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NG CHE
弓車的詩
GONG CHE
請
把風放在我的舌頭上
狂風,朔風,夏風
暴烈的風,微風,春風
颶風,和風
還有被雷電扶持的風
被蝴蝶媚惑的風
就像把風放在玉米、高粱的葉子上
放在蘋果樹、榆樹的葉子上
放在草葉上
那些綠色的長長短短、寬寬窄窄的舌頭
對
就讓我的舌頭
吟出、唱出玉米的心事
高粱的戀愛史
榆樹的煩惱、野草的童話
豇豆與絲瓜的爭吵
漸漸地
讓我忘掉人類的語言
我的哲學說嚴謹很嚴謹
它需要循著24節(jié)氣,一步一步地走
該生時生,該死時絕不拖延,且含著微笑
我的哲學同時也很簡單、粗陋
隨風偃仰,任牛羊踐踏、車碾人踩
給點陽光即可,卻又不屑去贊美
我的哲學看起來頗為深奧呢
它隱身在暗處,不接受風雨陽光的洗禮
不看世間的路標,靜靜地感知大地的脈搏
我的哲學其實很是膚淺
不計后果,不聽其他哲人的勸告
該吃時吃,該歌時歌,死了就地裸葬
我的哲學一點也不成體系
有時洶涌澎湃,有時干澀枯竭,不成章法
從不站立,只是俯下身去,向下,向低
你看,我的哲學其實就是莊稼的哲學
就是野草、蚯蚓、蚱蜢以及河流的哲學
這沒有辦法,我的眼界就是這么窄
窄到西河村頭一個稻草人的視野
我先看到麥子,在春天
開始為自己負重
到夏日的中途俯下身來
然后就是玉米、高粱們了,在秋日里
滿懷黃金和寶石
激起我想做一名煉金術士的欲望
大豆將翡翠緊緊抱在懷里
花生、地瓜則把靈魂的重藏在地下
哦,這些,都是多么徒勞無功!
還有樹木,它們累累的果實
讓自己垂下頭
讓我仰面就看到或甜或澀的思想
在負擔之下,由成熟而滅亡
我還看到了河流,不舍晝夜地
卸卻前世與今生
云朵卸卻淚滴與肉中的針刺
我,用筆尖卸卻生命里的塵與土
我想讓這個世界,減輕147斤的重量
或曰負擔
你們可看到了
我這一一揚起的手臂:
冬季是遍野小麥的葉片
春夏秋就是玉米、高粱寬大的手掌
還有心形的棉花、卵狀的花生
綠的,向天的
你們可看到了我的歌喉:
微啟的,敞開的
從臘梅開始,到九月菊結(jié)束
這期間有玫瑰,馬蘭,大麗和紫薇
此起彼伏,更迭著音律
而深情不變
你們可看到了
這些原來是我的淚滴:
桃杏,葡萄,梨,這些常見的物象
茄子、黃瓜、豇豆自然也是
這凝結(jié)的淚滴,請不要輕易揩拭
他是多么不堪呀:
沒有學會鳥的語言
聽不懂河流與大海的寓意
翻譯不了莊稼的密碼
草木與他形同路人
遠方的山,看了他一眼,就掉轉(zhuǎn)了頭
蝴蝶來了,他竟然沒騎上去
錯失了抵達夢境的單程旅行
他是多么幸福呀:
沒有學會人類的語言
聽不懂車流與人海的寓意
翻譯不了鋼鐵森林的密碼
城市與他形同路人
眼前的幢幢大樓,看了他一眼,就掉轉(zhuǎn)了頭
時代列車來了,他竟然沒有乘上去
錯失了抵達現(xiàn)實的單程旅行
更改是無從更改了
我的書頁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
稍一觸動,一半碎成煙塵落地
一半化為蝴蝶飛走
我起誓:
我全心全意地愛著你
我凝望著你的眼神是無比熱誠的
這點,你可以輕易看出
你有那么多只排列在一起的火眼金睛
我送給你的吻好似上帝最初的果實
我的擁抱純真無邪
我起誓:
我毫無保留地把不會對人講的話
全部說給你聽,實際上是傾訴給了你
你不要將信將疑,玉米
好吧,我還真有一件事沒有告訴你:
我同時還愛著棉花、高粱、地瓜
以及大豆,睡在豆莢里的公主
雙胞胎、四胞胎
還愛著桑樹、榆樹、紫穗槐
愛著小薊、馬齒莧這些野草野菜野花
無禾不美,無草不媚,她們讓我
情難自抑同時又心如止水
于是我就頻頻出軌,用情不一
這是我一生最后的秘密,我起誓!
我沒有翅膀,不能像鳥兒那般
從這片森林飛到那片平原
我也不是一片云
被風吹動著,不知所之
在這個世間呀,我的地址早已
被幾個數(shù)字鎖死
我連一只蠶也不是
無法將自己吐出來
變成絲,化為綢
更重要的是我已沒有了雄心
更沒有了壯志,甘于平庸
是呀,除了像瘋子那樣
在大地之上,騎著一匹秋風的瘦馬
撿拾一顆顆破碎的心
或者像詩人那樣
在南宋的殘山剩水
和愛的天國之間穿梭
或者像傻子那般
從一棵草前走到另一棵樹下
再從一株莊稼走往另一株莊稼
在24節(jié)氣里循環(huán)往復
我還能去哪里呢?
明天見,風,明天,我要你更猛烈些
要你攜來雨滴,或者大如席的雪花
裹挾著閃電與雷鳴
我不要你起于青蘋之末
我要你咬破滔天巨浪,讓我聞到大河的
血腥味。明天,我要你將太陽從六點一下子
吹到八點,讓我聽到時光扭曲的聲音
明天見,風,明天你要脫下長袍
赤身裸體地疾跑,正像瘋了的屈原
我要你從戰(zhàn)國一路狂奔而來
在宋朝,南宋,稍作停留
將我的白娘子從宋詞里喚醒
將她劫持到我身旁,這宇宙的中心
這世界的最邊緣
明天呀,風,我要你一步跨過我的魯西大平原
二步踏上我的玉米地、棉田
三步躍過我的西河、我的西河村
然后從我肋骨穿過,發(fā)出吼叫聲,如荒原狼
把樹摧折,把我詩里大如斗的沙礫吹出
更有我身體里的神經(jīng),一一吹出
只留下疾病,那愛的疾患
她拍了三下杏花的門,杏花沒有理睬
就闖進桃花的閨房,搶走了一千把梳子
給青青麥苗梳理了一遍,厭倦了
跳到地頭的桑樹上,將漢朝的秦羅敷吵醒
隨之到我西河去洗手,啪的一拍水面
水面的云彩和太陽碎了,濺我一身
她不管不顧,抽身去偷聽一棵野薊的心事
告訴了油菜花,遍野的油菜咬起了耳朵
忽地惱了,左手拽住蚱蜢的腿,右手
將剛剛會飛的蝴蝶推了一個趔趄
她是正在戀愛吧?扭身從蛛網(wǎng)上穿過
追她的一片梨花一頭撞上去,動彈不得
趁我不備,她一伸手,將我的心閘打開
我千萬顆心就傾灑而出,遍地滾動
一直傾灑到四十年后的今天,我才絕望地意識到
無法回收,無法拾起,沒有人要,只有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