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

白蘭花·組詩·

王妃

不死心

黑豆、黑芝麻、黑木耳、黑枸杞

吃黑補黑。我有不死心

神啊你要讓黑發(fā)長得快一點

比冒出的白發(fā)比十六歲的

少女跑得快

黑夜來得比白晝快一些

長一些。為什么，我的白發(fā)

總是更快地醒來

像初雪毫無道理將我掩埋

栗色、酒紅、深褐色

我有不死心

神啊，我的白發(fā)還是迅速醒來

那么快，一場雪

把前一場污雪已然覆蓋

十六歲的少女跑不過

醒來的白發(fā)

十六歲的少女跑進

我的不死心

我頂著滿頭白發(fā)帶著不

死心跑向你——

神啊我是你十六歲的少女

我要比白發(fā)更早醒來

后來

春天依然盛大而新奇

而我們已然放下疲憊松弛的眼簾

只關(guān)注腳下

玩不動了，年輕時那些

奔跑和追逐的游戲

我們的衣衫已舊，不再鼓漲著風(fēng)

野馬歸槽，收攏了四蹄

春雨啊，再也不能貼著赤裸的肌膚

和汗水滾在一起

是的，我們老了

剩下的時間多被用來瞌睡、

閱讀和回憶。

偶爾也到河邊枯坐，聽流水淙淙

不疾不徐

耳畔是枕邊人均勻的呼吸

光

它有點著急趕過來似的

小心看護著

蹲在地上的那個娃娃

螞蟻進窩了，他還不肯回家

它把光滑的身體給了醉漢

讓他抱著，恨著，

信任著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就是不愿松開

它把陰影給了一對情侶

他們不再年輕

孤單的嘴唇和孤單的手

貪婪地占據(jù)著

那一小塊陰影，惟有黎明可以驅(qū)散

整個五月我都在等

日歷被撕下一頁又一頁

天氣還是忽冷忽熱

蠶豆吃過了

梔子花已經(jīng)露出了牙白

杜鵑還在不急不慢收拾紅裙……

在雨夜應(yīng)承下來的

我希望在晴空下兌現(xiàn)

整個五月我都在等。

一場雨，又一場雨

雨水積攢成渾濁的深潭

水面上遍布淋濕的蓮葉

滑動的水珠里是我們搖晃的身子

離人的腳印被抹掉了

檐下的啾啾孤鳥的羽毛也被洗白了

明天會不會有好天氣？

我似乎聽到，門外

有人正踩著積水而來

這還不夠

給你蜜糖，這還不夠

給你鹽水，這還不夠

給你吮空的身體，和胸口上留下

的抓痕，這還不夠

你要的，是我給不了的

而我給的，卻不是你想要的

我們都沒有錯，錯的是

愈合的時間

——當我給你尖尖的刺

像黃蜂的毒針扎進去

是的，你將不會流血，看不見傷痕

但在時間的里面，會預(yù)留腫脹和麻木

——等你想起，等你忘記

這隱約的、持續(xù)的痛感，夠不夠？

酒后

她沉溺于雨水中的喃喃自語

沉溺于杯中晃動的城池

她離群索居，喜歡獨飲

用酒活埋自己，隔夜吐出

另一個人

她企圖通過舌尖分辨

什么是辣，什么是苦

對著模糊的影像，分辨

什么是愛

單行線

她每撫摸一次雙乳

就對這個世界懷疑一次

除去兒子幼時的迷戀

還有誰有過真心的歡喜？

順著往下，是微凸的小腹

柔軟依舊，溫暖依舊

手掌撫不到的裂紋

在山丘的高處隨地可見

還有那綠地，還有那流水

都深藏不露

每一次的停頓

她都帶著尋寶的心情

——先干掉敵人，再干掉

情人。當她獨自抵達

惟有抱著衰老的身體痛快一哭

那寶藏的光芒照亮她

埋葬她

經(jīng)過

濃密的樹冠遮蔽了晨陽暖色的追光，但

她喜歡。

雖然，這個安靜的、清涼的線段

僅是每天一萬步中的兩百步

走進去——

鳥鳴依舊，陰濕依舊

落葉三三兩兩，俯就在地

像創(chuàng)可貼，找到了它要止住的痛點

商陸粗壯的根莖被折斷，枸骨的刺

落在斷草的頭顱上……

顯然，這里剛剛經(jīng)過人工的刳割

植物們被迫讓步，先于季節(jié)

加速了小徑的荒涼

路越走越寬。兩百步

終于被修復(fù)成整齊劃一的一萬步

除了草木，誰會懂她懊惱的心情？

露珠滾落，碎了一地

好在：鳥鳴依舊，陰濕依舊

出口處的桂花樹下

正盛開著洗澡花和指甲花

旅館

床太軟了。我的身體

掉進了溫柔的陷阱

只露出了耳朵——

水在滴：嗒、嗒、嗒

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在嘶鳴

對面換洗間的兩個服務(wù)員

一個抱怨孩子，一個不停打哈欠

砰——砰——砰

出出進進的，總有人在

開門關(guān)門開門關(guān)門

世界終于睡了

我的耳朵還固執(zhí)地醒著

除了關(guān)門和水滴聲

我不知道

它們在等什么

潔面

這么多年了，還像第一次那樣

他懼怕刀上的寒意

但胡須像野草一樣頑強

每天醒來，鏡子里

總有一個陌生人

一條光滑的軌道從泡沫穿出

仿佛在蠻荒中找到出口

他的刀鋒閃亮，有點興奮

也有一絲涼意。當?shù)蹲叩阶箢a

他想起那一年，那個女人

溫良的手掌貼在那兒，笑著說喜歡

疼，但不想拿開

他的手抖了一下。鋒利

再次戰(zhàn)勝了遲疑

刀，替他做出最終的了斷

一個干凈體面的男人，帶著笑意

走出來——

他的刀痕留在鏡子里

菊花菜

菊花菜上市了

這是今天我惟一給自己買的菜

浸水，漂洗

一根銀絲般的白發(fā)被細心挑揀出來

下鍋，清炒

菊花菜放下僵硬的身段

像一團柔軟的碧玉，安靜地抱著幾顆蒜白

洗凈雙手，我給媽媽電話：

今天我買菊花菜了

媽媽說：嗯。

我開始吃了，媽媽

這是你懷孕時最想吃的菜

男人氣

她會趁他不注意的時候

扒開他的衣領(lǐng)

在他錯愕的表情里

把嘴巴埋進去

深吸一口

男人的體味迅速鉆進

每一節(jié)骨縫

把散架的女人重新粘連完整

她心滿意足

她在心里暗自嘲笑：

什么荷爾蒙、多巴胺

這些羞答答的概念

都不及她所要的一口男人氣

這樣簡單直接

而愛情、婚姻，這兩個大詞

她又有過多少幻想

寫過多少詩句？

人到中年，她的需要

已少得可憐，但足以維持余生

她摟著他的脖子又深吸了一口

霧

我不能確定自己是否喜歡

當它踏水而來，像塞壬

一個魅惑的歌者

用歌聲堵住我的雙耳

堵住我的雙眼、喉嚨

在鼻翼上輕彈數(shù)下，及至

緊緊擁抱了我

我承認我確實恍惚了

站在模糊的路標下

我是多么急于撩開面紗，去追索

橋的盡頭

究竟在制造怎樣的懸念

前方多歧路

我要不要任性地走下去？

就這樣

——踏著看不見的

急流和旋渦……

醒悟

昨天的淚水已經(jīng)風(fēng)干了

歡娛是誤闖入的一個夢；

明天的淚水還蓄在身體里

眼窩太淺，養(yǎng)不活兩條干凈的魚

今天的淚水是今天的毒

親愛的人，我們要笑著轉(zhuǎn)身

誰制造了毒？誰又吞下了毒？

就讓TA的淚水滑過暗紫的嘴唇

滾落于襟前藍印的風(fēng)景

——像下一場透雨

把今天染上的灰塵擦凈

把舊風(fēng)景洗白，在藍色的印跡上

添幾根新鮮的枝條

烏鶇

一天，三次

它出現(xiàn)在不同的詩里

扮演著的角色

類似烏鴉或麻雀

這真是一只幸運的鳥兒

當它開口

百舌吐出婉轉(zhuǎn)的唱詞

好聽，卻難解其中奧義

它是江南最常見的鳥

不起眼的，混跡在族群中

是詩人應(yīng)用最好的

一個詞，盡管

詩人們并不能分辨出誰

才是他所借用的烏鶇

當一群鳥穿過烏云落于窗前

雨停了，草正綠得發(fā)亮

梅

隔壁的生意又好起來了

隔壁的生意好不就是有梅嗎

瞧瞧，今天她穿了紅衣裳

披下來，裝什么嫩

她還抹了口紅，給誰看啊

她竟然還笑了

被男人甩鼻涕一樣甩掉

她怎么笑得出來

還別說，她穿上紅衣確實像朵花

頭發(fā)像個小瀑布，油亮亮的

她唇紅齒白

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白蘭花

讓你久等了，小妹妹

面對楓林，坐在西溪南的國槐下

你就是一幅生動的畫啊

沒有人這樣告訴你嗎？

口涎暴露了你的缺陷

小妹妹，我不能忽略你的笑容

當你拉住我，塞給我兩朵

捂蔫的白蘭花

你羞澀奔跑的身影就是一首詩啊

可我還來不及告訴你

我還能再見你嗎，小妹妹

多想跟你說，我寫不出詩的時候

一點也不沮喪

當我想到兩朵白蘭花

想到你——

沒有正常的智力，但有溫暖的手掌

那掌心里握著的兩朵

就是你和我呀——

白就是完美

白就是最好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