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紹康(彝族)
穿村而過的鐵路是我故鄉(xiāng)上空橫空出世的驚雷,她給了我童年太多的驚喜和溫暖。
成昆鐵路自四川成都至云南省昆明,全長1100公里,1958年7月動工,1970年7月1日全程貫通。而我的故鄉(xiāng)——小村就成了牟定縣有鐵路通過的兩個村莊之一,小村車站成了全國鐵路網成昆線上122個車站中的一個,從此火車儼然就是一個神秘的龐然大物,“哐啷哐啷”呼呼作響闖入了小村人們的視野,小村這個地方一下子名聲鵲起,許多人翻山越嶺來到小村,只為能看一眼火車。
成昆鐵路穿越地質大斷裂帶,沿線山勢陡峭,奇峰聳立,深澗密布,溝壑縱橫,地形和地質極為復雜,素有“地質博物館”之稱,堪稱世界筑路史上的奇跡。當你一踏上小村的鐵路,就無需絞盡腦汁地去想這一奇跡。一切就眼見為實了。小村車站到羊臼河車站直線距離不過2公里,但卻要斗折蛇行地繞一個巨大的“Z”型,要抬升200米的高度,必須迂回劃出巨型的“Z”字,10公里的距離要穿過7個隧道、6座橋梁,2次折返龍川江。因為“回頭彎”太多,或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以至于許多人途經此路段時,分不清這里到底有幾條鐵路。“云南十八怪,火車沒有汽車快”,在小村就是真真實實的寫照。
看到兩條鐵軌像細細的銀線蹣跚迂回于群山、溝壑和滔滔不絕的金沙江上,空寂荒蕪的四野仿佛一下子喧囂鮮活起來。
3萬鐵道兵、幾千個民工、鐵鍬、刨竿、鎬頭、撮箕……都是些原始而又簡單的工具就在這方圓不足2公里的旮旯里激情燃燒。我仿佛還看到一只嘶鳴不已的巖鷹盤旋在這與天斗與地斗的激情歲月里。我有幸成為了成昆線上的一顆螺絲帽,一顆道釘。所有高昂的山峰和不羈的江流都心甘情愿地匍匐在“愚公移山”的戰(zhàn)役中,見證了毛澤東詩詞“人定勝天”、“無限風光在險峰”、“唯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lián)Q新天”、“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的大氣磅礴。從巍峨綿延的山肚子里鑿出一個個隧道,從縱橫的溝壑和湍急的江流上架起一座座橋梁,也就不能算作是奇跡了。
小村人不僅見證了修鐵路的傳奇歷史,而且還深深地感受到了什么是“軍民魚水情”。鐵道兵來自全國各地,雖然有團部、營部、連部,但始終無法統(tǒng)一安置幾萬人,還有一些散住在農戶家,他們沒有一個人會違反“八項注意”,而且一有空閑農忙季節(jié)還要幫生產隊干活、幫老百姓做家務。記得自從我家的閣樓住進一個童班長后,家里的水缸就從來沒有缺過水。童班長一回到家,首先揭開水缸蓋板,拿起勾擔就去挑水。我的爺爺是個倔脾氣,為此常常對我娘和哥姐吼,有時不得不把勾擔藏起來,遇到這種情況,童班長只是笑笑,轉身到隔壁找把勾擔又挑水去了,還附帶著把隔壁家的水缸也挑滿了。
當時國家困難,物資匱乏,能吃飽肚子算是精打細算的家庭了,而童班長會時不時揣個蘋果或拿出一個紅燒豬肉罐頭回來。蘋果往往被我獨享,罐頭則是全家人分享。那一刻,我覺得那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那一天是天底下最幸福的日子,蘋果的香甜和罐頭的味道會布滿我的舌尖和整個味覺,好長好長的日子里,一想起那種味道,所有的吃貨都不及蘋果和罐頭的一二。而這個蘋果和罐頭絕對是童班長省下他自己的那份帶回來的。
當地人第一次看電影當然也是來了鐵道兵之后,放電影就在我們村的連部籃球場上。我清楚地記得,每到看電影,最好的位置鐵道兵總是留給村民,他們整整齊齊地帶著小獨凳喊著口號列隊坐在村民的后面,然后班與班之間拉歌,電影結束,等村民走光,他們又喊著口號秩序井然回到營房。那時,所有的娃娃,問他長大想當什么,齊刷刷異口同聲都是要當鐵道兵。
老百姓看病不出錢我也是第一次經歷過。那時我大概兩三歲,腦殼頂上生了個大瘡,半夜三更哭鬧個不停。童班長知道就問,我母親說孩子頭上生瘡,土法子都用了,但都不管用。童班長一看,哎呦,都腫得像個桃了,得趕快看醫(yī)生。母親一臉為難,看醫(yī)生得到黑井,隔三十多公里呢。童班長說咱團部有醫(yī)院,催母親現(xiàn)時就走,不要耽誤了孩子。母親還在猶豫,她肯定在想部隊的醫(yī)院能給咱老百姓看病嗎。童班長沒有解釋,一個勁地催母親趕緊帶我看病。團部在中壩,與我們村一河之隔,但鐵路橋還沒有修好,連接兩岸的是鐵道兵臨時搭建的簡易橋。當時正值夏季,洪水滔天,還沒有走到河邊,老遠就聽到洪浪的咆哮聲。為了保障行人的安全,橋的兩邊都有一位鐵道兵把守。還沒等童班長和我母親走到橋頭,守橋的見著手電筒的亮光,早就迎了上來。問清楚要過河,那個人連連搖頭,說,老鄉(xiāng),太危險了,又是晚上,事再急,也得等天大亮再說。童班長抱著我上前交涉,聲音越來越大,母親是一個地道的農村婦女,一生謹小慎微,哪見過這種陣勢,哆嗦著上前拽童班長,說不看了。童班長一急,將我一把塞進看守的懷里說,這孩子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到團部告你,拉起母親就往回走。這一回,是看守急了,說就算我犯了紀律,你們趕緊過吧,但可千萬要小心,這橋白天走都晃,囑咐我母親一定得拉緊鋼索,走穩(wěn)當了。到了團部,進了衛(wèi)生院,醫(yī)生熱情地招呼,“老鄉(xiāng),快進來?!贬t(yī)生看了我的頭頂,說都化膿了,得開刀,要把里邊的膿根弄出來。母親聽說要開刀,嚇得緊緊地抱著我,連連搖頭說不開刀。醫(yī)生安慰我母親說,沒有關系,只需輕輕地劃上一刀,把濃根擠出來就沒事了,你看孩子在發(fā)高燒,他的臉都燒紅了,假如不開刀,一經感染,孩子就保不住了。開刀時怕我使勁亂掙,母親抱不住我,醫(yī)生還讓我母親把我遞給童班長。那次開刀,整整擠出來半碗的膿血,直到現(xiàn)在我的頭頂還遺留下一塊凹凸不平的疤痕。母親經常跟我說,要是沒有童班長和團部,我的小命或許早就沒有了。開刀后,母親拿出皺巴巴的幾角錢遞給醫(yī)生。醫(yī)生擺擺手,笑瞇瞇地說,我們是毛主席派來的,我們是共產黨的隊伍,不收老百姓的錢。
后來,還沒有等鐵路修通,童班長留給我一頂夢寐以求的草綠色軍帽,就突然離開了部隊。也不知道他為什么離開,后來我就沒聽到童班長的消息。
1970年7月,成昆線通車后,鐵道兵就撤走了,我們村又進駐了許多操著南腔北調口音的鐵路工人。有了鐵路,就得有車站,于是小村車站就順理成章地成為成昆線122個車站中的一個,它離成都890公里,離昆明210公里。
小村車站雖然是四等車站,小得不能再小,就像成昆線上的一顆螺絲帽,最大功能就是讓對行的火車在此錯車,但它在村民心里的地位卻不小,那可是天大的事,那種自豪和得意勁就像整個車站就是自家的,一說起車站,就是一臉的豪氣,假如能坐上一趟列車,簡直就是不枉到世上走一回了。當然最樂的算是孩子,一到周末就想方設法中午坐上開往昆明的客車到黑井,下午再坐昆明到金江的客車到小村站,“小村——黑井,黑井——小村”來回近三個小時的里程,而且還不必買票,因為我們都還沒有長到買票的個頭,并且相互比拼,看誰坐火車的次數多,誰多誰就是老大,他就可以對其他人指手劃腳。
火車一響,不僅穿越了群山,而且改變了小村人們的生活。大約一個月人們就可以在車站看一回露天電影,而且一看就是兩部,每到看電影的時候,一條羊臼河都是沸騰的。也是一個月左右,會有一趟列車商店經過,每個站盡管只停留半個小時,但列車商店的商品品種齊全,時髦而又便宜,抵得逛了一趟省城昆明,即使不買,看看稀奇也養(yǎng)眼解饞,列車商店一來,說萬人空巷有點過,但人頭攢動一點都不夸張。更讓人嘖嘖稱贊的是,膽大的人敢上至昆明,下至四川闖世界,幾趟倒騰,包包竟然鼓起來了,這可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啊!
當然,當地人沒有忘記修這條鐵路的人。在元謀縣的中壩,也就是小村的河對岸,有一個烈士陵園,那里長眠著36位修鐵路的鐵道兵,當地村民已義務守陵4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