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晶晶
(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 甘肅 蘭州 730070)
《詩經·召南·鵲巢》淺析
祖晶晶
(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 甘肅 蘭州 730070)
《詩經·召南·鵲巢》是一篇涉及到“鳩占鵲巢”現(xiàn)象的有趣的詩歌。從古至今,對于這篇詩歌的主題與鳩為何物二問題,學者們眾說紛紜。本文針對學界對此詩歌主題的幾種主流說法進行了簡要的論述,并對鳩為何物闡述了自己的觀點。
《詩經·召南·鵲巢》;鳩占鵲巢 ;鳩
《詩經·召南》中有《鵲巢》一篇: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于歸,百兩御之。
維鵲有巢,維鳩方之,之子于歸,百兩將之。
維鵲有巢,維鳩盈之,之子于歸,百兩成之。
重章復沓是《詩經》結構形式中最為突出的特點,變換幾個詞,形成回環(huán)往復的詠唱,在不改變全詩基本含義和情調的情況下,既加強了詩歌的抒情效果,又使詩篇的各章之間形成層遞關系?!儿o巢》這篇詩歌共三章,每一章都提及“鳩占鵲巢”現(xiàn)象。以“鳩占鵲巢”起興肯定不是毫無意義的,想弄清它所暗示的內在意蘊,就必須先了解這篇詩歌的詩義。
對這篇詩歌詩義的解說,從古至今學者爭議紛紜,見仁見智,幾經變化,也無定論。歸納來看,爭議主要存在于此詩的主題和此詩中“鳩”究竟為何物兩個方面。
關于此詩的主題,主流說法大概有以下幾種:
1.1贊頌德化說。這一說法最先見于《毛詩序》:“鵲巢,夫人之德也。國君積行累功以致爵位,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德如鸤鳩,乃可以配焉?!雹賹W者鄭玄、朱熹、陳奐對此各有所見。鄭玄《毛詩箋》:“起家而居有之,謂嫁于諸侯也。夫人有均壹之德如鸤鳩然,而后可配國君?!雹谥祆洹对娂瘋鳌罚骸澳蠂T侯被文王之化,能正心修身以齊其家,其子女亦被后妃之化,而有專靜純一之德,故嫁于諸侯,而其家人美之?!雹坳悐J《詩毛氏傳疏》:“鵲巢之化行,人倫既正,朝廷既治,天下純被文王之化,是鵲巢推本文王矣。德如鸤鳩,猶云德如關雎也。關雎、麟止、王者之風,故曰后妃。鵲巢、騶虞,諸侯之風,故曰夫人。后妃夫人,皆謂大姒也?!雹?/p>
對此說法,批評者甚多。清人姚際恒在他的《詩經通論》中說:“鵲巢鳩居,自《傳》、《序》以來,無不附會為說,失風人之旨。《大序》曰:‘德如鸤鳩,乃可以配?!嵤弦蛞詾椤贾隆?。嗟乎,一鳩耳,有何德,而且以知其為均壹哉?此附會之一也?!睹珎鳌吩疲骸\鳩不自為巢,居鵲之成巢?!惨娖洳蛔粤Τ捕映沙埠??此附會之二也。……”⑤清人方玉潤在其《詩經原始》中肯定了姚際恒的說法,并贊曰:“姚氏際恒最攻《序》、《傳》,至舉其附會者四,可謂痛切言之矣?!雹?/p>
對此,筆者有兩點異議。其一,《毛詩序》中的“德如鸤鳩”和鄭玄《毛詩箋》中的“夫人有均壹之德如鸤鳩然”,從“鳩占鵲巢”的寓意來看,鳩乃霸占鵲之巢者,德從何來?其二,姚際恒對《毛傳》中所道:“鸤鳩不自為巢,居鵲之成巢”的批評:“安見其不自力巢而居成巢乎?”雖然《鵲巢》詩中的“鳩”究竟為何物還存在爭議,但《毛傳》中明確將“鳩”理解為“鸤鳩”,據(jù)《毛詩品物圖考》:“傳說鸤鳩不善筑巢,常侵占鵲巢?!庇纱藖砜?,《毛傳》所言極是,而姚際恒的批評卻顯無力。
1.2女居男室說。很明顯,這一說法是將《鵲巢》中的鵲比喻成新郎,鳩比喻成新娘。根據(jù)中國自古以來的婚俗傳統(tǒng),婚后的女子是要住往夫家的。清人姚際恒力倡此說,其《詩經通論》言:“按此詩之意,其言鵲鳩者,以鳥之異類況人之異類也。其言巢與居者,以鳩之居鵲巢,況女之居男室也?!雹叩乔迦朔接駶檶Υ苏f有著不同看法,在其《詩經原始》中辯駁到:“自《序》、《傳》來,說《詩》者無不以鵲巢鳩居況女居男室矣,夫男女同類也,鵲鳩異物也,而何以為配乎?”⑧又言“姚氏際恒最攻《序》、《傳》,乃其自解詩意,又以為‘言鵲鳩者,以鳥之異類況人之異類也,其言巢居者,況女之居男室也’則與舊說何異?且謂‘以鳥之異類況人之異類’,男女縱不同體,而謂之異類可乎哉?此不通之論也?!贝蟾攀钦f用鳩占鵲巢比喻女居男室不妥,男女同類可婚配,鳩鵲異類怎可婚配?
方玉潤對姚際恒的批駁有待商榷。比是《詩經》中使用較多的藝術表現(xiàn)方法。比就是比喻,著名文學理論家喬納森·卡勒為比喻下的定義:比喻是認知的一種基本方式,通過把一種事物看成另一種事物而認識了它。也就是說找到甲事物和乙事物的共同點,發(fā)現(xiàn)甲事物暗含在乙事物身上不為人所熟知的特征,而對甲事物有一個不同于往常的重新的認識。據(jù)此,筆者認為,鳩占鵲巢與女居男室存在共同點,即鳩前往鵲的巢居住,婚嫁女子前往夫家居住。因此,“女居男室說”是站得住腳的。
1.3棄婦說。這一說法的代表人物高亨在其《詩經今注》中提出:“詩以鳩侵占鵲巢比喻新夫人奪去原配夫人的宮室?!庇盅裕骸罢倌系囊粋€國君廢了原配夫人,另娶一個新夫人,作者寫這首詩敘其事,有諷刺的意味?!雹釋Ⅸo喻為原配夫人,將鳩喻為新夫人,男主角喜新厭舊,遺棄他的結發(fā)妻子,用百輛盛車的豪華陣容迎娶新夫人,致使原配變棄婦,新夫人占據(jù)原配夫人之位,恰如“鳩占鵲巢”一般。從《詩經》中塑造過眾多的悲劇婦女形象來看,《鵲巢》可以理解為棄婦對喜新厭舊的丈夫的指責以及對自己悲慘命運的無奈,更深刻的講,也可以理解為對男權社會中癡心女子負心漢這一婚姻現(xiàn)象的控訴?!皸墜D說”將《鵲巢》一詩賦予了強烈的社會意義。
1.4強盜搶婚說。郭晉稀先生在他所著的《詩經蠡測》中辨析《鵲巢》主題道:“我們細讀《鵲巢》三章,就不免要提出這樣的問題:每章詩的前兩句是用‘鵲巢鳩占’的寓言,每章詩的后兩句是描寫婚禮熱鬧,每章詩的前兩句和后兩句怎樣連接起來呢?漢以前講詩的人,只是注意了每章詩的后兩句吧!孔穎達和陳奐的疏,只是疏通舊注,是牽強附會地來解釋每章詩的前兩句來彌縫后兩句吧!因此,對于《鵲巢》一篇,有重新解釋的必要?!苯又砻髁俗约旱挠^點:“我以為,《鵲巢》一篇明明是寫的統(tǒng)治者對婦女的掠奪,是寫的搶婚,不過搶婚的時候,強盜飾以盛裝罷了。每章詩的前兩句,是用‘鵲巢鳩占’的寓言,比喻統(tǒng)治階級對婦女的掠奪,每章詩的后兩句,是寫搶婚的時候,強盜飾以盛裝?!雹?/p>
郭晉稀先生提出的這一說法是對傳統(tǒng)解說的質疑,從社會階級的角度出發(fā),很好地彌補了前人對《鵲巢》一篇斷章取義的缺陷,巧妙地連接了《鵲巢》每章前兩句與后兩句的詩義,使得全詩詩義更為連貫、順暢。但是將“鵲巢鳩占”理解為“強盜搶婚”似乎有點牽強?!谤o巢鳩占”說的是鳩主動侵占了鵲的巢,鵲是被動的。而“強盜搶婚”中是強盜主動搶了別人,使得被搶之人被迫入住到強盜家。由此可見,兩者表義明顯有別。另外,詩篇后兩句“之子于歸,百兩御之”,《說文解字》解曰:“歸,女嫁也。”“之子于歸”就是女子出嫁,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這個意義在《詩經》中出現(xiàn)過12次,是明確而肯定的,不宜用作他解。無論從字面意義理解,還是從詩句意義理解,“強盜搶婚說”都似乎是不妥的。
1.5贊頌新娘說。程俊英在其《詩經注析》中,將《鵲巢》理解為一首贊頌新娘的詩,“詩人看見鳩居鵲巢,聯(lián)想到女子出嫁,住進男家,就用來起興,詩中描寫迎接車輛之眾,可見新娘是個貴族?!庇盅裕骸按嗽姳驹伝橐觯喳\鳩起興,但自《詩序》以來,對此終無定解,穿鑿附會,誤盡后人。其實《詩三百》,本非篇篇都含美刺之意,此詩言鳩居鵲巢,只作婦歸夫室之喻,并無深意。”程俊英的這一說法是筆者最為認同的,這與“女居男室說”實屬異曲同工,兩種說法都肯定了此詩“本詠婚姻”。所不同的是,這一說法不穿鑿,不刻畫,賦予鵲和鳩更為單純的含義,鵲、鳩并無明確所指,只是自然界兩只普普通通的鳥,詩人無意間看到了鳩占鵲巢這一自然現(xiàn)象,于是有所聯(lián)想有所感觸,便作了此詩。姚際恒曾言道:“不穿鑿,不刻畫,方可說詩。”姚說頗有理。
在《詩經》中,第一個出場的既非達官顯貴,又非名貴植物,而是一只鳩?!吨苣稀りP雎》里的雎鳩,《召南·鵲巢》里霸占鵲巢的鳩,《衛(wèi)風·氓》里喜食桑葚的鳩……鳩的最后一次亮相是在《小雅·小宛》中。似乎每逢鳩字就有謎團,這些不明身份的鳩,各有爭議。暫且不說其他,先來看看《鵲巢》中那個霸占了鵲巢的鳩究竟為何物。
2.1鳩,鸤鳩,即布谷鳥?!睹珎鳌罚骸傍F,鸤鳩,秸鞠也。鸤鳩不自為巢,居鵲之成巢?!薄稜栄拧め岠B》郭璞注:“今布谷也。”方玉潤《詩經原始》釋:“鳩,鳥名,一名布谷?!?/p>
布谷鳥,又名大杜鵑。鵑形目杜鵑科動物。是現(xiàn)有的80多種巢寄生鳥類中最典型的一種鳥,它可把卵寄生在125種其它鳥類的巢中,由別的鳥代輔代育。這中間,喜鵲和灰喜鵲的受害率最大,自己的雛鳥常被布谷鳥的雛鳥排擠出巢落地而死,布谷鳥的雛鳥則獨自霸占“養(yǎng)母”的哺育。
《詩經·曹風》中有一篇明確的以《鸤鳩》為題的詩,“鸤鳩在桑,其子七兮”、“鸤鳩在桑,其子在梅”,還有“在棘”、“在榛”。據(jù)此詩所言母鳥和七個幼鳥分居多樹,這是怎樣的情況呢?所以分居多樹,是否正表明,鸤鳩把卵產在其他鳥的巢中,由那種鳥替它孵化和喂養(yǎng)。祝建新在其編著的《觀賞鳥》一書中特別指出:“杜鵑鳥一般只在一個義親的巢中產一枚卵?!边@一描述與《曹風·鸤鳩》中“鸤鳩在桑,其子七兮”以及“在梅”、“在棘”、“在榛”的描寫有著驚人的一致。
綜上述布谷鳥之習性,與《鵲巢》中“鳩占鵲巢”的那只鳩應屬同物。所以,“鳩,鸤鳩,即布谷鳥”是站得住腳的。
2.2鳩,鸤鳩,即八哥。清朝經學家焦循不反對訓“鳩占鵲巢”之“鳩”為“鸤鳩”,但他認為鸤鳩是八哥,不是布谷鳥,其在《毛詩補疏》中舉證道:“崔豹《古今注》云:‘鴝鵒一名鸤鳩?!瘒吏印对娋儭芬钍险f:‘今乃鴝鵒也。鴝鵒,今之八哥?!顣r珍《本草綱目》云:‘八哥居鵲巢?!捝矫罂梢鄵?jù)目所親驗以八哥占鵲巢,斷鸤鳩為鴝鵒,見《續(xù)詩傳鳥名》。余書塾后柘顛有鵲巢,已而有卵自巢墜下,則鴝鵒卵。蓋鵲巢避歲,每歲十月后遷徙,其巢則鴝鵒居之?!彼未櫸乃]在《負暄雜錄·物以諱易》提到,鴝鵒又寫作鸜鵒,后來南唐后主李煜見“鵒”與自己的名字“煜”音同,便“改鸜鵒為八哥,亦曰八八兒”。由此看來,八哥和布谷鳥同有鸤鳩之名。
據(jù)焦循觀察,每年農歷十月以后,喜鵲遷徙到其他地方,八哥見其留下空巢,便搬了進去,好像主要也是為了產卵。相較于布谷鳥,八哥占鵲巢似乎文明一點,而且占用的巢都是廢棄的舊巢,用現(xiàn)在的話講就是廢物再利用。
此處筆者有疑惑。從焦循《毛詩補疏》的舉證來看,鸤鳩是八哥一說似乎無可厚非。但是有資料表明,八哥的繁殖期是每年的4—8月,即農歷五至九月,這與焦循自己觀察到八哥產卵在每年農歷十月之后有出入。這一差異是因為古今八哥并非同物?還是因為古今氣候的變化使八哥繁殖期發(fā)生變化?這一問題,有待證實。
《莊子》、《荀子》等書都說,每當盛世,人們可以“攀援”上樹“俯而窺”鵲巢,而鵲還不會被驚飛。筆者也曾因為好奇想爬上高樹去看看,喜鵲究竟會不會幫布谷鳥或者八哥帶孩子,但終究是沒有足夠的膽量和本事“攀援”上樹,一探究竟。
[1] 《毛詩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
[2] 朱熹.《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
[3] 陳奐.《詩毛氏傳疏(卷一)》.北京:北京市中國書店,1984年.
[4] 姚際恒.《詩經通論》.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
[5] 方玉潤.《詩經原始》.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
[6] 高亨.《詩經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7] 郭晉稀.《詩經蠡測》.成都:巴蜀書社,2006年.
[8] 程俊英.《詩經注析》.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
[9] 黃淬伯.《詩經覈詁》.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
[10] 向熹編著.《詩經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
注解:
① 《毛詩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82頁.
② 《毛詩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82頁.
③ 朱熹.《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8頁.
④ 陳奐.《詩毛氏傳疏(卷一)》.北京:北京市中國書店,1984年,第3頁.
⑤ 姚際恒.《詩經通論》.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2、33頁.
⑥ 方玉潤.《詩經原始》.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94頁.
⑦ 姚際恒.《詩經通論》.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2頁.
⑧ 方玉潤.《詩經原始》.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94頁.
⑨ 高亨.《詩經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6頁.
⑩ 郭晉?。对娊涹粶y》.成都:巴蜀書社,2006年.
祖晶晶,女,漢族,甘肅張掖人,碩士研究生在讀。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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