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平
接訪
□王金平
程振洋捏著水杯掀門簾出來,見鄉(xiāng)政府門樓里站著許多人,李書記和姚鄉(xiāng)長也站在那里,圍著坐在水泥臺上的一個老漢說話。他到鍋爐房接滿開水,把水杯擱到辦公桌上,好奇心讓他立刻又走出來,湊了過去。
老漢呆坐在那里,耷拉著眼。他頭發(fā)花白,臉上溝壑縱橫,看上去已年過古稀,一身舊棉襖棉褲,兩袖口都磨成了花邊,露出灰黑色的陳棉套。他的左胳肢窩下,貼身靠著一個黑提兜,兩個提帶都快要斷了。
程振洋聽到李書記喊他。李書記說,振洋,上我辦公室一下。接著,李書記扭頭對姚鄉(xiāng)長說,走,咱一塊兒給振洋交代交代。
書記和鄉(xiāng)長都在二樓辦公。李書記、姚鄉(xiāng)長、程振洋一前一中一后上了樓梯。
坐定。李書記對程振洋說,這個老漢叫山西,為一處宅基地經(jīng)常上訪,今兒一大早就到了縣政府,見了宋縣長跪下死活不起來。縣信訪局的人一早就給我打電話,這不,剛把他接回來,這事你解決一下吧!
姚鄉(xiāng)長對程振洋說,你剛到鄉(xiāng)里,你當(dāng)過兵,退伍后在大河菱鎂礦保衛(wèi)科干了十來年,又在派出所待過,處理這事是老手了。
程振洋表態(tài)說,領(lǐng)導(dǎo)放心,能處理我抓緊處理。
程振洋到鄉(xiāng)里剛剛5天。大河菱鎂礦破產(chǎn)后,程振洋到漿水派出所當(dāng)了幾年臨時工,漿水派出所和漿水鄉(xiāng)政府在一個院里辦公。李書記和姚鄉(xiāng)長親自點頭把程振洋要來,說明他們對程振洋能力是認(rèn)可的,雖然來鄉(xiāng)政府也是一名臨時工,說好聽一點,是一名人民調(diào)解員,或者說是信訪管理員,但鄉(xiāng)政府平臺高、范圍大、問題多,處理問題更能顯出一個人的能力。鄉(xiāng)里工作千頭萬緒,信訪工作是最頭痛的一件事,書記、鄉(xiāng)長尤其感到頭痛。鄉(xiāng)里遇到了信訪難事,書記、鄉(xiāng)長親自把它交給程振洋辦理,程振洋覺得責(zé)任重大。
程振洋走出書記辦公室,下樓徑直來到老漢跟前,彎下腰問,你是哪兒的?
程振洋又問,你叫啥?來這兒干啥哩?
老漢頭也不抬一下。
程振洋接著問,你吃飯了沒?
老漢仍不吭聲。
程振洋一邊拉他一邊說,地上涼,起來吧!
老漢就勢站起,問,你干啥哩孩兒?
程振洋說,走,有啥事給我說說。
老漢問,遠(yuǎn)不遠(yuǎn)?俺腿疼不能走。
程振洋向北指了指說,不遠(yuǎn)。
鄉(xiāng)政府辦公樓是坐西朝東帶前沿的二層單面小樓,程振洋的辦公室在一層最北邊。
老漢坐在程振洋辦公桌對面的長木椅上。程振洋用紙杯給老漢倒了杯水,擱水杯時,老漢的破提包有些礙事,程振洋順便朝一邊挪了挪。
老漢立刻警覺起來,他一把抓過提包,擱到長木椅的靠背上,驚異地說,這個可不能動!不能動!那樣子,好像里邊擱著啥寶貝似的。
程振洋笑笑,坐下說,你到底有啥事,跟我說說?
老漢抬眼看一下程振洋,說,俺告狀,告村里百貴、福生,告他們雜種!
程振洋問他是哪個村的,老漢回答是寨溝村的,名字叫山西。山西反過來問程振洋是哪兒的,程振洋說是水門村的,山小家老二。山西一聽,臉上竟顯出不自在起來。山西說,咱還是老親,你年輕就出來了,俺跟你不熟,跟你家大人可熟啦!有一回俺去地里干活,碰到你爹,他要俺去家吃飯,俺就去了,在你家吃了兩碗雞蛋打鹵面,你爹那人可強(qiáng)哩!
程振洋說,三里五鄉(xiāng)的,按輩分,我得叫你叔。
山西忙擺手,說,不不!你哪有這樣的窩囊叔?你在鄉(xiāng)里,論弟兄吧?你是俺兄弟。
倆人越拉越近乎。眼看到了中午,程振洋從食堂給他打了份飯。吃完飯,倆人才開始談?wù)隆?/p>
談到上訪,山西傷心地哭了,他邊哭邊沒完沒了地絮絮叨叨。
十多年前,山西叔伯兄弟仨,共同買了寨溝村委會7間房,那倆兄弟一人要了兩間,每人往村里交了2500塊錢,山西要了三間,交了4050塊錢。事后,山西私下一算,村里給他多要了300塊錢,也就是說,他應(yīng)該交3750塊錢就對了。山西去找村主任百貴,百貴說數(shù)不好算,就要了恁多。山西要求退還多收的錢,百貴不給退。一塊兒買房的那倆兄弟條件好,他們先后翻建了房,原來的房子是南北向,他們翻建時朝西調(diào)了向,這樣會影響山西蓋配房。山西到鄉(xiāng)里、縣里、市里找了不少次,都沒能解決,一晃12年過去了,每次出去山西都提個破提包,提包里裝著上訪材料和一個茶缸,到那里渴了,就接點水喝。幾年前,山西的獨生子因病去世,家里只剩下一個窩囊媳婦相依為伴。家庭的不幸,更使山西心里失去平衡,老覺得別人都在欺負(fù)他。
聽山西嘮叨了一陣,程振洋頓了頓才說,一人說話常有理,二人說話見高低,我問問情況,看事兒是不是這樣,然后再去解決。
山西有些不相信,說,村鄉(xiāng)縣市,四級都推來推去,到哪兒哪兒都不管,你管?你哄俺哩!
程振洋一本正經(jīng)地說,沒哄你,我真管!
程振洋讓山西先回去,山西說腿疼走不了路,程振洋便給鄉(xiāng)里要了輛車,把他送回了家。
想要弄清事情的原委,就要到村里搞調(diào)查。程振洋想,自己是個臨時工,又剛來,去村里恐怕有些村干部不尿你。他去找姚鄉(xiāng)長,要姚鄉(xiāng)長親自出馬,姚鄉(xiāng)長痛快地答應(yīng)了。只要能消除信訪隱患,我配合你的工作。
程振洋坐上姚鄉(xiāng)長的車,和姚鄉(xiāng)長一起來到寨溝村。
村干部都等在村委會辦公室里。一查一算,山西的確多出了300塊錢。大家又一起來到山西那塊宅基地查看,見那兩家蓋房時確實調(diào)了向,但挨山西那家,已讓出了尺寸。
時隔一天,百貴和一名村委來到程振洋辦公室。山西也來了。程振洋把主管信訪的鄉(xiāng)黨委李副書記請來,給自己坐鎮(zhèn)。
程振洋說,百貴啊,按照間數(shù)計算,村里確實多收了山西300塊錢。
百貴想說話,還沒張口,就見山西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高聲說道,可遇上青天大老爺啦!12年了,誰也沒敢說這話,今天可遇上青天大老爺啦!
程振洋騰一下站了起來,嗔怪道,你這是干啥?趕快起來,趕快起來!
山西不起,程振洋上前兩步,一把將他拽起來。山西坐回長椅上。
坐在一旁的李副書記說話了,百貴,這事你辦得不對,老百姓的錢不好掙,特別是困難戶,你多收他一塊錢,他都會記你一輩子。
百貴的臉紅乎乎的,他當(dāng)面承認(rèn)這件事自己做得不妥當(dāng)。
程振洋緊追不舍,問,百貴,你說這事咋處理吧?
李副書記重復(fù)問一句,對,你說這事咋處理吧?
百貴說,那就退出來吧,從村里的賬上退給他。
程振洋說,村里早沒了這錢,不能從村里賬上退,不管當(dāng)時你是故意還是失誤,山西上訪了十多年,這么些年,你們村沒核算過?
百貴有些不自在,他說,不從村里退從哪退?俺現(xiàn)在不是村主任了,俺自己能出這錢?
程振洋一拍桌子,說,你不出?那好,你不出我出。
屋里立刻沉靜了下來,人們臉上都有些尷尬。
程振洋的強(qiáng)硬態(tài)度,弄得百貴臉上更是下不來臺。百貴發(fā)了一會兒愣,然后慢慢把手伸進(jìn)衣兜里、褲兜里摸摸索索,掏了半天,身上都掏遍了,連鋼镚都掏了出來,只掏出162塊錢。百貴一臉不好意思,輕聲說,身上就這些,剩下的以后再給。
程振洋朝山西面前推推那幾張有整有零的紙幣,說,你打個條,先把這162塊錢領(lǐng)走。
山西一下慌了,唏噓道,俺……俺不要。
程振洋說,你告了這么多年的狀,今天給你落實這事哩!
山西的目光躲躲閃閃,他小聲說,俺不要!俺不要!
程振洋大聲問,你真的不要?
山西回答,真的不要!
程振洋說,那好!今天你不要,以后就甭再提這事!
山西輕輕地點點頭。
程振洋做了個筆錄,山西一點猶豫都沒有,就在上面簽了字。
程振洋把筆錄放進(jìn)卷宗里,說,咱再談第二件事,你倆兄弟翻建房時是掉了向,但不影響你蓋房。
俺蓋配房抵頭,不行哩!山西生氣地說。
程振洋說,不妨礙你。程振洋不是瞎說,他年輕時當(dāng)過石匠,給村里人幫忙蓋過房,他懂這些規(guī)矩??缮轿飨褚活^犟驢,咋也拽不回來。俺是石匠,俺也懂!
李副書記聽不懂,問,啥是抵頭?
程振洋解釋說,前邊兩戶調(diào)了向,如果房子向西挪了,中間巷子尺寸是固定的,那山西蓋配房的尺寸就不夠了,簡單地說,就是山西說人家搶占了他的宅基地。
李副書記聽后哦一聲,像是聽明白了似的。
隔天,程振洋跟姚鄉(xiāng)長、李副書記、石副鄉(xiāng)長一塊來到寨溝村。程振洋事先下了通知,支書、村主任、村委委員都等在村委會辦公室,他們又一起來到現(xiàn)場。
前邊兩戶都建好了石頭房,整整齊齊的四合院,只有山西的宅基地閑散著,南邊和西邊垛了兩垛石頭,空地上長滿了荒草。
村干部把山西叫來了。
山西一看來了這么多人,都是村里鄉(xiāng)里的頭頭腦腦,血一下就沖到了頭頂上,他一邊往起跳一邊大聲喊。唔——這多年啦!俺找過無數(shù)次,到哪兒都是推,到哪兒哪兒不管,有時連飯也吃不上,餓著肚子只喝幾口涼水。可算把你們領(lǐng)導(dǎo)請來了,來一趟真不容易!今兒,非得給俺說個一二三不沾閑……
山西自個在那里鬧得熱火朝天,大家都不搭理他。
鬧騰了一會兒,可能是累了,山西圪蹴在地上,掏出旱煙袋,裝了一煙鍋煙葉,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煙。白煙從嘴里吐出來,從鼻孔里冒出來,然后向周圍飄散,山西的腦袋立刻被籠罩在煙霧里。吧嗒了幾口,煙兒便少了,一會兒光聽到吧嗒聲,不見冒煙。接著,山西噙著煙袋嘴用力一吹,煙鍋里的整塊煙灰彈跳出來,帶著火星悠一下落在了地上。
程振洋走過去,蹲在山西身旁,對山西說,讓俺也抽一袋。
山西一愣,他看看程振洋的臉,又看看程振洋伸出的左手,說,那可不能!俺臟哩!
程振洋的左手沒有收回,他又上下點了點,說,讓俺抽一袋!
山西將煙袋嘴伸進(jìn)胳肢窩捋了幾捋,然后把旱煙袋和煙包遞給他。
程振洋把煙鍋裝滿煙葉,劃根火柴點著,抽了兩口,旱煙勁兒好大,嗆得他不由得一陣咳嗽。
程振洋問,你說房子抵頭,你是咋算的?
山西立刻沉靜下來,他自信地說,俺是老石匠,用勾股弦算數(shù)算的。
啪——程振洋在一塊石頭上將煙灰磕了,把煙袋和煙包還給山西,站起來張望一陣。哎!百貴去哪兒了?百貴,百貴!程振洋接連喊幾聲。
百貴從姚鄉(xiāng)長身后探出頭來,哎哎地應(yīng)著。
程振洋說,你去找盤卷尺,咱實地量一量。
百貴很快就把卷尺拿來了。拉尺的拉尺,記數(shù)的記數(shù),再套勾股弦公式一算,結(jié)果出來了。山西的配房還真的不好建。
山西的臉上立刻顯出得意的表情,說,看,俺沒說錯吧?
程振洋卻有不同看法。山西宅基地堆著石頭,高低不平,用皮尺拉出的數(shù)字肯定有誤差。勾股弦數(shù)公式是老算法,不準(zhǔn)確。
山西問,你有啥新算法?
程振洋提出,用矩形射線法計算分毫不差。
用程振洋說的辦法一測量,那兩家的房屋并不礙山西建房。
山西不服。山西干了一輩子石匠,都是用勾股弦定律來算的,從前咋就沒聽說過矩形射線法?
程振洋說,這樣吧,咱用矩形射線法測量三處房子,如果都準(zhǔn)確,你就啥話也甭說了,如果有誤差,就按你說的來。
山西說行。
他們就近,測量了三處房屋,結(jié)果分毫不差。
山西擰著眉頭,拍著腦門自言自語道,這是咋回事?俺當(dāng)了一輩子石匠,咋不知道還有這算法!
感到很納悶的山西,再也無話可說了。
過了一天,山西來鄉(xiāng)里簽調(diào)解協(xié)議。程振洋一邊草擬協(xié)議,一邊對他說,按照規(guī)定,調(diào)解案件要交200塊錢的調(diào)解費。
山西一聽,愣了片刻,說,俺沒錢,俺交不起。
山西拒交調(diào)解費,程振洋早就意料到了。不交就不交吧!只要山西心里弄明白了,不再到處上訪告狀,不交錢也能交代。程振洋沒再提這件事,他給山西念了一遍協(xié)議,山西簽完字起身走了。
案子結(jié)了,程振洋上樓給李書記作了簡短匯報。李書記長出了一口氣,說,這件老上訪案,終于畫上了句號。
程振洋回到辦公室,整理了一下山西信訪材料,排好頁碼,填好目錄,對卷宗進(jìn)行裝訂。
突然,外邊響起了一陣鞭炮聲,一掛挨著一掛,那鞭炮聲越來越近,最后竟在鄉(xiāng)政府辦公樓前響起來。鄉(xiāng)政府的人都紛紛走出辦公室看熱鬧,李書記和姚鄉(xiāng)長也下了樓。
程振洋掀門簾出來,見一伙人圍著一塊大匾,大匾由兩個人抬著,匾上寫道:贈給程振洋同志。中間幾個大紅字:立黨為公執(zhí)法為民。落款是:寨溝村村民 山西。
程振洋實感意外。山西連200塊錢的調(diào)解費都舍不得出,咋舍得買來一塊大匾?
鞭炮停了。
噗通一聲,山西沖著程振洋跪下了,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啊,天呀!俺告了12年的狀,到哪兒哪兒不管,到俺兄弟這,俺兄弟給處理了,俺為啥不死?就是放心不下?。∵@下事情弄清了,俺能死后瞑目了。
程振洋快步走過去,把山西扶起來,嗔怪道,你這是鬧啥動靜?甭哭了。
李書記笑著說,山西不是哭,是激動地流下了熱淚??!
圍觀的人聽后,哄一下笑了。
姚鄉(xiāng)長指使著身旁的兩個年輕人,把大匾抬進(jìn)了鄉(xiāng)政府辦公室里。
李書記又高聲說,山西,這會兒你應(yīng)該高興才是,心里結(jié)了12年的疙瘩終于揭開了,攢攢勁兒,回家準(zhǔn)備蓋房吧!
山西用袖子抹了抹眼淚,抬頭說,俺不建房了,俺都這把年紀(jì)了,連個孩兒也沒!
程振洋擔(dān)心山西傷心,把話岔開。天不早了,回家吧!
程振洋把他們送到鄉(xiāng)政府大門口。
山西握住程振洋的手說,甭送俺們了,回去吧!別忘了,到了寨溝村,去家里坐坐。
一伙人跟著山西朝北走去。
程振洋剛要轉(zhuǎn)身回去,碰見河西村小山,他也是來上訪的。小山見了程振洋,嘴里不住嘟嘟囔囔起來。
走,到我辦公室談。程振洋對他說。
程振洋轉(zhuǎn)過身,又禁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在一棵梧桐樹下,山西在講解什么,一伙人圍著他,神情都十分專注。
責(zé)任編輯 孫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