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鏞
踏上丘北的大地,便遇上下雨。哪兒也不能去,就安靜地坐在賓館里。打開窗戶,窗外的大街上,行人稀疏。天空的教堂??!令地上匆忙消隱,寧靜駐進。仿佛這里就是世界安靜的一角。
原本,地平線上的蒼生,與自然最古老的關(guān)系,就該如此。在寧靜中還原,用生命交談。人類該各自守護自身低矮的秘密,卑微如塵。到丘北,我并不是第一次。但是,卻從未如此寧靜地感受過一個地方。榮幸之至,這一次是受邀而來?;蛟S,是一切聽從安排的依靠,就不用慌,不用急,也不用趕。突然覺得,去到一個地方,下雨真好。人的歸屬和目的,是不是回到屋子里,可以安安靜靜地坐下?
如此甚好。人類何須匆忙?并不是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在速度上吧!盡管在來丘北的路上,乘坐動車,仿佛是一個快遞的物件,在極短的時間就托運過來了。盡管我們所處的時代,也正在像動車的速度,加速度運行。馬不停蹄的人們,總是在路途中,川流不息。但是,這是否意味著人們將用一生的時間,真就穿越以為可以抵達的未來?其實,當躁動的喧囂復(fù)歸隱忍,大地清凈,自然就親近。在丘北的這幾日里,時值炎炎夏日,但天空打開時,也算不上炎熱。時晴時雨,都有颼颼微涼的風(fēng),周而復(fù)始地運行。
在這片土地上行走,的確讓我心動。
丘北,一個具有動感的名字,山丘的北面。面向北。古禮,卑幼拜尊長,面向北行禮。我覺得丘北應(yīng)該是一塊最奇異,最動人的地域。我們在一天清晨,曾到城市里的一座小山上,樹林森森,正遇下雨,就坐在一亭中。周圍,只有雨水打在樹葉上的聲響,極其動聽。欣喜能相親而入,真有些魂銷神迷。未曾想到,在一座城市,還有這么一個親近自然的地方,的確令人意外,感覺就是從樹林深處吹來的風(fēng),也猶如跑過一群可愛至極的小動物,余韻悠然。在雨水中,我看到那些深綠的樹木。它們滿目的綠,都是盛開的,就在稠密的雨中盛開。它們與大地結(jié)合得如此親密,致使這雨中的綠比雨中的花還嫵媚。
萬物并秀的盛夏,活力充沛。我相信,這些樹木才是這塊土地的原著民。它們與天地相約,風(fēng)和雨,神與獸,各種生命的感官秩序相擁。它們與蟲鳴相約,一同增加季節(jié)的生動。那一個下午,突然而至的雨,雨過天晴。烏云散去,天空打開,陽光白亮亮地流淌在樹葉上。在高高低低的樹木上,蟬鳴仿佛是集體的訪問,它的小馬達,一起發(fā)動,在丘北的大地上傳送著盛夏的豐饒,熱烈。我用手機錄了一段,聲響盛大無邊,每一聲,都應(yīng)該用盡了最大的肺活量。我始終覺得它們在盡最大的努力,把聲音散向四方。似乎要讓每個人知道,它們一直在人類身邊。所謂感動和影響,就是這小小的身體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讓人類別背離自然的警醒,永遠激動人心。它們真是我們的好伙伴,好鄰居,可親可敬。
我在想,如果丘北是一個活體,我以為普者黑是它的半個生命,甚至還不止。以一個外來者的目光,普者黑在外的聲名,比丘北更具影響。普者黑!普者黑!這個被意譯為盛滿魚蝦的湖泊。它的水面上,偶有鷗鳥翻飛。無邊的荷塘,花骨朵高過天。聽過一傳說,說的是如果人一屁股坐在水里,至少壓到三條魚,在每條魚下面,還能撿到三條蝦。當然,傳說歸傳說,它有人間的親切氣息,神秘地出現(xiàn),何不意外和驚喜?至于虛與實,不必去探根究底。在此之前,我曾對普者黑一個叫仙人洞村的村莊有極好的印象,在那里留宿過。一個村莊,房屋雖然整體翻新,卻依然保持著傳統(tǒng)民居的特點。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到村莊里的人們,不急不躁,手里拿著針線活,還會坐在一起拉著家常。這種日常的生活,依然保持著尋常的秩序,沒有被商業(yè)打亂,實屬可貴。我還記得我留宿的人家,一個小院落,十分清凈地建在荷塘邊。小院就是民宿,老板是兩夫婦,沒雇工人。男人在外吆喝客人,女人在家把衛(wèi)生收拾得清清潔潔,有生意無生意,安然自得。我偏執(zhí)地把這種狀態(tài),看成是這個小村莊的靈魂。
青山。野嶺。天堂。地獄。其實,一個地方的山水,人們喜歡駐足還是被迫放逐,得看它在什么地方可愛。在丘北,我寧愿相信,這塊土地上原本不只是一個湖泊,是一片海。眾多的山丘,朝著水里走去,停在水邊,停在水中央。獨立的,新而又新?;蛟S,它原本就從這片水域上興起,成為了一片海的骨骼。才有了如今水繞著山,山圍著水的相互搭調(diào),歌詠。我想說,丘北,丘北。這眾多山丘北面的稱謂,如果以我所在的故鄉(xiāng)滇東北作參照,這里該稱作南方。南方意味著溫暖,大地上的溫床。只是這里無數(shù)的小山丘,比之故鄉(xiāng)的烏蒙山,真是小,小得秀麗。但是,每一個山丘,也滿懷倔強個性,都猶如精靈,既顯現(xiàn)一種偉岸,又顯現(xiàn)一種嫵媚。或許,就是這樣的地方,才滋生了人們在游船上,在花臉節(jié),陌生人之間,可以放棄彼此的約束,甚至挑釁上帝的約束。不論地域,不分權(quán)勢,沒有高低,一場盛大的集體主義狂歡,可以肆無忌憚,膽大妄為。
潑水,集體濕身。抹黑臉,剩下只有白色的眼白和牙齒,女人鮮艷欲滴的嘴唇。一種無憂無慮的童真氣息,彌漫于一個空間里。遼闊。無邊。完全感受到這大地,山水,成為了一個家園。我肯定,縱橫不羈的狂歡,它會使所有來到這里的人,即使深懷苦楚,也應(yīng)當微笑,并慚愧地放下虛榮,仇恨,焦慮和喧囂?;氐秸妗;氐綈??;氐綔嘏;氐?,人的初始。
或許,這是上帝安放在山丘北面的一個搖籃吧!它不斷讓生命邁進。陽光,風(fēng)雨,喜悅和活力,鋪滿于自然。
音樂響起,歌聲散開。山水之外,在這里第一次欣賞到一場坡芽歌書音樂會。即使我聽不懂一句歌詞,聽不懂它歌唱的內(nèi)容,可它古老文明的光芒依然照射。其實,聽不懂,又何需懂它?天下許多極端的事物,任何文字都難以表達。在被歌聲的包圍里,可以完全感受到它表示出一個土著民族的實體本身。壯家,實屬一個熱烈熱情的民族。整場音樂會,我迂闊妄語,覺得指揮和主持,顯得十分多余。他們的手勢和語言,在曲調(diào)的彌漫中已顯得簡單而虛弱。有音樂已經(jīng)足夠,開始和結(jié)束,就讓他們自由地歌唱吧。誰說規(guī)范和指令才能提升,才能集體展現(xiàn)?誰又說公共標準,就一定讓聽歌曲的人清楚明白?在同一大地上,它可以怎樣突破隔閡彼此共鳴,絕不是指揮的手和主持的口號。生命的隱秘,愛情的密碼,音調(diào)和歌聲早已豐富體現(xiàn)它的涵義,如同神的耳語。我相信,在每個人篤信它的時候,不用漢語的翻譯,它依然在傳遞中醞釀,翻滾。向下,低,一再低,直到拉動大地的子宮。向上,高遠,深處,沿著逆時針的隧道返回,回到先祖的魂靈。它濃縮了自然的精華,可以如此自然,感動,溫暖和飽滿。仿佛從遠古就輸送給了人間,久久激蕩。
已然遇見的美,每一樣,都足以把人引到一個無比美麗的地方去。所謂動人和傾心,是不舍晝夜。是白天,我以沉默對你說話。晚上,我卻喋喋不休,真像體內(nèi)住著一個雇傭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