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周文禾
生活書
湖南◎周文禾
重磅/曾麗霞圖
那個叫神農(nóng)的藥王,在春天里伸個懶腰,遍地的藥草就醒了。
多么熱鬧。
所有流動的藥材和藥師,都聚集在這里。
藥王攜春分而至。
父親從乍暖還寒的早晨,拿出處方箋,再說起,藥的性能。
這比趕集更擁擠的市場,藥材齊全,開一帖處方恰恰好。
只是,一個草藥師的身世,撲朔迷離。
父親兌下的草藥,要等一個患者初愈后,才能說出第二十一味藥的味道是苦還是甘。
才會有一些不吃西藥的人,跟著父親,一起逛藥王節(jié)。
車子吸塵器一樣把我吸進(jìn)去,幾小時后又把我吐出來。一同吐出來的還有兩盒腦白金、幾件水果。
到家了,那是我的娘家。
母親給我做了一碗肉絲面,忘記了放鹽。
八十三歲的父親是個草藥醫(yī)師,他與我拉家常,拉母親的失眠和憂傷。
父親說:有你在,你母親的日子會不咸不淡,會踏實,會安靜。
有你在,夜晚不會改變睡姿,白天不會喜怒無常。再不會在下雨的時候,到外面收藥材,收回來的卻是一雙空手。
即使雨水會淋濕雞毛蒜皮的事物。
會淋濕當(dāng)歸、遠(yuǎn)志、知母。
這些中草藥里古老的偏方,“也會滯留雨的原址,讓更遠(yuǎn)的你,走近我的季節(jié)”。
此時,我坐在父親的藥攤前,翻開《神農(nóng)薪火》。
無可救藥地愛上這人山人海的景致。不管買與賣,都喜歡把各種美食、藥草、農(nóng)具、服裝、日用品,以及趕分社的人,趕進(jìn)詩中。
寫下這春分的雨,以及雨滴落的速度。
所有正品、贗品的叫賣聲,都讓我歡喜。
那些藥商,把藥材堆在安仁,收錄神農(nóng)的傳說。
或傳說中的偏方,包括綠色的新聞。
沒人在意我,用淋濕的方式,喊回一縷陽光。
頭頂是被雨水淋壞了的云,腳下是被陽光踏亂了的雨水。
唯有那些趕分社的人,情緒完好無損。
買賣的氣氛也完好無損。
我想忽略花朵,忽略甜蜜的往事,也無濟(jì)于事。
蜜蜂伏在春天,油菜花開在稻田公園。
曾經(jīng)寫過的春分景象,也像小心情,日日更新。
春分節(jié),哪兒都不去。
就隨父親,到石頭壩草藥市場,放出好奇的心跳和目光。
那兒有從深山密林中走出來的各種草藥,有從全國各地匯集而來的藥材、藥師、藥販子。
父親和我談草藥的藥理和療效,要教我認(rèn)百草,識藥性,如何醫(yī)治新傷舊痕、陳年頑疾。
要我在記憶深處,珍藏祖?zhèn)髅胤健?/p>
此時,父親的身影在百草中流動、彎曲。
在這獨一無二的草藥市場。我認(rèn)識了增骨風(fēng)、搜骨風(fēng)、月風(fēng)藤、黃花倒水蓮、吊馬墩、石南藤、大活血、小活血、黃皮杜仲、龍骨伸筋、路邊荊等上百種草藥。
它們將以各自的苦,去除病人身上的苦。
我還學(xué)會了“一夜不眠,要吃倒水蓮;兩腳不穩(wěn),要吃吊馬墩”的歌謠。
此刻,我的母親,夏萍的母親,毛即的母親。
南瓜的母親,六元的母親,田螺的母親,爭先恐后豎起一根根炊煙。
母親們用一鍋“草藥燉豬腳”,讓家人的身影都惹上了香氣。
藥湖蕩起的漣漪,從宜陽河蕩到了永樂江,從五峰仙延伸到了金紫仙。
當(dāng)我喝完第一碗,我記住了兩個字:
草藥。
當(dāng)我喝完第二碗,我記住的,是這首詩的標(biāo)題。
那樣長的河岸,那樣長的纖繩。
誰能說清他們木雕般的命運,多么沉重。
不然,他們只需要一寸光陰,就能拉動夕陽的光芒。
而下一艘與一首歌有關(guān)的船,以及一條河流的故事,又將會在什么時候抵達(dá)?
漫長歲月里,要用怎樣彎曲的角度,才能榨出浸透衣衫的汗水,測算這條河流的咸度?
與他們一同行走的,還有一些歸宿的水鳥。
它們無視河流的清澈與渾濁,也不會在意那一串串纖夫號子,少了許多風(fēng)月。
它們只顧在回家的方向里,抖落被夕陽灼傷的羽毛。
肯定還有另一艘船,比現(xiàn)在的更沉更重。不知道那段關(guān)乎生命的長度,還會不會被纖繩拉傷?
記憶中的永樂江上游,林密田薄。
那些靠山吃山的“洞古佬”,用汗水喂肥自己的山林之后,三五成群,扛著一扁擔(dān)的目光和希望,融入下游金色的田野。
一整天,原野上都飄蕩著沙沙沙、嘭嘭嘭的聲音。
他們的手臂結(jié)實而有力,衣裳上結(jié)著白色的鹽堿,硬梆梆的。
他們制造汗水、鹽粒,在饑腸轆轆的廚房,捧著“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詩句。
輕而易舉,致使我家的炊煙,從黑色的屋頂上裊裊升起。
一把爛蒲扇,扇著灰塵的翅膀。
病蝴蝶一樣,飛起又落下,把一縷發(fā)燙的風(fēng)攪得支離破碎。
夜晚,螢火蟲打著小小的燈籠,照亮他們的夢境。
他們的膚色,像一尊涂上油彩的雕像,欺騙著陽光。他們腰中的錢包稍稍鼓脹起來,腰卻明顯細(xì)下去。
骨頭更有硬性,頭上的發(fā)絲亂如荒草,東倒西歪。
他們疲憊的表情,遲遲看不到笑意。
因為他們當(dāng)中的一個人,骨頭散了,皮肉癱成了一堆,發(fā)出磷火一樣的光芒。
最終,因繁重的勞動和酷熱而瘁死他鄉(xiāng)。
我的稻田因此在繼續(xù)衰老,滿面金黃的胡須。
那時候也好想手持一把稻穗,學(xué)他們的樣子,兀立在巨大的扮桶邊,大吼一聲,掙下一天的口糧。
也好想把所有星星據(jù)為己有,把那些看過他們的螢火蟲帶回家。
可那時候我還小,還舉不起一束稻穗。
井是老的,有清澈的泉水,流著低處的光陰。
板梁古村,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古井,每一處井的井口方正,三口目字排列,它們像一個個比喻,流著淌不完的喻體。
古老的地心之水,是古村血管里流動的血液。
魚蝦在水里游著,爭搶柔軟的時光。
古村積蓄的故事都擁擠在這里,井邊的嘻鬧,倒影里的紅暈,都是女人們反復(fù)呈現(xiàn)的情景。
明亮的水邊,思念飽滿,一穹藍(lán)天靜好,只是她們的男人,外出打工,許下的諾言,要等水花開到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朵,才有一些不好意思說出的情節(jié),跟著泉水一起溢出,溢出的詞語還悄悄紅了一下。
當(dāng)我再次翻開一捧水的寓言時,口就渴了。這時,開心的事,莫過于痛飲泉水,等渴望落下來,井沿“站著幾個蔚藍(lán)的孩子,藍(lán)得最天真的那個,我喊她女兒,在用我的聲音,對陽光說話”。
這時,水花會在六月的一個下午紛飛。
許多舊事物被女人們洗成新事物,泉水汩汩流淌,田野長出新意。
新意,在潤澤之后。
一些水證明這片土地的純凈,我把這水形容為溫度。
水溫高的叫溫泉。
水溫低的叫清泉。
但我想讓我的詩歌像水一樣流動。
古村確實有一條流淌的水,一段溪可以接納古井的泉水。
我尊重有故事的井,它們的溫度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