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 子
瑪瑙紀(jì)
文/黎 子
黎 子 1993年生,甘肅慶陽人。曾獲第五屆《人民文學(xué)》“包商銀行杯”全國高校征文大賽一等獎,廣東省有為文學(xué)獎“大瀝杯”小說獎,“東蕩子”高校詩歌獎等獎項。有作品發(fā)表于《作品》 《廈門文學(xué)》 《中國詩歌》 《詩歌世界》 《山東詩人》 《南方日報》等雜志報刊。游蕩在北方與南方之間,喜歡有震撼力的文字。
當(dāng)同齡人不約而同地追求現(xiàn)代化的表達(dá)和美感,這篇小說則顯示了一種回歸意義上的審美態(tài)度,無論是結(jié)構(gòu)、敘述還是人物,都很容易讓人把它跟當(dāng)下敘事中的民族化命題聯(lián)系起來,誠然,本土性固然重要,但是沒有經(jīng)歷過彼得·漢德克式的叛逆、顛覆和自我反思后的沉淀,這樣所呈現(xiàn)出來的作品的審美層次有幾何?如果說,所嵌套在作品表層的記錄意義(記錄著樸素、安靜和原生獨特性)是當(dāng)前社會意識環(huán)境所匱乏的話,那么這篇小說的價值,無疑就在于此吧。
——索耳
黃土高原,像一個人的心臟。
所有的苦難從這里出發(fā),所有的曙光也終將在這里抵達(dá)。
我的故鄉(xiāng),在一座飛馬蹄形的大川里,名喚作瑪瑙川,川底一條藏綠色河流穿腸而過,叫做瑪瑙河,河邊向西打彎處有一棵千年杜梨樹,枝尖生刺,老根盤踞,杜梨樹背后就是瑪瑙川最高的山峰,瑪瑙山?,旇脚赃叴V蛔S土流蝕而成的土箭,與山同高,狀如寶塔,傲然挺立,直指蒼穹。川里人說這土箭下壓著一柄鑲玉寶劍,鑲的是一塊剔透玲瓏的翡紅瑪瑙玉,還說這寶劍是鎮(zhèn)川之寶,寶塔向上長一尺,那寶劍必然要長一寸,相生相長,風(fēng)雨齊虹?,旇Тǖ娜四昴暌诤拥躺细舭哆蛋輰毸良砬箪鼮?zāi)避邪,五谷豐登,后來還在寶劍近旁蓋了一座龍王廟,廟里供著黑水龍王。自此,那土寶塔在瑪瑙川也與龍王爺平起平坐了。
那年,我七歲,還沒開始進(jìn)學(xué)校讀書,整日掂著長鞭去山上放羊,白綿羊,黑山羊,混作一堆,被長皮鞭吹著口哨追趕著滿山遍野地跑,一團(tuán)團(tuán)白色云朵,和一團(tuán)團(tuán)黑色云朵也擠著攮著漫山漫野地跑。
我常站在半山腰的山嘴上,看山下學(xué)校操場上迎風(fēng)飄揚的五星紅旗,那是我眼中最美妙的景色,我喜愛五星紅旗,就像喜愛那座土墻木板門學(xué)校一樣。彼時,我最大的心愿就是進(jìn)學(xué)校念書,從學(xué)前班開始念,把雙手整整齊齊地疊在桌面上,看老師在黑板上用白色粉筆一筆一劃寫下“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的詩句。我知道老師會教這一句的。更小的時候,我被表姐偷偷帶進(jìn)過教室里,鉆在她的桌子底下,我看見那個戴眼鏡的小胡子老師站在講臺上一遍遍誦讀這首詩,下課鈴聲敲響之后,他叫表姐站起來背誦這首詩,表姐憋紅了臉蛋,背不出來,我就從桌子底下鉆出來,看著他的眼鏡大聲地背了出來。小胡子老師用教鞭敲著講桌,夸我背得好,還獎勵了我一顆水果糖,轉(zhuǎn)回身,卻勒令表姐以后不許再帶還沒入學(xué)注冊的娃娃進(jìn)學(xué)校里來。
外奶奶答應(yīng)我,明年夏天,等我滿八歲了就送我進(jìn)學(xué)校念書,和表妹鈴鈴一起去。“你媽會給你買新的書包和鉛筆盒回來的,有了新書包你就可以念書嘍?!蓖饽棠滩恢挂淮芜@樣跟我講。
可是我不相信母親會買新的書包回來,我已經(jīng)等她等了兩個夏天,我遲遲等不到我的新書包,只等到一些花花綠綠的裙子。我把放羊鞭子豎在手里,大聲地哭著質(zhì)問她,“我的書包呢?你答應(yīng)我的書包呢!”母親總是忘記,她總是忘記她的女兒最需要的是一個粉紅色的小書包,她不知道她那些五顏六色的裙子在我的眼里不過是一堆破布而已。
母親在我的印象里很稀疏,是接近荒蕪的底色,我?guī)缀跤洸磺逅臉幼?,只知道自出生起我就被寄養(yǎng)在外奶奶家,她每年夏天回來看我一次,身上總穿著一件紅色水衫,在日落山頭時匆匆離去。
那一年,瑪瑙川還發(fā)生了一件稀奇事,一個城里姑娘嫁到了瑪瑙川來,這在瑪瑙川的歷史上幾乎是前所未有的。外奶奶說,我們瑪瑙川的風(fēng)水屬陰,滋女不養(yǎng)兒,川里長成的女子各個聰慧佻撻,能夠遠(yuǎn)走高飛嫁個好人家,而川里土生土長的娃子就不行,你別看他們個個膀大腰圓,力能扛鼎,卻注定了娶不上好媳婦。你看你那十四個舅舅們,娶的媳婦不是歪瓜裂棗就是腦子缺根弦兒,都是從川上面的平原上嫁下來的。長大后我才懂得,瑪瑙川雖是青山綠水,物產(chǎn)豐富,但畢竟是個川,在“溝底”,地形上不占優(yōu)勢,人家平原上的好女子怎么會平白無故地“下嫁”呢?只有方圓五百里那些嫁不出去的女子,才會手帕掩著面,眸里眼淚打著圈兒繞過山路十八彎,來到川底,生兒育女。
可是五奶奶張梅子就給她兒子娶了個城里媳婦,舅母嬸嬸們都驚訝死了,圍在窯洞門口納著鞋墊兒就嚷嚷開了:你們說張梅子家窮得全家人只蓋一床被,還能娶得起城里媳婦?不定又是個缺胳膊少腿的吧。
辦喜酒那天,我拽著外奶奶的手跟了去,我想去看看城里女娃長啥樣兒,漂亮嚒,有沒有我月牙姐姐好看?月牙姐姐是村里最好看的姑娘,去了城里,上過電視,現(xiàn)在已經(jīng)嫁給陜西一個有錢的大老板啦!我主要還是想證實一下,舅母們的猜測是否正確,新媳婦是不是真的少一根胳膊或者腿?
新娘子進(jìn)門來了,是被大寶川舅舅背著進(jìn)來的,身后跟著大群哄鬧著娶親的人,金黃色的綢緞布條垂下來,掩住新娘子嬌紅的臉。木大門太矮了,大寶川舅舅太高了,兩串紅鞭炮被高高挑著噼里啪啦在新娘頭頂炸響,新娘子頭一歪,被磕在門楣上,只聽見新娘子嗷嗷叫了兩聲。五奶奶嚇壞了,趕緊撲撻著跑過去,用掌心旋磨著輕聲哄著,新娘子抿著嘴,也沒生氣,安安生生把天地拜了。
拜天地的是小玉馬,他一身嶄新的深藍(lán)西裝,身上裹著兩條流光溢彩的綢緞被面兒,胸上捌著大紅花,搖頭晃腦,神奇極了。他的眼睛貪婪地在新媳婦身上射來射去,我的眼睛也無饜地在新娘子臉上瞄來瞄去,真是好看吶!跟月牙姐姐一個模樣地漂亮??赡切履镒友凵袂忧拥模巳豪飵е荏@的慌亂,像極了被鞭子抽打時我的小羊羔的眼神。
我跑過去,緊緊抱住外奶奶大腿,拽住她的花衣袖,“外奶,我想吃糖。”旁邊正跟外奶奶說話的五奶奶張梅子笑了,口袋里掏出一顆喜糖瞇瞇笑著塞進(jìn)我手心。我輕輕剝開那個翠綠色塑料糖紙,把一顆光溜溜的水果糖挑在舌尖尖上,舔一舔,聽見五奶奶說:“是啊,長得挺俊俏的,就是說話有些不清楚,說是小時候得過病,舌頭燒壞了?!彼崽鹛鸬奈兜酪幌伦佑|滿整個舌苔,哈喇子被酸得順著舌尖滑下來,我聽到這句話,一個激靈,趕緊把舌頭吸回來。
“喲——喲,可惜了!”外奶奶點著頭嘆息。
“娘家還挺有錢的,女子她爸在機(jī)關(guān)單位上班,兄弟姊妹好幾個,她是老大。聽說生下來好好地,十七歲念高中,大學(xué)沒考上,發(fā)了一趟高燒,人醒過來說話就不利索了。醫(yī)院看遍了治不好,正月十五帶著去看廟會,問神,神問她媽女子是不是叫美玉?這女子好像叫什么‘美窮’,我還想不來,哪兒有人起名叫‘窮’的是不?反正意思也是一塊玉。她媽心里一想,趕緊連連點頭,說是是是,就是美玉。神說你女子原本是一塊玉,如今遭難,玉裂了,董志塬東南方向上有一個瑪瑙川,那川里有玉石鎮(zhèn)壓,風(fēng)水奇佳,你家女子歸宿就在那兒。”五奶奶手叉腰,媚地笑了,“你說巧不巧,我三表妹剛好和這家人認(rèn)識,這不就說媒來了,我家碎娃小玉馬沒媳婦兒,剛剛兒的,天作之合吶!”
“為什么不是大寶川舅舅,大寶川舅舅不是也沒娶親嗎?”我嘴快,一下子問出了口。沒想到外奶奶翻手就抽了我一嘴巴,喝住我:“亂說話!你個小屁娃娃,懂個啥!”
眼眶里涌出淚水,吧嗒吧嗒落下來,我感覺委屈極了,在我心里,我明明就是覺得大寶川舅舅跟新娘子更配一些嘛!我轉(zhuǎn)身鉆出外奶奶的手掌縫兒,頭也不回地跑回家去了。
晚上,外奶奶踏著月光回家來,輕輕摸上炕,哄著躲在被窩里的我,又變出一把糖果來塞進(jìn)我的被角。我看著月光下發(fā)著光彩虹般的水果糖,心里早就不生氣了,可依然板著臉,嘟著嘴巴翻身裝作睡過去。外奶奶有時候會打我,但那都是在我弄壞了東西或者把羊兒跑丟了時候,這還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打我,我覺得太丟面兒了,于是心里暗暗決定跟她冷戰(zhàn)。背過身去,不理她。
外奶奶把我的手攥在她手心里,月光下輕輕拍著我的棉被。
“我知道你嫌外奶冤枉了你,你心里想著大寶川舅舅跟新媳婦更適合些,她長得好看,大寶川身材魁梧,也好看,不像小玉馬那溜喜耍滑的二桿子樣兒,大寶川還沒娶媳婦兒咋就給小玉馬娶了?可這種話你自己心里想想就好了,不能在你五奶奶跟前說。你忘啦,你五奶奶幾年前給大寶川抱養(yǎng)了一個小女娃瑤瑤,有了瑤瑤,大寶川就是不用結(jié)婚也成了,反正將來有女子給他養(yǎng)老送終。你五奶奶家窮,娶不起媳婦,今兒個誤打誤撞能娶回來一個已經(jīng)不錯了!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沒你想得那么簡單,珊珊?!?/p>
月光朦朧朧的,我手心里緊攥著水果糖,望著天窗外皎潔如童話的白色大月亮,人生第一次,感覺一些莫名冰涼的根須長進(jìn)我心里去了,我有些難過,淚水順著枕頭落下來,緩緩的,滴進(jìn)月光里,看不見了。
初秋,天公把仙女染布的顏料朝著瑪瑙川濃墨重彩潑灑下來,山草樹木都軋染上斑斕的顏色,河水碧漾碧漾的,半紅的青棗掛在樹梢,漫天漫地的高粱紅了,胡麻地里一片焦黃,稻草人張著臂膀在田野上迎風(fēng)揮袖,真真的跟書本里的秋景圖一個模樣。我偷來表姐的美術(shù)本跟畫筆,坐在山腰上,把我眼皮子底下汪洋一片的彩色野花跟白色羊羔都畫進(jìn)我的畫里來,望著對面的瑪瑙山癡癡地坐著,也不知道明年九月什么時候才能來。
身后響起咯吱咯吱的笑聲,我轉(zhuǎn)身,是小玉馬的新媳婦。她穿著一件粉色的小短衫,頭發(fā)剪得極短,歪著頭,對我笑。
我知道她不會說話,也對她笑笑,邀她坐下。
“你也來放羊?”我看著她手中的木藤條兒,詫異新娘子怎么也出來放羊?五奶奶家也真是的,一個像樣兒的放羊鞭子都沒有。
她點點頭,我看見她身后只有兩只低頭耷命的花綿羊,毛色干枯,尾巴卷曲,一看就知道沒放好。我喝了一鞭子,把那兩只綿羊趕進(jìn)我的羊群里。
“讓它們跟著我的羊吃草去吧,我的領(lǐng)頭羊知道山上哪兒草茂。”我對她說,她羞澀地笑著,點點頭,走過來挨著我坐下,拿起我的畫,看了半天,對我豎大拇指,嗷嗷地叫著。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夸我畫得好。
她又拿起那張畫,左手掂著,右手指著畫中的圖景,又指指對面的瑪瑙山,指指山下綠色的瑪瑙河,手指打著圈兒,眼睛睜得奇大,嘴里發(fā)出“ZHI——ZHI——”的音,我看不懂她在說什么,被問得煩了,一把奪過那幅畫,隨便找句話說下去,“你是問這幅畫叫什么名字吧?這幅畫,我們就叫它《九月的瑪瑙》吧,你知道嗎,明年九月我就要上學(xué)去了,就在山下那座學(xué)校里,上了學(xué)我就不用再放羊啦,上了學(xué)我就是大孩子了,你高興嗎?”
“烏拉——啦——”她狠命地點著頭。
我們拉手在山澗上跳起舞來,黑色山羊跟著白色綿羊繞在我們周圍,咩咩地叫著,蹦跳著。嬉鬧間,一塊透亮玉石從她衣領(lǐng)里跳出來,一根紅繩子系著,簇在光潔的脖頸上,瑩白中泛出幾點淡綠色光芒,可愛至極?!巴?,你帶著好大一塊玉??!”我撲過去,將她玉捏于掌心,涼涼的,像瑪瑙河水漫過手指縫隙。
“是玉吧,看起來好漂亮,川里女娃娃都愛戴玉,但沒人比你的更好看嘛!你看我的——”我將左手腕伸到她面前,“只有幾顆瑪瑙珠子穿成的手鏈,我媽給我穿的,我從出生起戴到現(xiàn)在。你戴這么大一塊玉,你的名字也叫玉,這該不會是你的護(hù)身符吧,我看電視里都這么說。”
“嗚嗚——”她顯得很高興,嘴角咧得很大,極力點頭,將她的玉又杵到我面前,給我看,像是顯擺似的,一會兒,又藏回到衣領(lǐng)里去了。
“你不用藏起來,我是不會要你的大玉佩的!”看她如此小氣,我有點生氣,拾起鞭子趕著羊群往另一個山峁去了。她跟在我身后,小跑著,歡歡喜喜笑著,摘山洼上野花扎作一束,送給我,我也就不別扭了,像大人那樣很寬宏地原諒了她,相互獻(xiàn)花,重歸于好。
那個秋天,我們經(jīng)常一起上山放羊,羊兒在山坡上吃草的間隙里,她總是捧一堆花絲線在那里扭扭捏捏地繡香包,瑪瑙川的女人果然都逃不過刺花繡鞋墊這一劫?。∥覔u搖頭,在看書的空隙里,抬起頭指導(dǎo)她:“你這里的針腳錯了,繡花瓣應(yīng)該要走反針,繡出來的花兒才飽滿鮮活?!庇袝r候看得著急了,會一把搶過她的針線活,飛針走線地繡好了交給她。她羨慕地看著我,一臉崇拜。
我一臉收納不住的得意,是啊,我剛學(xué)會走路就跟著村里的女人學(xué)繡花,成天鉆在針線奩里長大的,你拿啥可以跟我比嘛。
那是我成長歲月中最漫長的一段寂寞時光,有一個不會說話的女人在山峁上陪我坐著,看過蒼藍(lán)色狹窄天空下最曼麗的云朵。
那個秋天赤藍(lán)金黃的外衣就這樣慢慢褪去了,冬天來了,寒流在瑪瑙川上空懸著,一步步逼近,山上覆蓋了厚厚的一層大雪,羊兒再上不了山,我整天鉆在窯洞里的熱炕上跟著外奶奶學(xué)繡枕頭,聽說小玉馬舅舅的新媳婦懷娃了。
舅母們聚在一起的時候,總在猜測那新媳婦的肚子里能生出個男娃還是女娃,生出的娃兒會不會說話。漸漸地,她們開始在背地里叫她啞巴,打趣她男人似的短發(fā)。粉娥舅母把針頭在頭皮上捋了捋,提高嗓門說,“聽說張梅子不順意啞巴的長頭發(fā),說眼睛瞟來瞟去能勾死人,一剪子給剪了,叫她再勾人!你們說一個啞巴能勾誰?又不會說話,光一個眼睛,神了還!”
“除了他們家大寶川,還能勾引誰!”潤香舅母一句話,惹得全窯的女人都笑了。
可我覺得她的短發(fā)挺好看的,最起碼比這一籮筐的女人們都好看。她看起來很年輕,更像我的姐姐,我不叫她舅母,跟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叫她美玉。可是在人群里的時候,不得不跟著大家一起,叫她啞巴。
第二年九月,我終于如愿以償?shù)匾蠈W(xué)去了。書包是我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橘紅色雙肩包,隔層的小袋子拉鏈壞掉了,我用細(xì)絲線密密地縫好。書包里裝了抹掉名字的田字本,湖藍(lán)色鐵文具盒,文具盒里有兩支削得尖尖的鉛筆,鉛筆一頭刻著蝴蝶花紋,翩翩欲飛的樣子。這項巨大的準(zhǔn)備工作我從兩年前就已經(jīng)開始了,東西嘛,當(dāng)然都是從我表姐那里悄然無聲搜羅來的,表姐馬虎,寫字也不用心,丟了鉛筆本子,她當(dāng)然不會發(fā)覺的。
表妹鈴鈴的書包文具都是新新的,她外公從城里買回來送她的,我有點羨慕,她的書包上掛著大眼睛卷頭發(fā)的洋娃娃,我的沒有。我就趁她半夜睡著的時候,偷偷爬起來,偷走了她兩塊彩色橡皮,捏了一把她的洋娃娃。反正她問起來,我不會承認(rèn)是我干的。
教室是兩個年級合用的,左邊靠墻排著五張紅漆長木桌,坐著四年級的大學(xué)生,兩個人一桌,表姐就是其中的一員。我和表妹坐在右邊第二排的位置,是學(xué)前班新入學(xué)的學(xué)生。第一節(jié)課,一位年輕的男老師在黑板上分別寫下我們的名字,要求我們照著寫,第一天必須學(xué)會寫自己的名字。
“吳珊珊——”
“吳”字我寫得最好,一塊豆腐下面一棵倒長著的草,可是后面的兩個字,我沒看清楚老師的寫字筆畫,而且那天老師寫的字也潦草,“冊”字的兩只腳連在一起,我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只好硬著頭皮照貓畫虎寫了半節(jié)課,恨自己的名字太難寫了。下課的時候,表姐班的學(xué)習(xí)委員走過來拿起我的本子看,笑著說我的字寫得太馬虎了,都快寫成“玔”字了。我低下頭,羞赧紅了臉。她教我一筆一劃重新寫自己的名字,我泅著眼淚,把顫抖的鉛筆頭拼命往本子上按下去,再按下去。
人生中第一節(jié)課對我的影響很深,我想,這可能就是為什么到如今我依然字寫得奇丑的原因,也是我不怎么喜歡自己名字的原因。
一個冬日的清晨,外奶奶蒸了點紅的五彩老虎饃饃,用竹籃提著,要去探望五奶奶家新降生的小孫子。我挽著外奶奶的手,穿過薄霜瑩瑩的壟畔小道,太陽從東方山頭上升起來,掛在一棵酸棗樹上,薄暮散了,風(fēng)干的紅酸棗在日光照耀下,亮晶晶的,像紅寶石耳墜子,
美玉躺在一口面朝西的小窯里,炕頭緊挨著紙窗戶,風(fēng)趕得急,窯洞里涼颼颼的。我跟外奶奶走進(jìn)窯里,美玉羞怯地坐起身來,頭上綁著一圈灰色布條,身上穿著桃紅色襖襖,看起來,污垢很重。她往炕角挪了挪,用手拍拍炕邊,示意我們坐上來。外奶奶搖搖頭,說不上來了,就來看看娃。外奶奶說著便掀開了那個裹著嬰兒的小被子,我伸頭過去,使勁兒看了一眼,卻不想被那深刻的一眼嚇哭了,撒腿跑出了窯洞。這哪里是個小娃娃,簡直就是個,是個——就不是個人的樣子嘛!通臉的赤紅,嘴窩奇大,瞇著眼睛,與其說是一個嬰孩,不如說是個猴子。我捂著劇烈跳動的心,生怕它跳出來。外奶奶從背后走過來,摸摸我額頭,“瞧你那慫樣兒,娃娃剛生下來都長這樣,過了滿月就好了。”
外奶奶帶我去五奶奶的窯里,掀開厚厚的布門簾,五奶奶正坐在炕上給瑤瑤梳辮子呢?,幀幹挥袃扇龤q的模樣,臉蛋粉粉嫩嫩,真是可愛。
我記得她,記得瑤瑤,也是兩年前這樣的一個日子,外奶奶帶我來五奶奶家。五奶奶家炕上放了一個小包裹,里面裹著一個熟睡中的小嬰孩,臉蛋兒飽嘟嘟的,發(fā)絲漆黑,我摸一摸她的小手,真綿真軟呀!那時,五奶奶轉(zhuǎn)身問外奶奶,長得心疼人吧!我外甥女的第三個女兒,計劃生育抓得緊,不敢要,我抱了回來,給大寶川做女子,咋樣?”
“好著哩,好著哩!”外奶奶摸著小娃娃的臉蛋說,“趕明兒我給碎女娃做雙小布鞋,你們家羊奶要是不夠喂,就到我家來,讓珊珊幫你擠,我家奶羊多?!?/p>
一轉(zhuǎn)眼,小瑤瑤都長這么大了,我也已經(jīng)是開始上學(xué)的大孩子了,她跟我一樣,見不到媽媽。突然的,一種酸澀的滋味迷蒙了八歲的我的眼睛。
“咋了?你哭啥子?”五奶奶拉著我的手問我。
“沒啥,可能是沒見過剛生下的小娃娃,剛剛有點給嚇著了?!蓖饽棠陶f。
“喲——你還說珊珊被嚇著了,我都被嚇著了,你說誰家生下的娃長那個樣子?尖嘴猴腮的,瘆人得慌?!蔽迥棠桃话牙鹜饽棠痰氖?,描述起美玉生產(chǎn)當(dāng)天的情景,面部表情如風(fēng)雨雷電,變化萬千。
“沒事沒事的,剛生的,興許過了滿月就好了,都說丑娃娃長大變乖娃娃,慢慢就好了?!蓖饽棠贪参恐?。
臨走,外奶奶問五奶奶,“東邊窯咋不給掛個窗簾子,月子里不能受寒冷,小心把媳婦身子吹壞了?!?/p>
五奶奶嘴撅得老高,向著東邊窯高聲喊,“我還給她掛個窗簾子,我偏少那一尺半丈的布幔子,她倒是好好兒給我生個孫子唻!”
外奶奶搖搖頭,轉(zhuǎn)身拉著我走了,回家翻箱倒柜找了一床好幾年前的印花布,指派我說,“這是幾年前出嫁你媽時裹了刺繡盒的紅布,給你五奶奶家送過去,給說說,掛個窗簾?!?/p>
我點點頭,夾起印花棉布跑得飛快。
我跟美玉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地見著面,進(jìn)學(xué)校念書之后,我越來越少上山放羊,也愈來愈不愿意在村子里碰見她。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叫她啞巴,我也跟著喊她啞巴,她只是嘻嘻笑著,也不惱。她的兒子漸漸大了些,會滿地地跑了,很慶幸終于沒有長成尖嘴猴腮的怪模樣,臉蛋是臉蛋,嘴巴是嘴巴,眼睛是眼睛,雖然不算個分外漂亮的小娃娃,但也是個正常健康的小活潑蛋兒。五奶奶給取了個名字,叫貝貝。
一天,我們一堆娃娃藏在廢棄的窯洞里烤青蛙,鐵罐子是我從家里偷偷帶出來的,做成小灶臺的模樣,青蛙是男娃們下河灘里抓的,一只只剝掉皮,搭在火架上火燒?;鹧嫔饋恚嗤芊蚀T的腿在跳動的火焰下滋滋冒油,女娃娃都沒吃過烤青蛙,圍在旁邊躍躍欲試,可哥哥們不給我們吃,說吃了會變丑,長成青蛙的樣子。我們都怕,不敢吃,但看到他們吃得滿嘴流油的樣子,又想嘗一口試試。我央求隔壁成成哥給我一塊,最后被纏得沒辦法,成成哥撕了一只青蛙腿給我,我掂在舌尖上舔了舔,油膩膩的,沒什么特別的香味,有些失望。成成哥問我好吃嗎?為了討好他,我點點頭,歡喜地說,好吃,好吃呢!
五奶奶家瑤瑤走過來拽拽我的衣袖,眼巴巴望著我?!八蚕氤??!蔽艺f?!安荒芙o她吃!”成成哥喊住我,“瑤瑤才三四歲,要是吃得拉肚子,張梅子那老妖精又要打斷我們的腿?!?/p>
瑤瑤是五奶奶的掌上明珠,一雙大眼睛,黑溜溜地轉(zhuǎn),漂亮極了。但因為五奶奶的原因,川里娃娃都不敢跟瑤瑤耍,每次瑤瑤玩耍回家,衣服臟了她也要找我們理論,嚷嚷著要打斷弄臟她寶貝孫女衣裳的小王八,久而久之,我們不得不對瑤瑤也避而遠(yuǎn)之。
瑤瑤是家里的公主和小皇后,常常被我們冷落后,就回家折騰貝貝和啞巴,啞巴對她唯命是從,俯首稱臣呢。那天,瑤瑤因為沒有嘗到青蛙腿,委屈極了,眼眶里浸著眼淚跑回了家。
第二天清早,五奶奶家傳出狼嚎般的哭叫聲,是五奶奶用燒火棍打了啞巴。聽說啞巴前一天晚上不睡覺,跑到河里去抓青蛙,第二天早上五奶奶一揭鍋蓋,煮了滿滿一鍋烏央央的青蛙,有幾只還在鍋里游泳,嚇得五奶奶剛收的雞蛋都磕在地上打碎了。
我知道啞巴為什么抹黑下河抓青蛙,但那個時候我真的太膽小了,不敢站出來為她說一句話,更不敢告訴外奶奶,我跟著隔壁的男娃一起吃過青蛙。那些天,整個瑪瑙川的人都在流傳這件事,他們說啞巴可能要瘋了罷,怎么好端端個人把青蛙煮進(jìn)鍋里去?張梅子好福氣,從此不用買肉吃了嘛!
我不知道啞巴會不會瘋,只是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跟成成哥他們一起架火烤過青蛙。我也很少和他們一起出去耍了,我把更多的時間花在了學(xué)習(xí)知識上。那段時間,我一下子學(xué)會了好多漢字,能夠背誦幾十首唐詩,已經(jīng)開始在小本本上學(xué)著寫日記,放學(xué)后在山頂上放羊的時候,就著金燦燦鋪撒下來的夕陽,把自己幻想中的故事鄭重其事寫在本子上。
一個冬夜,我趴在廚窯的炕上寫寒假作業(yè)。寫得正起勁,突然的,啞巴走了進(jìn)來,我家的炕頭很高,她屁股上用了很大的勁兒才扭到炕沿上來,挨著我坐著,不說話。
我有些別扭,抓起本子,隨便問了她一句,“啞巴,你會寫字嗎?不會寫字,你看我寫字做什么?”
沒想到啞巴嘿嘿地笑了,搶過我本子,半個身子趴在炕上,一筆一劃,在本子上寫了三個字。
蘇美瓊。
她寫好了,拿起來,指指本子上的字,又指指她自己的臉,一臉欣悅。
“蘇美瓊——你的名字?”我驚訝。
“嗷——”她手舞足蹈,點頭在笑,又彎下身,在本子上寫了好多人的名字,珊珊,瑤瑤,貝貝,瑪瑙川……
我多么好奇,為什么啞巴會寫這么多的字,卻嫁到了這種地方來?村里的女人都不會寫字,只會繡花說閑話,她們在我眼中都是可悲可憐的庸庸之輩。那個時候,會寫字的人在我的眼里有不一樣的位置,會寫字代表著知識,知識在我心里是分外神圣的,帶著五光十色的光芒。要是啞巴會說話就好了,我在心里想,啞巴會寫這么多的字,一定也會講很多故事。
靈機(jī)一動,我在紙上小心翼翼地寫:“你喜歡小玉馬嗎?”那時,我跟姊妹們天天守在電視機(jī)旁看《情深深雨蒙蒙》,已經(jīng)懂得什么是愛情了。
“嗚嗚——”她點點頭,又搖了搖,羞紅了臉,背過身去,不說話了。
“哎呀,你扭捏啥嘛!”我把本子遞給她,示意她在上面寫字,她推搡著,后來扭不過我,把本子接過去了。
她捏著筆頭,半天,不寫一個字,我生氣了,吵著要搶過本子來。她求饒著,終于地,緩緩在本子上寫下一行字:
我喜歡過一個人,我們上學(xué)的時候,坐同桌,他教過我,吹口琴。
“哇,吹口琴,真浪漫,他長得好看嗎?”
她不說話,轉(zhuǎn)身跳下炕,跑出去了。
童年的時光,總是悠長而匆慌,像踩在門檻上的晌午的陽光,歡欣跳脫卻捉摸不定,一恍惚就看不見了。很快,我從瑪瑙川小學(xué)畢業(yè),去到平原上念中學(xué)了,我不再常見到啞巴,后來很多次見她,發(fā)現(xiàn)她臉上的光澤褪了下去,黑垢黃痂爬上脖頸,一頭短發(fā)亂蓬蓬散著,像移動的鳥窩。周末放學(xué)回家的山坡上,我常??匆娝邳S昏時分的村子里游蕩,順著瑪瑙河回溯到上游,走到那棵杜梨樹近旁,再返回來,沿著河岸漫步,左耳旁插著一枝路旁的野花,黃色小雛菊或者赫然色怒放的山丹丹。
整個瑪瑙川的女人都說她有些癡癲了,每個月總有那么幾天要去到瑪瑙河里脫光了衣服洗澡,大寒天也不例外,一次,瑪瑙川大雨發(fā)洪水,差點把啞巴沖走了。
啞巴又懷孕了,生了一個女兒,叫星星。潤香舅母她們說星星不是小玉馬的女兒,是大寶川的,秋天收包谷的時候,她們看見大寶川把啞巴壓倒在玉米地里,玉米稈子都嘩啦啦壓倒一片?!熬褪锹铮銈兛磸埫纷泳褪枪頇C(jī)靈的,娶一個媳婦當(dāng)兩個用,把人不逼瘋了才怪哩!”
我不再關(guān)心村莊里的蜚短流長了,我喜歡上了一個男生,平原上的大學(xué)校里有更多有趣的事情值得我去關(guān)注。我參加藝術(shù)節(jié)朗誦大賽得了第一名,寫的作文甚至還發(fā)在了市里的文學(xué)報紙上,可是我喜歡的男生不喜歡我,我只能在上課時偷偷望著他的背影。不知道啞巴蘇美瓊那時候喜歡的人是不是也這樣子對待她?我準(zhǔn)備回家后找個機(jī)會偷偷問問她,這樣子的事情我沒法找別人說,只能讓她幫我出出主意了。
一個夏末的黃昏,我從平原上的學(xué)校下山回到家。外爺爺告訴我說:啞巴死了。
“為什么?”
“掉進(jìn)蘋果園的灌眼里了,聽說是為了給一幫娃娃摘棗兒,你說這不是胡來嚒,棗兒還青青的,能吃個啥!”外爺氣鼓鼓地朝炕沿上邦邦邦敲著他的煙鍋,口中滋滋喘著粗氣。
我們家蘋果園里,有一個大棗樹,長在園子盡頭的懸崖邊上,棗樹地下有一口灌眼。灌眼,就是地上的洞,無底洞。那口灌眼它是有底的,但因為靠近懸崖,洞底的側(cè)邊豁了一個大口子,從口子里望出去,是水流殤殤的瑪瑙河。小時候,每年八月,我們?nèi)胰硕家嶂@子去打棗,這棵棗樹枝蔓過于龐大,一搖,紅溜溜的大棗子就要到處亂飛,跑到懸崖下的河水里去,所以每次我們總要有人拿著笊籬提前站在河里撈。每次打完樹上的,也總要有一個人下到灌眼里去撿棗,這個灌眼的洞口很開闊,有不少棗子落進(jìn)去了。
每次我都會自告奮勇地要下去,外爺爺在我腰上綁一根繩子,緩緩將我放下去,一邊放會一邊喊:“到底兒了沒?”“小心不要跑到那邊豁口上去!”
我被吊下去過很多次,除了有一次差點踩到蛇,其他時候我都會頂著一頭亂草,被黃土瞇了眼睛,歡喜地提上滿滿一籃子紅棗上來。我從未覺得這口灌眼是危險的,是會殺人的。
“到底怎么回事,外爺?”我不相信,啞巴會掉進(jìn)這里就死了。
“是瑤瑤,瑤瑤領(lǐng)著一幫娃娃去果園里摘棗子,娃娃夠不上,叫啞巴去摘,啞巴正摘棗呢,被王蛋一把推下去了?!?/p>
王蛋是瑪瑙川公認(rèn)最搗蛋的男娃娃。
外爺說,王蛋被他爺爺拉回家,關(guān)在窯里,用放羊鞭子抽了三天三夜。
他們把啞巴埋在了背陰的后山上,沒有葬在五奶奶家的墳地里。川里人說,啞巴常年在月圓夜里對著寶塔土箭下河洗澡,破壞了瑪瑙川的風(fēng)水,不能埋在神看得見的地方。
后來有一次,我跟家里最小的妹妹去后山放羊,經(jīng)過啞巴的土墳。她的墳堆已經(jīng)完全荒蕪,上面長滿了蘆葦茼蒿,成片的黨參花和紫色苜蓿繞在周圍,熱鬧極了,也荒涼極了。我挖了一枝盛開正艷的山丹丹花,埋在她的墳頭上。
趕羊回程的路上,小妹掐著路邊的花兒說了句,啞巴不是被王蛋推下去灌眼去的,是瑤瑤。
“瑤瑤?”
“嗯。那天,我也跟他們一起去吃棗了,瑤瑤嫌啞巴摘的棗子太青了,她偏要最上面那顆最大最紅的棗子,扯了一下她衣裳,她就掉下去了?!?/p>
“那為什么大家都說是王蛋?”
“王蛋喜歡瑤瑤,是瑤瑤讓王蛋這么說的?!?/p>
后來,我考上大學(xué),離開瑪瑙川,去了南方讀書。因為要勤工儉學(xué),我很少回家,大學(xué)幾年的寒暑假一直在外面漂泊打工,自己賺學(xué)費。大四那一年的寒假,我第一次回家過年。大年三十那一天,我家院子里聚集了好多我不認(rèn)識的娃娃,相互跑著,追趕著。有一個女娃,頭發(fā)蓬亂,臉蛋上結(jié)著兩團(tuán)黑紅色垢痂,穿一雙與腳極不相稱的開了一條口子的運動鞋,她睜大眼睛望著我,眼睛里有一股野蠻的氣力。
我問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心里想,這該不會是個流浪的小孩吧。
“我的名字叫星星,天上星星的星星?!彼f。
“星星是誰?”我問旁邊的表妹,表妹白了我一眼,“你可真是念書人多忘事,星星就是啞巴最后生下的那個女娃啊。”
“啞巴——”那一瞬,我竟然說不出話來,我都快把她忘記了,我忘記她還在這人間留下一個女兒了。
我拉那小女娃的手,問她,念書了沒?她答,七歲了,過完年夏天就要去城里舅舅家念書了。說這句話的時候,她一副自豪的模樣。
我把從廣州帶回來的徐福記巧克力拿出來,塞滿她的口袋,問她,喜歡吃巧克力嗎?她說,喜歡。
那你,想你媽媽嗎?
她白眼仁翻起來,想了一會兒,說,我沒有媽媽。
我用手撫摸她額頭,輕輕告訴她說:你有媽媽,你的媽媽叫蘇美瓊。
她抬起頭看天,把一塊巧克力塞進(jìn)嘴巴里,含混不清地吐出“蘇美瓊”三個字。
我抬頭,看到天邊上一朵云,緩緩的,流動著,聚在一起,成了一朵花的模樣。我記不清,那到底是什么花的輪廓,開在瑪瑙川沒有陰雨的天空上。
黎子作品互動短評
>>黃鶴權(quán)(97年生,男,漢族。作品散見于《草堂》 《廈門文學(xué)》 《天津詩人》 《中國詩歌》等百余本刊物?,F(xiàn)居福州)
《瑪瑙紀(jì)》,開篇即以散漫又溫馨的黃土高原旖旎風(fēng)光,熏人身心。小說行文過程中,作者以其鮮明的思想鋒芒,在兩條相互沖突的線索中,圍繞“迷信遠(yuǎn)嫁”這一典型的鄉(xiāng)村愚昧事件,娓娓敘述了兩個女性讀書人截然不同的命運。文中雖沒有很激烈的批判和控訴,而主人公更加不是一個高大的形象,但就在這平靜敘述當(dāng)中,一場無聲的祛魅運動正一步步鋪開。
>>王春天(90后作者,詩歌散見于《延河》《星星》《詩歌月刊》等刊物,著有詩集《鳥日子與詩生活》《多余的悲傷》)
雖然故事算不上新穎,結(jié)構(gòu)略顯單薄,但我覺著這并不會妨礙我的閱讀,簡潔的語言,緊扣的情節(jié),還有地域背景都給這篇小說加了分。小說平行刻畫了兩個女孩截然不同的命運,相互背離卻又相得益彰。尤其是啞巴姑娘的悲慘命運更引人深思,封建迷信冷酷地踏踐著人性,殘障人士一直遭遇著不公,這些無不揭露了社會的陰暗,人性的丑陋,命運的無可奈何!作為一個90后能把視線放到這樣的層面實屬不易,有深度,有對人性的思考,很不錯。
>>陌鄰(本名賀東東,90后。詩作散見《詩刊》《星星》《草堂》《中國詩歌》《詩潮》《飛天》等)
一個很有潛質(zhì)的作者,一篇頗為出色的小說。故事上,看似散漫、瑣碎,實則環(huán)環(huán)相扣、清晰利落;語言上,一掃“快餐式”語言的霧霾,再次激活文字本身的美感。但最值得關(guān)注的是小說內(nèi)涵,城里姑娘“蘇美瓊”,俊俏、善良,連名字都那么美,可僅僅因為“說話有些不清楚”,從城里嫁到川里,被人叫“啞巴”,被“娶一個媳婦當(dāng)兩個用”,被推下灌眼而非命。整個過程,是“美”被毀滅的始終,也是人性荒涼的深刻展示,它不只是“蘇美瓊”個人的命運,而是我們所有人的命運。
>>楊運祥(90后作者,已出版《偉大的念頭在孤獨中不朽》)
作者以旁人眼光來敘事,一個城里的姑娘因為是啞巴,再加上迷信和歧視,下嫁窮川里,用流暢的文字概述啞巴命運不斷革新,被人欺侮議論,一輩子等同于打了死結(jié),小說情節(jié)富有色彩,承上啟下,讓人有閱讀下去的興趣,以悲劇結(jié)尾諷刺一種生活歧視的無奈命運,讀到最后讓人心疼惋惜啞巴,作者用自身的對比有點睛之筆妙處,兩個截然不同的命運,很好地詮釋“選擇不同,命運自然不同”。
>>羅淇(90后,文學(xué)愛好者,獲“包商杯”全國高校征文小說組二等獎、三等獎)
典型的鄉(xiāng)土文學(xué)作品,文風(fēng)樸實,筆力嫻熟。兩條線索平行,通過“蘇美瓊”這條線,講述了命運無常,對殘障人士權(quán)益的保障,以及在今天仍有大部分群體遭受封建迷信的迫害。通過主人公這條線,刻畫出環(huán)境對一個人的影響,知識改變命運的人生軌跡。兩條線索相映成輝,自成格局。
>>郭紫瑩(90后,黑龍江省作協(xié)會員,曾在《詩刊》《當(dāng)代小說》《詩歌風(fēng)尚》《中國文學(xué)》《詩林》等發(fā)表作品。曾出版兩部詩文集《恰同學(xué)少年》、《正逢高中時》)
作者把小女孩對學(xué)習(xí)的渴望刻畫得很生動,仿佛羊角辮和讀書聲就在眼前。文中另一條線索就是啞巴的悲劇,鄉(xiāng)村里的封建蒙昧讓城里來的姑娘非但不好念經(jīng),還不斷被飛短流長中傷到意外殞命,還是讓人不禁惋惜。但是仿佛這一條線的邏輯和情結(jié)有些平常并不如“我”出彩。城市與鄉(xiāng)村中徘徊的“我”與美瓊好像就是現(xiàn)在不同文化階級的犧牲者,背后透露出作者對封建文化鄉(xiāng)土風(fēng)情的愛憎交加的微妙思緒值得人琢磨。
(責(zé)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