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2000年中考,我的分?jǐn)?shù)過了市重點高中的錄取線。初中班主任找我長聊,列舉了留下來上高中的種種好處與去市重點的諸多弊端。
感動之余,我問:“楊洋也會留下來嗎?”楊洋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也是班主任的女兒。
“當(dāng)然?!彼c頭。
然而,開學(xué)那天,我才知道楊洋去了市重點,而我不過是為班主任換來了一筆不菲的獎金。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思考同一個問題——該如何報復(fù)那位我曾經(jīng)十分信任的班主任。對于正處于青春期的我來說,這件事迅速凝結(jié)成一股反噬力,顛覆了我對老師甚至對世界的認(rèn)知。
高中部的學(xué)習(xí)氛圍不好,課堂上有人呼呼大睡,有人肆無忌憚地聊天嬉鬧,有人拿著掃帚模仿歌手黃家駒,甚至有人和老師對罵……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反而很享受地看著老師氣急敗壞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
面對我們,大多數(shù)老師選擇了放任自流。除了新調(diào)來的胡老師,他教地理,小個子、小眼睛、矮鼻梁,瘦小得男生都不屑于和他爭執(zhí)。
顯然,他還不懂隨大流,總是鉚足了勁兒,費盡唇舌地舉實例講道理,想領(lǐng)我們走上正道,可惜沒人買賬。
有一次,他把我喊到辦公室,指著試卷上的大片空白,痛心疾首地說:“為什么要這樣對待學(xué)習(xí)?”
那是第一次有老師這么嚴(yán)厲地呵斥我。我有點心虛,但仍然擺出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我愿意,你管不著!”然后不等他同意,我便徑直離開了辦公室。
轉(zhuǎn)折出現(xiàn)在高一下學(xué)期開學(xué)后不久。
那天,我請病假溜去鎮(zhèn)上買東西,遇上了初中教歷史的穆老師。初三時,她請了長假去照顧重癥的兒子,前些天才剛回學(xué)校。而我知道她兒子已經(jīng)走了。
四目對視,我倆都愣了一下。她是我初中最喜歡的一位老師,對每一個同學(xué)都笑盈盈的。不過大半年的時間,她明顯老了很多。
我正猶豫要不要上去問好,她先向我走過來,把一袋筒子骨遞給我:“來,幫我老人家提一下,順便陪我做做飯,說說話?!?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11/30/dzxy201724dzxy20172437-1-l.jpg" style="">
小火慢熬的間隙,我陪她收拾東西。為了給兒子治病,她欠了不少債,現(xiàn)在找了一個待遇更好的工作,這次是專門回來辦理離職手續(xù)的。
她帶著淡淡的笑,聊著兒子的點點滴滴、病房的見聞……好幾次忍不住落淚了。每到那個時候,她都會迅速扯過一張紙巾,對折一下,稍稍抬起頭,閉上眼,用紙巾在眼角處按幾秒。
對于16歲的我而言,那是一種陌生又震撼的體驗。
中午,她留我吃飯。我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把肉片拌上鹽、味精、醬油、料酒和淀粉,腌制十來分鐘,將骨頭湯舀了一些到另一口小鍋中,燒開,放入面條,再次沸騰起來時,倒入肉片,打散,再配上菜葉和小蔥。
她給我盛了滿滿一大碗,幾乎所有的肉片都堆在了里面。
“嘗嘗,小心燙。”
我?guī)缀跛闶抢峭袒⒀实爻酝炅苏朊鏃l,抬起頭才注意到她碗里的面還沒怎么動。
她挑起幾根面條,又慢慢放了下去。“我和兒子都愛吃這種熱湯面,他臨走前,很多東西已經(jīng)不能吃了。那天早上,他跟我說,想再吃一碗熱湯面,我做了,他勉強吃了一點面條,喝了幾口湯,還都吐了。他說等他好了以后,一定要吃上一大碗。下午,他就走了?!?/p>
氣氛凝重起來,我有些不知所措,正糾結(jié)該說點什么,她抬起頭,話鋒一轉(zhuǎn):“你不該在這里讀高中的,為什么留下來?”
時隔半年多,第一次有老師問了我這個問題。我突然意識到,雖然一直閉口不談,但這件事一直是我心中的刺。我把所有的不解、委屈、憤恨一股腦地釋放出來,說到不平處,甚至哭了起來。
她靜靜地聽我說完,起身去房間拿出一個相框,順著照片里男孩的輪廓輕輕撫摸:“我兒子還不到18歲,我只有這么一個孩子啊……為什么得病的偏偏是他?”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她會接這么一句話。“他剛走的那段時間,我整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只會不停地流淚。我那么折磨自己,可他到底回不來了,反倒是我的父母,天天過得提心吊膽。”
她把相框貼在胸口,看著我:“有沒有覺得你現(xiàn)在和我當(dāng)初一樣,你已不能重新做選擇,與其把精力耗在惱恨他人和傷害自己上面,不如做一些對自己日后成長有意義的事情……”
那天,她說了很多我平日不屑一顧的大道理,我卻反常地沒有覺得刺耳。
臨告別時,她說:“你們班的小胡老師是我老鄉(xiāng),他下午會過來吃飯,你也過來吧。”
下午我沒有再去,甚至之后會刻意地避免在校園里碰見她。她走的那天上午,我也只是偷偷摸摸地躲在小花臺邊上,看著她提著大包小包走出校門,漸行漸遠(yuǎn)。我始終沒有勇氣追上去和她正式地告別。
大約一周后,胡老師把我喊進(jìn)辦公室,遞給我?guī)滋自嚲恚骸斑@是市重點高中的試卷,穆老師特意找朋友寄過來讓我給你。不管怎么樣,別放棄自己?!?/p>
我不爭氣地紅了眼圈,差點哭出來。這幾套試卷就像是一根扎扎實實的棍子,狠狠地抽下來,徹底喚醒了我的危機感。
高一快結(jié)束時,教育局決定撤銷我們學(xué)校的高中部,所有學(xué)生都被劃到了縣上一所成立不久的新高中。
胡老師帶我去了一所老牌重點高中,想幫我謀得一個入學(xué)資格。辦公室里,一個老師扔給我一份試卷讓我做。
那天,我答得不錯,順利地進(jìn)入了重點班。得知結(jié)果時,胡老師長舒一口氣,我也百感交集。
直到現(xiàn)在,我都很感謝他們及時伸出援手,沒有放任我在泥潭中越陷越深。世上,還是有好老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