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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木四朗

2017-11-24 16:57李娜
金沙江文藝 2017年2期
關鍵詞:那曲天河帳篷

李娜

1

我有一個弟弟叫應天河,而我姓夏。

寫下這行字時,“連環(huán)馬,這招高”的呼聲從窗外跑進來。一時間,樓底那群下象棋的大爺們開始高聲爭論。咋呼呼的音調給這個奄奄一息的午后,增添了干癟的聒噪。扎木四朗就是這會兒從我腦里一溜煙跑出來的,像草原上奔跑的馬兒,帶著飽滿的青草香。

既然如此,我先不說應天河,來說說扎木四朗。

我是在蘭州站遇見扎木四朗的。我們都要去西藏,不同的是,他是回家,我是找人。

“找一個不存在的人?!蔽亦鹃_一顆瓜子,回答同座異口同聲的提問。順便活動活動筋骨,一雙腿戳進對面扎木四朗座位底下。扎木四朗緊緊把腿貼到邊上給我騰地兒,竟然很小兒科地臉紅耳赤了。于是,同座一群陌生的叔叔阿姨起哄說我欺負小朋友。

天地良心,扎木四朗看樣子可比我長幾歲呢!我繼續(xù)嗑瓜子,瞪著這個呆子。

扎木四朗默默把自己縮成一坨化石,也不說話,眼睛盯著窗外一眨不眨,仿佛已經(jīng)靈魂出竅,并不理會我們這群俗人。

第二天,一個不知從哪混上車的外國人,中文說得很溜,非要用美元跟我們換人民幣,一美元換一塊錢,見我們都不搭理,圓鼓鼓的眼睛抓著扎木四朗不放,死纏爛打。

實在看不下去,我垮臉說:“騙子,你再啰嗦,我叫列車長了?!?/p>

外國人嬉皮笑臉說著我不可愛,一溜煙跑了。扎木四朗繼續(xù)老僧入定,也不跟我客氣一聲。之后的旅途無非是幾個人打牌聊天的功夫。因為扎木四朗要在那曲下車,一群人也嚷著在那曲下,逛逛再去拉薩或者日喀則。我此行雖然有我的目的,但也不差這一兩天,就同意了他們的提議。

下車時,扎木四朗終于活了,對我說謝謝,我一分神,他人和聲音已經(jīng)飄遠。目送他走后,我跟著幾個叔叔阿姨往下走。一瞬間的擁擠,把我和大家擠散了。幾分鐘后,我茫然地站在荒涼的站臺上,再也找不到之前一起嘻嘻哈哈的叔叔阿姨,而我的包還在那個幫我搭把手的叔叔肩上。

那曲的風大而干燥,刮在身上像藏了刀片在里面。我飛快跑到車站外,目之所及根本沒那幾個叔叔阿姨的影兒。里面鈴響了,我覺得他們或許在火車上,等我再次狂奔進去,火車已經(jīng)開動了。

我歪著頭看遠去的火車,心跳已超出正常范圍。大腦開始缺氧,一口氣上不來差點憋死在原地,還好有人重重捶了我?guī)紫拢巢康牧Φ浪查g讓我呼吸暢快多了??晌疫€是心悸,皺著眉看見一雙大腳停在我旁側。我沒力氣轉身,大口深呼吸。緊接著,背后的人用藏語說了幾句什么。

可惜我聽不懂。

一只大手在我眼前晃啊晃,那人依舊吧啦吧啦,見我不回答,才用夾著口音的普通話說:“你還能走路嗎?”

我扭頭,竟然是扎木四朗。我盯著他,說不上話來只能喘氣。他的臉又開始紅了,撇開我的視線,輕輕飄飄說讓我去候車廳,那里可以吸氧。說完還來拿我身上僅存的挎包。

我瞪他一眼,狠狠護住我的包。一用力就癱在了地上。繼而,在我氣息不穩(wěn)的尖叫聲中,扎木四朗扛起我,飛快朝不遠處的候車廳跑去。

他徑直把我扛進藍色門的隔間里,吧啦吧啦說著什么。兩個皮膚黝黑的藏族大媽圍上來,嫻熟地把一次性膠管放到我鼻下,擰氧氣瓶開關,一股淡淡的帶著油味的涼意鉆進我鼻孔。幾分鐘后,我的頭腦漸漸靈活過來,也死要面子過來。

我覺得我吸進去的不是氧氣,而是露在扎木四朗面前的洋相。

我半坐半躺在那張鐵皮小床上,四周是白墻。旁邊的大媽一直在用藏語交談,看得出我是被談對象,奈何我聽不懂。

“哭?”

“你少看不起人,我可是來自云貴高原的?!蔽也环?,反駁,甚至為了證明我可以健步如飛,準備起來走著瞧。

“可這里是那曲,西藏平均海拔最高的地方,一棵樹都沒有,”扎木四朗一字一頓,因為夾了本地口音,普通話說不太溜,“你剛才又跑又跳,說話大嗓門,很耗體力,你嗓門要小點?!?/p>

想起剛才那種難受的感覺,我也懶得嘴硬了,開始抱怨那幾個同路的叔叔阿姨扔下我很不仗義。期間,扎木四朗一直提醒我嗓門小點,再小點。我不高興了,告訴他不許再這么說,要說也只能說——聲音小點,再小點。

嗓門多沒美感,我可是個姑娘。

等氧吸得差不多了,扎木四朗過來,遞給我個紙,上面歪歪斜斜爬著一條漢字——

吸氧五十元,一次性膠管十五元,共計六十五元。

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蓬勃發(fā)展,足不出戶訂餐已成為一種趨勢,在大學生群體中表現(xiàn)尤為明顯[4-5].在回收的509份有效問卷中,有480份問卷顯示訂購外賣,占樣本總量的94.3%,具體統(tǒng)計結果見表2.

怕我賴賬么?我是那種人么?我氣呼呼坐起來,趿拉著鞋去外面交錢,扎木四朗跟在后面說,慢點,慢點,不要猛烈。

這個呆子,到底懂不懂漢語。

我向工作人員打聽,下火車的位置是否有監(jiān)控,我想找包。幾個頂著高原紅的姐姐很認真,幫我調監(jiān)控翻了一遍,仍沒看到我和那伙人的影子,視角死角,沒法子。這下好了,出師未捷包先死。東西鐵定找不著了,而下一趟去拉薩的火車要后天下午才有。老天是注定要把我撂在那曲了。

出火車站后,我看見一大片綿延起伏的灰撲撲的高大緩坡。中間和低一點的位置,是連成片的草地。坡下一個大壩子,壩子里甚至有波光粼粼的湖泊,彎彎扭扭的河床。緩坡遠處,是一座座渾圓的山,山頂戴著一圈圈矜持的白茫茫,竟然是雪。一大片黑牦牛白牦牛,黑的羊白的羊,或悠然散步,或埋頭吃草。圖案奇異的白色帳篷,像分散在綠草海洋里的珍珠。

直到此刻,我才覺得自己終于到了西藏。

遠處也有鋼筋水泥建的房子,一看就是那曲縣城。縣政府門前的桿上飄著紅旗。再過去點,是一排排平房。

“你急著走嗎?”見我出來,扎木四朗跟上來問,“急的話,可以坐夜班車去拉薩,現(xiàn)在還來得及趕末班車?!?/p>

我搖頭,懶得說話。我決定在那曲縣待兩晚,等二叔給我打探“第二春”的消息,西藏茫茫,總不能瞎找吧?但我開口,卻故意告訴扎木四朗我賴定他,不走了。

“為什么?”扎木四朗徒然拔高聲音,看我成心不回答,又似乎在心里爭斗了一番,才妥協(xié)著說,“好吧,如果愿意,可以住我家,不過我家只有帳篷?!?/p>

我又好氣又好笑,這個呆子。

時間還早,我請扎木四朗帶我去縣城轉轉,熟悉熟悉環(huán)境。扎木四朗還沒點完頭,突然瘋了似地抬起胳膊使勁揮,咧嘴看著我身后樂。

他竟然會笑。

我轉身,一陣萬馬奔騰的聲音從對面的壩子里傳來。不一會兒,我看見遠處的草場上,一群黑、白、棕、紅的馬群呼嘯著奔騰而來。最前面的馬匹上有人。那人吹了個奇特而嘹亮的口哨后,撇下馬群朝我們飛馳而來。

近了我才看清楚,馬背上的男人戴著紅纓氈帽,比扎木四朗魁梧得多,長筒靴隨著馬奔跑的節(jié)奏像是在踢馬肚子。他黝黑的右臂和胸膛露在外面,羊皮袍黑得發(fā)亮,長頭發(fā)用紅色絲綢編成一股股發(fā)辮,還留著一小撮胡子,胡子上用藍色的絨線扎了一圈。

男人夾住馬肚子,身子向后拉韁繩,喊著“吁……”馬就停穩(wěn)了。男人跳下來,長筒靴走起路來哐嗵響,大步邁過來重重捏住扎木四朗的肩,另一只手環(huán)到后面拍扎木四朗的背,怎么看都要熱淚盈眶似的。他們說的是藏語,我聽不懂,只能當個局外人。

這會兒已是下午,可天光依然不減。滿天的云,云山云海。云層遮住太陽,柔化了紫外線的暴力。等他們寒暄完,男人哨音一響,馬群中乖乖跑出一匹馬,突突突朝我們奔來,很有靈性。

像是想起什么,扎木四朗和那個男人轉過來指指我。應該是在介紹我,我看見那個男人對我露出了白生生的大門牙。扎木四朗說他叫桑吉。我笑笑,算是打招呼。就聽扎木四朗問我會不會騎馬,我茫然地搖搖頭。扎木四朗把他肥壯的背包交給桑吉,牽著已經(jīng)跑到跟前的馬朝我走來。

“那我?guī)??!痹捯魟偮?,他竟然抱住我的髖部一把將我送上馬背。這個呆子,商也不商量一下,嚇死我了。等指導我把姿勢挪正確后,他一下子跳上來。

這下輪到我面紅耳赤了。天地良心,還好我背著包,把他胸膛隔開,否則得別扭死我。扎木四朗倒是裝得很坦蕩,滿不在意。拉好韁繩,腿輕拍馬肚子,走了幾步。我聽見桑吉說:“她沒問題的?!?/p>

扎木四朗的聲音從我頭頂飄下來,問我有沒有缺氧的感覺。見我直搖頭,才慢慢加快速度,漸漸奔跑起來。我情不自禁驚呼了一聲,就感覺前面的清風夾著草香朝我們襲來。這里的風一點也不疼。我們向那群馬回歸,帶著轟隆的聲音追著云朵從天邊碾過。

我既害怕又興奮,確認扎木四朗的胳膊足夠牢固后,放下心追著風兒跑。馬群漸漸匯到我們身后。我像征戰(zhàn)的將軍,像霸占山水的草寇,像賽馬的英雄,像俯沖的獵鷹。滿心歡騰和熱烈,那風馳電掣的恢宏,我只在電視上見過。

事實證明,我果然只是從一個高原挪到了另一個高原,好著呢。我們穿過一個個壩子,越過一條條河床,奔上一個個緩坡,路過無數(shù)頂帳篷和數(shù)不清的牛羊,終于在草場深處水邊的帳篷前停下。扎木四朗教我如何跳下馬,我就自己跳了。

原來是桑吉家。帳篷前的氈角一翻,一個黑而枯瘦的老人緩緩走出來。她穿著長袍子,腰間扎著塊繡花的“幫典”,圍腰似的,腦后兩條灰白的辮子長長地拖出去。

桑吉拎著扎木四朗的包上前,打開,里面全是中藥。老人搖起手里的轉經(jīng)筒,目光似乎不能聚焦,一直在對著虛空道謝。又說了會兒話,扎木四朗謝絕了桑吉和老人留飯的邀請,騎馬帶我返回縣城。

“我的工作是送信,這次去青海培訓,順便繞到蘭州給桑吉奶奶抓藥?!痹舅睦试诒澈笳f。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快遞小哥嘛?!?/p>

“都是信,大包大包的,我得追著水草、牛羊、帳篷給信找到主人?!痹舅睦收f完,聲音又輕飄起來,“桑吉奶奶頭里長了東西,已經(jīng)開始認不清人了。桑吉爺爺去年死后,奶奶才這樣的?!?/p>

或許觸及到生死別離,我哦一聲,興致蔫了。我掏手機看,上面確實有我媽的未接電話,但沒我爸的。

或許你不明白,我為什么如此在乎我爸。

半年前,我爸媽離婚了。他們像兩株交叉而存的仙人掌,越靠近,越生長,越互相刺得血肉淋漓,都不肯拔掉自己的刺,只好分盆而栽。到后來,我爸那盆栽出個第二春,用我爸的話形容,是“找到愛和希望”了。

天地良心,他從沒這樣對我媽說過。這讓我委屈,也讓我替我媽委屈。我見過我媽偷偷哭,卻沒見我爸掉過一滴眼淚,可他居然為了第二春,在我媽面前痛哭流涕,把第二春的孩子當寶貝。想到這,我一肚子沮喪,沒了熟悉周圍的興趣。

扎木四朗并沒發(fā)現(xiàn)我的異常,認真指遠處云霧繚繞的地方喊我看,告訴我那里是那曲第一高峰桑登康桑山,六千五百多米,終年積雪,是念青唐古拉山脈的余脈。馬跑了一會兒,他又給我講那曲河,他們的母親河,里面有高原鯉魚,他們從來不抓,也不吃,還講那曲河向下流到云南叫怒江,講那曲是蟲草之鄉(xiāng),講錯木如錯湖是從須彌山神仙峰上飄下來的露珠變成的。

這個呆子,他馬不停蹄地講,我心如死灰地哭。我覺得,爸媽離婚,其實是在否定他們的愛情,而否定他們的愛情,就是否定我的存在。如果我存在的意義是沒有意義,那這樣的存在還不如不存在。這是一個重度悲傷的事實。

“好好的,哭什么?”扎木四朗的聲音又從我頭頂飄下來。這個呆子,明明坐后面,又不是千里眼,還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是激動哭的?!蔽覛夂艉粽f。

“太好了,歡迎你到那曲來?!?/p>

他還真信了!說著激動得馬鞭一揚,帶我徑直從一條淺淺的小溪上一躍而過,濺起的水花落在我臉上,蓋住我的眼淚。我想起扎木四朗剛才說的須彌山,那里的神仙能讓人心想事成嗎?

扎木四朗吹了個遼遠悠長的口哨,沖進一個壩子。清脆悠揚的哨聲把我從重重陰霾中揪了出來。我見遠處的帳篷里跑出個女孩,一直興奮地朝我們揮手。

“堅普……”女孩大聲喊。

扎木四朗收韁下馬,告訴我堅普是哥哥的意思,說女孩叫白瑪,是他阿媽啦朋友的女兒,今天特地送點吃的過來。

白瑪沖過來,怯生生地看著我。紅紅的臉頰上,一雙月亮似的大眼睛,十分討人喜歡。聽樣子,扎木四朗向白瑪介紹了我。白瑪乖巧地叫我姐姐,拉我進了帳篷。他倆一直在說話。扎木四朗告訴我,他阿媽啦還在放牧,天要黑了,他去看看。

扎木四朗家的帳篷很小,正中間有根木桿支撐,四周拉繩釘在地上,與地面接縫的地方用草餅緊緊壓住,帳篷的正中央,幾塊白色石頭架著一口鍋。白瑪還不會說大量的漢語,交流有限。我默默看她把面一樣的東西放進盆里,加白色的液體進去,開始揉捏,很麻利。

我打瞌睡的時候,扎木四朗回來了。他說阿媽啦帶了帳篷,指揮一大群牛羊遷徙不方便,就在貢嘎瓦山腳下駐扎。那里水草豐盛,又可以住一段日子了。

白瑪做的是糌粑,扎木四朗又弄了點酥油茶和羊肉給我。我老覺得膻味重,禮貌著吃了一點點。天黑了,漫天的星星離我很近。我在帳篷附近找信號。不知我爸是不是終于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會不會急著聯(lián)系我擔心我。可惜沒有信號,一切無法得到印證。而這單向的揣測讓我渾身無力,說不定我爸心里只有他的第二春,只有他口中那個“你弟弟”。

“你弟弟當兵的,二級士官?!蔽野终f這話時,神情自豪,眼睛發(fā)亮,仰頭把滿滿一杯松子酒干了,夸張得老淚縱橫。

哼,置我何地?

滿心不自在,又和他們無話可說,我早早睡了。第二天,白瑪起得很早,甚至還細心地給我準備了洗臉的水和毛巾。做完這一切,她背上印著奧運五環(huán)的書包,騎在一匹小馬上,告訴我她要回去了。

八月的那曲,是全年降水量最充沛的季節(jié)。草場的綠意是大自然給牛羊馬匹的禮物,牠們可以大口吃草,大口喝水。

告別白瑪后,我尾隨扎木四朗去城里。扎木四朗從郵車上扛下一大包信,信把墨綠色的帆布挎包塞得鼓鼓囊囊,包上印著中國郵政的漢字,旁邊是一串藏文。他把信放在桌子上,按某種順序整理好,又清點了一遍。

“你接下來想去哪?”扎木四朗問,看樣子要出發(fā)去送信了。

我擺擺手,去哪呢?這個問題我還沒開始想。我得等火車,不僅等火車,也等第二春的消息。手機仍沒信號,想知道去哪,得先找個有信號的地方。

“我去送信了。”扎木四朗在我身后喊了句,騎馬一溜煙超上我奔向遠方。因為身處地勢平坦的大壩子,跑出老遠了我還能看見他,長袍烈烈,隨風翻飛。

那曲城真不容易,甚至沒有街道。我?guī)追昼娋凸渫炅耍业絻H有的兩家服裝店,還全是藏式的。我問留著小胡子的老板,哪里可以買登山服。老板說他也不知道,建議讓我問一個叫扎木四朗的人。

“哪個扎木四朗?”

“送信的扎木四朗呀。”老板很認真,不像開玩笑。

我扁扁嘴,買了套行動最方便的藏服走人,在老板指給的方向,果然找到一個大澡堂。舒舒服服洗完澡后,我向澡堂老板打聽哪里可以吃米線,面條也行。

老板是個女的,在給女兒編辮子,“那曲肯定沒有米線,但你可以問問一個叫扎木四朗的,他知道哪里有方便面賣?!?/p>

“你是說……送信的扎木四朗嗎?”我不確定地問。

“就是他?!?/p>

天地良心,原來這里的人都認識他。我抬頭遠眺,看見草場上無數(shù)的帳篷、牛羊,飛馳的馬,及馬背上馱著綠色挎包的人——扎木四朗。等我覓完食,溜達第五圈的時候,還能看見扎木四朗。難怪他不跟我道別,簡直無處不在。

我在縣政府大門口試信號時,扎木四朗騎馬朝我奔來。

“和我去送最后一封信嗎?”扎木四朗立在馬上,說著摘下氈帽,一張古銅色的臉,眉頭微微蹙著,眼白很白,高高的鼻梁讓我想起念青唐古拉山,“會路過一大片格桑梅朵。”我覺得他在笑,沒有雜質那種,卻又不動聲色。

我看一眼他的挎包,居然只剩一封了。正好沒去處,沒消息,沒見過青藏高原的格桑花,所以我答應了。我想把那些關于我爸媽的胡思亂想拋出腦海。

云彩離地面很近,甚至讓我覺得只要爬上前面的高坡,就能伸手捏下一團白云。扎木四朗把他的卷邊氈帽讓給我遮陽。

最后一封信要送去很遠的地方,馬跑了半小時也不見帳篷,只有無數(shù)的牛羊埋頭吃草。終于,在一個撐在山腳下的帳篷前,扎木四朗“吁”了聲,他跳下馬,把最后一封信交給帳篷里的中年男人。

常年的大風、干燥和冷熱,將中年男人的臉風化出一道道深深的褶子。他咧著嘴笑,跑進帳篷里寶貝似地拿出個洗好的蘋果塞給我,然后把信遞給扎木四朗念。原來他不識字。

我湊上去看,密密麻麻一頁藏文,更不懂,只好縮回來啃蘋果。他們席地坐在帳篷前,扎木四朗的聲音安靜而溫暖。我見中年男人聽著聽著咧嘴笑了,眼睛濕漉漉的,時不時還認真點點頭,像是寫信的人能看見似的。

沒由來,我想起我爸。在我看來,放棄愛的人不容易??砂謰尶捱^鬧過后,說散就散了,仿佛感情輕輕抬手就能抹掉,耿耿于懷的,只有我。

扎木四朗念完,我的蘋果也啃完了。跟中年男人告別后,扎木四朗告訴我,男人的女人難產死了,唯一的兒子在外地打工,每個月都堅持給爸啦寄信,報平安。

“他不再娶嗎?”我問。

“十八年前不會,往后更不會了?!痹舅睦仕坪跤X得我不明白,又補充,“他很愛他女人,天神為證?!?/p>

真羨慕,我沒頭沒腦回了句,聲音被風吹到十里外。

扎木四朗帶我往桑等康桑山的方向跑了一會兒,路過翠瑩瑩的湖泊時,他告訴我那就是錯木如錯湖。我看見很多轉山的人對著湖泊跪拜,虔誠肅穆。信仰仿佛血液流淌他們全身,為了洗清這生生世世的罪孽,他們要把頭磕到生命終結。這苦行,或許因為生在空空蕩蕩的世上,無處贖罪。

我們繼續(xù)向前進,就在我準備發(fā)出抗議時,一大片格桑花闖進了我們的視野。格?;ㄔ诟綦x區(qū)里,坡上坡下都是,美呆了。

青藏高原的格桑梅朵,就是和云南的格?;ú灰粯印N蚁埋R,迫不及待。扎木四朗把馬拴在隔離區(qū)外吃草,帶我從隔離欄一處鐵線被撐開的缺口鉆進去,像兩只窟窿里蹦出來的兔子。

“那曲八月賽馬節(jié)在整個西藏是最有名的,看到左邊那塊大草地了嗎?就在那里舉行。到時候成百上千的帳篷匯集到這里。除了賽馬,還有馬術,寺廟的人也來參加?!痹舅睦收f著帶我從小路上山坡,選了塊視野開闊的地方坐下。

“你會參加賽馬節(jié)嗎?”扎木四朗問。

“或許會。”

“到時候我和桑吉都要參加,頭獎有獎金和馬駒。你要是來,我給你搶一塊換經(jīng)幡會上開過光的哈達,可以超度輪回、祝福愛人?!?/p>

我覺得那個東西對我沒用,但還是說了謝謝。一時間,我們都不說話。我看著遠處在白云里出沒的一絲絲藍天發(fā)呆。然后,扎木四朗唱歌了。

唱的是藏語歌,我像是能聽懂似的。歌聲如清涼的雨滴撒在身上,我仿佛在雨中奔跑,彩虹下跳舞。借著風,扎木四朗的歌聲戴著暖陽,鮮草拔節(jié)。寧謐的聲音,仿佛可以抽掉所有悲苦和煩惱,帶我在云間穿行。這就是天籟吧?一曲一曲,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歌聲補了天上的云,縫成潔白的哈達,飄向須彌山。

“其實,我是來找一個別人口中的弟弟的,他叫應天河?!钡仍舅睦食哿?,我情不自禁說。

扎木四朗的反應很合我心意,他認真點了下頭,遞給我一個表示理解的眼神。

“我爸媽離婚了,這個弟弟,是我爸現(xiàn)在妻子的孩子,據(jù)說已經(jīng)十九了。和我沒有血緣關系,但我爸非常喜歡他,常跟我提起他?!蔽覙O力壓制聲音里的不甘,“我嫉妒這個弟弟,我爸把他當寶貝?!?/p>

“要去哪找?”扎木四朗只問重點。

“還不知道,我讓二叔幫我打聽。我只知道在西藏?!?/p>

“找到,要做什么?”

“揍他一頓好了。”我高聲嚷嚷,“憑什么把我爸搶走?!钡@話說得相當沒底氣,也很傻氣。

扎木四朗笑了笑,只說了句,是緣分。

老實說,明明我才是親生的,可我爸就是一萬口不離“你弟弟”。到底怎樣的“愛和希望”,讓我爸變成這樣。當然,我很可能打不過,但我會請扎木四朗幫忙,二對一,有勝算。胡思亂想著,我看漫坡的格桑梅朵,看山,看雪,看天,然后看見遠處一大團變了色的黑云朝這邊傾瀉涌來。

“糟了,夏雹雨要來了?!?/p>

扎木四朗低呼出口,說完迅速起身,拉著我往坡下跑。馬兒喘著氣在原地騷動,不停抖身上的毛,顯得焦灼不安。扎木四朗把唯一的雨衣套在我身上,帶我上馬揚鞭。

我無法想象青藏高原的暴雨有怎樣的威力,但看扎木四朗驚慌的樣子,我害怕起來。心臟擂鼓一樣,隨著一聲埋伏在頭頂?shù)捏@雷炸開,我覺得有什么揪住了我的脖子。

我們騎馬朝那曲縣城跑,但還是逃不過黑云遣出的急行軍。先期的大雨追了上來,劈頭蓋臉打在身上。路過錯木如錯湖時,之前磕長頭的人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我知道轉山對信徒的意義,贖罪和祈福像兩座大山永遠壓在他們身上,若不是遇到極端天氣和生死,他們不會放棄一步。

茫茫大雨看不見遠處,來時就覺得很長的路,此時更長了。馬蹄踩在濕漉漉的草原上,像落在布滿陷阱的沼澤里。好幾個驚雷在遠處炸開。雷聲過后,咻的口哨劃破厚重的雨幕傳來。我明顯感到扎木四朗頓了一下。緊接著,他也發(fā)出一聲高亢清脆的哨音回應。

除了嘩嘩的雨聲,我聽不見其他動靜,可扎木四朗像能聽見我聽不到的東西似的,指揮馬兒跑,又吹出幾聲口哨。一會兒短促,一會兒綿長,時急時徐。漸漸地,我看見前面的雨幕里出現(xiàn)了一匹馬。馬與我們擦肩而過,朝我們身后更深重恐怖的雨幕奔去。緊接著第二匹,第三匹……

“它們往那邊跑,很危險的?!蔽掖舐暫敖o扎木四朗聽,才張口,雨水就灌進了嘴里。

扎木四朗沒功夫回答。我漸漸發(fā)現(xiàn),原來他試圖用口哨安撫那些受驚的馬兒,但因為頭頂上掠過的閃電和遠處的驚雷,并沒用。突然,我覺得有什么狠狠擊打在我身上,一陣生疼,是冰雹。冰雹大而急,像急行軍投下的利刃,勢必要把下面的生靈打垮。我徹底看不清楚前路了,只能靠扎木四朗辨別方向。

“扎木……”幾分鐘后,正前方傳來一個聲音,緊接的,又是嘹亮的口哨。有人正騎馬朝這邊跑來,越來越近。

聽清楚了,是桑吉,“我的馬群受驚跑散了,但我得去找奶奶,她非要去轉山。”桑吉披著冰雹在三米之外大聲說,夾著哭腔。

“你去找奶奶,我給你找馬?!痹舅睦收f完叫我扶穩(wěn)了,揚起口哨往左邊奔去,一下把桑吉脫口的“謝謝”甩在身后。

扎木四朗騎在馬上,目光銳利,身手敏捷。借著每一次閃電的亮光,穿透厚重的雨幕,搜尋那些驚慌失措的馬兒。很快,許多馬朝我們聚攏而來。又一個撕破天空的閃電遠遠亮起時,我們看見一群涌動的馬迎面奔來。緊接著,一聲毀天滅地的響雷爆炸在上空。我們騎著的馬驚嘶一聲,前蹄高高揚起。

我嚇傻了,一哆嗦,從馬背上摔下來。我看見扎木四朗著急想抓住我的樣子,目里一片焦紅。可惜來不及了,我狠狠砸在地上,緊接著,馬群朝我奔來。油然而生的恐懼正是此刻從身體每個毛孔里鉆出來的。我像只鴕鳥,努力把頭埋進臂彎,山洪暴發(fā)似的馬蹄聲近在耳前。

突然,身上一重,有人把我罩進懷里抱住。馬蹄不斷從我身邊和上方踏過。那人胸膛狠狠貼著我,在馬鳴和閃電中,我清晰地聽見他鏗鏘的心跳,然后,我嚇暈了。

睜開眼,面前一團黑。等我適應了黑暗后,我看見一團猩紅的亮光帶著溫度,是爐火。我想坐起來,動了動發(fā)現(xiàn)背和腰很疼,疼得我直抽冷氣。

“哪里疼?”黑暗中,扎木四朗的聲音陡然響起,就在我身旁,接著又問,“餓不餓?”

一想起最后是我撒手從馬背上摔下去的,我就歉疚,唯唯諾諾,“除了頭暈,其他沒什么,也不餓?!?/p>

扎木四朗沒說話,不一會兒,一根大蠟燭亮起。我見他拿著個紅色瓶子坐在我旁邊,“給你上藥,忍著點?!?/p>

我哦了聲,這樣的境況,已經(jīng)沒心情害羞了。況且扎木四朗是好人。想到這,或許是被大雨浸過的緣故,我的心濕漉漉的。

按照扎木四朗的指揮,我先把手臂伸出來。他從紅色瓶子里掏出乳白色的膏狀藥,一點點耐心涂在我淤青的地方。涼涼的藥擦上去后,劇烈的疼果然緩解了許多。扎木四朗的手指冰冷,一點一點,指尖只落在我疼的地方。我感覺我的皮膚自燃了,燙得可以當暖手袋。

“你把背露出來,其他地方捂好了告訴我?!陛喌胶蟊澈脱臅r候,扎木四朗轉過身去說。

這個呆子,語氣就不會溫柔點?表達就不會含蓄點?我在心里反駁,蹭蹭蹭脫了衣服躲在被窩里,只露出個背。

“好了。”我小聲小氣說,聽見扎木四朗轉了過來。大手合在背上時,我忍不住縮了縮身子。扎木四朗的手有點粗糙,一寸一寸撫過我背上的肌膚時,那種粗糙帶電一樣撓得心癢。我覺得頭暈目眩,心砰砰砰跳,像有一只蜜蜂鉆進了耳朵。

夏雹雨淅淅瀝瀝停了,帳篷里灑進一條月光,外面的月亮肯定又圓又亮。尋著那縷月光,我從帳篷縫隙往外看見一輪明月掛在坡頭,冷色的光安靜恬淡。我扭頭看扎木四朗,月光和他的眼神很像,帶著冰冷的溫柔。我覺得我看到了第二輪月亮。

“扎木四朗。”盯了一會兒,我叫他。

“我在?!?/p>

“我決定不去找應天河了?!边@樣的想法是突然冒出來的,說完我笑笑??梢恍?,鼻頭就酸,眼里開始冒濕意?!澳銈€呆子,給我當金鐘罩,不怕么?”說著,我開始吸鼻子,“就算我怎么了,我也不賴你,我不是那種人。萬一你有什么三長兩短,我會歉疚一輩子的?!?/p>

“坐了我的馬,就要保護你。”扎木四朗平靜地說。

我想看他的眼睛,但他的臉在搖曳的燭光里時明時暗。

“這里的馬很有靈性,我和它們生長在一起,那曲的每座山,每群牛羊,每匹馬,每條溪流,每個湖泊,我都認識,它們也認識我,總會優(yōu)待我。你放心?!?/p>

沉默了很久,我才聽扎木四朗輕輕這樣說,心里終于好受了一點點。

“你已經(jīng)到這里了,應天河我陪你一起找。”扎木四朗堅定地說。

我想不出怎么回答,沉默一點點融化在四周。我叮囑他也擦點藥,縮進被窩睡著了。

半夜,月亮高懸的時候,我一下子醒過來。我聽見帳篷外有說話聲,夾著隱忍的哭泣聲。這哭聲讓我心驚,我想起扎木四朗,想起應天河,心狠狠抽緊。我掙扎著起來,慢慢挪到帳篷邊。透過帳篷的縫隙,借著月光,我看見桑吉坐在外面,肩頭顫抖。他臉頰上有血跡,帽子已經(jīng)不見了,頭發(fā)胡子亂糟糟的,身上還是濕漉漉的羊皮袍子。

扎木四朗背對我坐在桑吉對面,他的背呈現(xiàn)出一種僵硬的筆直,不能自然舒展??磥硭麄貌惠p。他們低聲交談,桑吉的眼淚越掉越多,我看不見扎木四朗的臉。雖然聽不懂,但我知道他們一定在說桑吉奶奶。

我躺回去,睡不著。帳篷外的聲音被夜風切得細細碎碎,一直有。我有種很不好的感覺,可我不敢說出口,我怕說了就變成真的。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帳篷的氈門被翻開,有人走了進來,我睜開眼睛。

“桑吉的奶奶找到了?!币娢覜]睡著,扎木四朗說,然后緩緩坐下來,“桑吉在可熱阿山底的河里找到了她,桑吉爺爺就是在那兒的天葬臺升天的?!?/p>

我忍不住啜泣起來。

“桑吉想獨自送奶奶最后一程,損失的馬匹,我們努力在賽馬節(jié)上贏到馬駒?!?/p>

“節(jié)哀順變,你也保重?!?/p>

“爸啦在我十歲的時候去轉山,再沒回來過?!痹舅睦首谖覍γ?,聲音低而冷。

“你們去找過嗎?”我很想安撫扎木四朗心尖上的傷口,吸著鼻子問。

“他只是迷失在雪山里,終有一日會回來?!痹舅睦蕡远ǖ卣f,接著在我對面的氈子上輕輕躺下,等他傳來均勻的呼吸時,我扭頭看著他。

扎木四朗睡覺的時候像只金魚,靜靜潛在水底,安詳而沒有煩惱。他臉上的笑紋很深??磥硭?jīng)常笑,是快樂的。誰和他生活在一起,一定很有趣。這樣的想法突然像只螢火蟲從我心底躥起。

晨光微露時,我輕輕起來。扎木四朗還沒醒,我把身上的被子統(tǒng)統(tǒng)挪到他身上。走出帳篷,我見薄薄的霧氣正繚繞在草場上。昨天的夏雹雨令河水上漲,低洼地汲水成塘。

很快,霧氣散去,萬里無云。我覺得除了手肘有點疼,其他地方已經(jīng)能正常運作了。我拿出沒信號的手機,把電話卡摳出來再裝進去,重新啟動。開機后,顯示信號的地方一直在轉小圈,然后,“中國聯(lián)通”四個字就跳了出來。幾秒鐘的時間,手機開門迎客似的,振個不停。

爸媽發(fā)了很多信息給我,問我在哪,說電話不通,再聯(lián)系不上就要報警了。這讓我滿意了許多。二叔也有消息了。二叔說,應天河在那曲一個部隊當兵。

當那曲兩個字跳進我眼里時,強烈的退意再次從心底升起,我徹底不想去找應天河了。

扎木四朗從帳篷里出來,走動時背挺得很直,動作僵硬。太陽翻過前面的山頭冒出來,

“找到你弟弟了?”見我發(fā)呆,扎木四朗把馬牽到水塘邊喝水,走過來問,像是看穿了什么。

“就在那曲的部隊,可我不想找了?!蔽覍嵲拰嵳f。

“你不想找一個結果?”扎木四朗接著說,“這里的部隊在沙哥鄉(xiāng),得從縣城坐面包車去,在可熱阿山那邊,兩小時到得了。現(xiàn)在出發(fā),我和你去?!痹舅睦时任疫€執(zhí)著,目光真切,看得出是真愿意幫我。這雖然讓我喜滋滋感動,可我一點底氣和動力也沒有。尤其昨天害扎木四朗受傷,讓我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場無理取鬧。我動搖,退縮,想逃跑。我承認我還沒做好見應天河的準備。

“不去了。”我唯唯諾諾,無數(shù)個聲音和假設在心底起起伏伏。伸伸縮縮的目光碰觸到扎木四朗堅定的目光時,我打從心底鄙視自己。

扎木四朗看著我,沉默了幾秒,嘆口氣,眼里那粗壯的失望像冰雹砸進我心里。我一急,逞強說,“去就去?!?/p>

和別的地方不同,沙哥鄉(xiāng)更接近山區(qū)。怕我隨時變卦跑了似的,扎木四朗執(zhí)意騎馬帶我去。馬兒穿過一整個草場,很快就到了山口。扎木四朗說這里屬于藏北地區(qū),地形更復雜,海拔更高,更接近念青唐古拉山。

“那須彌山呢?”我問。

“須彌山是神山,我們叫它崗仁布欽山,在更北的地方,是岡底斯山脈的大山峰,很多人磕著頭去那轉山?!痹舅睦收f。

我想到扎木四朗的爸啦,悄悄打量他,他似乎已經(jīng)釋懷了。我覺得他一定去須彌山找過他爸啦,但是沒找到。遠處能看見光禿禿的大山、裸露高聳的山石和稀稀拉拉的土層,山頂是白茫茫的雪,終年不化。這樣的山勢一看就極其危險,夏天容易滑坡,冬天容易雪崩。一路上,無數(shù)飄飛的風馬旗橫陳在空中。白藍紅黃綠,像永不消逝又能流動的彩虹。好不容易,沙哥鄉(xiāng)到了。放眼望去,這是一個更偏僻的地方。徹底是光禿禿的石頭山了,根本撐不起任何植被,只有小河流經(jīng)的地方,稀稀拉拉長了些綠色植物,也不像草。

幾排簡易房坐落在平整的空地中央,是沙哥鄉(xiāng)最熱鬧的地方了。滿地的風馬紙片。扎木四朗說這幾天是宗教節(jié)日,要撒風馬紙片祭祀。不斷有白色、紅色、綠色、藍色、黃色的風馬紙片在四周飄飛,像開在身邊的五彩蓮花。

不遠處的空地上,林立著數(shù)不盡的瑪尼堆,密密麻麻,讓人心生恐懼。天空又開始陰沉沉起來,大風呼呼。我的心跳莫名加快,有什么在里面蠢蠢欲動。在扎木四朗的帶領下,很快就找到了部隊。這會兒,我又害怕起來。

應天河一直是別人口中的人,或許也是不存在的人。

我在密麻林立的瑪尼堆前糾結——該怎么稱呼他?該怎么面對他?該怎么介紹我自己?該說什么話當開場白?該怎么找到教訓他的切入口表示我的不滿?最最重要的是,我該如何控制自己,才能不讓應天河發(fā)現(xiàn)我的嫉妒和不甘。

一時間,我覺得渾身無力,頭發(fā)被大風吹亂。一抬眼,前方無數(shù)的瑪尼堆站立著,像無數(shù)的人。這些人紛紛圍著我,竊竊私語,對我評頭論足,搖頭看著我這膽小鬼,我甚至聽見一陣失望的嘆息聲。這聲音讓我心驚。

扎木四朗比我直接,也比我堅定。他徑直朝在部隊門口站崗的士兵走去,一副快刀斬亂麻的氣勢。帽檐下的士兵很嚴肅,在大風里一動不動,目不轉睛盯著前方。扎木四朗說了什么,士兵沒動,也沒回話。我心一下虛了,覺得應天河也會這樣對我,便壯膽似地大聲嚷嚷,“我找應天河,讓他出來。”

士兵終于有了一絲松軟,嘴巴動了動,可還是沒說話。他的表情被鴉青色的天空一襯,更顯得不通情達理。見士兵不理會,我想了想,徑直跑到圍墻邊嚷嚷,“應天河,你出來,出來!”

風一陣緊過一陣,我見站崗士兵的臉都綠了。雖然這樣的方式很野蠻,但效果立竿見影。沒多久,一個頂著高原紅的士兵從里面跑出來。

“你們找應天河干什么?”那個士兵問。

還不等我張口,扎木四朗已經(jīng)搶在我前面回答了,“她是應天河的姐姐,特地來看他的?!?/p>

士兵似乎不愿意相信我們的話,像是出于某種保護,盯著我們打量了一陣,才說,“應天河去可熱阿山救援了,那里暴雨山體滑坡,有村子被埋了,你們過幾天再來。”

我不知道這是推脫還是事實,我問那個士兵過幾天是幾天?他說不上來。天上的云又可疑地攏在一起,鴉青色被偷偷換成了灰黑色,像是把地上很多臟水灌進了云頭,下一秒就能潑下一盆雨。

“我們去可熱阿山吧。”我想給心底的某種不治之癥找到靈丹妙藥,去見應天河的想法又強烈起來。我不愿這件事像一顆圖釘,永遠釘在我心上。

“回去會路過可熱阿山,一起去找他?!痹舅睦释饬恕?/p>

從沙哥鄉(xiāng)直接去可熱阿山不遠,但因為山和石頭多,路變得更難走。昨天暴雨留下的積水處處可見。馬兒跑過的時候,像投下一顆顆水雷。暴雨讓不少原本已松動的山體滑落溝底。河水也比平時更湍急。這里有很多住戶分散在沒有名字的地方,也不知道應天河在哪。

我和扎木四朗下馬,沿著大路走。逢人就問是否知道部隊的人在哪兒救援。因為救援地點多,尋找應天河,就像在水波里撈月亮,有時匆匆趕到了,也只是鏡花水月一場。扎木四朗很有耐心,帶我去任何一個可能有救援的地方尋找。

折騰了幾個小時,仍舊一無所獲,我們都筋疲力盡,意志力和信心開始渙散。或許因為馬兒疲憊,或許因為扎木四朗有傷在身,馬兒跑過斜坡時,路面開始松動,還沒反應過來,我們摔了下去。

稀薄的土層這回不能優(yōu)待血肉之軀,扎木四朗重重砸在石頭上,腿部受傷,動彈不了。更糟糕的是,馬兒也站不起來。一時間,只有我好好的。天空飄起小雨,天漸漸黑下來,我無法拽著扎木四朗和馬兒離開,甚至也背不動扎木四朗。

“別著急,你去周圍幫我找兩塊石板來,像堆在瑪尼堆上面那種石板,長一點。”扎木四朗的額頭泛虛汗。

我爬上大路朝前走,在石頭堆里翻找合適的石板。等趕回來時,扎木四朗滿頭是汗,讓我把石板照他說的放在他受傷的腿兩側,用繩子緊緊綁起來。

直到天黑,我們再沒遇見一個人。扎木四朗和我緊緊挨著馬兒,互相取暖。晚上十一點的時候,小雨變成中雨,雨細細密密淅淅瀝瀝,寒冷越來越清晰。天空黑得稠密,沒有光,黑暗就更加立體。每一秒鐘都難熬。

“別害怕。”扎木四朗說。

可我擔心扎木四朗,“你如果哪里不舒服,就告訴我,我給你揉揉?!蔽覀兌荚诤诎抵斜牬笱劬?,直到遠處傳來被風揉碎的聲音。

似乎有人在叫我,但我不確定。我認真辨認,確實有很多聲音。此起彼伏卻又異口同聲,兩個音節(jié)帶出一個詞——夏天。我立即站起來,扯開嗓門回應他們,山風刮過來,我眼淚忍不住打轉。一時間,滿山都是我的聲音。

“在這,我在這兒。”

風把我的聲音送出很遠,我看見幾束單薄的電筒光投向虛空,被墨色的漆黑吸去。我舒了口氣,告訴扎木四朗別動,站起來張望那幾束光。光線朝我們聚攏而來,我看見光線從路上慢慢滑到坡地,越來越清晰。

一個竟然是桑吉,我一下就認出來了。另外的,在電筒光里只辨得出一副單薄的身體,面上透著明暗相間的青澀。

“你們是進山的那兩個人嗎?”說話間,那人已經(jīng)和桑吉把扎木四朗架了起來。他們決定把馬兒留在原地,先送受傷的扎木四朗回去。

我們慢慢移上山道,雨越下越大。很快,雨水又順著山道流下來。像一雙雙不斷阻止我們前行的手。為了逃離一場雨,桑吉背起扎木四朗,路滑難走,我小心跟著,那人緊緊拉住我。拐過幾個山道后,暴雨來了。桑吉和扎木四朗跟不上。那人告訴我等在原地,他去看看。

看了很久,直到我聽見一陣巨石滾落的轟隆聲,腳下晃動起來,我摔在地上,晃動一會兒就停了,我急忙爬起來往回跑,卻只看見一堆瞬間攏起的石頭。

“應天河……”桑吉扶著扎木四朗,聲嘶力竭地朝那堆石頭喊,聲音像一束孱弱的電筒光,投進無盡的虛空。

其實,說完扎木四朗,也就說完了應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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