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入土

2017-11-27 18:35張巖
中國鐵路文藝 2017年11期
關鍵詞:云英光明

老保死了。

在哪里埋,成了問題。

按說,這不是個問題。死了,拉回老家,埋在老陵地就是了。一家一個老陵地,荒草野樹的,老祖宗都在那里,死了還不歸根么??墒?,老保不能。老保是在四閨女家死的。死了總不能埋在閨女家,得要送回老家去。送回老家就出了問題——德旺把門插上,橫豎不給進。

德旺是老保的上門女婿,現(xiàn)在他就是家長,他說了算。他認為不讓老保進家是有原因的。原因是老保有錢,他應該見著老保的錢,卻沒見著一分。原因是老保沒有兒子,老保應該認他做兒子,卻沒有認他做兒子。

老保早年請路邊的瞎子算過命,說是他命里沒有兒子。果然,老保和云英結婚后,幾年里,云英接二連三地給老保生了三個孩子,都是閨女。老保很是不高興,喝悶酒,喝醉了,逮著云英就狠狠地揍了一頓,揍過,接著云雨,生下來的還是丫頭。沒有一個長蛋的。

老保的兒子夢終于宣告破產(chǎn)。老保深感羞愧,便在一天夜里,告別妻女,默默地踏上回煤礦的旅程。彼時,云英坐于床畔,已哭成了淚人兒。四個丫頭呈樓梯狀,揮手跟爸爸作別:“爸爸再見——”老保默默無語,連個“后會有期”也沒說。

老保在煤礦的食堂當賣饃工。一干就是二十年。說著講著,四個丫頭在春花秋月里慢慢長大了。長大了的丫頭,就給老保添了煩心事。大丫頭大菊16歲那年,跟同村一個男的在橋底下脫褲子,被長舌婦馬翠花看到了,說了出去,被風一吹,吹到了老保的耳朵里。老保一氣之下,把大菊帶到煤礦,大菊成了煤礦的一名工人。

大菊20歲那年,跟一個下井工談了戀愛。下井工叫唐松,胖胖的,面相也善,像個唐僧。大菊某天把唐松帶給老保過目,征求老保意見,問爸滿意否。老保是喜歡的,心里卻別有一番滋味。想想自己辛勤耕耘出來的閨女,不久將要成為人家兒子的媳婦了!大菊談了一年戀愛,后來懷孕了,次年就帶著大肚子跟面善的唐松結了婚。喜酒自然要辦的。老保喝閨女的喜酒,喝到后來,看著云英,看著三個小閨女,眼淚出來了。

老保有了難言的心事。女兒走了,會相繼走的,可老家怎么辦呢?這就絕后了么?他活著,家財誰來繼承?他若死了,誰為他領棺材?這真是痛心的心事啊。

老保對云英說:“你在家里,可要把三個丫頭帶好,過幾年,長大了,誰好就留誰在家里!”

云英吃著飯,低頭不言語,想著,跟了老保,卻沒能給老保生個兒子,對不起人呢。三個丫頭,二蘭,三梅,四芳,都是娘的心頭肉,哪一個娘都喜歡呢!留哪一個在家里招上門女婿呢?

兒大不由娘,云英看好三梅和四芳,可是三梅和四芳長成了大姑娘,都飛走了。三梅在廣州打工,看中了在街頭擺書攤的光明,就跟包了金牙的光明好了。當天晚上三梅就去了光明的出租屋,把光明床上的臟被單扯下來洗了。四芳呢,四芳是在鎮(zhèn)上的窯廠拉磚坯,開拖拉機的威子有事沒事逗四芳玩,要四芳開口說話,就把四芳逗樂了。四芳對威子有了好感,在家里陪娘過了一個中秋節(jié),之后,就跟威子下?lián)P州,一去不回頭。

云英天天搬個板凳,坐在門口望著南邊哭,嗓子都哭啞了,也沒能把飛跑了的三丫和四丫哭回來?,F(xiàn)在,家里就剩下長得又丑又憨的二蘭了。二蘭再丑再憨,也是女人呀,“例假”是月月都來的,二蘭看著兩條狗在一起交歡,她的眼神也會發(fā)散,繼而雙頰上飛起了紅暈。云英都看在了眼里,她不聲不響地找到了長舌婦馬翠花,讓她給二蘭說媒。馬翠花吐了一個瓜子殼,嬉笑一聲,表示同意,不久就給二蘭提了親,說的就是小丁莊的德旺。

德旺長得矮,比一米五的二蘭還矮一個指頭。二蘭卻看中了。覺得德旺雖矮,人卻結實,將來過得門來,定是個能干活的貨。二蘭相親回來,云英就問二蘭:“人長得咋樣?”二蘭微紅著臉,手指裹著辮梢子,笑而不答。云英心里就有數(shù)了。云英說:“這事,你要讓你爸知道,你爸看好了,才算定好。他看不中,我跟你都遭罪?!倍m又趁個逢集,去了鎮(zhèn)上,給煤礦的大姐打了電話。

老?;貋恚睦锸菐е孟氲?。想那三梅和四芳都是不爭氣的東西,這些年白白養(yǎng)活了。二蘭雖然人憨,但是說不定命好,她若能攤上個好女婿,守家立業(yè)的,豈不也是一樁美事!

進了家門,老保打眼一看德旺,臉就青了。這德旺團頭團腦的,紅臉膛子,黃連素牙,手小,手指節(jié)卻粗,整個人比土豆好一些,跟紅薯差不多,和武大郎有得一拼。老保怎么看,德旺怎么都像雞頭鴨爪。老保在心頭就嘆了一聲。想這等人才也堪做我的女婿?招到我家來,豈不屈就了他的本事?老保是不敢愿意的。當老保走訪了莊上人,聽說德旺有過夜里偷人家大蔥的前科,老保就堅決不愿意了。

老保問二蘭:“他這樣人,你也愿意么?”二蘭看著她爸,眼淚花花。老保要帶二蘭到礦上去找事做,二蘭坐在蚊帳里,嘟嚕著嘴不去。老保拿眼挖云英。云英一哆嗦,去了蚊帳前,跟二蘭說:“你跟你爸去了吧!”二蘭說:“不!”云英說:“你倒怎的個不去?”二蘭說:“要去跟德旺一起去。我生是德旺的人,死是德旺的鬼?!崩媳Uf:“日你娘!”老保氣得牙床差一點兒磨平了。老?;伊锪锏靥痈Z。手指著云英,怒道:“隨你在家怎么過吧!我再也不回來了!”老保像躲瘟疫一樣往外走,二蘭從屋里跑出來,抱住老保的腿就哭。老保一伸腿,把憨二蘭踢到一邊去。

果然,老保去了煤礦,直到他退休,直到他得了絕癥,他都沒有回到老家來。

大菊在城里買了房子,老保退休后,就跟大菊在城里過。老保會節(jié)省,上了幾十年的班,錢是有的,可是他就是舍不得花。把個一分錢都看得比磨盤還大。又不給老家一分,生生地讓云英在老家守活寡,跟著丑陋的德旺過苦日子,半個月也吃不上一回肉。

三梅性子直,給母親打電話,云英在電話那頭話還沒說出來,眼淚就流了一大堆。三梅氣不過,決定去大姐家,找父親評理去。

三梅是和四芳一塊回到大姐家的。三梅帶著包金牙的光明,四芳帶著黑臉膛的威子,又各自帶著各自的兒子。兒子長得都好。老保這輩子想兒子沒有兒子,幾個閨女,卻一個接一個的,生的全是兒子。endprint

老保坐在大菊家的客廳里看電視,脖頸擰得像打了鋼巴子。他在生三梅和四芳的氣,當初跑了出去,這回還回來干嗎?!三梅、四芳紅著臉笑,搖著老保的肩膀,漸漸地把老保搖軟了。三梅給光明和威子使眼色,光明和威子隨即就神會了。兩人把煙遞上去,掏打火機湊到老保胡子跟前,小心翼翼地點上了火。老保抽了一口煙,脖頸才算活泛了些。

老保總算是認了這幫小王八羔子。晚上,三梅跟大菊、四芳,姐妹仨睡一床,三梅才說到了正事。

三梅說:“大姐,抽空勸勸爸,讓他回老家過吧,媽和二姐都在家,他這些年從來不回家,退了休來你家過,你也有公公婆婆,他擠在你家,算怎么一回事?”

大菊的眼淚就滴下來。大菊說:“三梅,你就以為我沒勸過爸嗎?我不止一次勸了他了,他不聽我的,他又沒有兒子,我是他大閨女,他住在我這,我能趕他走嗎?爸在我這里一分錢都不花,我還要天天有酒有菜供著他,這還倒無所謂,我是怕唐松心里有想法,幸虧唐松憨厚?!?/p>

三梅嘆了一聲,撕了一塊衛(wèi)生紙給大菊,讓大菊擦眼淚,自己卻和四芳對了一眼,撇撇嘴。四芳說:“大姐,你再勸勸爸吧。媽在家里,身體不舒服,指望著德旺,連個一分錢也沒有花的?!贝缶照f:“明兒個,你兩個再好好勸勸爸吧,讓爸回去吧,爸撇了媽,卻在我這,是說不過去呢!”

第二天,三梅和四芳就勸老保。一個在左邊,一個在右邊;一個拍老保左腿,一個拍老保右腿。三梅說:“爸,你這退休了,也回家看看?!崩媳Uf:“你媽不是好好的?不是有德旺領著過日月么?德旺有本事呢!”三梅說:“爸,你別這樣說,當年生俺們氣,生媽氣,生過就算了,俺姐妹倆這不是來認錯了嗎?你還記兒女一輩子嗎?”老保不語,頭拗著,像個榆木疙瘩。三梅說:“大姐也有公公婆婆,你住在這里,算哪門子事?你又不是沒有家!又不是沒有親人!”四芳附和說:“就是。爸,你收拾收拾回老家吧,媽在家等你呢!”

老保發(fā)脾氣了,黑眼珠子一瞪,說:“滾!一個個都是白眼狼!”三梅看老保來了脾氣,她就像火上澆油,也起了性子,說:“你不是白眼狼,你怎么拋棄媽了?你戀著大姐家不走,是不是跟大姐她婆婆有一腿?”三梅這一說,惹幾個人都笑起來。老保氣得老腰差一點兒直了,老保找到搟面杖,追著三梅打,四芳在老保后面扯著老保的衣角,整個兒鬧得像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

三梅跟四芳費了幾天口舌,也沒能動搖老保榆木疙瘩的腦袋。

過了秋,德旺又帶著二蘭,趕了早班車,來到大菊家,勸老保回去。二蘭流著眼淚在老保跟前跪下了,說娘有病了。老保只是輕輕地哼了一聲,脖頸又像鋼筋一樣擰了過去。

德旺也給老保跪了下來,說:“爸,老家堂屋漏雨了?!崩媳R幌伦影央娨曔b控器扔到地上,起身開門下樓去了。

德旺牽了牽二蘭的衣角,跟二蘭一起爬起來,撣了撣膝蓋上的薄塵,說:“回去吧。走著瞧!”

德旺回到家里,就把堂屋扒了,蓋了三間新瓦房。德旺跟云英說:“老頭以后回來沒門兒!”云英看著憨二蘭懷孕的肚子,沒有說一句話。

老保在大閨女家過日子,快活得很,每天騎自行車溜達,要么就是買一點白茶蘿卜回來,讓大菊燒五花肉。老保捏著錢給大菊,大菊推脫不要,還是經(jīng)不住老保的推送,把那錢握在了手心。

老保一直自得自己有一副好身體,他從來都堅信自己的壽命一定能超過云英的壽命,誰會想到,身體很好的老保,突然有一天生病,生的還竟是癌癥。

那天,老保從市里溜達回來,感覺到胸口悶,有點不舒服。大菊就帶著老保去了市里的大醫(yī)院。一檢查,好了,癌癥!大菊偷偷地跑到醫(yī)院的小花園里哭,回來還要對老保笑。大菊說:“爸,你得了慢性肺炎,不要緊的,住院吧?!贝缶战o老保辦了住院手續(xù)。晚上,她分別給唐松、三梅和四芳打了電話,哭得稀里嘩啦。

大菊也給德旺打了電話。大菊說:“德旺,爸生病了?!钡峦f:“爸生病了?爸這么好的身體,也會生???”大菊說:“你帶上二蘭來吧,來了你就知道了?!钡峦f:“好。我明早下田打藥,打完藥就帶二蘭趕早班車過去。”

德旺回到家,就把老保生病的事跟二蘭說了。二蘭嚇了一跳,說:“爸得了什么?。俊钡峦兑话褬淙~給羊吃,說:“誰知道呢!明早去了就知道了!”二蘭趴在水缸邊,看水缸里的自己落眼淚。第二天,德旺和二蘭出門時,云英把老保二十年前留在家里的幾件單衣從箱底拿了出來,讓二蘭帶去,給她爸穿。二蘭剛走,云英就在院子里嗚嗚哭起來。

德旺趕到醫(yī)院的時候,三梅和四芳都到了。大菊帶著兩個妹妹在醫(yī)院走廊里無聲地哭,二蘭見狀,估計是事情不妙,就一撇嘴,加入了哭泣的隊列。四個女人哭了一會兒,大菊說:“都別哭了,進屋見爸要笑。”

老保這會兒半躺在病床上睡著,黑洞洞地張著嘴,打著呼嚕。閨女、女婿們都走了進來,德旺微微地咳嗽一聲,老保忽然就醒了。老保抬眼看見德旺時,那手下意識地捂緊了上衣的口袋。

二蘭看著老保,裝著笑臉。二蘭說:“爸,你病好了就跟俺回家吧,媽說了在堂屋里給你鋪一張新床,媽還說等你回家,媽炒南瓜花給你吃,媽說你最喜歡吃的?!崩媳1亲右粍?,喉嚨里咕嚕了一聲。二蘭的眼淚流了出來,說:“爸!跟俺回家吧,俺不要你錢?!?/p>

到了下午,德旺要趕回去,他說家里還有二畝玉米沒有收。臨走的時候,德旺看著老保說:“爸,你好好看病吧,等你好了,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老保未置可否,合上了眼皮。德旺伸出小手,給威子、光明和唐松抱抱拳,像電影里的江湖老大一樣擰著頭走了。

老保的病情堪憂,天天吊水也無濟于事。這樣到了臘月底,老保的脖子瘦成了枯藤,腦袋瘦成了瓜。老保問過大菊幾次,到底得的什么?。看缶照f是慢性肺炎,聲音卻一次比一次低。老保后來就索性不問了。老保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除了睡覺,余下的時間,老保都用來看天花板,兩眼凸凸地睜著,一眨不眨。在那潔白的天花板上,老保輪番看到了老家屋子里的云英,看到了鎖在紅漆小木箱里的一張張存折。endprint

老保嘆了一聲。歪過頭,沉沉睡去。

威子詭秘地給光明招招手。光明看一眼唐松,轉身悄悄地跟著威子走出病房?!袄项^看來不行了,有些事情該談一談了?!蓖油督o光明一支煙,眼神征詢地看著光明。光明推了一下眼鏡,他深知威子所說的“有些事情”是指什么事情。不就是老保的錢嗎!這人還沒死呢,你就開始惦記上了!光明在心里是不屑威子的,他刻意輕描淡寫地說:“是該談一談了……”

年關近了。在醫(yī)院門口的小酒館里,老保的女兒女婿們邊喝著小酒,邊談起了老保出院回老家過年的事。談到后來,大家都把焦點投給了老家的德旺。

唐松說:“怕是德旺不給進門?!?/p>

威子說:“他家沒有老人?不給進就打斷他的狗腿?!?/p>

光明說:“老大,還是你給德旺打個電話吧,探探他的口風。”

唐松掏出手機,自己沒打,卻嘿嘿笑著看著大菊,把手機給了大菊。

大菊剔牙,吐了一片韭菜:“喂,德旺呀。”

大家都以為德旺不是個善茬兒,他肯定會耀武揚威的。沒想到德旺說:“可以。”

年二十八的下午,威子的普桑帶著老?;氐搅司脛e的老家。

德旺看起來很是親和,一反了上回那個耀武揚威的樣子。德旺把老保安排在堂屋床上躺下來,掏出一包紙煙,給唐松、光明和威子,每人撒了一支。德旺的兩個兒子跑進堂屋,歡喜著親人,只差沒搖尾巴了。兩個孩子“姑爺”“姑姑”地叫著,見著床上的老保,卻嚇得噤了聲,不知床上是何物,不敢亂叫了。德旺對他的兒子說:“大令,二令,到灶房找板凳去,給你三個姑爺坐。”大令、二令跑走了,二蘭捧一把芹菜進屋,德旺說:“二蘭,俺家雞蛋還有不?煮幾個雞蛋,再去東頭老楞家稱二斤粉皮子,割斤把肉,沒有錢,先賒著。整幾個菜,三個姑爺都來了,也是難得,咱兄弟幾個晚上搞幾盅?!?/p>

兄弟幾個坐在老保的床前,抽著煙,拉著呱。老保半躺在床上,似乎很虛的樣子,張著嘴,呼呼地喘氣。床是新的。是云英給鋪的。云英站在老保床頭,看著老保,也不說話,想想二十年沒見呢,老保負氣走的時候,還一頭黑發(fā)呢,現(xiàn)在頭上毛都掉光了,頂上的一個疤也露出來了,不好看。云英自己的頭發(fā)也都枯了,像霜后的草。云英睹頭傷情,就出了眼淚,抬袖子擦了一遍又一遍。怕老保冷,把棉被往老保的身下掖了又掖。

年總體上還過得不錯。大年三十,老保被孩子們架著,從床上下來,安在飯桌的主位上坐下,露棉絮的破大衣圍包著,像一尊灶王爺。一旁,云英陪著灶王爺坐,云英嘴里的牙掉得還剩兩顆,兩顆老黃牙在頂門處相依為命、相親相愛著。云英不吃,也不想喝,高興地看著閨女、女婿們鬧喳喳地吃吃喝喝。老保不夾菜,老保要吃一點什么,云英夾給他。老保其實沒吃什么,老保在哄鬧聲里犯困,幾種肉塊在老保跟前搭起了積木。

一家人鬧鬧哄哄地吃著、喝著,喝到太陽偏西,一頓團圓飯才算結束。

過了年三十,初一吃餃子。吃罷餃子,打開電視,一家人圍在老保床前,磕著瓜子,看春晚重播。德旺就提到了錢。

先是給光明和威子每人一支煙,扯別的。德旺說:“我看三梅和四芳都在收拾東西,是不是你們要回去???”光明說:“我要回去看看父母,過幾天就回廣州上班了。”威子說:“這不是來你家過年了嗎?自己父母還沒有見面呢?!钡峦珠_黃連素牙,笑了笑,說:“那是。大哥今兒個也要回徐州嗎?”唐松說:“我這近,過兩天回去也行,我這兩天留下來陪陪爸?!钡峦f:“那也好。過兩天你們都走了,我也要去糧管所扛包了。”吸了一口煙,又吐出來??创采系睦媳?,老保也在看他。

德旺說:“趁哥兒幾個都在這,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幾個人都停了嗑瓜子,回過眼神看矮個子德旺。大菊說:“你講。”德旺卻顯得吞吐起來,抽了兩口煙,才說:“爸被送來俺家了,爸這二十年沒回來,現(xiàn)在回來了,爸打算在俺家過多少天?我好有個安排?!?/p>

三梅和四芳看著大菊。大菊看著床上的老保,老保睜開的眼又閉上了。大菊吐了一個瓜子殼,說:“爸要休養(yǎng)一段時間,等開春暖和了,就回城里治病?!钡峦f:“我這家里窮,我只能做到我吃什么,爸就吃什么。”

德旺這話讓空氣突然冷卻了。年味也隨之變得蕩然無存。不必再繞圈了,德旺的意思很明了,就是錢。大菊說:“德旺,這是你的家,就不是我們的家嗎?你什么意思?”德旺說:“沒什么意思。”三梅來了氣:“沒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德旺說:“你該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家窮,當年蓋這堂屋,欠了幾萬塊錢還沒還,媽身體也不好,還要看病。我想對爸有點意思也意思不起來!”

老保的眼睛突然睜大了,眼珠子像涂了劣質(zhì)的黑油漆,定定地看著德旺。他一掀被子,把一疊嶄新的人民幣拿了出來,“啪”的一聲放在德旺面前。

“這是四萬塊!夠不夠?”老保的嗓音像一把劣質(zhì)二胡。

所有人的眼睛都睜圓了。他們都看著錢。德旺像個傻子,半天,他的喉結才動了一下。

老保喘了一口氣,說:“德旺,你不說錢,我也要給你的,我來你家,還會白來么?這是你的家不錯,可是你別忘了,這還是我的祖宅!我不同意,你在這里蓋大樓都不行!這四萬塊你先拿著吧,生活費和醫(yī)藥費該夠了吧?”

德旺看著地。地上是一片瓜子殼。德旺覺得地上的瓜子殼比先前多了,這些瓜子殼都是從哪里跑來的?多得煩人!德旺突然對外面喊:“二蘭,花生炒好了沒有?”

德旺走出去喊二蘭。德旺走出去,屋里的人就圍攏在一起嘀嘀咕咕說起話來。那嘀咕聲比嗑瓜子的聲音低,密度要大,簡直像老鼠相親。三梅說:“姐,爸帶錢回來,你知道嗎?”大菊說:“我不知道?!彼姆颊f:“姐,這些錢都給德旺么?”大菊說:“我不知道,隨爸?!碧扑上裉粕粯幼?。老保的眼又閉上了。

威子悄悄地給光明使了個眼色。光明推了推眼鏡,看著三梅。四芳走到威子身后,手指抵了一下威子的后腦勺。威子看著老保說:“這個錢,這個錢……”眼珠一轉,目光投給了光明。光明說:“這個錢,既然是爸的生活費、醫(yī)藥費,要不要德旺寫個條子?”威子說:“這是必須的。這個可以有!”老保的眼又張開了。endprint

德旺端一簸箕炒花生進來?;ㄉ窃朴⒏m在鍋屋炒的?;ㄉ南阄讹h滿屋。都抓花生吃?;ㄉ榔饋硐銍妵姷?,那應該是母親的味道,應該是親情的味道。香噴噴的香味飄滿屋。

老保看著德旺說:“德旺,這事就這樣定了,這錢你收起來吧。既然事情已經(jīng)交給錢處理了,那我也跟你說清楚,你收了錢,要給我寫個條子?!?/p>

德旺說:“還要寫條子?”老保說:“是的。”德旺說:“寫條子干什么?”老保說:“寫條子證明我給了你生活費和醫(yī)藥費了?!钡峦f:“不寫條子,害怕我倒打一耙,找你要第二回?”大菊說:“也不是那個意思,既然把錢拿到桌面上了,還是寫了條子為好,免得不必要的麻煩。德旺,你要理解爸?!钡峦f:“我不理解。”

老保要光明拿筆來,代德旺寫條子。光明剛剛鋪開紙,德旺兩條短腿一蹬,又走了出去。

德旺走出去,屋里的空氣又冷卻到了冰點。

唐松給威子和光明眨眨眼。威子和光明就走出去找德旺。威子說:“二哥別走,就兩句話,三哥兩筆就搞定?!惫饷髡f:“老二,你要坐在一邊聽,你不聽,寫下來對你不公平?!钡峦f:“你們先寫,我出去拉泡屎。”德旺出去拉過屎,回來就跟威子和光明說:“不要寫了,爸的錢我不要了?!蓖雍凸饷鞫颊f:“怎能不要呢?不要你哪來錢給老頭買吃買喝?你得要。”德旺說:“俺不要,老頭是快死的人了,俺要他的錢,莊上人會日俺祖宗八代?!惫饷骰匚?,向老保匯報這事,威子趴在德旺耳邊說:“二哥,這是爸吩咐的事,你我都沒辦法。二哥,這主意是誰出的,你心里有數(shù)就行了,俺哥倆說話,哪說哪了?!?/p>

威子進了屋里,就說:“把錢收起來吧,德旺不要錢了,留給爸治病?!?/p>

德旺走進灶房,看到云英坐在一堆枯草上,看著黑乎乎的灶膛口沉默。德旺說:“媽,堂屋的墻都起皮了,明天找人來家刮大白?!痹朴⒄f:“刮什么大白?你爸不是在堂屋睡嗎?”德旺說:“給爸騰到東屋睡?!痹朴⒄f:“就遲幾天吧?!钡峦f:“遲幾天糧管所就開門了?!?/p>

云英就看著黑乎乎的灶膛口沉默——看著灶膛口沉默,已經(jīng)成為云英習慣了的生活方式。這些年來,無論是家里有人或是無人,無論是她的心情好或是壞,她都愿意選擇這種方式,一個人,坐在鍋屋的草上,看著黑乎乎的灶膛口沉默。

德旺進了堂屋,看著地上的瓜子殼,說:“明天爸就回到東屋里睡,東屋的地鋪已經(jīng)鋪好了,這堂屋我要刮大白?!倍纪A私阑ㄉ仡^看著德旺。德旺說:“日娘,這墻皮都開裂了。”三梅說:“怎早不刮,晚不刮,現(xiàn)在刮大白?”德旺說:“這幾天有點時間?!比氛f:“以后就不能刮嗎?以后就沒有時間了?”德旺憑空被噎了一口,說:“以后有以后的事,都忙?!?/p>

大菊說:“德旺,你不是存心找事吧?”德旺說:“我存心找事?”指著自己的鼻尖又說,“我存心找事?”大菊說:“德旺,你聽說過有生病老人睡偏屋的嗎?”德旺說:“偏屋留給誰睡?”大菊說:“少年鬼才睡偏屋!”德旺說:“東屋是爸早年蓋的,爸睡也是理所當然?!?/p>

老保的眼忽地睜開,瞳孔黑而圓。

事情弄僵了。

德旺悶著頭走出去,像條老實的不會咬人的草狗。

威子和光明跟出來。兩個人圍著德旺打圓場。威子說:“二哥你怎弄的?這大過年的,你怎弄的一家不是味?”德旺說:“我沒怎弄啊,不是想趁這幾天閑著刮大白嘛?!惫饷髡f:“老二不要生氣嘛,有什么話不好說的?直接說?!钡峦f:“我沒生氣,這不是直接說了嗎?”威子說:“爸要你寫條子,你就寫,怕什么?”德旺說:“這不是寫條子的事。”威子說:“那就是你嫌錢少了?!钡峦f:“這不是錢多錢少的事?!惫饷髡f:“那是什么事?老二,你給個痛快話啊!”

德旺掐了煙頭,又續(xù)了一支。光明說:“要多少錢,你開個價,反正錢又不是我跟威子出的,你直管說,我們給你成全。老頭有錢,他不拿出來花,又留著干什么?再說老娘還在,你要錢也是應該的?!钡峦f:“我說過不要錢?!蓖诱f:“你得要錢,你一定得要錢?!惫饷髡f威子你回堂屋去,我跟老二說說話。威子就回了堂屋,鬼鬼地想跟老保說什么,一看三梅在旁邊,就把話咽了回去。光明領德旺到東屋里去,在德旺耳邊說話聲就漸次小了下來。光明一會兒跟德旺嘀咕兩句,一會兒往堂屋看看,像有什么秘密行動似的。過了一會兒,德旺扔了煙屁股,說:“老三,你還真逼著我要錢啊?那我不要就對不起你了,就那四萬吧?!惫饷鞲┮幌率祝f:“我明白了,你去灶房吧,聽我的口信?!?/p>

德旺進了灶房,跟草上的丈母娘一起看著黑乎乎的灶膛口沉默。

光明到堂屋,俯在老保的耳邊嘀咕道:“德旺現(xiàn)在要八萬了?!崩媳5难坶]上了。四芳手里的花生掉在地上,輕輕地咚了一聲。一屋子人都看著老保沉默。威子說:“我去找德旺談談。”光明說:“你去好好談,莫問底價,只讓他降價?!?/p>

威子到灶房,說:“二哥,你胃口也忒大了吧?老頭都生氣了!你再降,我給你說合說合,抓緊,我們還都等著回去呢!”德旺說:“不能再少了?!蓖诱f:“就八萬?”德旺說:“你開什么玩笑?”威子說:“我沒跟你開玩笑!”德旺說:“那好吧,你沒跟我開玩笑,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降一萬?!蓖踊貋砀媳Uf:“德旺要七萬了?!?/p>

威子瞥一眼光明,光明回了威子一個深不可測的眼神。

老保一直閉著眼,不知是不是睡了。唐松建議威子再跟德旺好好談談,壓壓價。這不是為了病人嗎?哪能像牛馬市一樣說抬價就抬價呢?還有人情味嗎?威子和德旺又進行了兩輪談判,最終五萬達成口頭協(xié)議。

威子向老保匯報了此事。老保緊閉的眼睛忽地睜開了。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怒道:“沒有!要老子一分錢都沒有!”

二蘭在門口喂羊,聽到堂屋的動靜,回來先看看大菊,又瞅瞅三梅和四芳,說:“誰惹爸生氣的?”

大菊說:“德旺。二蘭,你也勸勸你家的德旺,都一家人,還好意思這樣討價還價?四萬已經(jīng)不少了,他還好意思要五萬!”endprint

二蘭氣哼哼地來到灶房,找到德旺,說:“大令爸,都一家人,你還好意思這樣討價還價?”德旺說:“我沒討價還價,他們逼我討價還價?!倍m說:“二令爸,俺不能不找爸要錢嗎?”德旺說:“我說我不要了,他們逼我要。”

二蘭就看坐在枯草上的媽。云英不再沉默了,她突然手拍著枯草,嗚嗚地哭起來。

最終還是以五萬元的成交價讓德旺接納了老保。事情似乎就這樣搞定了,但是在老保是住在堂屋還是東屋這個問題上又出了岔子。

話題是由大菊引起的。大菊說:“德旺,爸愿意拿五萬塊錢給你,也不要你寫條子了,這下你該放心了吧?”德旺說:“爸的五萬塊錢是用于在我家生活和看病的,我也不會花爸的一分錢。”三梅和四芳對視一眼,撇撇嘴。大菊說:“爸就安頓在堂屋睡了?!钡峦f:“堂屋就堂屋,隨你?!蓖诱f:“一言為定?”德旺說:“還能怎樣?”光明說:“你說話當真?”德旺說:“我說話當真?!惫饷髡f:“拿什么證明你說話當真?”德旺說:“你說拿什么證明我說話當真?”光明說:“你要立字據(jù)。”德旺說:“我靠!又要立字據(jù)?”

德旺撓撓頭。一張團臉枯萎成了苦瓜。

德旺不立字據(jù)。打死他他都不立字據(jù)。這個丑陋無比的猥瑣男如此固執(zhí),讓所有人都匪夷所思、大失所望。不就是寫幾個字嗎?德旺這個家伙為什么就不寫呢?這不由得所有人不得不對他產(chǎn)生懷疑。三梅說:“看看,他不敢立字據(jù)了吧!”四芳說:“狐貍的尾巴到底露出來了?!?/p>

老保一骨碌坐了起來,說:“給我穿衣裳吧,我要回城里去?!?/p>

下午,老保就一個勁兒地嚷著要回徐州。五萬塊錢也被他收了起來,交給大菊保管。老保伸出枯藤一樣的胳膊,三梅和大菊為他穿衣服。云英從灶房走進來,到老保床前看老保,話沒出口,眼淚先流了出來。云英挽留老保,到底也是未能留住。傍晚的時候,回到老家過了兩天的老保又離開了這個家。

德旺在門口的棗樹下孤單單地抽煙。威子從車窗里瞥了德旺一眼,聳聳肩。穿西裝打領帶的光明對德旺優(yōu)雅地打了個響指。

老?;氐匠抢铮瑳]有去大菊家,直接住進了礦務局醫(yī)院。

現(xiàn)在,老保的身體每況愈下,他接受化療了。外面下了雪,而醫(yī)院里有暖氣。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來回地走,花園一角的管道里噴著白色熱氣。老保在病房里住著,看著大玻璃窗外那悠悠的雪,那呼呼的白汽,覺得醫(yī)院是比家里好的。比家里暖和,還比家里安心,好像春天快到了。老保原來是討厭醫(yī)院的,覺得醫(yī)院到處都是白,白骨一般的白,簡直就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世界,現(xiàn)在,老保不這樣想了。老保對醫(yī)院充滿了好感,他甚至因為重新認識了醫(yī)院,而對他的疾病充滿了感激。這樣無憂地在病床上躺著,有護士照顧,間或還有閨女、女婿來回走動,端吃捧喝,老保覺得真是不錯的,真的比家里好多了。

安排好了老保,在廣州和揚州上班的光明和威子都要回去了。那天晚上,就護理老保的事情,大菊作為兄弟姐妹中的老大,提了出來。

唐松微閉著眼,端坐著。右手的大拇指撓著左手的大拇指。大菊看著光明和威子,說:“爸這要在醫(yī)院住下去了,趁你們都還沒有回去,商量商量護理爸的事情吧?!惫饷髡f:“老大先說?!贝缶仗吡颂扑梢荒_,唐松醒了,抹了一下口水,說:“這個、這個,我就說兩句吧?!笨纯创缶?,干咳兩聲,說:“要不就一家一個月,按月輪流吧,攤著誰誰就回來,我先開始,接著是老三和老四?!碧扑烧f完又看大菊。大菊的臉就拉了下來。三梅見勢頭不對,隨即道:“大姐你再說兩句?!贝缶斩酥碜?,說:“我看就每家十天,輪流回來照顧爸吧?!?/p>

到底大菊不愧老大,誰都心知肚明,老保肺癌晚期,由著他活,還能活多久?按月輪流,怕是輪不到老三老四,老保就一命嗚呼了。所以大菊提出來十天一個輪回。

老保這時候睜開眼,看著他的眾子女。

光明看著威子,眼神里透著某種提示。威子卻“不解風情”,歪著頭吃他的香蕉。光明打破了沉默:“我來說兩句吧,這十天輪流著,是不是太快了?俺們在廣州呢,幾乎是來回來回跑了?!贝缶照f:“不都是為了爸嗎?來回來回跑,也說不出的。爸生病這幾個月來,我不是天天來回來回跑嗎?”三梅就插了話:“姐,俺可不能跟你比,你這離家近,來回來回跑,不要成本的,俺這在廣州,威子和四芳在揚州,俺們要是來回來回跑,別說人受不了,路費都夠嗆?!?/p>

老保的視角轉了十度,看三梅。

四芳又插了嘴:“三姐說的是呢。俺這來回來回跑,不上班了?大姐你家近,你可以天天來,天天來照顧爸,也是應該的!”三梅聽出了四芳話里的話,想這四芳平時不說不講的,說出來的話倒像子彈。大菊笑笑,說:“瞧四妹說的!我來是應該的,你來就不是應該的嗎?”四芳說:“也是應該的,都是閨女,都是一樣的,哪有不應該的!”

老保的視角又轉了十度,看四芳。

唐松摳著大拇指,呵呵笑兩聲。

氣氛有些尷尬。威子扔了香蕉皮,說:“四芳你少說兩句,沒有人說你是啞巴!”三梅說:“這不是討論嗎?威子你管天管地,還不許人拉屎放屁?”忽然覺得說錯了話,就紅著臉笑起來。幾個人都笑了。病房里的空氣動了動。

老保閉了眼。忽而又睜開眼,說:“你們都忙,就都回去吧,都別回來看我了,這醫(yī)院不是有護士嗎?”

威子說:“四芳不忙,在揚州也就是做個飯,要不四芳就別回揚州了,就在醫(yī)院侍候爸吧?!蓖诱f得輕描淡寫,看了一眼四芳,四芳就把眼簾放了下來。

事情似乎就這樣定了。三梅偷眼看看光明,光明穩(wěn)坐著,現(xiàn)在覺得他屁股下的板凳有些涼。

光明想透一口氣,醫(yī)院的藥水味太不好聞了。光明就走出病房,在走廊里來回走。三梅跟了出來,光明一轉頭,瞪著三梅說:“死女子,不會說話。”三梅說:“我這不是順著你實話實說么?”光明說:“往后就不能實話實說。”三梅眨巴著眼,說:“實話不能實說,怎么說?”光明說:“你自己想去?!?/p>

光明和三梅面帶著微笑,回到老保的病房。威子遞給光明一支煙,光明說嗓子疼,就沒有接。威子坐回老保的床頭,看著老保手指上的金戒指,慢聲細語跟老保說著話,剝著桔子,一瓣一瓣往老保嘴里送。老保手指上的金戒指碩大,黃燦燦的,上邊刻著什么圖形看不清楚,有點像龍,又有點像個“?!弊帧ndprint

光明瞥威子一眼,往墻角吐一口痰。

光明回到廣州,老保的事,成了長在他心頭的一顆朱砂痣。

光明在廣州榕樹街開書店,生意不好不壞。這些天來,他的主要心思都用在了老保身上。按說,掛念著老保,應該是閨女的事情,三梅尚不怎么掛念,光明作為一個男人,他為什么要如此掛念老保呢?他常常走神,忽然會想到老保的病情是不是更嚴重了?威子還在醫(yī)院像孫子一樣伺候老保嗎?那純金大戒指是不是還在老保的中指上?怎么這些天來一點消息也沒有呢?

中午三梅提著飯盒來換班,見光明犯傻,三梅說:“光明,你魂丟了?”光明說:“爸那邊有什么消息嗎?”三梅說:“爸爸的病情不好,大姐說爸夜里說胡話了。”光明說:“現(xiàn)在誰在爸的身邊?”三梅說:“威子和四芳?!惫饷髡f:“你明天回去伺候爸吧!十天沒到你也要提前過去!”三梅說:“為什么呀?”光明生氣道:“為什么?還要我告訴你嗎?!”

威子不去揚州上班了。現(xiàn)在,他作為一個“孝順”的女婿,整天在醫(yī)院伺候老保了。唐松還要回煤礦下井,大菊就和威子一道,寸步不離老保左右。老保要吃什么,威子就乖乖地去超市買什么。老保要喝什么,大菊和四芳就搶著為老保燒湯。

威子三六九地給唐松打電話,要唐松下井注意安全,也經(jīng)常給德旺打電話,要他扛糧包時多多注意,別扭了腰。當然,威子也給光明打電話。每次光明問威子,爸的身體怎么樣了?威子就說好得很,用不著你來了,你就和三梅在廣州好好開書店吧。

一天,光明正在書店里賣書,他口袋里的手機響了起來。光明打開手機看,是大菊打來的。大菊說話簡潔、利索,要光明跟三梅盡快回去,商量商量事情。

光明吐了一口氣,他終于等到這一天了。他知道,老??隙ㄊ遣恍辛恕@媳?墒莻€財神爺啊,大家都對他格外“關照”呢,財神爺不行了,他哪能不在現(xiàn)場呢?

是的。光明想得沒錯。老保的身體的確不容樂觀了。前些時候,老保還能吃三個小籠包子一碗粥,現(xiàn)在,他什么也吃不下了。老保一喝粥就吐。吐到四芳的身上,四芳不說話,就擦來擦去。四芳到衛(wèi)生間洗老保的尿褲時,老保就把手伸過來,攥住了大菊的手。搖著,眼淚就搖出來。老保說:“你跟我說是慢性肺炎,你騙我?!?/p>

大菊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

老保說:“我想回家,葉落也要歸根啊?!?/p>

大菊就給唐松打電話,說:“爸要回家?!?/p>

唐松趕到病房。大菊看看在衛(wèi)生間洗衣服的四芳,扯了一下唐松的褂襟,兩人走出去,在走廊里說話。大菊說:“你看爸想回哪個家?”唐松說:“你說呢?”大菊說:“我看爸想回老家?!碧扑奢p輕頷首。大菊說:“四芳要爸到她家去,威子老家有三間土屋?!碧扑烧f:“這是誰的意思?威子的?”大菊說:“四芳說的。威子還不知道?!碧扑晌㈤]著眼,說:“去四芳家,短期可以,要是爸死在閨女家怎么辦?”大菊說:“你就說爸能不能去?”唐松說:“去了不能住太久,太久了事情不好辦?!贝缶拯c點頭,似乎明白了什么。大菊說:“那可怎么辦?爸的身體不行了。夜里說了胡話,說閻王爺點了花名冊,要他去喝酒了,還脫了褲頭子,手在腿襠亂搖?!碧扑烧f:“德旺來電話沒有?”大菊說:“沒有。威子說德旺要打官司呢,說是光明幕后指使的。我給你說,你心里有數(shù),別整天像傻屌一個?!碧扑烧f:“我知道了。”大菊說:“現(xiàn)在給光明打電話,讓光明跟三梅抓緊回來,商量事情。”

唐松掏出手機,交給大菊。

光明和三梅連夜趕了回來。他們來到病房的時候,威子已經(jīng)坐在老保的床前,溫牛奶給老保喝了。光明把他的眼神聚焦在老保的中指上,發(fā)現(xiàn)那個黃燦燦的大戒指不見了。光明把目光投給三梅,正與三梅投過來的目光相撞。

待到都坐定,唐松像仆人一樣,主動禮賢下士,彎著腰,到飲水機前接水,每人遞了一杯。然后說:“爸的情況不好,爸要回家,但是爸又沒說回誰的家,所以給你們召集來,商量商量這個事?!?/p>

威子掏出一包煙,給光明一支,自己點了一支。

光明說:“德旺那邊通知了嗎?”唐松說:“沒有。你知道的,德旺的頭不好剃,聽說德旺準備打官司,要依法奪回爸在煤礦這幾十年的積蓄,他要挾媽以令諸侯,打算起義。”

大菊就看了光明一眼。那眼神像刀子。威子不冷不熱地哼了一聲,把嘴里的煙悠長地吐出來。

光明隱隱感到事情不妙,似乎他們都商量好要把自己擱淺了。他干咳了兩聲,說:“我覺得這事要告知德旺,畢竟他是倒插門女婿,爸最后能不能回老家入土為安,還是要他點頭才行的,他不到場,這個事情怎么能確定好呢?”唐松說:“光明說的在理?!蓖佑趾吡艘宦?。四芳這時候插了一句話:“德旺要是不點頭呢?我看實在不行,上威子老家好了?!比方舆^話茬:“上威子老家?就他家那三間破草房子,夜里還不把爸凍死?”唐松說:“那就到光明老家去?光明家是三間瓦房?!?/p>

光明吸著煙,吐著煙,未置可否。

唐松跟著說:“爸說了,那五萬塊錢決定不給德旺了?,F(xiàn)在,誰愿意接納爸到他老家去,這五萬塊錢就給誰,現(xiàn)給,一次性給清,還不寫條子?!?/p>

光明和威子的眼睛同時睜大了。

光明丟了煙頭,走了出去。他剛在衛(wèi)生間給老家里父母打完電話,威子就走了進來。

威子說:“三哥,你同意爸到你老家去嗎?”光明搖搖頭:“我不同意。爸應該回到他自己老家去才對呀!葉落歸根嘛!到我家去,死了埋在哪里?”威子說:“就是,就是。我也是這么考慮的,老頭說不行就不行了,死在家里不吉利呀!”其實,威子也給他的父母打過電話了。他的口吃的父親說:“同、同、同意,五萬塊錢先拿了再說,等老頭死了送到德旺家去,他敢不接受?不接受,打斷他的狗頭!”這一層威子自然不會給光明說。

光明和威子回到病房,唐松問:“你倆可考慮好了?誰愿意把爸接回老家去,這五萬塊錢就給誰?!惫饷髦苯亓水?shù)負u了搖頭:“我無能為力,我母親身體也不好,我和三梅又在廣州,怕是沒有人伺候爸?!碧扑煽粗?。威子咂吧咂吧嘴,搖搖光頭,說:“我也不能確定,家里土房子是危房,我擔心住進去危險,出了事,我不好收拾。依我看,這事還不如這樣做呢,既然德旺不接受爸,我們干脆給爸在城里買一塊墓地,哪里黃土不埋人?你們說是不是?”endprint

大菊轉著眼睛想著。三梅和四芳也轉著眼睛想著。

大菊覺得威子的話有道理,說:“我看行,給爸在城里買個墓,就相當于給爸在城里買房子了。這樣各家都不牽扯了,老四的主意好?!?/p>

威子嘿嘿笑笑。三梅偷偷地撇撇嘴。

第二天,威子開車,帶著眾人,去了城西的平山公墓。公墓在山坡上,平山真的是平山,平平的,伏在地上,像老太太的奶子。那些黑色的或者灰色的墓碑就立在奶子四周。

大菊腋下夾著長條形的粉紅色錢包,走在前頭,唐松他們跟著,進了公墓管理辦公室。一問才知道,原來墓有三種價格,墓也是有等級的,像人一樣。人活著有貴賤,有等級,人死了,變成了死尸,還是有貴賤,有等級。墓有大墓,有小墓,有向陽的墓,有背陰的墓,總之有好墓,有孬墓。給老頭買哪一種墓合適呢?幾個人都看著大菊,聽大菊拿意見。大菊面對這么莊重的大事,似乎也做不了主。威子說:“太貴了,這墓地太貴了,沒有農(nóng)村好。”

大菊看著公墓管理人員下巴上的幾根胡須,遲疑了一會兒,說:“俺們現(xiàn)在不能確定,得回去問問爸?!惫构芾砣藛T說:“好的,你們先回去問問??春昧司鸵淮涡愿肚蹇?,不存在團購價,不搞首付,不提供銀行按揭。”

大菊他們回到病房時,老保還在睡著。大菊說:“爸,你睡著了嗎?”老保搖搖頭。大菊說:“俺們?nèi)テ缴焦沽恕!崩媳|c一下頭。大菊說:“賣墓的人說,墓有三種價格。六萬,八萬,十萬,最便宜的就是六萬。”老保睜開眼,眼球上出現(xiàn)了青白色的混濁物。老保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老保這會兒腦子轉動起來。首先想到了一個數(shù)字:五萬。這五萬是德旺提供的。到現(xiàn)在為止,這五萬還只是一個參考數(shù)字,還沒有實際價值。那么,老?,F(xiàn)在可以拿這個五萬跟六萬比了,跟八萬比了,跟十萬比了。比到后來,老保發(fā)現(xiàn),德旺這東西要的價格還是便宜的,是比公家的便宜的,或許,德旺這東西聰明,他早已研究過公家的價格了,他給出的這個五萬,或許是個友情價吧。也難怪德旺這東西如此決絕,決絕得不近人情了。

老保嘆了一口氣。老保這口氣嘆的,所有人都聽到了。

老保也不給孩子們以指點。到底是買還是不買呢?對于老保,是買便宜的好一點呢,還是買貴一點的好一點呢?

大菊低著頭,眼淚花花地走了出去。

威子跟出去說:“給瘸子打電話,讓他來定奪?!?/p>

大菊抹了一把眼淚,就給瘸子打電話。瘸子也在煤礦上班,是老保的弟弟。老保是長輩,那瘸子雖說是瘸子,但畢竟也是長輩了。平日里沒人拿瘸子當回事,現(xiàn)在反倒派上用場了!

大菊說:“二叔……”一邊流著淚,一邊給二叔說話。到后來,瘸子說:“你找德旺呀!德旺是哥的倒插門女婿,你不找他你找誰?趕快給德旺打電話,讓他明天到醫(yī)院來?!?/p>

大菊給唐松說了二叔的話。兄弟幾個開始研究給德旺打電話的事。研究最終決定由唐松給德旺打電話,比較鄭重。唐松輕輕點了點頭。站起來,拿過大菊的手機,給德旺打電話。“德旺,干嗎呢?”德旺說:“有事?!碧扑烧f:“爸的病情不太好,你明天來一趟,俺們弟兄幾個研究研究事。”德旺說:“我沒時間,你們研究吧,研究完了,告我一聲就行了。”唐松說:“這事情重大,你來不來隨你,反正我通知你了,這是爸的重要吩咐,爸說你不到場不好辦,都是女婿,一樣對待,一個都不能少。”

德旺說:“好吧,明天我就去一趟,我現(xiàn)在法院?!?/p>

唐松就掛了電話。給眾人說:“德旺現(xiàn)在在法院?!?/p>

大菊就又把刀子一樣的眼神投給了光明。光明打了一個冷戰(zhàn),說:“大姐,你這樣看我干嗎?我又沒有讓德旺去法院?!?/p>

其實德旺沒在法院。德旺是吹牛的。

早幾天,德旺倒是去過街南頭的人民法院,他想就老保不給錢的事情,向法院咨詢咨詢,看看自己要錢有沒有天理,老保來家不作為有沒有道理,俺得跟秋菊一樣討個說法??墒堑峦搅朔ㄔ洪T口,見法院高大的樓,高高的樓梯,兩條腿就自動地軟了,蛋子也自動地往上縮,還冒著涼氣。他就騎上自行車,回了糧管所。德旺跟自己說:“日娘,沒見過大世面,你這樣還想要老保錢?要雞巴!”德旺感覺自己耽誤了一點時間,少掙了一點錢,心里隱隱地難受,中午就不回家,在糧管所扛包,得把這損失補回來。

德旺接唐松電話的時候,正在糧庫門口小吃攤上喝辣湯。德旺所以給唐松說在法院,其實是想給自己壯膽,同時也想嚇唬嚇唬唐松他們,讓他們不要太低估了自己。德旺對自己說,我德旺可不是吃素的。

第二天,不是吃素的德旺就帶著二蘭,一路緊趕慢趕來到了礦務局醫(yī)院。

進了病房,德旺看到一屋子人,瘸子也在,看來該來的都來了。老保在床上半躺著,頭和眼皮都耷拉了。德旺掏出煙,從瘸子二叔開始,依次唐松、光明、威子,一人一支。都接了。瘸子讓德旺坐下來,德旺就坐下來,看床上耷拉著頭和眼皮的老保。

又矮又丑的二蘭在老保床前站著,說:“爸。”爸不理她。二蘭又說:“爸?!毖蹨I就落下來。二蘭說:“爸,跟我回家吧,我不要你錢?!贝缶崭贰⑺姆季土鳒I了。都眼圈紅紅的,用袖口抹著淚。二蘭說:“爸,我對不起你,我不該惹你生氣,爸,跟我回家吧,我不要你錢,爸!”二蘭撲通一聲跪在床前,撅著尖屁股,頭伏在地上,嗚嗚地哭?!鞍郑覍Σ黄鹉?,跟我走家吧,我不要你錢……”

二蘭哭了一會兒,爬起來,走到德旺跟前,說:“德旺,讓爸回家吧,俺不要爸錢?!钡峦橹鵁?,不語,忽而眼圈也紅了,一滴眼淚被他甩了出去。

瘸子二叔的眼淚也掉下來。

瘸子說:“德旺,情況都看到了吧?什么都不要說了,你爸想回家,這個愿望不過分吧?”德旺說:“不過分?!比匙诱f:“你帶你爸回家吧?”德旺說:“帶爸回家?!比匙诱f:“你帶爸回家,也不會讓你白帶爸回家?!钡峦f:“我不要錢了?!比匙诱f:“你說不要,歸你說不要,該給你的,一定要給你?!钡峦f:“我真不要了。”二叔說:“德旺,你說不要不好,這都沒有外人,你就直說,要多少錢?”德旺說:“我說不要,你偏叫我要?!倍逭f:“叫你要,你就要,你要了才是對的。你爸這二十年沒回家,對于家庭也是有虧欠的,給你一點錢也該給的。”德旺說:“我知道,爸給不給錢,隨他,我也不是說非要不可?!眅ndprint

二叔說:“聽說你準備打官司了?”德旺說:“想過?,F(xiàn)在不打了?!倍逭f:“你還是開個價吧。家家都有老人,人人都有今天。你爸的時日不多了,讓你爸回老家,入土為安吧。”德旺說:“讓爸回家吧,我不開價?!倍逭f:“你就聽二叔的話,還是要點錢吧。因為你爸的事情將要在你家辦,得花錢?!钡峦豢跓???纯创采系陌?。德旺說:“回家吧,回家再說吧?!?/p>

威子看了唐松一眼,又頗有意味地看光明一眼。

二叔說:“不,現(xiàn)在就說,說好了就回家,德旺,你該怎么說就怎么說?!钡峦f:“偏要我說我就說,還是年初一那個價?!倍逭f:“五萬?”德旺說:“對?!?/p>

二叔用他的瘸腿跺了一下地,說:“就這么定了,五萬就五萬?!贝缶照f:“五萬給你,你得保證辦好事情?!蓖诱f:“必須的?!钡峦恿藷燁^,說:“怎么叫保證辦好事情?你給我說說?!贝缶照f:“就是最好的酒席,不能辦得寒酸,讓俺們做閨女的沒有臉面?!钡峦f:“怎么叫最好的酒席?這菜價一天一個價,這五萬塊錢又不多出來一分,我只能緊著五萬塊錢花,我不能保證辦最好的酒席?!贝缶照f:“給你五萬也不少了,農(nóng)村的酒席,辦個十來桌,也不過就一兩萬,你也可以算得出來。”德旺說:“光是辦酒席,一兩萬差不多,爸這到時還不是要買棺木、壽衣嗎?這四個閨女,四個女婿,到時都要穿孝服,還有家?guī)陀H鄰的。同輩的禿頂孝帽,侄子輩的圓頂孝帽,孫子輩的尖頂孝帽,光這孝布就得幾百米,再加上迎祭桌,四個閨女迎四趟,吹喇叭的,要煙要錢,正席開過,還有幾桌回靈席,來幫忙的,都得煙酒供著,這不都得要花錢嗎?你算過嗎?”瘸子說:“德旺說得在理,大菊,你們幾個合計合計,就把錢給他了吧?!贝缶照f:“德旺你盡力辦好就行,現(xiàn)在就給你錢?!钡峦f:“給我錢是給我錢,但俺得說清楚,這錢是用來辦事的,我不會往腰包里裝一分,事情辦完了,就等于還是沒有給我一分錢。我要問的是,爸入土為安后,爸這幾十年積攢的錢怎么分配?”瘸子說:“那是第二步的事,到時該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到時再說。”德旺說:“還是現(xiàn)在說清楚好,立上字據(jù),免得到時扯皮,鬧到法院去?!?/p>

不同的聲音就嚷了起來。

大菊說:“照你這么說,給你五萬塊錢,你也得立上字據(jù),免得拿錢不辦事,到時扯皮,鬧到法院去?!钡峦f:“你還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你自己留著五萬塊錢辦去?!贝缶照f:“我不是上門女婿,我要是上門女婿,說不定一分錢不要就辦了。”德旺說:“你有錢,誰不知道你有錢?俺不能跟你比!”三梅說:“二哥,大姐不是不相信你,你不立字據(jù)也可以,要不這樣,先給你三萬塊錢,余下兩萬放在我這里,你好好辦事情,等你辦完了事情,就把兩萬給你,我說到做到,你看怎樣?”德旺說:“讓我做事情,還想讓我往里墊錢?你拿我當傻瓜看?。俊彼姆颊f:“二哥你只要保證能做好,還怕寫條子嗎?你現(xiàn)在寫,現(xiàn)在就給你錢?!钡峦f:“怎又提到寫條子了?我是楊白勞啊我?我是來找爺借租子的我?爸的事要是給你們辦,你們會不會立字據(jù),寫條子?”

唐松說:“都別吵了,聽二叔說吧?!?/p>

瘸子二叔說:“我也無話可說了,都爭吵吵的,還讓老頭在床上好好睡覺了?依我說,老頭哪兒都不要去了,就給他就地活埋了吧!”二叔說完,站起身,拍拍屁股忽高忽低地走了。

唐松攤著手:“看看,看看,二叔都氣走了,這事怎么弄?”

威子駕著二郎腿,拍著德旺的肩:“二哥,你就說個痛快話,給你五萬塊錢,你能不能保證辦好這個事吧?”德旺說:“也能保證,也不能保證。”威子說:“你這話怎么說?”德旺說:“你們先保證我的,我就能保證,你們保證不了我的,我就不能保證?!蓖诱f:“你不能保證,那這事就不勞你費神了?!钡峦f:“可以的,不要我做更好,但是我現(xiàn)在跟你們說,做不做,我都必須要那五萬塊錢,一分都不能少!”光明這時候開口說話:“我看事已至此,大家都退一步吧,說一千道一萬,還不都是想把事情辦好嗎,不要有矛盾嘛!依我之見,還是把五萬塊錢給了老二吧!要相信老二嘛!”

德旺擰著脖子哼了一聲。二蘭走到德旺跟前說:“德旺,俺不能不要錢么?俺帶爸回家吧。”德旺說:“不行!我不能由他們?nèi)諗[,他們想怎么日擺我,就怎么日擺我?我這錢還就要定了。這不是錢的事!回家不回家,你們看著辦吧!”德旺說完,拉著二蘭,氣哼哼地走了。

德旺走了,就宣布事情擱淺了。

老保還在病床上躺著,就像即將熄滅的油燈,在一滴一滴耗著。而他回家的問題,依然還是問題。

唐松帶著光明和威子他們?nèi)バ【起^喝酒的時候,老保的手往大菊的胸前伸過來。他把那只骨瘦如柴的手探到大菊的胸口里,摸大菊的奶子。大菊的奶子圓潤、豐盈而且溫熱、柔軟。老保摸著摸著,渾濁的眼淚就流了出來,老保說:“云英,云英,我想回家?!贝缶盏难蹨I嘩啦嘩啦地流出來。

老保把嘴巴探到大菊的耳朵邊,給大菊嘀嘀咕咕說了一些碎話,大菊點了點頭。

唐松他們回來的時候,大菊已經(jīng)在暖氣扇跟前坐著了。大菊面無表情,跟威子說:“威子,開車帶我回家一趟。”威子說:“好。”掏出車鑰匙,帶著大菊出去了。

大菊出去后,三梅跟光明坐到老保的身邊來。三梅揉搓著老保的手指,說:“爸,你的大戒指呢?”老保睜了一下眼,又旋即閉上了,輕輕地搖了搖頭。

光明殷勤地一匙一匙喂老保水,老保喝了幾口就停下來,老保閃開眼縫打望著光明,片刻才說:“光明,德旺家我是不能去了,唐松家我也不想去,我想在你和威子兩家選一家,你怎么看?”光明說:“我倒希望爸到我家去,可是我們都在外地,怕是沒人照顧你。”老保說:“我知道了。唐松,我的后事要是交給威子辦,你覺得可以嗎?”唐松睜開困頓的眼,說:“可以的。不過要有人協(xié)助他,一人為私,二人為公?!崩媳|c了點頭?;韬诘耐桌锩俺鰞牲c亮光,然后慢慢地幽暗下去,像是某種幻滅。

唐松閉著眼打盹了。

光明說:“爸,還有什么話要跟我們說嗎?”老保搖搖頭。光明說:“我們這都來看你了,你沒有什么話要跟我們吩咐嗎?”光明的意思是,你為什么就不提錢?!老保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endprint

到了傍晚,太陽剛剛落地的時候,威子跟大菊回來了。大菊手里提著一個布袋,交給了老保。老保把布袋蓋到被子底下。老保說:“大菊留下來,你們都去吃飯吧,吃完飯回來,我有話給你們吩咐。”

大菊留下來,其余的都走出病房。威子給光明使了個眼色,兩個人就去了廁所。

威子說:“三哥,我?guī)е缶盏姐y行取錢了?!惫饷髡f:“誰的錢?”威子說:“老頭的?!惫饷髡f:“取多少?”威子說:“十萬。”光明說:“老頭的錢只有十萬了?”威子說:“不止十萬。我到了大菊家,大菊讓我在門口站著,她進了老頭的臥室內(nèi),把一個紅木箱子打開了,我從門縫往里邊看,就看到那木箱子里有幾張存折,大菊拿出一張存折給我,就讓我先下樓了。大菊一直沒下樓,我再上樓看,就看到了那個木箱子已經(jīng)被扔在地上,箱門開著,存折沒有了,地上躺著兩把鎖,一把鐵鎖,一把銅鎖?!惫饷髡f:“大菊沒跟你說她取這十萬塊錢是干什么用的嗎?”威子說:“大菊沒跟我說,我不知道這十萬塊錢是干什么用的?!惫饷髡f:“不會是分給我們的吧?”威子笑,說:“誰知道呢?但愿是分給我們的吧!老頭沒跟你說什么嗎?”光明說:“沒有,老頭半死不活的,能跟我說什么?!蓖诱f:“我就跟你說這么多,下一步怎么走,就看老頭的了?!惫饷髡f:“嗯,我們做事要慎重,不能被老頭算了!”威子說:“我知道了,三哥?!?/p>

兩人出了廁所,往外走,四芳從病房出來,偷偷扯住威子的衣角。

威子警覺地停下來。威子說:“老頭給光明說什么了嗎?”四芳說:“爸給光明說了,爸問他去他家愿不愿意?!蓖诱f:“光明怎么說的?”四芳說:“光明說人都在外地,沒有人照顧,不愿意。”威子說:“我知道了,你進去吧,留點心眼。”

大家吃完晚飯回到病房里,老??纯创蠹?,就向下壓壓手。

大家知道老保有話要說,就都圍著老保的病床坐下來。老保喘息了一會兒,慢慢掀開被子,把布袋子拿出來,打開,倒提著往下一抖,一堆紅花花的鈔票就抖了出來。大家都看著那一堆鈔票。那鈔票嶄新的,一沓一沓的,中間束著的白紙條,像未亡人腰間束著的孝帶。

老??戳丝村X,就跟孩子們說:“這里是十萬塊錢,這是我這么多年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全部的錢,現(xiàn)在都拿出來了。光明問我有沒有話跟你們說。我知道光明的意思,現(xiàn)在我就跟你們說說,你們都看到了,錢就這么多,我也快要不行了,趁我還有一口氣,就把這些錢拿出來,都看看怎么處理,免得我過世后,你們再為著這點錢爭吵。我是這樣考慮的:這十萬塊錢,拿出一萬,給你們幾個女的,包括二蘭,還有你們的媽,每人買一個金戒指,這也是我作為老的一點心意。余下的九萬,我到誰家去,埋在誰家,這錢就給誰。我死后,辦事情是要花錢的,就從這九萬里花,事情辦得怎么樣,居你們的心,辦好辦孬,我都看不到了。九萬塊錢,用完就用完,用不完就自己留著,算是我給的辛苦費了!大菊家我是不能去了,因為六樓太高,我死了沒法埋。我先前問了光明,光明說人都在外地,沒有人照顧,光明家我也不會去了。剩下的就是威子家了,威子家有三間破土房子,我是可以去的,死了就找塊地埋了算了,這事我也沒有跟威子講,現(xiàn)在就這么定了,我到威子家去?!?/p>

威子的臉黑紅,兩手搓著,似乎有些局促,有些苦衷說不出。

唐松和大菊、四芳木然坐著,看不出臉上有什么傾向性的表情。

光明的臉色有點虛白,似乎也有些局促不安。三梅的表情是憤怒的,她不會裝,她的情緒都掛在臉上。

老保虛瞟一眼大家,說:“我這樣決定,大家還有什么話要說嗎?”

大家靜坐著,沒有人吱聲。老保說:“誰有話就說啊?!睕]有人吱聲。大菊說:“有話就說啊?!睕]有人吱聲。老保問唐松:“我這樣決定,你同意嗎?”唐松目光仁慈地看著地面,說:“同意。”“光明你同意嗎?”光明說:“同、同意?!薄巴幽阃鈫??”威子看看光明,光明冷冷地把臉扭到一邊,威子干咳了兩聲,說:“同意?!崩媳Uf:“大菊呢?”大菊說:“同意?!崩媳Uf:“小四呢?”四芳說:“同意?!崩媳MA送?,才問三梅:“小三,你同意嗎?”三梅鼓著嘴,臉憋得紅紅的,她說:“我不同意!”

老保一愣,黑眼珠子定定地瞪著三梅,看了良久?!澳阏筒煌??”

三梅豎著眉,看著老保說:“我不同意,你這樣做太不公平了!你工作了幾十年,你省吃儉用,沒有給過家里一分錢,攢到現(xiàn)在就攢十萬塊錢嗎?如果就是十萬,不給大姐留一點,你會全部拿出來嗎?你就這樣安排了,老家的媽你是怎么安排的?你打算給媽多少錢?”

老保氣得上牙齒打著下牙齒,伸出一根手指指著三梅罵道:“你這個逆子!反了你了!”費力地抽出枕頭,往三梅扔過來。

三梅說:“你做事不公平,死了活該!”

老保氣得篩糠,他還想破口大罵,剛一張口,那眼珠子一翻,腦袋歪了過去。

大菊忙忙地找來醫(yī)生,醫(yī)生翻開老保的眼白看看,又掐穴位,又針灸,搗鼓了一氣,老保才“啊——”的一聲,緩過魂來。

月亮出來的時候,老保被威子抱進車里,車子緩緩地駛出醫(yī)院。

坐在副駕上的光明清楚地看到了威子的手指上套著金光閃閃的大戒指。

威子的家是三間土房子帶著一個破院子,平時院子里養(yǎng)著幾頭豬,沒有人住。豬是威子他爸跟威子他娘養(yǎng)的。威子他爸跟威子他娘平時住在西頭二兒子家,不是喂豬,一般不過來。

現(xiàn)在,老保來了,豬就被趕跑了,豬的位置讓給了人。土房子里亂糟糟的,大菊帶著三梅、四芳開始清掃、收拾。老保還在威子的車里,嫌冷,不愿意下來。威子跟光明就把一張折疊床打開,掃掃上面的蜘蛛網(wǎng),在屋子西間鋪開來。大菊跟三梅抱著幾床棉被套,把床鋪好,威子就抱著老保在床上安頓下來。

老保還是嫌冷,裹在棉絮里,身子依然在篩糠。老保就想,還是醫(yī)院好啊。真是造孽,活了一世,怎么就落得了跟豬一樣的結局。

威子把錢袋從車子后備箱像是提豬頭一樣提出來,按照“一人為私、二人為公”的規(guī)矩,把錢袋交給了唐松保管。唐松接過錢袋,掂了掂,不動聲色地放進自己的大皮包里。威子跟唐松說:“我跟三哥到鎮(zhèn)上去,給爸買一個小太陽(電熱扇)。”唐松說:“你去吧。”endprint

威子發(fā)動了車,帶上光明走了。

到了鎮(zhèn)上,威子并沒有去買小太陽,而是和光明進了一家小排檔,要了幾個菜,喝起酒來。兩人先碰了一杯,喝干,威子就說:“他奶奶的,老頭這是黏上我了,搞到我家來了。”光明說:“來你家就來你家吧,既來之則安之,老頭也是晚景凄涼,你要好好待他。”威子滋一口酒,搖搖頭,說:“三哥,我其實真不想啰嗦這個事,俺弟兄倆不是說好了嗎,都不往家領,可是你沒看出來嗎?這老頭黏著我了!”光明笑起來,說:“是的,這也是你幫老頭解決了后顧之憂了,我深表支持!來,老四,走一個!”兩人碰杯,威子說:“我其實問過我爸了,我爸不支持我?guī)Ю项^回來,我爸說這事沒完,十萬塊錢就給你收買了,你是狗日的冤大頭!以后會鬧事的?!?/p>

光明說:“以后誰還會鬧事?你是擔心誰以后會鬧事?是擔心唐松,還是擔心我,還是擔心德旺?老四,我跟你說,如果老頭這十萬塊錢你不接過來,我相信,老頭死后會鬧事,因為大家都知道,老頭的錢遠遠不止十萬!你也跟我說過,老頭有幾張存折!到時,我們,包括德旺,也許會聯(lián)合起來,讓大菊把存折交出來?,F(xiàn)在用不著了,因為老頭已經(jīng)說得很明確,他的全部積蓄就這十萬塊錢了,而且這全部積蓄都轉移給了你,而且還由唐松代為保管,老頭何等的老謀深算??!他玩的是什么把戲,你能考慮不到嗎?老頭把屎盆子卡在了你的頭上,為大菊撇清了身子!誰還再找大菊要錢?大菊還有錢嗎?誰還會找你鬧事?那九萬塊錢名正言順的是老頭的安葬費,誰會來要?所以,老四,我跟你說,不會有人找你鬧事的,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光明飲干了一盅酒,把酒盅子頓在桌子上,起身走了。

光明回了廣州。

老保的三個閨女留下來,大菊在老保床邊的地上打了通鋪,三個女人就裹坐在通鋪上,日夜輪流著照顧老保。

三梅抽個空,去了兩趟德旺的家。三梅對父親回老家安葬依然是心存幻想的。她跟德旺苦口婆心地交涉,希望她的誠意、她的良苦用心能夠打動德旺,從而讓德旺接納這個即將病逝的老人??墒?,德旺很執(zhí)著。他除了伸出五個手指給三梅看,別的什么都不講。

云英坐在里屋傷心地哭著。三梅其實是想說服德旺的,只有德旺同意了,那么她就可以把威子手里的九萬塊錢拿回來,把其中五萬給德旺,把剩下的四萬交給媽媽養(yǎng)老。

可是,德旺的頭實在是難剃。

光明回廣州第九天上午,接到了三梅的電話。

光明潛意識里就知道事情不好了,果然,電話接通,三梅哭著跟光明說:“光明,你回來吧,爸快要不行了。”

光明說:“我知道了。”

光明當天就坐高鐵趕了回來。

老保奄奄一息地躺著,吊著鹽水,細細的針插在老保手面上薄脆的皮里。

中午的時候,老保格外地清醒過來,他看看周圍的閨女、女婿們,竟然可愛地笑了,兩邊的腮上居然還起了兩朵小紅暈。閨女們的臉就白了。威子的娘袖著手進來,看著老保腮邊的紅暈,說:“不好,趕緊在屋中間鋪草吧?!?/p>

屋中間鋪了麥草,鋪上草席和被子,老保就被安放在草席上。威子的娘說:“你們都要看好,老頭看來不好了,別讓狗進來,沖了陰氣。”

老保擁著棉被,半躺著,嘴唇張著,卻說不出話。閨女們圍坐兩邊,都看著老保,似乎都在等著,讓老保慢慢離去。老保卻睜開了眼,老保眼里都是灰白色的眼白,瞳孔里的光越來越依稀了。老保伸出了一個手指,指威子,威子恐懼地走到老保頭前。老保指著威子手指上的大戒指,又定定地指著三梅。威子就明白了。他把戒指摘下來,交到老保的手心里。老保抓住三梅的手,異常艱難地把那個戒指套在了三梅右手的中指上。

三梅控制不住地跪了下來,把頭埋在父親的懷里痛哭起來。

老保的眼睛合上了。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老保死在了四閨女家里。

威子的爸走進來,先看看蘆席上死了的老保,又看看威子,說:“威、威、威子……你去把村西頭的五老和七老叫來,看看老人故了,在女婿家埋合不合適。”

威子走了出去。片刻工夫,威子領著五老和七老搖擺而來。五老、七老進得屋里,在蘆席旁坐下來,看著地上的老保不語。少頃,五老搖搖頭,跟著,七老也搖搖頭。

五老、七老搖擺著來到院子里,威子的爸跟著出來。五老、七老停下來,看著威子的爸。五老說:“葉落歸根,還是送回他老家吧,這是正道?!逼呃险f:“不宜在閨女家入土,他該回自家老陵地去。慎之!免得子孫遭遇滅頂之災。”言罷,都背著手走了。

威子的爸就跟威子商量老保入土的事,商量到后來,威子的心里拔涼拔涼的。他沒想到看似簡單的事情,現(xiàn)在反而棘手了。原想著領了九萬塊錢,待到老保倒頭,挖個坑埋了就是了,未曾想還有這么多講究!唉!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如果不在他家埋,那只能在德旺家埋了。那么,九萬塊錢就這樣白白地拱手相讓出去?威子不甘心啊。他豈不是白忙乎了一場,黃鼠狼沒逮著,只落了一身騷?

威子走進屋里。老保的三個閨女還伏在地上,呼天喚地地哭著,老保卻是再也不會睜眼看她們了。

威子給唐松和光明每人一支煙。唐松吸了一口,說:“五老、七老既然這樣說了,爸的事看來只能在德旺家辦了!”威子苦笑笑,又非常難堪地瞥了光明一眼。光明的煙在嘴角吊得老高。

三個女人哭了一陣,威子的娘袖著手安慰一番,都不哭了。唐松說:“大菊,你給礦上瘸腿二叔打電話,報個信?!贝缶漳贸鍪謾C,給瘸子打電話??拗f:“二叔,我對不起你,我沒照顧好爸,爸死了。”瘸子說:“死在哪里了?”大菊說:“在四妹家?!比匙诱f:“怎么死在那里了?”大菊說:“這不是德旺不給進家么?二叔,你看現(xiàn)在怎么辦?”瘸子說:“還能怎么辦?我來給德旺打電話!”

大菊合上手機,對威子說:“二叔給德旺打電話?!?/p>

威子說:“德旺明天不來便罷,如果來了,這錢怎么辦?”

唐松說:“按照爸生前留下的話辦。爸埋在誰家,這九萬塊錢就給誰。”endprint

威子氣得扔掉煙頭,又用腳擰了一下:“那我呢?我就白忙乎了?這些天,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光明瞥一眼威子,拉長聲調(diào)說:“哎——老四你這樣說就沒有道理了!我們不都是跟著忙乎嗎?哪能說什么功勞苦勞呢!”

威子說:“我不這樣說,也不能給德旺九萬呀!當初談好了德旺只要五萬的!”

三梅說:“那四萬留給媽!誰也別想動!”

威子還想說什么,突然口吃了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早上,德旺拉著平板車來了。

這是出了威子意料的。下了一夜的雨,德旺的老家又距威子的家有二十多里地,一路泥濘,他德旺怎么會來拉一個死尸呢!然而,威子的算盤還是打錯了。他堅信德旺不會來的,德旺還是來了。德旺是帶著二蘭來的,他們披著塑料布,褲腳上沾滿了泥巴,頭發(fā)都被淋濕了。二蘭凍得嘴唇發(fā)青,身子發(fā)抖。

德旺把平板車停在土房子門口,他和二蘭進了屋里,就看到躺在蘆席上的爸。爸的身上蓋著被子,臉上蒙著黃表紙,一點聲息也沒有。

德旺蹲在爸的頭前,鼻孔一噴,那鼻涕和眼淚同時流了出來。

二蘭“撲通”一聲就在爸的身旁跪下來,嚎啕大哭,邊哭邊說,“爸,我來接你了,跟我回家吧,我不要你錢……”

德旺走出屋,把平板車調(diào)了頭,迎著門停著。開始搬老保的遺體。德旺說:“二蘭,你抱爸的腳,我抱爸的頭,一起起?!倍m說:“我知道。我抱爸的腳,你抱爸的頭,一起起?!?/p>

一起起了。僵直的老保,連同被子和臉上的黃表紙,被抬了起來,放在門外的板車上。黃表紙被小風刮落,老保的遺容就露了出來。那遺容比黃表紙還黃,眼眶深陷,頭上的疤露出來,不好看。二蘭撿了黃表紙蓋在爸的臉上。怕是再被刮掉,就扯了扯被角,把黃表紙下緣壓住。小雨還在下著,德旺從一個蛇皮袋里扯出一塊塑料布,蓋在老保身上。怕是刮翻,德旺將塑料布往老保的身下掖了又掖。這樣就妥了,德旺看看天,天還下著雨,下了一天一夜也不閑著。德旺想,今年的麥子應該不錯。德旺往手心里吐一口唾沫,就端穩(wěn)了車把。二蘭跟著。德旺拉著老保踩著泥濘,向院子外走去。

大菊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三梅和四芳跟著哭起來。

唐松說:“德旺,你等等?!?/p>

唐松從挎在身上的大皮包里拿出五沓鈔票,走到德旺身邊,把錢塞到德旺的手里。

德旺也不言語,他放穩(wěn)了車把,兩手掄起來,把五卷嶄新的人民幣撕個粉碎,扔進了漫天的雨中。

德旺拉起平板車,二蘭在車后跟著,兩個丑陋的人沿著泥濘的路遠去……

作者簡介:張巖,男,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2年起,先后在《清明》《北京文學》《讀者》《電影文學》雜志發(fā)表散文、中篇小說和電影劇本。在多次文學作品比賽中獲得省市級文學獎項。迄今為止,發(fā)表小說、散文、劇本等近百萬字。endprint

猜你喜歡
云英光明
遇見光明
海南島野生延藥睡蓮資源調(diào)查研究
姚玉峰:給3萬人帶來光明
你從人民中來
石門
黑暗中的光明
黑暗中的光明
僑愛執(zhí)燈 復刻光明
曾云英 心中有桿秤
《兒童文學》讀后感
延川县| 霍林郭勒市| 西藏| 安平县| 崇信县| 富源县| 和顺县| 高州市| 文化| 福鼎市| 剑河县| 喀什市| 安远县| 周口市| 盐边县| 比如县| 眉山市| 冷水江市| 武隆县| 方山县| 内丘县| 墨脱县| 安阳县| 积石山| 万源市| 江阴市| 武功县| 定陶县| 壶关县| 桃园县| 昆山市| 民权县| 新邵县| 玉溪市| 新晃| 福州市| 罗甸县| 南皮县| 绥化市| 兴安盟| 土默特右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