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冬的詩

反方向盛開〔組詩〕

疼痛科

寒冷是一場絕癥。春天浩蕩

東河西營的腰身容易被風(fēng)折斷

疼痛的人太多，需要建造一座高樓

存放帶不到來生的病例

我還排在走廊盡頭，我不是疼痛的

第一個，我手中的就診卡上

他們已疼痛多年

從村醫(yī)室到鎮(zhèn)中心，從縣醫(yī)院

到省重點，疼痛的種類越來越多

需要一門學(xué)科來細(xì)分與研究

我不懂那些術(shù)語，也不知道一生

可以暗自飲下多少毫升疼痛

疼痛中又含有多少命運的成分

當(dāng)我走到隊伍前方，我也不是

疼痛的最后一個，只是暮色已深

他們需要收集起淚水，整理好

過年的新衣，把止疼藥塞進(jìn)生肖的胃里

然后走向大街，向每一個人

每一絲風(fēng)微笑致意

年關(guān)：2017

終究沒有過去這一關(guān)。

春風(fēng)尚未來臨，荒草還在布陣

去年此時闖關(guān)的人

戰(zhàn)袍已成灰燼，過堂風(fēng)把爐火吹萎

若吊喪者脫下新衣，稱自己

是東河西營

那么天地就是閉眼前的模樣

那么山河就是永恒的安詳

剛剛走到村口的人

看前世的燈盞逐一熄滅

那些被黑夜湮滅的吶喊

在與小鬼搏斗時變成罵娘的話

我還躲在宿命的角落，等著

不詳?shù)南ⅲ賮硪淮未驌艉统爸S

然后在無數(shù)酒話中

紀(jì)念和忘卻一個人的一生

每一個生命都有自己的尊嚴(yán)

我能做的，就是在你的骨頭化成牙齒

刻著名字的墓碑被啃噬掉前

再一次迎你回家，或把你送遠(yuǎn)

向北

一張車票馱我向北，醒來時

靠窗的7F已是迢迢千里

不知這里停留過

多少向北的身份證

他們被稱為乘客，我更希望

遙遠(yuǎn)的燈盞能把他們

喚為歸人

過故鄉(xiāng)時，九個噴嚏往回拽我

剩下一個躲在鼻孔

像一場躲在東河西營的風(fēng)雪

偶爾撒野，在黎明和黃昏

帶來希望和絕望

這其實是通往終點的同一條路

那么短的距離，卻越走越長

直到內(nèi)心的版圖逐漸深刻

卻再也走不回曾經(jīng)離開的地方

月圓之夜

今夜的月亮太大，過于巨大的

就會危險，比如你此刻下墜的頭顱

比如正在把自己燒成灰燼的爐火

我熄滅燈盞的一瞬，你試圖

把整個東河西營蓋在身上。你自語

惟有棉朵才可以溫暖今夜的月亮

無數(shù)燈籠把往事照得陳舊

宿命的油漆把月光粉刷了七十二遍

你手中的體溫計再難量出人世的溫度

我還是低著頭，替后羿寫著射日的

申請書，那些無法藏匿的暗箭啊

在每一個離別的時辰射向你我

這是我們體內(nèi)共同缺少的光亮

沒有寶盒可以把我?guī)Щ啬愕倪^去

也沒有隧道可以把你帶往我的未來

月圓之夜，除了往返的人醒著

還有你肺部的癌細(xì)胞

和上帝撒在我心中多余的鹽分

反方向盛開

大風(fēng)點燃落葉，深秋

便在護(hù)城河中靜了下來

我熄滅香煙，也熄滅手中的風(fēng)箏

不遠(yuǎn)處，跳舞的老人踢踏著余生

——今天，是我們最年輕的一天

我喜歡落日和街舞

余暉能在流浪者的眼睛里暖下來

那些逆風(fēng)飛翔的鳥兒跟我一樣

我們都是反方向盛開的花兒

——決絕且孤傲

我也偶爾逃日常和身體

懷揣一把往事朝人流走去

只有逆行時，我才高于覓食的螞蟻

——所有給過我驚嚇的事物

都叫我懷念，所有叫我懷念的事物

都在我不及的地方，為我可憐

赤膊的孩童啊，盡情地摔跤吧

在你還能把草坪撒野成草原的年紀(jì)

盡情地嘲笑躲進(jìn)口罩的城市吧

在你的寒冬到來之前，我希望

有一場大雪，能讓你重新成為

母親下體最美的女兒紅

他放棄了一片葉子

他終于還是放棄了那片倔強的葉子

在東河西營不長的大街上

這并不是他惟一的選擇

他應(yīng)該是想到了漂泊無依的過去

“自己不就是一片城市掃帚下逃脫的葉子嗎？

經(jīng)過無數(shù)的不解和嘲諷

才回到村莊

這片不斷掙扎的葉子不就是想飛到樹的根部

靜靜地偎依、腐爛，化作泥土嗎？”

想到這里，他放下手中的簸箕

用力揮動掃帚，成堆的葉子隨風(fēng)而去

他開始后悔自己的沖動

慢慢地蹲下

坐在地上，也坐在自己的老年斑里

這些天他的失眠癥越來越嚴(yán)重

老年斑是他縮小的失眠之夜

他坐在里面，望著無處歸去的葉子

等待著不再屬于他的黎明到來

擇山而雨

一座山要默念多少次德不孤

才能盛開在華北平原的春雨中

一場雨要選擇多少條河流

才不會辜負(fù)趕了一生的旅人

我們都是時光的過客，惟有

瑣碎和蒼茫主宰著一切

當(dāng)神龜背著大海的孤獨爬上側(cè)柏

另一座山中早有圣人捻著

根深葉茂的胡須

盤旋的飛鳥仿佛來自我昨夜的夢里

在鄒國上空尋找良枝

像一滴雨掙脫千萬滴雨

非要砸進(jìn)一顆石頭的心里

——此處可憩，此處可棲

此處也可以老去

或是滋養(yǎng)新枝，死了

也要保持逆風(fēng)生長的姿勢

穿過心內(nèi)的洪荒——兼致詩人老四、木魚

哨聲飛過河流，開山在一紙凝望中

鋪展成秋天，雨水低下頭來

幫我一根根整理心內(nèi)的荒草

屬馬的那棵，也順便幫他梳理一下鬃須

不要讓塵埃蓋過他奔跑的姿勢

自稱老四的那棵，我想陪他說說話

在歷下，我們光喝酒了，護(hù)城的將士

都被我們喝癱了。還有，人形的那棵要施肥

長大了，要陪我一起磕頭、贖罪

剩下的，就讓秋風(fēng)多陪一會兒吧

若風(fēng)吹來愛情，那風(fēng)就是愛情

若風(fēng)吹來死亡，那風(fēng)就是死亡

若風(fēng)吹來天堂，那必是路過東河西營時

隱瞞了二逛蕩死在他鄉(xiāng)的消息

必是用蘇家灣的土熄滅磷火

陪老人聊天時忽略了我的名字

沒有人能記住我們的名字

如同沒有人保留荒草的足跡

是野火在秋天燃燒時，把我們照亮

順便把我們拖進(jìn)夜的深處

春天

葉子不會醉酒，腐爛開始于

上一個季節(jié)的枯敗。只有春風(fēng)是多情的

喚來一場貴如油的雨水

卻依然無法做一場美夢，夢醒時

海棠花已開，十年前的自己站在窗外

我早就該知道，沒有一寸土地可以

盛放記憶中的時光，如今的東河西營

也不再是我在幾百里之外想象中的樣子

而我拼命返回的日子，成為世人不值一提的

笑話：果園在經(jīng)歷麥田、棉地的變遷后

終于成為今天密植林的樣子

對于那些速生的草木，我始終認(rèn)為

它們被運到城市后，長不出春天

長不出河流，也就長不出鳥語、花香

和一個孩子驚訝不已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