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秉利
窗外的夕陽正是燦爛時刻,光芒萬丈,嫣紅如醉。當我穿上那件白大褂,戴上口罩,換了鞋,全副武裝,步履緩慢地走進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時,一股滄桑和悲涼的感覺直沖腦門。
這是我三次在醫(yī)院見到父親了,不,準確地說,是第四次了,三十多年前的第一次,我至今記得,那一個早晨,當母親接到郵遞員送來的電報,立馬就哭了。然后就收拾東西,領著我去縣城,買火車票,和我踏上去呂梁的路途,我當時不知道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旅程。父親在幾百里之外的單位上班,只有過年時才能見到父親,我還納悶這是去哪里???!只是后來才聽說父親是在去太原參加培訓的路上遇到了車禍,所乘的車直接撞到了山上,父親被甩出了車外,一直在醫(yī)院昏迷了好多天。等他清醒過來,一天下午,陽光燦爛地照在汾陽醫(yī)院的樓道,我和媽媽去看父親,一進屋,父親在病床上就向我伸出手,愛憐地看著我,清晰地說出:晉梁來啦,來,讓爸爸看看我娃。我乖巧地靠在床邊。輕輕地叫了聲:爸!父親摸了摸我的頭,笑著問我吃飯了嗎?看我長高了沒有!噓寒問暖,我拉著父親的手,那雙手,綿軟寬大,溫潤白皙,摸在頭上,一股溫暖的感覺瞬間傳遍我的全身,爸爸愛我!我十分依戀那份親情,那份溫暖,把父親的手緊緊抓住,不舍得放開。
我看到父親年輕的面容,并沒有感到傷心。持續(xù)十多天昏迷之后,父親終于在汾陽醫(yī)院救治成功,后來,他帶著一身后遺癥回到山西晉南也就是我的老家休養(yǎng)。
這一下就是五年。
五年,對一個人來說,尤其對一個正值創(chuàng)業(yè)黃金期的人來說,那樣的歲月意味著什么呢?!
父親在休養(yǎng)的這段時間,努力鍛煉,恢復身體。那年夏天,割完麥子,他作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從來沒有干過農(nóng)活的父親決定捺地(方言,意思是用鐵鍬翻地)。
他要向村里人和親朋好友證明自己還有用,還沒有被病魔摧垮。
五畝地,3000多平方米,那全部的土壤就這樣被一銑一銑翻過來,然后蓄水保墑。想想看,那得需要多么大的勇氣和毅力?。∥覀冃值芙忝靡脖簧钌罡袆又?,不上學的時候也一起跟著捺地,整整兩個月時間,父親的皮膚曬爆了,曬黑了,但他的身子更硬朗了,他捺地的身影也成了那個夏天一道抹不去的風景,也讓村里人對他刮目相看。
父親愛我,那種愛總是無言,我記得我小時候總喜歡父親帶我去縣城,我坐在加重自行車后面,快樂地夾腿蹬腳,嘴里喊著“駕 ”,仿佛我騎的是一匹馬,等到了縣城,碰見我喜歡的小物件,父親都毫不猶豫買給我,以至于每回回家都能惹得二姐嫉妒,直說父親偏心眼。
有時我犯了錯,父親氣得不行,高高舉起巴掌,到了我身上,卻成了軟綿綿的撫摸,但我心里,卻一直敬畏父親,只要是有父親在的時候,我都能乖巧懂事地靜坐看書。
幾年后,父親基本康復去上班了,我卻因一個小小的事故需要住院治療,父親立馬陪著我去了省城。
進了醫(yī)院,我每天靜靜地躺在病房,父親每次過來看我都拉著我的手,噓寒問暖,給我買一大堆好吃的東西。我不知道,父親卻因為手術費用的問題在太原城里四處奔波。有一天,我無意中看到催款通知單,我問父親,有錢嗎?!父親堅定地說,沒問題,治好你的病花多少錢都行。后來我才知道,為了籌集我的住院費用,父親在太原城四處求人,坐公交車,甚至步行,拖著一身病體尋找一切可能的朋友,終于東拼西湊按期交上了錢。病好了,我看著父親瘦削的身形,忍不住想哭,父親拉著我的手:好孩子,你是爸的全部,為了你,爸舍了命都愿意。
同樣是個有太陽的下午,光線依舊燦爛地照進病房,我沉重的腳步駐足病床前,父親蒼老的面容略顯浮腫,醫(yī)生輕輕地呼喚,您的兒子來看您了!父親努力睜開眼睛,那一條縫隙一樣的眼睛,我把手伸到父親的手里,父親立馬就緊緊握住了我的手,一刻也不松開,那種緊握,仿佛是怕我馬上就要離開一樣,我輕輕地叫了一聲:爸!我來看您了。那眼里的晶瑩立馬浮了上來,父親想說些什么,只是實在說不出來,近100毫升的腦出血讓他暫時失去了說話的功能,再加上嘴里插的吸痰管,讓他看起來是那么的無助。他或許想告訴我很多,他或許想叫我一聲乳名,他或許想告訴我他很好,他或許想告訴我讓在家等待的母親放心。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再一次在呼吸機里噴出了鮮血。
醫(yī)生立馬告訴我:病人激動了,你不能哭,你不能和病人再說話了,目前病人伴有消化道應激潰瘍出血的合并癥。我強忍眼淚,只是緊緊握住了父親的手,那一雙手啊!干枯,瘦弱,只剩了斑駁的骨架,手背上已經(jīng)布滿了老年斑,甚至有斑斑點點的淤血痕跡,全沒有了往日的寬大溫潤。兒子是他的精神寄托,更是他生命的支柱。此刻,我仿佛就是他的全部依靠,我從沒看過父親對我是如此的依戀和不舍。
在我的印象里,父親一直是堅強的硬漢,從沒有在我的面前流露出半點虛弱的時候。75歲那年,父親得了腦梗塞,并伴有腦出血,肢體麻木,送到醫(yī)院,他只是輕輕擺手,我沒有病,能跑能吃,上床下地,活動自如。醫(yī)生勸阻,要靜養(yǎng)不能下地活動,父親淡淡一笑:我沒事,身體健康著呢!待了沒幾天就急著要出院。
醫(yī)生告訴我,父親在病床上沒事的時候老抓住一個小物件不放,那是他的孫子給他買的一個小奧特曼。他牢牢地抓住,就像努力抓住時光的尾巴,就像努力抓住下墜的夕陽一樣,我盡力地想記住這個黃昏,想記住父親身上披滿的霞光,我使勁地握住那一雙手,就像握住我的祝福,握住我的一生,握住我的太陽。
父親,您看到這美麗的夕陽了嗎?您一定拼命收藏了那份純粹,那份留戀,那份渴望,今天,就讓我替您問候老天,問候那些所有叫不上名字的感動,向他們致敬,就像此刻我跪拜在您的床前,跪拜自己的靈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