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周長風
大地之上是人間
浙江◎周長風
新銳/粟躍資圖
臘月里,那個磨刀人又來了。
那些手藝人中,那個磨刀人最受歡迎了。他的腰間別著一只煙袋,他身材中等,看上去干凈利索、非常勁道的一個人。他特別受到小孩子們的歡迎?,F(xiàn)在想想,那些小孩子歡迎他,真的是一點理由也沒有。那一把把生銹的菜刀,被女人從各家各戶拿出來,旁邊總是跟著一個男孩或者女孩,簇擁著,像護送一件寶貝似的把它遞到磨刀人手里。
那些常年茹素的菜刀,大都有一副貧瘠消瘦的面容,渾身帶著病懨懨的鐵銹,跟我們后來在飯店廚房看到的肥厚闊大、油光锃亮的廚師刀不同,也跟我們在菜場肉案上看到的砍刀不同。那個磨刀人一點也沒有蔑視這些菜刀的意思,他很鄭重地接過來,按順序排好,就開始磨刀了。一整個下午,小鎮(zhèn)土街的上空,都回蕩著刀子剪子撕裂的叫喊聲,像一頭頭絕望待宰的小豬仔。
磨好的刀剪,重新被一家家女人和孩子領走,磨刀人臉上露出輕松滿意的笑容。這時,他往往從腰間取下那只煙袋來,很舒服地抽上幾口。他布滿皺紋的臉,不一會兒就被一小團嗆人的煙霧所籠罩。磨刀人抽完煙,把凳子扛上肩頭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
這時候,家家戶戶都傳來呯呯啪啪剁案板的聲音,一聲嘹亮的“戧剪子來磨菜刀”,把過年的氣氛烘托到了高潮……
送殯的隊伍走了,五歲的他看著母親留下的東西,仿佛一瞬間都沒了生機:
針線筐里的針線是死的,衣柜里的衣物是死的,她穿過的鞋子是死的,院子里種的花草小桃樹小石榴是死的……忽然,他看見窗臺上母親留下的梳子,上面有一縷母親梳頭時留下的頭發(fā),他嘴里情不自禁地喃喃著媽媽媽媽,這時候吹來了一陣風,那一縷頭發(fā)也像聽懂了他的低喊,有了生命般地飄動起來。
媽媽媽媽媽媽,他受到鼓舞般地聲音漸漸大了起來,他喊著喊著眼里就泛起了淚花,那縷頭發(fā)也在他的悲鳴中輕輕搖曳著……
他與我擦肩而過:
他滿嘴酒氣,兩眼淤青,鼻孔里還流著血,但他滿不在乎。那一瞬間,他的嘴角甚至揚起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就像一個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傷員,帶著對后方庸庸碌碌小市民的輕蔑與嘲弄。這一刻,我真是被他驚著了,這絕對是個純爺們的范兒,我不知道在他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是一次為情而起的決斗還是為義而起的斗毆?或者是一場好勇斗狠的酒后齟齬?
我只知道,在這個慵懶的午后,無論是絢爛的春光,還是繁華的街景,都無法讓我提起半點興致。反倒是這個與我擦肩而過的男人,傷痕累累無所畏懼的男人,他的一臉悲壯和坦然感染了我,令我對其充滿深深的敬意。
我渾身的汗毛像蒺藜那樣興奮地豎了起來……
哎!這一刻,我突然感到語拙詞窮,不知道該怎樣來描述它和它的那雙眼睛。就像兩只黑洞,把世間所有的欲望和仇恨,瞬間化為灰燼。無論你手里拿著一把草,還是一把刀走近它,它都是一樣的表情:
一雙淚汪汪的無辜的大眼睛,讓人頓生憐憫之心的潮濕的鼻頭,哪怕死到臨頭也舍不得放棄的沉著咀嚼。如同一個看破紅塵的高僧,手中不停捻動著祈禱的念珠。那雙眼睛就這樣毫無戒備之心地望著你,直到把你拿草的手看軟,直到把你拿刀的手看抖。任你算計、愚弄、呵斥、恫嚇、欺凌、侮辱,不怨不悔,不悲不喜……
對著無邊無際的歲月,它一邊不動聲色地反芻,一邊說——
來吧,苦難!我已經等你很久了……
周長風1964年生。魯迅文學院學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詩刊》《花城》《星星》《詩神》《詩潮》《上海詩人》等刊物,入選多部選集,出版詩集《隔著歲月的傾訴》《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現(xiàn)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