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們最后一次看到童童的時候,他臉朝下淹死在井里,那是忙碌的盛夏,晝?nèi)掌G陽高照,刮最后的懺悔 著悶熱的微風(fēng),他浸在水里的小胖腿在波光中漾
動,仿佛還在舞蹈。
短篇小說 玉珍這個噩耗讓時間凝固了一會兒,空氣里飄著從沒有過的緊張與死寂,眾人圍在他家的谷坪上,一部分騷動,殺氣和哀肅,壓抑得幾乎要炸了。我跟幾位叔伯查看了童童的身體,他的頭發(fā)上依稀能看到少量青苔,泥巴和水草葉子,大概是頭栽進井里,直接扎進了淤泥水草中,先是呼吸道堵塞,繼而活活淹死。因為他的鼻眼中都有少量的細(xì)泥,口中有水草葉片。但死之前一定有過劇烈的呼吸和掙扎,因而導(dǎo)致將水草吸入口中。
沒有人會推一個孩子入水的,除了死神。而人不能把死神怎樣,因為人人必有一死,人人必要被死神推一把。
井在他家的谷坪下方半米多的平地上,另一邊是稻田。井口上空是茂盛的李樹和棗樹,井沿四季開著各種花草。婆婆納,鼠曲草,醡漿草,苜蓿。它們像花冠點綴著水井那巨大的戒指。井水清澈,在風(fēng)中閃著粼波。當(dāng)晚霞,火燒云和飛鳥出現(xiàn)的時候,當(dāng)天藍(lán)得徹底云白得無暇的時候,諸多奇妙的倒影一并出現(xiàn)在井里,你能看到一個夢境般的美麗王國。
而現(xiàn)在井里泡著一個死去的孩子,天空和樹枝的倒映疊在他的身上,讓一切黑暗陰森起來,
呈現(xiàn)比夢境更鬼魅的詭異景象。
他的父母在外地工作,接到電話正往回趕,最親近的奶奶在看到他尸體的時候撕心裂肺地哭嚎了幾聲之后就暈過去了,而他爺爺整個下午在木房里趕做梁家定制的衣柜。他深知這是他的罪,因為他從頭到尾沒有出去看看他,他熱愛他木匠的事業(yè),可以在木房中幾天幾夜不出來,像他的兒子,工作起來就忘記了一切。
村里的楊老先生看了看童童,嘴里念了好一會兒咒,然后說了句“都是命啊。安息吧?!?/p>
他們家的大狗黃毛在人群間悠閑地走來走去,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偶爾還走到井邊去舔幾口井水,天太熱了,暑氣在一天的炙烤之后在傍晚達(dá)到盛極。沒人知道他的死亡時間,沒人知道他為什么會淹死,除了認(rèn)命和入土不能做什么了,因為尸體不能存放太久。
當(dāng)天晚上就將童童埋進了土里。當(dāng)?shù)亓?xí)俗,夭亡的孩子要盡快入土,更不能舉辦葬禮。
但一切并沒有結(jié)束,很多事死亡也結(jié)束不了。
“大龍哥哥,水井里有個綠色的屁股在扭?!?/p>
“你幫我抓住那個泥鰍好嗎?”
“水里有個花園,大龍哥哥,里面好多東西?!?/p>
“果子掉井里了。奶奶?!被氐轿堇铮X中震驚的余波依然未消。他曾說過的話飛沙走石般在我耳邊晃啊晃。
一個人死得如此突然,輕易。一個孩子,就像他本不該出生一樣。
我陷入一種嚴(yán)重的恍惚與悲傷中,夏日漫長,慵懶,悶熱,困乏,我覺得累,是一種無比混沌的累,夢與現(xiàn)實混淆著,白晝與黑夜混淆著,神情恍惚。
屋外香樟樹的影子在天花板上晃動,因風(fēng)的大小強弱呈現(xiàn)不同的動態(tài)。像太陽下清澈水面晃動的光影,粼波和光圈不斷蕩漾閃爍。我望著天花板的眼神仿佛被什么抽離出來,在強光中發(fā)散出好幾種光圈,那些光圈不停地轉(zhuǎn)動,飛舞,仿佛還伴著聲音。我感覺我的眼皮已經(jīng)合上,但似乎依舊能看見無數(shù)的光圈,那些光圈瞬間又?jǐn)U大起來,像井口那樣,蕩漾著波光,扭動,閃爍,有些暈眩。
“哥哥你帶我去玩吧?!睆哪枪馊χ酗@現(xiàn)出童童的臉,他從天花板上朝我走來,伸出它油膩膩肥胖的小手。他家的黃毛跟在他身后,兩只狗眼亮晶晶的。
我拉著他去山坡上挖花生吃,挖來蹲到溪水邊去洗。黃昏的霞光鋪灑在溪水中,昏黃,溫暖,柔和。童童咯咯咯笑著。他覺得花生很好吃,尤其是剛挖出來的,新鮮,嫩,香香脆脆的。
帶著他從山上大搖大擺地下來,我準(zhǔn)備去魚塘數(shù)數(shù)魚,我喜歡看魚在水中自由自在的樣子,水中有鳥在飛翔的倒影,而我并不羨慕,飛翔的感覺我在夢里體驗過,一個字,爽。
在水里我就不行了,在水里我容易想到“死”這個字。
我怕死了水,有一次在河邊洗衣服不小心腳滑掉河里了,腳一滑頭栽到水里差點魂飛魄散,嗆水真是可怕得畢生難忘,我曾想如果讓我選擇一種死法,我寧愿氣死餓死飽死痛死哭死笑死被人打死也不選擇被水淹死。我甚至連喝湯都怕,有一次喝湯差點把小命給嗆沒了,現(xiàn)在想起還心有余悸,你說我要是被一口湯給嗆死了說出去算怎么回事呢?
我想也許我這輩子就注定跟水有個不好的緣分。
從池塘回來我就聽見了六婆的聲音,她屬于婦女中典型的“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痹谀切[哄哄的氛圍中她嘹亮的嗓門也能像平靜水面上的噴泉,總是比別人高亢很多。
六爺推著一板車木料經(jīng)過一個斜坡,我剛上去搭一把手,就聽見六婆那巨大的嗓門在老劉家廳堂里鞭炮般響起,嚇得我推板車的手抖了一下,板車差點從坡上退了下來。緊接著就是哄堂大笑和七嘴八舌。在這種群體嘮嗑的消遣中六婆往往是主角。
而我的六爺不太愛說話,他放下木料就開始鼓搗他的木頭,他是整個鎮(zhèn)上最好的木匠,16歲開始就跟木頭打交道,如今 61了,對木工的熱愛越來越濃厚,他有個很大的木房,專門用來做木制家具和工藝品的。有時他會將那些木材和工具搬到門前的谷坪上,空間夠大,連接天地,仿佛更接近藝術(shù),他在家具上雕的花鳥栩栩如生,為父親結(jié)婚做的家具上雕刻的芙蓉花簡直精美至極,我從沒這樣敬佩過一位木匠,在他手里,所有的木頭和工具都是神奇的,跟他的手融為一體。
他認(rèn)真地推他的刨子,童童和他家的黃毛在木料旁走來走去。此時我母親正從菜地里摘菜回來,到那口井邊去洗菜。我的六婆也從人群中走出來,去井邊洗菜,幾把青菜,一根豬尾巴和幾塊豆腐。她孫子童童屁顛屁顛跟去她身后,小胖手去揪黃毛的尾巴。黃毛也不動,任它揪。
哇,這野蔥擱哪兒找著的。六婆問我母親。
白露坡,那兒多著呢。endprint
是喲,那我明天就去摘,我孫兒最愛吃了。尤其炒雞蛋,那個香啊。嘖嘖。我六婆嘖嘖嘖的時候語氣特生動,仿佛正吃著,正咽著口水。
童童蹲在她奶奶身邊,玩她奶奶的頭發(fā),他家的大狗黃毛在他跟前走來走去,蹭著他滾圓的小肚子和小屁股。他只有四歲,胖乎乎的,對世界充滿好奇,如果李樹花或果子結(jié)出來了,他會伸手去摘,小胖手夠不著,就會讓別人幫他摘。
“大龍哥,水里有云啊,水草,鳥,飛機,還有泥鰍和梨花。真好玩。”
他開始蹲下來看水,小腦袋朝向井口,兩只小胖腿不自禁還會晃兩下,手指在井水中亂劃,水珠四濺,像珍珠跳起來。黃毛也跟著在旁邊玩,搖著尾巴,走來走去,還不時把嘴巴伸到井邊去喝水。
他的眼神仿佛被那夢境浸染過,仿佛那瞳仁里也有一個仙境。我湊過去,看到一個水中的王國。當(dāng)微風(fēng)輕輕刮起來的時候,那些事物開始小小地扭動,彎曲,水中的樹木云朵水藻的模樣開始不停變幻,或者更像女人扭動腰肢。
“樹彎了,在水里扭屁股。綠屁股?!笔堑?,真的很像在扭屁股。他還說,我的臉也在扭屁股,我說臉怎么能扭屁股呢,他說真的在扭屁股,水草也在扭屁股,還有那條小魚。他忍不住要伸手去捉。
“綠屁股,我要讓綠屁股教我跳舞,好看的扭屁股舞。”他伸出手去摘那個水草。
我們都在叫他,讓他停止,我們都上去拉他,但所有人都走不到他身邊去,所有的手都抓不住他。我的奶奶發(fā)出一種幾乎凄厲的尖叫。
但他似乎并沒有停止他的手,他用力地伸著他的手,他說我好像能捉住自己的臉了,還能捉住那個綠屁股。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去摸,沒有摸到。他的手一進去“屁股”就晃動得看不清楚或者不見了,但他相信他可以摸到。
他的身子越來越前傾,去追那個綠色的“屁股”,總也追不到,就像我們,總也抓不住他,然后他一頭栽了進去。
我喊:“童童!”然而水居然那么深,他掉到井里瞬間不見了。
我被夢嚇醒了,迅速坐起來,我感覺我將眼睛睜大到了極限,但還是看不了很清楚,因為我的腦子還不是很清楚,也許是夢境太真實了,我的恐懼還在跟隨心跳劇烈地起伏。當(dāng)屋外的光線漸漸明顯,我意識到回到了現(xiàn)實。
“幸好是做夢。”拍拍胸脯松了一口氣。等我那口氣松弛下來,又立馬恢復(fù)清醒。
雖然是夢,但現(xiàn)實中他也已經(jīng)死了!
3
六婆在醫(yī)院一天,一早醒來立馬從床上坐起往門口奔去,她手腕上還扎著針,一起身往前走,將整個吊瓶架子全部拉倒,吊瓶也砸碎了,她披頭散發(fā)要跑出去,被護士們捉住,打了針鎮(zhèn)靜劑,就送回來家里。
那口井還在那兒,看上去還是那么美。但它不是一口好井了,是吃人的魔鬼,是不祥之物,是殺人的血盆大口,它突然變得黑暗,陰冷,可怕,冒著森森鬼氣。
六婆朝那口井張大嘴,仿佛要把那口井吞進嘴里咬牙切齒地嚼碎了。但她不能拿它怎樣,她的神情彌漫著說不出的復(fù)雜的悲慘。毫無血色而近乎扭曲。她要他們帶她去見他孫子,最后被帶到屋后的大梨樹下,那兒有一個墳堆,她的孫子就在里面。
她在樹底下捶胸頓足,哭天搶地。又哭得背過氣去。
“為什么我的孫子會死?為什么我不看著他,為什么他要去井邊玩,為什么我那天下午偏偏要出門,為什么我偏偏不會回去看一眼……”她面容枯槁,神情憔悴,嘴上念念有詞。
“為什么你不看著他!為什么你要圍著那些木頭轉(zhuǎn)!你就是個瘋子!瘋子!走火入魔起來孫子還不如你一塊木頭。”她摔了六爺送去的飯菜,朝他呵斥,哀嚎。我的六爺撿起碗,默不作聲。
“你是個冷血!”她又補了一句。
她幾乎要崩潰了,像一個被誰奪取所有東西的人,仿佛被抽了筋,幾乎要站不穩(wěn)了,她的靈魂仿佛沒有了全部的骨頭,她失去了她最愛的人,那龐大,迅疾和強大的打擊讓她覺得自己是個徹底的失去者。她覺得活著沒有什么意義了,她的支柱倒塌了。
她的孫兒那么好,她眼里全世界最好的人,一個完美的人,連缺點都挑不出的孩子。她將他當(dāng)成最親的人,他們幾乎是相依為命。這個世上沒有人像他這么好,她的兒子和丈夫都不是,她甚至厭惡他們的沉默,厭惡他們?yōu)榱斯ぷ鲝U寢忘食的樣子,他們的愛如此寡淡,看上去聊勝于無。只有她是真正最愛她的孫兒,也只有她的孫兒真正最愛她。她和他是一樣的人,她將他視為她的命根子,而現(xiàn)在她是個沒有命根子的人了。
她怨恨自己,每天每時每刻,包括睡眠中。恨自己恨得牙癢癢,卻不能拿自己怎么樣,因為她又不能死,她死了就更劃不來了,就讓那邪惡的死神再白撿了一條命去。她一邊在與自己斗氣,一邊在與看不見的事物斗氣。無論是什么原因,她都是罪魁禍?zhǔn)?,因為她沒法責(zé)怪命運。命是個看不見的東西,沒人能把它怎樣。
她要自己贖罪,不停懺悔,要在那懺悔中安頓自己的良心和哀痛。那個一輩子大大咧咧橫沖直撞大嘴吃飯大嗓說話的胖女人,曾叉著腰站在田埂上豪言壯語的人,現(xiàn)在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她生活中幾十年不曾展現(xiàn)的消極和痛苦全部被這一切炸出來了,令她的生活和生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自認(rèn)客觀豁達(dá),然而又高估了自己,將一切想得過于簡單,她沒有發(fā)泄的對象,沒有可以找來的借口,只能傷害自己,折磨自己。
她偷喝我六爺?shù)木?,一個人抱著酒瓶子折騰了一地酒瓶子和一屋子酒味,再次進了醫(yī)院。她幾乎自殘,但這也無法減輕她的痛苦。
懺悔也遠(yuǎn)遠(yuǎn)不夠,怨恨自己也是不夠的。她苦悶,只有苦悶,從未如此苦悶,并成天成天馱著那令人窒息的對孫兒的懷念,從未如此,生不如死。
她開始將矛頭對準(zhǔn)了他的丈夫。
或許對他最大的責(zé)怪來自他對木工的熱愛,責(zé)怪他常常工作起來就忘了一切,然而這又是她曾贊美他的美德。那種認(rèn)真甚至是對他人格和品質(zhì)的肯定,要她去怨恨那曾經(jīng)被她一度贊美的品德,是一種殘忍的自我否定和煎熬的矛盾。
這思慮幾乎壓垮她。而懺悔也無法讓她好受,減輕不了片刻的安寧和寬恕,她在那極端中開始別的念頭。亂七八糟的,沉重的,混沌的。讓她亂了方寸。endprint
為了解決這讓她苦惱的一切,為了不讓自己難受,她要毀了他那套工具,她再也不要看到他做木匠,見不得他全神貫注把一切都忘了的樣子!就是因為這樣他才忽略了他的孫兒,都是這倒霉的木工造成的,都是這堆討厭的木頭,討厭的工具,她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將那些木頭全燒了,包括木屑,也消滅得一干二凈。至于那些工具,被她扔進了那堆小小的火海中。
有人試著去阻止,被發(fā)現(xiàn)那是無用的。為了避免激怒她,任她燒。她站在熊熊大火面前,像個著了魔的審判者。
也許這恨沒法完全站住腳,她燒光了六爺木房里所有木材和工具之后也并沒有好受。她依然需要懺悔,或者別的方式來排解她內(nèi)心的難受。
她開始表現(xiàn)出對外人的仇恨。我感覺到她對外界的仇恨和排斥。她表現(xiàn)出一種冷漠,責(zé)備的神情。開始傾斜的分叉的念頭,她開始轉(zhuǎn)移目標(biāo),將她的痛苦,不安,怨恨,全部的悲苦,孤獨,遺憾和悔恨全部轉(zhuǎn)移和發(fā)散到別的事物之上,那仿佛讓她有了片刻的好過與輕松,哪怕是自欺欺人或自暴自棄,但至少消磨了部分難熬的時間。
她曾愛高談闊論的感覺,喜歡熱鬧,去人群中滔滔不絕,大大咧咧風(fēng)風(fēng)火火,喜歡與孩子玩,勤勞熱心,擅長廚藝,哆哆哆哆切菜,雷厲風(fēng)行地做那些廚娘甚至漢子做的事情。用他們的話說,她曾是婦女中爽朗的代表,嘮嗑界的扛把子。也算個彪悍強人,女中豪杰,她不曾怕過什么,不曾對什么心灰意冷。但人總會變的,人變起來比什么都可怕。
她從此不再搭理老劉家的人,甚至不愿意路過那兒。
據(jù)說那天下午她在老劉家玩,開始是拔草,拔草之后一群婦女開始嘮嗑,她開始在人群中發(fā)揮極致的嘮嗑才華。她喜歡與人說話,什么都憋不住,一定要說出來才好受,所有的話題材料在她嘴里面就像放鞭炮一樣有趣地蹦出來,當(dāng)然常常少不了添油加醋或者夸張煽情,在農(nóng)村那些擅長拉家常的婦女們來說,嘮嗑也是一門本事和藝術(shù),有時坐一塊兒聊天總會有個把嘴巴快嗓門亮語調(diào)溜的厲害角色,把人逗得哄堂大笑,響起雷鳴般的應(yīng)和聲。這幾乎也是一種成就感。
但這成就感就像六爺?shù)哪竟ひ粯?,毀了他們的孫兒。
這令她喪失了對世上所信任所熱愛之事的信任和熱愛,如果那不是說話,而是智慧,她便會開始無止境地痛恨她的智慧。就像被最愛的人傷害了一樣,那種難受真是錐心刺骨。然而她卻不能怎樣,她不能廢除自己說話和做事的權(quán)利,更無法將語言毀滅,她只能厭惡說話,痛恨說話,討厭人多熱鬧的地方,討厭那些大嗓門的人。她要反對那些讓她痛苦的一切。
她起初不跟老劉家的說話,然后不跟任何那天下午在一起嘮嗑的人說話,不僅是不說話,甚至對他們心懷怨怒。那怨怒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不管大家對她那么熱心照顧,關(guān)心愛護,她依然糾著她痛苦的心結(jié)對大家心懷防備和排斥。雖說不至有大的怨怒,但已經(jīng)足夠摧毀一個人平常的心智。足夠讓人對一切失望而變了樣子。
感覺不到愛的人是最可怕的。她覺得她現(xiàn)在是世上最可憐的人。她的心被什么生生挖掉了,那個在任何時候都陪在她身邊,抓著她手的小孩子,那個完美的小孩子,就算全部的兒女守在身邊也于事無補,她習(xí)慣了那個可愛的小人兒在她身邊,那是世上最好的愛,每時每刻形影不離。她覺得她到死都會陪在他身邊,看著他長大成人結(jié)婚生子。然而那口井讓他成為了一具早夭的尸體。
她一個人抱著黃毛在門前坐著,不言不語,面無表情,偶爾對著黃毛念念有詞,像跟他孫兒說話一樣。黃毛是他孫兒最好的伙伴,她有時甚至把黃毛當(dāng)成了她的孫子。
我讓太婆去跟她交談。她說話直,分量重,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人。你不要難過了,人必有一死。我難受。那都是命。太婆說。不,是我的責(zé)任。你跟我們一樣不知道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不,如果我不去老劉家就不會出事了。我如今簡直怕看到他們,看到他們我就想起我的錯,我不該與他們嘮叨。你怪老劉家的人嗎?不,我只是心里苦,也許我恨過,但我知道人家是無辜的。我只想弄清楚是不是事情原本有挽回或改變的余地。不會的,沒任何余地。為什么?不信我們可以分析一下。好。六婆說。你為什么要去老劉家呢?去幫他們家拔草。為什么要去幫她拔草。
因為她老公動不了。為什么?幫我家砍樹被樹砸傷腿了。他為什么要幫你砍樹呢?要做家具。為什么一定要做那個家具呢?賺錢,養(yǎng)家,我贊同老六做家具,他手藝好。為什么要賺錢養(yǎng)家呢?你不是有兒有女嗎?你應(yīng)該享福了。他們兩個還沒成家,一個剛成家,還需要錢。為什么他們都三十好幾了還沒成家或者還沒有成就呢?讀的書少,沒大出息。跟讀書沒特別大關(guān)系,為什么不讓他們成才呢?因為我沒用,我沒上幾天學(xué)。為什么你不上學(xué)呢?因為那時日子苦。為什么日子會苦?我不知道。所以,說到底是誰的錯呢?我不知道。不知道就對了,不知道就是命。我的六婆被繞暈了。她沒有說話,將頭抬著望著天,她也許在看老天爺吧,她也許覺得認(rèn)命也無法讓她好受。但天上一定有著什么,她的孫兒也許在天上。
她盯著天空看了很久,起風(fēng)之后刮過來很多的云,那些云變幻著模樣,她在云里看到了她的孫。那白乎乎胖乎乎的圓臉正對著她笑呢,他跑來跑去,朝他奔過來,喊著奶奶奶奶,就像平時的每一天一樣,他在谷坪里跑來跑去,玩累了就奔到奶奶的懷里休息一會兒,用她胖胖的小手幫奶奶捶背。她看著他一直在天上跑著,看著仿佛朝自己奔過來,一會兒又躲到云里面去了。
她看著那些云,眼睛里露出平??匆娝膶O兒時那樣的神情,幾乎露出了笑容。
5
這樣的生活有些無聊,痛苦。她曾在心里面恨過所有人,或輕或重,因為苦悶。
仿佛人人都有罪,但看上去又好像都沒罪。懺悔沒讓她好受,怨恨也是虛空的。她很無聊,抱著黃毛坐在門前的草地上,黃毛想掙脫她出去玩,四只狗腿子不停蹦跶,終于還是掙脫出去了,黃毛力氣可真大,體重超過了童童。她盯著黃毛,看著那口井,再看看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幾天后的早上天還沒亮透她就起來了,她到地里挑泥巴去填井。我們曾去拿她肩上的扁擔(dān),想要幫她挑泥巴,盡快把井填了,了了她的心愿。但她不讓,她揮起扁擔(dān)就給我六爺來了一下,疼得他直不起腰來。endprint
然而她似乎太虛弱了,每天只能挑一點點。但她終于有了一件正經(jīng)事可做了,這總比胡思亂想好。
她像精衛(wèi)填海一樣,每天在屋后挖泥,填門口的井,一邊挑泥巴一邊念念有詞,她挑泥巴的時候好像很專注,但動作又有些不夠理智。
她嘴里念念有詞聽不清說些什么,她不再怨恨誰了,她現(xiàn)在要做的只是消滅這口井,一個可供她消滅和發(fā)泄痛苦的對象,讓她觸景傷情的事物。
后來井終于被她填上了,在綠油油的菜地和稻田邊,一個圓形的新鮮的寸草不生的黃土堆,但填平了還嫌不夠,她在土上踩了踩,又往上堆了一些,形狀像個小墳堆。
仿佛那兒從來沒有過一口井。仿佛那兒向來就是一個墳。
從此,那口祖宗挖的幾十年的老井,曾像河流一樣供著一個大家族用水的最好最清澈的井,就這么結(jié)束了它一生的使命。雖然它算得上功勞巨大,但只要一想到它曾吞噬過一口人,就讓人生出些刺一般的難受。
事物與人都不能犯罪,一犯罪,就抵消了過去哪怕再多的善。
等她把井填好了,又開始覺得無聊。就開始去解決那兩棵樹。
她用力砍著兩棵李樹,茂盛的葉子和累累碩果不斷掉落在地上。很快被她砍得七零八落,她砍樹砍了很久,每天揮著菜刀在樹下重復(fù)那個動作,砍累了就癱在樹下歇息,砍了十來天,才把兩棵十幾年的大樹砍倒,消滅,枝葉都肢解掉,樹干,樹葉,果子一片狼藉。鋪在他家的谷坪上。
也許她懷疑她的孫子是伸手摘果子玩的時候沒站穩(wěn)掉井里了。這種小小的懷疑是沒有錯的,怨恨一棵樹也情有可原的。
六爺在那駭人的“墳堆”上栽了冬青和柚子樹。再將枝葉掩蓋在上面,清理掉谷坪上的狼藉。藏起最大的樹干,將之改造成很好的木料,偷偷買了新工具,做了幾個小家具,漆上油漆,嶄新明亮,也許只有在全神貫注做木工的時候,他才能短暫忘記人世的悲痛。
好了,能讓她拿來怨恨的對象全部解決了。她不會觸景傷情,也不會鉆牛角尖了。
她也許有些累,因為心累比身累更能摧殘人,她在橋上一動不動坐著,樟樹葉子掉在她頭上,像一只黃蝴蝶。這種少有的安靜也是好的,至少她不再折磨自己,不再自殘和傷害別人。她仿佛已經(jīng)想開了,因為她不再針對任何人,不再有任何敵意,她甚至?xí)プ鲲埩?。偶爾還會跟大家說幾句。
幾個月后她說要去娘家,要去娘家那邊的山里找神婆。她太想念她的孫兒了,他們說神婆可以招陰魂,可以讓親人與陰魂對話,還可算命,卜卦,她決定去神婆那里問問,她的孫兒在那邊過得怎樣。
她從沒找過神婆,她是個不信鬼神的悍婦,但如今越來越信命和因果,越來越信那些玄乎的東西。她的心變了,反轉(zhuǎn)得如此之快,變得脆弱,悲傷,壓抑又冰涼,沒有人可以幫她,當(dāng)人無法在人群中找到安慰,她只好去找些別的事物。
她簡直一想到她孫兒的臉都會心疼得倒吸涼氣。
從娘家回來后的某一天清晨,人們看見她坐在地上吃米。她用力嚼那些米,她嚼得很認(rèn)真又很怪異,還扯一把草朝嘴里放進去。
她的眼睛和神情整個不對了。徹底不對。
她瘋了!
也許她早就瘋了,在井邊看見童童的尸體時就瘋了,那是真正的開始,只是沒有爆發(fā)出來。事實證明人是復(fù)雜的動物,他們有永不終止的痛苦,無法避免,與生俱來。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突然瘋了。她娘家的人說她前幾日去岸頭坳找了個神婆,那神婆叨叨叨跟她說了一番話,她聽完之后出了門就直接回家了,連娘家的門都沒進。也有人說她是做了一個夢,更有人說她開了天眼,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還有人說她能看到過去的事。
夢和天眼是不可能的,只能是神婆。
神婆垂垂老矣,但兩眼精光四射,據(jù)說是方圓幾百里最神的,她拖著她兩條衰瘦得像竹竿一樣的老腿從擺滿了各種神器香紙的昏暗小房中站起來,喝了一口水,慢悠悠地從嘴里吐出些神叨叨的方言,音調(diào)真是奇特陰森,卻又中氣十足。
“是個畜生啊,一個黃毛畜生。狗腿子,孽緣,冤孽。”神婆重復(fù)了好幾遍。
我六爺為了證實,特意去了神婆那兒,但聽完第一句就出門了,“神”也救不了他們,反而徒增了麻煩。無非是那些前世今生劫難孽緣生死有命,他沒有任何心情聽下去,他的神情復(fù)雜,無可奈何,讓人覺得他相信了那一切。因為他無法反駁。
他站在門口望著他的大狗黃毛。站了會兒,累了在門檻上坐會兒。我的六婆越來越瘋,她蹲在水洼邊捏泥巴,捏了些糊在臉上。
生死無法解釋,神婆的話無法解釋,但從她嘴里說出的話卻沒有人不去相信,人們甚至認(rèn)定了就是如此。
她甚至開始怨恨起神婆來,因為她本已經(jīng)沒有怨恨了,本已經(jīng)看淡了,好不容易平靜了,好不容易過幾天清凈的日子,好不容易心懷慈愛和安寧,想要認(rèn)真好好地過日子,卻又聽到這樣讓人惱火郁悶的話。
她的怨恨又開始沒邊沒沿起來,只要想起神婆的話她就心如刀絞,仿佛她孫兒又重新死了一次,她真后悔要去找神婆,真后悔要鬼迷心竅跑到神婆那兒懺悔。誰知還沒見到他孫兒的魂魄,就被那句斷言給生生氣回來了。事事難料,那些難料之事并沒有結(jié)束的意思。
為什么是狗!居然是因為一條狗!
她覺得比之前更無法接受了。她怨恨了那么多人,冤枉了那么多人,那么多無用的可笑的精力。包括無辜的樹,最后將這條狗當(dāng)成了自己的朋友,這個殺人兇手。這個真正的惡魔,她居然還像抱著孫兒一樣地抱著它!跟它說話!
她怨恨黃毛。怨恨神婆,怨恨自己。而黃毛什么也不知道,它只是個畜生,就算她氣死,怨恨死它,它依然吃喝睡覺,它什么也不知道。人如何去跟一條狗生氣。如何讓一條狗知道它犯下的罪孽。
讓它死嗎?不,讓它死太容易了,它只是個畜生。它不是故意的。
她坐在地上渾渾噩噩地看天,天是很高的,而且清明,湛藍(lán),干凈。她夢見她搶走了他男人的斧頭,朝正在睡覺的黃毛砍過去,砍傷了黃毛一條腿。她看著黃毛因疼痛而跳起來,它的慘叫讓她驚醒過來。一睜眼看見日頭正亮,黃毛還在她腳下歇著。endprint
她被這一激靈激著了,晃了晃腦袋,覺得沒意思。黃毛什么也不知道,在她腳邊蹭來蹭去。如果她殺了黃毛會更好受嗎?不,她的懺悔會更深,更久,她的罪孽會更深重。她簡直要被這痛苦燒死了。
她拒絕與人說話,拒絕洗澡,拒絕吃飯,拒絕家里來客,她看上去憔悴,恍惚,瘋癲而邋遢。她看見誰也不再打招呼,不再笑,不再聊天,不再趕集。
她干些奇怪的事,蹲在地上,捏泥巴,糊在臉上,到菜地里拔菜,好好的菜又拔又撕,撕個稀爛,到處亂扔。她活在她的痛苦或虛空中,無法把握。
后山很大,有四家的果園,幾十塊菜地,種滿蔬菜。她常去后山拔草,拔光了就松土,或者將菜拔了重新種上去,或者給菜澆水,澆夠了也澆。舉止怪異,但又異常平靜,算得上是瘋了之后比較正常的表現(xiàn)。
在菜地里走來走去走累了,她就到那棵李樹下坐著。坐很久,說些聽不懂也聽不清的話。
她坐在那兒,一個瘋子坐在墳包上,一個生不如死的人坐在死人的墳堆上,看上去如此駭人和悲傷。而黃毛在菜地里快樂地穿梭,掉落的菜花有時落在它頭上,它看上去真是快樂。擁有人所沒有的快樂。
“人活著有時連豬狗都不如。我羨慕一條狗,它啥也不知道。”
她嘟噥著,覺得天空在腦門上晃起來。
她時不時做些奇怪的事。偶爾又平靜下來,目光呆滯,像個沒有心智的人。
時日漫長,人人在忙著生活。黃毛在谷坪上睡覺,太陽照在它身上,曬得它懶洋洋地。她面無表情地看著它。也許日復(fù)一日的寧靜改變了她的極端,她的瘋逐漸平息下來,開始學(xué)會了將木桶放在谷坪邊洗衣服,旁邊正是曾經(jīng)的那口井,那兒已經(jīng)長出了花草。冬青和柚子樹也高了。
日上中天,她端著飯碗到谷坪中吃飯,黃毛就在她腳邊,還是一動不動,她又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它。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她踢了它一腳。又踢了一腳。沒有動,朝黃毛扔了根骨頭,依然沒有動。她一個激靈站起來,目光里突然有了什么東西。
黃毛死了。在她腳邊掉了氣。她看著黃毛,面無表情,一動不動,沒有什么死能讓她崩潰了,何況是一條狗。
“你終于死了。你是我的仇人。你比我先死?!彼曇艉苄?。仿佛什么也沒說。她看著黃毛,直到它僵硬,始終面無表情。
她在這世上唯一恨著的事物都死了,看上去全部死絕了,她已經(jīng)沒有敵人,她的敵人只剩下她自己,而這個仇人她又是如此憐憫,她憐憫自己,像對待那條狗,對它起不了殺心。幾乎不包含仇恨了,她越來越明白,幾乎沒有真正恨過什么,恨是無意義的,那悲傷更像是懺悔。
可以解脫了嗎?她不知道。黃毛死了,她看著黃毛的尸體想起了她的孫兒,那么長時間過去了,她并沒有多快樂。說到底她怨恨的只有自己,懺悔已經(jīng)成為日常。
她在那懺悔中度過了多年。有一些情感像泉水一樣滲進了生活。緩慢的,寬厚的潛移默化。她都麻木了,她沒法怨恨,只能懺悔。她曾經(jīng)難熬而漫長的怨恨全都錯了,那些靶子沒有一個是正確的,或許怨恨從來不是對的。
時間就像流水,沖淡了污濁般的痛苦。
她坐在門前,瘦了,不愛動了,已經(jīng)老了,沒力氣折騰了。但還像多年前一樣,摘著菜,只是更慢些。從她門前路過的人跟她打招呼,她說:“嗯,是呢。回家啦?!敝皇巧らT更低了。
我六爺在旁邊做家具,她在旁邊坐著,看上去老了許多,我過去不曾知道人老起來可以這么快。她就在他旁邊坐著,看著天邊的云彩,晚霞柔和,平靜,村莊一片肅穆,她的表情露出些從來沒有過的平和,泰然,不是豁達(dá),也不是悲傷的寂靜。
“我這輩子的仇人是一條狗,但我對它那么好。”她念念有詞。
她確實不再有錐心刺骨的傷痛,不再有怨恨,責(zé)備,生不如死,當(dāng)這一切痛苦消失,生活像死水一樣沉靜,她卻覺得少了些什么。是少了什么呢?
少了什么?她常蹲在門前的柚子樹下想,那棵柚子樹長高了。那棵被我六爺栽在被她填埋掉的井之上。
究竟少了什么呢?她想不明白。
她將那懺悔和責(zé)難當(dāng)成了一種懷念,一種對孫兒的歉意。
她盯著那口井,其實只是一個土堆,曾令她怒火中燒怨氣沖天令她作嘔令她難受了幾年的井,逐漸并不那么邪惡,連仇人都可以原諒,何況一口無辜的井呢?
人會因為自己吃錯了藥而畢生懲罰一張嘴嗎?不,錯的不是井。
“我怨恨過別的人,我怨恨過無辜的人,甚至在心里咒罵他們。”
她似乎想到了這兒,就像個力大無窮的悍婦,突然沖進柴房,拎了一把柴刀,用兩只手握住,去砍那棵柚子樹。她四次將那棵柚子樹給砍倒了,就像當(dāng)初砍那棵李樹一樣。只是柚子還不夠茂盛壯碩。沒有足夠多枝葉,它零星的樹杈落下來砸在她頭上,她也不在意。
她砍樹的樣子已經(jīng)沒有怨氣了,像個樵夫,她將砍下來的樹枝整整齊齊堆放在一起。像個很會過日子的農(nóng)婦。
她開始挖井。像個去搶救被活埋的人。她的神情中沒有哀怨與痛苦,一種放松的解脫,令她的動作都比較理智。不像當(dāng)初填井那樣瘋狂。
她每天挖井,這成了一天中必須去做的事情,但挖井比填井麻煩多了。因為她老了,力氣不足了,而泥土如此結(jié)實,仿佛都長得板結(jié)在一塊兒了,每一鋤頭下去,都能讓她的手抖一下。
但是一種看不見的信念讓她持之以恒地挖著。
她在那日復(fù)一日的挖掘中消遣她無力而無聊的日子,似乎那口井中有著什么,或者挖掉的泥土讓她內(nèi)心快樂。
她就像愚公移山一樣地挖著,挖出來的泥巴在另一邊堆積起來,她逐漸挖出了一個洞,越來越深,但不確定是否與之前一樣。有時她會蹲下去看看,當(dāng)她蹲在那里的時候,露出一個腦袋在外面,就好像剛從地里長出來似的。
我的六爺在一堆木頭木板前忙活,他要做兩副棺材。從他刨子里飛出來卷花般的木屑,簡直像下雪。
那是個艱苦而神奇的過程,他不僅能讓所有從山中搬回來的笨拙的木頭變成體面的家具,更能在家具中雕刻中精美的花朵,他特別喜歡雕李花,柚子花和水花,他是個了不起的木匠,在他飛舞的刨子和雕刻木質(zhì)的過程中,世事變遷人事輪回仿佛不值一提。
兩副棺材,他做了很長時間,一半已經(jīng)做好,擺放在谷坪上。
她挖的井洞也像個小小的棺材,她有時在井里蹲著,那時洞還不夠深,她就像坐在一個藤椅上一樣,身軀陷下去,只剩一個腦袋,她好像衰老得不行了,常常犯困,一不小心就在井洞里睡著。
后來挖到了一米,開始滲水,她感到高興。她終于挖出井了。被她活埋的水,重新溢出來,就像復(fù)活一樣。
她似乎恢復(fù)了些體力,繼續(xù)挖著,她在挖井,她的老伴在做棺材,各干各的,都全神貫注。
井已經(jīng)挖得差不多了,現(xiàn)在她站在井底,只能露出半個頭,那半個頭在地面上動著,就像一個移動的半圓形的老龜。棺材也做好了一個,擺放在井邊的谷坪,晾曬后即可上漆。
她蜷縮在井底,像當(dāng)初童童那樣。井底陰涼,緩慢溢出地下水。
她蹲在那兒,蜷縮著身體,仿佛在想著什么。
她的孫子當(dāng)初就這么在井底,就是這樣的。
她也許感受到了她的絕望。也一定想過去感受那絕望,就當(dāng)是懺悔,或者,就當(dāng)去感受它曾留在井底的氣息,一定還有的,一定還有那種氣息,那是她孫兒活著時最后待過的地方。是他斷氣的地方。
她蜷縮在那個復(fù)雜的地方,井底,昏暗,陰冷,那小小瘦弱的身軀真是可憐。但她似乎感覺到了安寧,就像在一個凹進去的搖籃中一樣。
那兒很安靜,那兒接近著泥土,大地,深處的東西,沉默而踏實,她幾乎著迷了,幾乎像孩子般乖巧。
她蹲在那兒,蜷縮著身子,像個嬰兒,將她的頭低下去,再低下去,抵著膝蓋,幾乎抵著腳面,雙臂抱著自己,將頭深深埋在身體之間,一動不動。
像她的孫兒當(dāng)初在井底一樣,死寂,安詳,無聲無息。
責(zé)任編輯 包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