的性極強(qiáng)地向她的下身看去——陰阜很高,陰毛濃密,月光讓陰毛發(fā)亮,陰阜像小小的丘陵。

如果不是偷看了母親的檢舉信,我是無法知道母親洗屁股的原因的。那檢舉信很厚,被母親一時疏忽忘記在桌子上,一張白紙,上面的文字是用報紙上剪下來的鉛字拼成,內(nèi)容大致如下:廠長XXX經(jīng)常和單位的女工 XX、XXX、XXX、XX、XX、XX、XXX在 后 院的煤堆上搞破鞋,他們道德品質(zhì)敗壞,一般都在下午兩三點鐘,請上級領(lǐng)導(dǎo)批評指正。“批評指正”這幾個字用的太好玩了,比“查處”這個詞飛揚(yáng)跋扈了許多。我母親說的廠長XXX,以及后面羅列的眾多女工我都認(rèn)識,而且叫他們叔叔阿姨,他們也會笑瞇瞇地摸我的頭發(fā)或蹲下來捏一捏我的鼻子。他們也許還沒料到我已經(jīng)長大了,至于搞破鞋這種事我早就心知肚明。

我曾偷聽過父親和母親性事前的一次對話,母親極為興奮地向父親講訴他們單位發(fā)生的一件事。開資那天,一個叫瑪麗的阿姨向單位十幾個小伙子出賣了自己的身體,五元錢一次,通宵達(dá)旦,無休無止,最后,瑪麗阿姨昏厥過去,被那十幾個小伙子送往醫(yī)院,丟在醫(yī)院的長椅上了事?,旣惏⒁涛乙娺^,個子不高,身材勻稱,說話聲音很甜,眼睛彎彎的像月亮。聽說她還上過吊,不知道和這件事情有無關(guān)聯(lián)。

讀了母親的檢舉信,我很容易把廠長和瑪麗阿姨聯(lián)想到一起去,只有他們這樣的不良男女才最有可能干出這樣的事,況且,母親的檢舉信上豁然列著她的名字,而且,她的名字是用楷體字拼成的,較比其他的名字更為突出而耀眼。我決定到煤堆那里去窺視一下,充填好奇的實感,讓自己的想象開放性靈之花。當(dāng)然,這是詩意的托詞,實際上,我只想滿足一下我齷齪的心理。我去了,在某一天下午的一點多鐘,我藏在煤堆旁一棵低矮而茂密的糖楓樹上,借著樹葉的掩護(hù)安置好自己的身體。果真如此,一個多小時后,一個白臉男人從廁所里出來,手里拎著一張柔軟的草墊子,他步履穩(wěn)健,毫不慌張,把草墊子鋪在煤堆上,便雙手抱頭為枕,合目假寐。不一會兒,一個女人慌慌張張地趕來,他們彼此相熟地寬衣解帶,不需多時,便雙雙進(jìn)入瘋狂的狀態(tài)。

我終于知道我母親總洗屁股的原因了,也終于知道我父親追問,她屁股上為什么有一塊“胎記”的真正由來。我不想過于描述那天下午我所看見的事實,我只想明白——我母親寫那封檢舉信的真正目的,還有,那上邊為什么不貼上她自己的名字?

又比如,他寫他的父親——

需要說明一下,下面的文字摘自短篇小說《蒸發(fā)》,在這篇小說里,李小南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把自己的名字真實化,并且用上帝的視角,對自己做了一次開放式的心理關(guān)懷。

李小南的血液里流淌著無言的憂傷。

李小南撞見了父親的女人。

一個長得并不好看的女人。

李小南非常好奇,這個女人來找父親干什么??蔁o論她找父親干什么,李小南的心里都有一縷溫暖的氣息。對于一個十幾歲沒有女人的家庭來說,一個女人——不管她長得漂亮與否,她的到來,讓李小南和父親體會了生活的鮮亮和飽滿。

李小南看見父親和那個女人做愛。

他出奇的平靜和泰然。

那天,正在外面瘋走的李小南突然感到口渴,于是,便匆匆地趕回家里。他打開家門,愣怔地站在那里。

床上的女人褲子褪掉了一半,而父親過于狼狽而夸張的表情可笑至極。

李小南拿起桌上的茶缸,“咕咚咕咚”地喝了兩口水,然后,輕輕地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5

在四川,我喝醉了——這是唯一的一次。如果說得更準(zhǔn)確一點,是在青城山,一座道教的圣山。云霧繚繞,修竹漫松??匆娨蝗汉⒆樱麄円恢痹谛?,用纖細(xì)的手指輕觸我的鏡頭,把整張臉貼在小小的凸凹片上。男孩們眼睛大,牙齒白白,女孩的頭發(fā)有一點亂,打著卷,在髻邊有窄窄的收攏,正映著腮上淺淺的酒窩。

我不可想見地遇到了阿珍。

她依然是一個人,看見我時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向一條路的深處走去。

“喝酒啊。”她突然轉(zhuǎn)身說。

我攤開雙手,一副欣然的樣子。

這條小路只有三百米長,是南北向的,向南走到東西向的平壩,便有兩家當(dāng)?shù)厝碎_的小酒店,可以吃青菜小炒,喝酒,也可以點一些甜點或咖啡。我們叫了兩樣特色菜,裝在小小的盤子里。

我注意觀察了一下,來這樣的小酒店里喝酒的人,多半是往返于山下和山上的背磚人。他們彼此相熟,見了面就打招呼,然后湊到一起說說笑笑,目光不時地四下游移。早晨我去過山下的市場,過橋,在霧氣中喝茶,向當(dāng)?shù)厝速I山花椒。那時,我很輕松,概念里沒阿珍,我喜歡水聲的喧響,還有喧響中的浪花。石縫像一把鋒利的刀,割裂著我的今天和昨天。那一夜,我的腦海里不但沒有阿珍,而且沒有李小南,也沒有我。石縫把我的腦袋夾扁了,像夾扁一座關(guān)閉了的窗門。可是,很快,只用了半天的時間,這道窗門就被砸開了,砸得七零八落。基本對方還沒有舉起錘子,窗門的所謂的防線就徹底坍塌了。

阿珍說:“我被人強(qiáng)奸過。”

那是阿珍十七歲的時候,正在上中專。由于學(xué)校的宿舍樓改建,她暫時寄住在自己的舅舅家。舅舅家離學(xué)校不遠(yuǎn),只兩個街區(qū)的路程,中間隔了一個公園,絕好的步行的去處。阿珍應(yīng)該是選擇步行的吧?她的花枝招展一定是路人眼前一道絕好的風(fēng)景。說來事情出得蹊蹺。夏日的晚上八點多鐘,公園里活動的人應(yīng)該不少,如果猜想不錯,她的舅舅或者舅媽也在其中,只要她做出一個異常的動作,或者大喊一聲,就會引來路人的圍觀。可是,這樣的結(jié)果卻未出現(xiàn),出現(xiàn)的是他的身影被花樹掩映,就連散步的野貓都不曾理會。

八點多鐘,她和同學(xué)吃完飯,拒絕了每一個男生的殷勤護(hù)送,自己一個人從正門進(jìn)入公園。跳街舞的人群未散,戀愛的男女還在往公園的幽避中去,沒有任何兇險的征兆,她的心情因為喝了一點啤酒甚至還有一點淺興奮狀態(tài)下的放松。轉(zhuǎn)過環(huán)島,過了木橋,在苗圃和假山之間的小路上,一個老者悠閑地打著太極拳,也許他太過于專注,以至她從他的身邊走過都未注意。她沒有戒備,沒有防范,腳步輕盈,形態(tài)自若。就在這時,一只手從后面抓住了她,稍稍用力,把她向斜刺里帶。她的反應(yīng)是熟悉的某一個男生尾隨而來,準(zhǔn)備向她示愛。所以,她并未害怕,只是下意識地往外掙脫。抓她的人小聲說:“別動?!睙釟庵睋渌牟鳖i,她側(cè)臉去看那人,分明是陌生的面孔,這張面孔并不避她,而是棱角分明地直視她。他拉著她,走過公廁燈光明亮的花墻,轉(zhuǎn)向大理石影壁,最后到達(dá)船塢后面的石凳上,直坐著不說話。喘息片刻,推她趴在石桌上,似乎猶豫了一下,就把要做的事做了。

阿珍說:“我沒有感覺,什么都不知道?!?/p>

那人就站在那里,半仰著頭看天,他是那么的平靜,嘴角掛著一絲微笑。半晌,他低下頭,對阿珍說:“對不起?!闭f完,轉(zhuǎn)身走了。阿珍一直趴在石桌上,半裸著下身,有風(fēng)吹過樹隙,讓她微微感到一絲涼意。自己被人強(qiáng)奸了,都毫無知覺,真是奇怪,不悔恨,沒害怕,不去掙扎,消隱了尖叫。那個人很負(fù)責(zé)地來了,卻毫不負(fù)責(zé)地走了。太像曠久的夫妻間的應(yīng)酬,而沒有對行為本身的尊重——這是阿珍現(xiàn)在的感悟,也是她對這件事本身的不滿和不甘。阿珍說:“這他媽的算什么?要么你讓我得到直接的傷害,要么你讓我得到被動的滿足,我不是橡皮娃娃,只供渲泄,不被愛護(hù)?!?/p>

“你要怎樣?”我問。

“我想找到他,嫁給他?!卑⒄湔f。

“你有病。”

“是的,我有病,我需要得到他的治療。”

“為什么和我說這些?”我好奇。

“你長得很像他,至少,氣質(zhì)上。”阿珍喝了一杯啤酒。

我也喝了一杯啤酒。

接下來,阿珍避開她的主題,又給我講了一個莊重的故事。

泰戈爾的《采果集》里,記敘了這樣一個故事——

釋迦的弟子鄔波笈多經(jīng)過一天的奔波,來到了秣菟羅城里,此時,夜深人靜,除了幾家歡愉場所,其他的人戶已經(jīng)熄燈入眠了。鄔波笈多很累,但是無處可以投宿,便在一棵芒果樹下合衣而臥。

他很年輕,十分俊美,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如同為他鍍了一層金粉。

正是中秋,鼻息間滿是花香。

不遠(yuǎn)處,隱隱有樂聲傳來,中間夾雜著男人放浪的狂笑和少女嬌柔的淺吟。

鄔波笈多頭枕在手臂上,很快睡去。

云彩來了,扯動了風(fēng),風(fēng)又扯動滿樹的葉子“嘩啦啦”做響,仿佛發(fā)出警示的鈴鐺。

云彩來了,那滿天的光亮也躲避起來。

一個舞女,手提著紗燈,匆匆地向家里奔去。她衣衫不整,頭發(fā)略有些紛亂,臉上有掩飾不住的疲憊和厭倦。她近乎在奔跑,但腳步卻很輕,她只急著趕路,全不顧及腳下。也許,這條小路她太過于熟悉,所以根本無法想象此時此刻,路邊的樹下,會躺著一個熟睡的比丘。

是呀,她腳上的鐲子所發(fā)出的“叮當(dāng)”的聲響怎么沒有驚動他呢?

她身上濕潤的氣息怎么沒有陶醉他呢?

還有紗燈的光亮,在深秋里,是怎樣的一種溫暖。

少女的腳,踏到了鄔波笈多的身體。

“呀——”舞女叫了一聲,紗燈險些落在地上。

鄔波笈多醒來,靜靜地看著她。

“你是誰?”舞女問。

“一個比丘?!编w波笈多回答。

聽了鄔波笈多的話,舞女有些放心了,她挑起燈籠,向鄔波笈多照來。

“呀——”她大叫了一聲。

這是一張年輕的臉,莊嚴(yán)又英俊,這眼睛,眉清目秀,鼻直口方,與她所見過的所有的面孔都不一樣。

“請原諒,年輕的比丘,我不小心踏到了你。請跟我來吧,我的家里有適合你的床?!?/p>

“謝謝,這里很好?!?/p>

“可是,鋪滿塵埃的土地會損害你的身體,況且,暴風(fēng)雨就要來了?!?/p>

“謝謝,這里很好。”

舞女低下頭去,用最輕柔的聲音說:“可是,我需要你?!?/p>

鄔波笈多回答道:“不,不是現(xiàn)在,等你需要我的時候,我會在你的身邊?!?/p>

“我……”

“啊,美麗的姑娘啊,天快亮了,回家去吧。”

烏云急速地凝聚,風(fēng)也變得迅猛起來,芒果樹的葉子朝著一個方向翻動起來。雷聲從遠(yuǎn)處奔來,閃電撕裂了夜空。

那舞女猶豫一下,有些不甘地,又有些無奈地,嘆息一般地離去。幾步之后,她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鄔波笈多重又安然地入睡。

……

轉(zhuǎn)眼來到第二年的春天,和煦的春風(fēng)中飄蕩著笛聲和歡笑,滿樹的繁花間穿梭著陽光與鳥鳴——百花節(jié)到了,所有的人都在奔跑,所有的人都在慶祝。只有一個人,顧不上化緣,顧不上觀看美麗的景致,顧不上接受路人祝福的話語——他一臉焦急的神色,腳步匆匆又匆匆——啊,這個人是鄔波笈多,沒有人知道他要干什么。

一條條街,一條條小巷,一道道城門,鄔波笈多苦苦地覓尋著。

月亮升起來了,小城變得寂靜。

在護(hù)城堤下,在城墻的陰影里,鄔波笈多終于停下了腳步。

一個人躺在那里,頭發(fā)蓬亂,衣不遮體,面色枯黃,皮膚上生滿了可怕的斑瘡。鄔波笈多看見這個因為得了鼠疫而被趕出城市的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輕輕地走過去,盤腿坐在地上,抱起那個人的頭,放在自己的懷里,他從背囊中取出清水,浸潤病人的嘴唇,并把香膏涂滿那人的全身。

“你是誰呢!慈悲的人兒?”正是那舞女的聲音。

“一個比丘?!?/p>

“慈悲的人兒,快離開我吧,不要為我做無謂的犧牲?!?/p>

“不,我不離開你,你現(xiàn)在需要我,所以我要在你身邊?!?/p>

月亮升得更高了,芒果樹上相思成病的杜鵑,停止訴說那無限的幽怨。

我一直在喝酒,什么也不能說。

阿珍說:“我特別喜歡這個故事,每當(dāng)我苦悶的時候,絕望的時候,我就想這個故事。我舅舅對我說,記住這個故事,它會把你帶向光明?!?/p>

6

三十年前,李小南向我講訴了他的幻視和幻聽。他去電影院看電影,卻在電影里看見了三十年后的自己。當(dāng)然,還看見了他的“朋友”——我,以及那個叫汪菲的女人。

那又是怎樣的一個故事呢?

我將其口述的——《到此為止》——整理如下。

當(dāng)然,名字是我后加的。

我是晚上十點鐘從松城趕到南京的。南京對我來說已不太陌生。我在地鐵站口猶豫了很久,最后決定去朋友那里找他。出租車在南京街頭穿來穿去,我疲憊的身心略覺安定。南京是一個每分每秒都在發(fā)生著故事的城市,一到南京,我就會強(qiáng)烈地覺得自己在扮演一個角色。

有一個女孩,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稱之為女人了,是一個同性戀者。她長得……漂亮,而且,十分矮小。我想。她背了一個包,包里是她的化妝盒和名片。名片上印著她的名字,名字的上面有兩行奇怪的小字:我是同志,你是同志嗎?她到過許多城市,目的是尋找同道。

我和朋友的見面儀式是簡單的。這么多年了,我們熟悉對方像熟悉自己的每一樣器官。我一個人穿越樓層與樓層之間的長長的胡同,他悄沒聲息地從后面過來。他去參加一個聚會剛回來,我們在距他家不遠(yuǎn)的一家小店鋪前巧遇。他愛人帶著孩子回松城了,我們可以說是在中途擦肩而過。我想,今晚我可以睡一個好覺。朋友陪我回家,給我倒了洗臉?biāo)K麤]有坐下來的意思。他對我說:“你早點休息吧,我今天約了一個朋友,讓她過來?!蓖A艘粫河终f:“我去她那兒住吧?!蔽覐哪樑枥锾痤^,看了看他。他補(bǔ)充道:“她剛搬到一家旅店里,包了一間房子,離這兒不遠(yuǎn)?!蔽尹c頭。他說:“沒事吧,我走了?”說完,他就走了。

我以為我可以睡一個好覺,事實上我沒有睡成。朋友走后不久,又返了回來。他一臉歉意地看著我說:“要不,你到她那邊睡去吧。”他說那個小旅店的老板有點變態(tài),隔不上多長時間就借故查房。我笑了。朋友多多少少有點著急。他掀開門簾,放進(jìn)來一個女人。這是一個頭發(fā)非常長的女人,她低著頭進(jìn)屋,長發(fā)把臉都給擋住了。她似乎看了我一眼,我似乎也有所感覺。后來,我就跟在朋友的后面出了屋。其實,我完全可以不去那個女人的旅店里住,即使去了,也完全可以另開一個房間,但我鬼使神差地跟在朋友的身后,七拐八拐地上了樓梯。

再看到那個女人,是在翌日上午九點。朋友和我說好,這個時間回去。我有點頭疼。我回到朋友家時,他們還沒有起床,門簾和窗簾都拉著,這使朋友的屋內(nèi)充滿神秘的女人的氣息。朋友靠在床邊吸煙,那個女人躺在他的身側(cè)。她也許什么也沒穿。我的手下意識地動了一下。我和朋友住一個宿舍的時候,經(jīng)常玩這種掀被子的游戲,如果誰的被子被掀開了,而他恰好在手淫,那才是最令人開心的事。我笑了。朋友捕捉到了我的表情變化,問我:“你笑什么?”我一下十分放肆地說:“她真白?!?/p>

男人都一樣,生理上滿足了,心理上也就滿足了。一上午,包括中午吃飯的時候,朋友都在渲泄。他和這個女人是在一個報告會上認(rèn)識的。他們?nèi)ヒ凰忻拇髮W(xué),聽一個有名的教授講性。這是一種非常高級的小眾的社會學(xué)報告。與會者都為教授所演繹的男女生殖器之間的混戰(zhàn)所折服,我一下想起我十八歲那年,在松城電影院小劇場看《查泰來夫人和她的情人》的場景,我身邊的一對男女不無感慨地說:“這么美!我們對情愛應(yīng)該重新認(rèn)識?!蔽也恢琅笥咽欠衽c他們相同。做愛。大家都在強(qiáng)調(diào)這件事。一個曾經(jīng)那么丑惡的詞匯變得前所未有的美麗。朋友去參加報告會——教授是他的朋友。那天他有事,去晚了一會兒,他進(jìn)小劇場時,教授的講座已經(jīng)開始。這是一個課題,大概要一周的時間才可以講完。教授一個人在上面講,三十幾人在下面聽,聽眾十分安靜。一個女人突然站起來,向他招手,教授解釋說:“給你留著座呢?!?/p>

大家都轉(zhuǎn)過頭來看他。朋友趕緊小跑著過去坐下來,一邊跑一邊連連擺手說:“對不起,對不起。”后來那個女人對他說:“大家都看你時,我也在看你。”朋友說:“不知道?!迸⑿α?,說:“ 我當(dāng)時看你特像一根疲憊的男性生殖器?!迸笥崖犃?,一下子啞然。一切都是這個女人主動的。

有了第一次的邂逅,他們就經(jīng)常一起聽教授講課。女人也是教授的朋友,第一次報告會時,女人就是搭教授的便車來的,教授說:“替我占個座吧?!迸藛枺骸案墒裁??”教授沒有回答她,兀自上了講臺。散會后,教授才說:“你們倆特別像一個課題組?!边@當(dāng)然是他的玩笑。但女人并沒把他的話當(dāng)成玩笑,她在朋友耳邊小聲說:“要不,咱們試試?”就決定試了。朋友說他倆第一次是在女人的房子里,女人給了他鑰匙,讓他先回去。并說,讓他抓緊時間睡一覺。朋友不以為然,后來,他才感到,女人的話多么重要。女人像一條不吐鉤的魚,死死地咬了他十幾個小時。朋友問我:“你知道她包里都裝著什么嗎?”我不知道。朋友說,第一次,那女人回來時,就把一包東西倒在床上,那里面除了化妝品,余下的全是避孕套、潤滑劑之類的東西。

這個女人是松城人,她一再強(qiáng)調(diào)自己是松城人。她說,她叫汪菲。這樣的名字這樣的她,叫我如何相信她的話,她有可能是松城人,曾經(jīng)的松城人,但她不是汪菲??蛇@個女人盯著我說,你記住,我叫汪菲。

這個女人在松城的時候,給一家公司的老板當(dāng)秘書。秘書和情人好像沒有多大區(qū)別。在某種時候,秘書完全可以變成情人的代名詞。她也這樣認(rèn)為。她甘愿給老板當(dāng)情人。老板人正中年,成熟穩(wěn)重,又不乏風(fēng)度,頗有儒商風(fēng)范。更是生意場上的驕子。而且夫妻感情極其不好。她妻子每個月來公司一次,目的只有一個,要錢。不管你賬上是不是緊張。一個月三萬塊,鐵打不動。他們有一個孩子,上中學(xué)了,在“貴族學(xué)?!弊x書,住校,周六周日都不回家。老板的妻子也養(yǎng)了一個小情人,是個混吃混喝的大男孩。老板非常痛苦。女人樂于為老板排解痛苦,可有一點事實她接受不了,老板是個虐待狂。開始的時候,他表露的尚不是十分明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病態(tài)終于暴露無遺。最初上床,老板只是擰女人的屁股,女人只認(rèn)為是男人激動時的正常表現(xiàn),后來才發(fā)現(xiàn),老板的心理有障礙。有一次出差,兩個人包房,女人剛沖完澡出來,發(fā)現(xiàn)老板的眼神有點發(fā)直——這是他想做愛的前兆。女人沒當(dāng)回事兒??僧?dāng)她把浴巾解開,老板突然沖過來,披頭蓋臉打了她一頓嘴巴。她的嘴角都出血了。那一次老板非常興奮。事后,老板跪在她面前,向她賠禮道歉,請求她原諒自己。女人再三權(quán)衡,原諒了他。但是事隔不久,老板故伎重演。這一回,他趁女人熟睡之時,把她綁在了床上,狠狠地折磨了她一次。女人羞辱的驚喊更加刺激了他的性欲,他一邊動作,一邊發(fā)出異樣的怪叫,令人毛骨悚然。完了,他就坐在女孩身邊哭,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女人的臉上、頭發(fā)上,當(dāng)然也落在了女人的傷口上。他一把一把地揪自己的頭發(fā),樣子十分可憐。他給女人開了一張支票,算作她的醫(yī)藥費。支票上的數(shù)目不大,可也不小,正好可以讓一個沒有錢的人為之心動。他們也就此達(dá)成了默契。女人感覺自己像一節(jié)被拉長的皮筋,以為到了崩潰的極限,但實際依然可以忍耐。那就,再挨挨吧。好在每次完事之后,都會有一張支票一絲不茍地跟在后邊——框定的一種格式。

老板不再內(nèi)疚,每一次做愛的過程中的施虐都變得合情合理,又堂而皇之,他可以大大方方地向她提出要求,她視自己的身體狀況同意或拒絕。遠(yuǎn)離床上的時候,比如在談判桌或某個酒會上,老板溫文爾雅,眉目含笑,說話從不高聲;可一旦進(jìn)入床上的角色,他徹底變得殘暴、粗野,甚至有點窮兇極惡。因為她是秘書,臉面很重要,所以,汲取第一次動手造成的女人一周無法出門的經(jīng)驗教訓(xùn),女人提出了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要求,絕對不能再打她的臉。有了這些經(jīng)歷,女人不再去公共浴池洗澡,好在家里洗澡也十分方便??墒桥苏J(rèn)為和一大群陌生的女人在一起洗澡,是做女人的一種樂趣。漂亮的女人身材令你賞心悅目,即使不漂亮的女人,也有可以讓你關(guān)注的地方。她喜歡一邊搓澡,一邊觀賞女人的身體,別人的,也包括自己的。可現(xiàn)在,她只能觀賞自己的。

事情往往都有終了的時候。

女人最后逃離了那個老板。用逃離這個詞一點也不過分。她離開老板的時候,除了從銀行取出來一點現(xiàn)金——實際她的銀行卡上存有一百余萬——余下的什么也沒有帶。她乘夜航飛機(jī)到南京,投奔她的一個朋友,這個朋友喜歡寫詩,在詩壇小有名氣,是個女詩人。她們在一起商量,開了一間別有意趣的小酒吧,經(jīng)營咖啡、西點、酒,還有女詩人的世紀(jì)末情結(jié)。女詩人問她:“他怎么辦?”指的是那個老板。女人想想說:“讓他去死吧?!迸穗x開松城的時候,連被子都沒有疊,一切和白天一樣,沒有變化。就是頭一天晚上,老板再次把她綁到了床上,并想用一根事先連通好的導(dǎo)線電她的乳頭,如果不是她拼命地掙扎大聲地呼喊使樓道里腳步奔踏……她不愿再想下去。

——坐在玄武湖邊上的一家酒店里,我和朋友一起喝酒。他給我講了這個帶著名片四處游蕩的女同性戀者的故事。我莫明其妙地寒顫。后來,我暫時離開南京,返回松城。

等我再次從松城回到南京,我變得從容了??吹脚笥押湍莻€女人在一起,我不那么緊張。那也是晚上,我打車到玄武湖畔,然后,步行去尋找那家酒吧。我這個人不會撒謊,其實那個女人多少有些吸引我。她并不算漂亮吧?我的印象里沒看過她笑。我找女人和女詩人開的酒吧,后來,果真被我找到了。那是一個不大的門面,向兩邊分敞著大大的木門,一個老式橡木啤酒桶擺在門口,憂郁的薩克斯從屋內(nèi)彌漫開來,酒吧的房檐上釘了一把椅子,貌似隨意。一個黑人從酒吧里出來。我把帽子壓得低低的,小心翼翼地走了進(jìn)去。屋里很暗,只有吧臺那里亮了一排彩燈,幾個學(xué)生模樣的人坐在高凳上喝啤酒,低聲交談。我找了一個角落坐下來。這一帶的吧屋好像很多,因為不好意思直接問那個女人開的酒吧叫什么名字,所以,我并不完全確認(rèn)這間就是那個女人開的酒吧,但它確定是個適合我暫時停留下來的地方,我就安靜地守候在那里。我一共喝了十三杯扎啤。后來,朋友和那個女人出現(xiàn)了。朋友問:“你怎么找到這兒的?”語氣十分驚奇。我說:“我也不知道?!闭f完,我就醉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躺在朋友家的床上,陽光從窗外闖進(jìn)來,肆無忌憚地拂弄著我。我頭疼。胃里一陣陣難受。朋友坐在對面的椅子上,一個人吸煙。見我醒了,朋友說:“喝多了?”我點點頭。朋友好像一下子又來了興致,他說那個女孩剛走,他和她在這里陪了我一夜。我說:“你們沒睡?”朋友說:“沒有?!焙髞砭团笥岩粋€人在說。他說:“自從遇見她,我對別的女人一點也不感興趣了?!彼恢闭f那個女人。說她去參加一個同性戀的聚會,有一個老女人愛上了她。那個老女人很瘦,像一架還能行走的骨頭。那個老女人一下子就愛上了她。讓她跟她回家,她就跟著回去了。那是一個布置得很藝術(shù)化的家庭,只不過那個老女人一直獨身。那個老女人比她大二十幾歲,卻一直是一個同性戀者。她們在一起交談,手拉手,然后擁抱,然后又做了一些別的。那個女人是被動的,朋友問她:“感覺怎么樣?”她說:“還行吧?”那個女人有一部手機(jī),經(jīng)常有一些女同性戀者給她打電話,她樂于應(yīng)付她們,卻不再去幽會。我想象不出兩個女人抱在一起是什么樣子。也許很羞澀。朋友說:“她經(jīng)營那個酒吧很累的?!庇终f,“她每天都不愿意早起?!迸牧伺奈?,又說,“你睡吧,我去擦地。”她早上出門了,要去買幾個別致一點的杯子。

她,是汪菲嗎?

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

為什么會是汪菲呢?

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

那個女人吸煙。晚上,她讓朋友在她和女詩人開的酒吧里請我,她一直作陪。她對朋友說:“一碼是一碼,你不花錢可不行?!彼f話的聲音挺好聽,是南京口音。那天晚上,我特意去花店買了一大捧花,為此花去了七八十元錢的出租車費。那捧花鮮艷、碩大、明麗、蓬勃。女人看著花,說:“你真好。”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真心話。酒吧的燈光依舊很暗,我和朋友要了薯條和魷魚,然后開始喝酒。我一下子變得不愛講話,我覺得我的身體隨著我的意愿在流動,像一個被還原的不諳世事的孩子。女人問我:“你在寫什么?”朋友替我答:“小說,他在寫小說?!薄笆裁葱≌f?”女人這樣問,我真的有點說不清。

女人笑了,眼里含了淚水,目光燦爛、開心。

我是坐夜車離開南京的,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離開得那么慌張。朋友請我在女人開的酒吧喝酒時,一幫年輕人騎著摩托車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過來,一人喝一個扎啤,又吵吵嚷嚷地離開。他們的摩托車后座上是一個個美麗的女孩,她們督促他們在南京城里飛轉(zhuǎn),每遇到一個酒吧就喝一杯扎啤,看看哪一個最后倒下。誰也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再后來,我偶爾抬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個我曾經(jīng)暗戀的電影明星正背對著我和一個中年男子說話,她側(cè)臉的時候,我一下子就認(rèn)出了她。

我想,那女人租住的那個旅館,最初的那個夜晚,小小的屋子,一張床,一張桌子——幾乎沒有了現(xiàn)實的空間。墻上掛了幾件衣服,其中包括一個胸罩和一條淺色的底褲。那底褲很小,帶斑點,如同一只微握的拳頭——我坐在床邊看它,它也在看著我……

7

在成都,寬窄巷子里一家小店的門前,我們依然這樣坐著。阿珍從背包里掏出一個黑色的煙荷包,嫻熟地撕下煙紙,手指舞蹈般地卷出一支土煙,揚(yáng)手向上一彈,便叼在了嘴里。她把荷包遞給我,兀自點完煙,長吸一口,在臉的正前邊吐出一串煙圈。我讀過幾本普及心理學(xué)的小書,我對自己的抑郁和躁狂進(jìn)行過相關(guān)的測試。我一定是一個抑郁癥的患者,但是我的心理醫(yī)生告誡我說,我離真正的抑郁癥還有一段距離,如果我再一遍遍地向他咨詢,他都快成抑郁癥患者了。他無數(shù)次在我的病例上寫:表達(dá)清晰,理智克制,機(jī)智幽默,心態(tài)放松。他說,你怎么會是一個抑郁癥患者呢?你完全可以當(dāng)一個心理醫(yī)生。阿珍所吸的土煙,有一股濃郁的檀香味,那種味道彌漫在成都的街道上,和那些推銷工藝品的婦女們一樣,真實的存在中又給人一種淡然的不確定性。我懷疑阿珍的自述的抑郁癥,我感覺她和我一樣,如果能夠主動走出來,主動找人聊天,開放式交流,僅憑這一點,我的心理醫(yī)生送給我的那些話,放置在她身上的某一處而皆準(zhǔn)。

她說:“我們把電話都刪掉吧。”

我說:“好啊?!闭f著,我打開手機(jī),麻利地把她的電話號碼清除。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也清理了她手機(jī)里的我。

“我已放棄夢想?!蔽易匝宰哉Z。

她說:“有一段日子,我像背功課一樣背誦相同的一段文字,那段文字來自電腦上的權(quán)威醫(yī)生的回答——心情低落,興趣及愉快感喪失,易疲勞,注意力下降,自我評價低,自罪感,對前途感到悲觀,自傷自殺行為或觀念,睡眠障礙,食欲下降!”

她伸出自己的左臂,上面有一排十幾個煙疤。

我看了她一眼,無話可說。

她問我:“今天幾號了?”

我說:“5月24日?!?/p>

“5月……24日……”她若有所思。

我說:“心為身役?!?/p>

她顯然沒有聽懂。

我說:“是一本書的名字?!?/p>

“噢?!彼齺G掉手里的煙蒂,又去卷另一支。

我說:“1965年5月24日,距我出生還有五個月零一天,1965年5月24日,蘇姍桑塔格在日記里寫道:‘蘇姍 T 【陶布斯寫】寧愿放棄性/——否則就無法工作,不想走出那充滿色情的領(lǐng)域?!?/p>

她說:“噢?!比徊恢业囊馑肌?/p>

可我又能有什么意思呢?我是應(yīng)該像修羅阿那樣絮絮叨叨說盡自己的“不安之書”,還是應(yīng)該像德富蘆花那樣磨磨嘰嘰地陷落在自己的風(fēng)景里。人生過往之于每一個人都是不一樣的,和一個不是精神性皮炎患者述說精神性皮炎的痛苦那是一種奢侈,就像一條沒有咬鉤的魚關(guān)心另一條已經(jīng)咬鉤的魚是否疼痛一樣。剎那間,我的心里突然浮起一股悲苦,而這種悲苦只有用空虛、悲愴、傷感、絕望的安靜才能鎮(zhèn)壓得住,或者以淚洗面,用骯臟的鹽水洗刷板結(jié)的面部表情。阿珍說我長得像那個強(qiáng)奸犯——這是我吸引她與我接觸的根源,包括一些下意識的動作,比如彈煙灰的姿勢,看人或看東西的執(zhí)著,我聯(lián)想到李小南,我生命中的潛行者,我懷疑他是否真的消失了,消失在那場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霧中。

我幻想著一個場面,我和阿珍坐在合江亭旁邊的一家小店里喝酒,她的頭發(fā)又黑又長,嘴唇很厚,眼睛細(xì)細(xì)的,和眉毛形成對合。她的皮膚也黑,像緞子一樣,如果出汗了,會絲絲滑過骨骼,在小腹或臀部滴落,我們都有點醉了,像在青城山一樣,我知道,又到了傾訴的時候了。

我承認(rèn),如果不是一個少年的憂傷如同玻璃小罐一樣透明,那么,我就不會再次站出來,喋喋不休地向阿珍講述這個美麗的但和所有的初戀都雷同的故事。在合江亭,面對著喧囂的音樂和杯盞交錯,我盡量壓制我的聲音和語速。故事的主人公是李小南,一個十四歲的男孩。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初期的松城在人們的記憶里堪稱老松城了,如果你還保留著一張那個時代的照片,那么,你會發(fā)現(xiàn),一切和年代有關(guān)的事物都是那么脆弱,泛著溫暖的易碎的舊夢,在某種時刻曇花一現(xiàn),不堪一擊。烏鴉。在我有關(guān)三十年前的念想里,漫天飛過的都是黑色的烏鴉,某一個淘氣的孩子在某一個靜謐的下午向著天空發(fā)出突然的吶喊,說不定就會有一只病弱的烏鴉一頭栽落下來。那個叫汪菲的女孩對李小南說:“烏鴉?!崩钚∧蠎n郁地看看她,重復(fù)她的話:“烏鴉?!?/p>

是如水的琴聲把李小南吸引到藝術(shù)學(xué)院后的糖楓林的。高大的糖楓林掩映之中是紅色的樓梯外置的二層小樓,右邊,第三個窗子,掛著只有女孩的巧手才能勾織出來的梅花窗簾。窗簾上映著潔白的日光,以及糖楓枝條斑駁的碎影,讓琴聲滴漏下來,顯得格外的清幽。那個時候,松城流行音樂。幾乎所有的男孩手里都有一支竹笛——D調(diào)的,而每一個女孩,她們的書包里都會藏著一個漂亮的筆記本,上面抄滿了她們所能找到的任何一首歌的簡譜。那是一個下午,李小南從學(xué)校逃了出來,去往桂林路的新華書店偷書。當(dāng)它路過茂密的糖楓林時,琴弓搭在琴弦上的跳躍之聲如同小鹿一般在他耳畔奔突,那是不規(guī)則的、隨意的、帶著雜質(zhì)和泛音的琴聲,可又那么強(qiáng)烈地抓住了李小南的心。緊接著,涼潤的、深情的《山楂樹》填補(bǔ)了糖楓林中所有的空白。山楂樹啊,遙遠(yuǎn)而美麗的山楂樹,你站在岸畔祈望著誰的歸來???李小南的眼前幻化出那么絢麗的情景——結(jié)滿紅果的山楂樹,在女孩白色紗巾的映襯下散發(fā)著金色的光芒。山腳下的小路蜿蜒曲折,黑色的駿馬奔馳而來,馬背上的男孩身背長笛,手舞戰(zhàn)刀,勇武之中帶著掩飾不住的浪漫氣息……

那一個學(xué)期,包括暑假,糖楓林成了李小南的棲息之地。他和烏鴉為伍,他突然樂于與烏鴉為伍,在他和烏鴉的共同的安靜之中,感受音樂的溫暖與撫慰。永遠(yuǎn)忘不了那甜美的突兀的聲音:“嘿!那個小孩兒,叫你呢!”——二樓的窗簾掀開一道縫隙,一個女孩的臉露了出來。李小南有些茫然地看著她?!敖心隳??!彼龥_李小南招手。李小南從地上跳起來,徑直來到她的窗下?!澳愀陕锬兀俊彼龁査?。李小南指了指天空,“聽烏鴉叫呢?”他愣了。她突然笑了起來。李小南知道,她在和自己開玩笑,便仿佛受到了鼓勵,大聲說:“我聽你彈琴呢?!彼f:“我知道?!崩钚∧系膬?nèi)心漫過一絲暖意,臉上也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這是李小南第一次面對面地和女孩說話,在此之前,他對所有的女孩都嗤之以鼻。李小南已經(jīng)十四歲了,在它的血液里流動著情愛的希冀與歡愉,但作為男孩的自尊又使之無法釋放出這些希冀與歡愉,李小南知道,他的生活中將會出現(xiàn)一個女孩,盡管他不知道她的模樣,但她依然不可避免地要進(jìn)入他的生命。

夏日的最后一個黃昏,李小南和女孩結(jié)束了這種高低有致的對話。那張勾滿了梅花的窗簾已經(jīng)悄然為李小南展開。李小南知道女孩叫汪菲,十五歲,家在南京,五年前隨父親來松城教書。她父親是教音樂的。汪菲的母親因為生汪菲而去世,而汪菲的生存,完全是做為母親生命的延續(xù)——對于她父親來說如此。汪菲的母親死于心臟病,汪菲完全繼承了這一基因。汪菲從小就在父親身邊,沒有和外界過多接觸,任何一種刺激對她來說都是危險的,在她父親看來,只有家里是最安全的。父親告誡她,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但李小南和汪菲說話了,而且,他們一下子就成了要好的朋友。夏日的最后一個黃昏,汪菲對李小南說:“我有鑰匙了,你可以上來了。”以往,汪菲的父親總把她反鎖在屋里,她好像一只無法高飛的百靈鳥。

李小南進(jìn)入了汪菲父親的禁地!這是一個布置得簡潔、雅致而且干凈異常的家。一間向陽的房子,墻壁刷得雪白,靠窗的一張小床是屬于汪菲的,在李小南十四歲的生命里,是第一次走進(jìn)陌生女孩的房間。他為汪菲的床上所散發(fā)出來的淡淡的香氣而癡迷。這癡迷不是瞬間的,被它襲擊之后,多少個日日夜夜,李小南從未脫離香氣的包圍,它成為李小南生活乃至生命的一部分,平時隱蔽在角落,可當(dāng)李小南的憂傷在靜夜復(fù)蘇的時候,它就會在不知不覺地開始四處彌漫。那是一種單純的香,沒有任何雜質(zhì)。汪菲的小提琴就放置在床里的一個木柜上,她稱之為琴柜。在李小南的印象里,小提琴是高貴和典雅的象征,他對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敬畏,甚至連正視它的勇氣都沒有。汪菲的小提琴是暗紅色的,古舊而沉實。而且,她的琴上有著和她統(tǒng)一的香氣。

入秋以來,李小南一直在讀一本書,名字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一天,他去汪菲家,汪菲對他說:“你今后不要亂跑了,你應(yīng)該看看這本書?!蹦鞘且槐矩Q排繁體版的老書,里面有精美的插圖。從翻開這本開始,李小南少年的熱血便為之沸騰,里面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讓他有著這樣或者那樣的沖動,在實在扼制不住自己的時候,他會咬住衣襟,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吶喊。在保爾·柯察金和冬妮婭分別時刻,盡管李小南的思想里也有著強(qiáng)烈的階級之分,但他還是為那種少年的悸動流下了滾滾熱淚。汪菲問他:“你喜歡冬妮婭嗎?”李小南搖了搖頭?!盀槭裁??”“因為她沒有嫁給保爾?!蓖舴朴珠_始為李小南拉琴了,是他從未聽過的《月光》,他再次為美妙的琴聲沉醉,同時,思緒也飄向了遠(yuǎn)方。盡管李小南的遠(yuǎn)方是那么模糊,但他無比的燦爛而溫暖。李小南喜歡汪菲,喜歡琴聲,喜歡《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終于有一天,李小南可以把汪菲帶出她的“樊籠”。汪菲的父親去了外縣,是參加一個公益的演出活動,即使他動用那個時代最先進(jìn)的交通工具,也要深夜才能回來。知道這一消息后,李小南開始和汪菲策劃第一次“出逃”。他們計劃到老虎公園去。那是一個廢棄多年的植物園,里面十分荒涼,也十分神秘,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關(guān)于這個公園的傳說很多,在每一個男孩子的心目中,這里不亞于亞馬遜熱帶雨林。他要帶汪菲去探險。無論如何,這是一次極其危險的行動,難怪汪菲的父親知道后,大發(fā)雷霆,險些以謀殺罪把李小南告到派出所。這件事也驚動了李小南的家里和學(xué)校,那時,李小南和汪菲被瞬間隔絕。但是那一天李小南和汪菲還是逃出去了。那天陽光很好,高高的天空上飄著片片白云,李小南用自行車馱著汪菲,沿著方石鋪就的小街騎向老虎公園的西門。他選擇了一條相對安全的路線。老虎公園在他曾經(jīng)就讀的小學(xué)校附近,那里有大片大片的黑松林和暫居園內(nèi)的居民種植的黃豆地,沿著一條碎石路斜穿下去,可以到達(dá)鹿苑,那里養(yǎng)著幾十只梅花鹿和馬鹿。汪菲的興奮顯而易見,一天下來,她的臉色是緋紅的。他們看見了鹿,那些美麗的生靈似乎和汪菲有著天生的親近,它們見到她,小跑著過來,搶食她手里的青草和沙棗葉子,是的,李小南還去沙棗林給汪菲偷來了沙棗。秋天來了,沙棗已經(jīng)成熟,小拇指肚般大小的沙棗又甜又面,給他們的秋游平添了更多美好的感覺。

是下午陽光懶散的時刻,李小南和汪菲坐在草地上,周圍空無一人,只有躺在一邊的自行車輪在風(fēng)的推動下,偶爾閑轉(zhuǎn)一圈?!疤煺嫠{(lán)??!”汪菲雙手拄著地,仰起頭,看著天空。陽光下,她臉上細(xì)小的絨毛微微顫動。那一刻,李小南突然有了沖動,在汪菲的臉上輕輕一吻,說:“我喜歡你?!蓖舴频哪槨班帷钡匾幌赂t了。她窒息一般地一動也不能動,臉上的紅暈沿著耳根向下擴(kuò)展,甚至,她的呼吸也沉重起來,身體僵直,不時發(fā)出寒冷般地顫栗。李小南險些闖下大禍。傍晚,他們默默無語地往回走,汪菲的臉上帶了倦意。要知道,在家里她每天都要午睡的。李小南小聲問她:“你生氣了?”汪菲的臉再一次羞紅,她說:“不要再說了,好嗎?”

李小南帶汪菲出游的事情很快傳到學(xué)校,如果不是李小南的家里及時做了補(bǔ)救,他可能會成為這所學(xué)校又一個被開除的學(xué)生。一切停滯下來,包括琴聲。李小南幾次到汪菲家的樓下,可是,每次都能看到她父親的身影在窗子邊晃來晃去。李小南變得憂郁起來,無聊之中開始射擊烏鴉。汪菲的琴聲停止了,糖楓林樹頂上的烏鴉開始鳴叫,它們的叫聲如此難聽,如此單調(diào),滿含嘲笑。它們和李小南曾一同沐浴過琴聲,可現(xiàn)在,它們成了互相仇恨的對象,烏鴉把糞便拉到李小南的頭頂,李小南用石頭擊打它們的頭部,它們之間的戰(zhàn)爭變得曠日持久。也許,烏鴉也在怨恨李小南呢?

這一點,我說不清。在前邊我講過,我是一個寫小說的人,虛構(gòu)是我的本領(lǐng),也是我的職業(yè),我分化了自己,也分化了李小南,在我的身形因為痛苦而變得憔悴的時候,我不知道我的痛苦是否也一樣真實。我離他有多遠(yuǎn),他離我又有多近,這一切,只有時間能說清楚。二十幾年之后,我去過李小南為汪菲設(shè)置的幻想之城,出于對虛構(gòu)的依戀,或者說對自己的依戀終于爆發(fā),我為這場曠久的故事或事故寫下了一首小詩——

我走上這深秋的山岡

愛我的女孩在不遠(yuǎn)的路上

我憑借著天籟的指引

讓自己化解了澀澀的秋冷

山腳下的白樺樹有一點憂傷

落葉已把她的容顏埋藏

是誰是誰撕碎了她美麗的容顏

是誰又是誰忘記了她的模樣

愛我的女孩啊

我像你愛我一樣愛著你

我會保留你永遠(yuǎn)的芬芳

即使有一天,你是這樺樹的模樣

我也會至死守護(hù)在你的身旁

我走上這深秋的山岡

愛我的女孩在我的心上

我憑借著靈魂的指引

回到那愛情遍地生長的故鄉(xiāng)

我?guī)慊氐轿覀兊墓枢l(xiāng)

我們在那里滌盡生活的憂傷

我羞澀地要求你為我生兒育女

我把最幸福的日子扛在肩上

愛我的女孩啊

我像你愛我一樣愛著你

我保證你體味不到半點凄涼

即便有一天,我先你而去

我會在另一個世界為你打造金色殿堂

如果不是春節(jié)期間李小南接到了汪菲鄰居家的男孩送來的紙條,那么,李小南對汪菲的感情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漸漸淡忘。我說的是可能。如果李小南在火車站和汪菲見上一面并說上幾句話,那么,李小南對她的思念也許只是寂寞時的自我安慰。如果……那天,李小南正坐在家里的火爐邊讀手抄本小說《第二次握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他從遐想中驚醒,父親說:“找你的?!庇谑?,李小南看見那個瘦小的男孩,他一邊不停地看李小南的父親,一邊急促地向李小南打著手勢?!案墒裁??”“有事?!崩钚∧献叱黾议T,男孩把一張紙條遞給它。那是汪菲的筆跡:我與父親南歸,請速來火車站見面。李小南心中的火焰一下躥過了頭頂,直向空氣里燃燒。他連外套都沒有穿,三步并做兩步?jīng)_出了院子。他一口氣跑到火車站,渾身都被汗濡濕?;疖囌究湛帐幨幍?,只有廣播在一遍一遍提醒開往北京的火車就要出發(fā)了,請還沒登車的旅客抓緊時間登車……沒有汪菲,沒有。李小南站在無人的候車室門口,大聲叫喊著汪菲的名字,可除了空曠的回聲和火車站工作人員詫異的目光,沒有任何一個聲音回答他。

……

“直到這么多年,”阿珍抬頭看著我,淚水洗刷了她的面孔,“每次離家,每次在途中,當(dāng)我面對火車站的候車室時,平靜的內(nèi)心都會泛起酸楚?!?/p>

“直到這么多年?!蔽艺f。

二十幾年之后,我在南京。朋友們請我去一家茶室聊天,在那里,我見到了一個女孩。她在我眼前掠過的身影讓我再次想起了李小南。我一直想寫下幾行可做回想的文字,可每每動筆,我的文字都是顯得那么蒼白。我想起我的——我自己的少年時光;也想起李小南的少年時光——那場也許稱不上初戀的初戀,那繞耳不去的琴聲,以及女孩緋紅的面頰。當(dāng)然,還有烏鴉,它們也是我少年時期的伙伴。所有的這些都消失了,隱藏在時光的流水之中,它們無法再現(xiàn),只能在虛幻中長存。美好的事物盡是如此,我多么希望佛家的偈語在我的身上得以靈驗,讓我終于講完這一切,講完這一切,我完全地放下,放下我手邊的憂傷,以及,我內(nèi)心深處的片片牽絆。

阿珍說:“如果你是那個強(qiáng)奸犯多好?!?/p>

我說:“我不是?!?/p>

阿珍問我:“你把我的號碼刪了嗎?”

我點點頭,把最后一杯酒喝盡。

8

我從四川回到松城,特意給蔣藍(lán)發(fā)了一條短信,我說,我整理了一些舊日的文字,想交由他給一點建議。蔣藍(lán)回復(fù)說,你發(fā)來吧。事情一晃過去了幾個月,我一直無法從父親離世這一件事中掙脫出來。我勾連了許多事,也勾連了很多人的半生以及一生。我想給未來一點警示和自省,以便讓明天變得輕松而美好。我想和蔣藍(lán)說說《霜語》,說一句“蟻王像一朵花,在暗夜中盛開”。但我終于三緘其口,盡量讓自己的情緒留在那些舊文字里。

責(zé)任編輯 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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