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道
玩家
我有個女朋友,認識了很多年,忽遠忽近的,關系一直也不密切,不過覺著她活得最像個現(xiàn)代女人,有一種“天涯若比鄰”的廣泛親切。
她說她在嘉陵江邊長大,自小就會玩水。大抵因為山城云霧的潤澤與嘉陵江水的淘洗,她的皮膚細白得通透,不需粉黛,娥眉淡掃,朱唇輕抹,便是玲瓏的美人。她確實長得美,不是現(xiàn)在流行的刀戳出的錐子的臉,是《紅樓夢》里寶姐姐那樣盛世的體態(tài),面若中秋月,說話語氣嬌嗲嗲的,不似重慶女子的熱辣,倒像從小生長在江南,肌骨瑩潤,天然地一股風流酥香。
她生長于草根,沒上過大學,但這不影響她走向世界。十八歲那年,揪著“十萬大軍下海南”的尾巴,她和一個繞了里三層外三層親戚關系的表哥到了??凇R宦飞?,表哥跟她說了很多成功女人成功的事例,女人到底是女人,靠自己征服世界的難度太大,聰明的女人都是通過征服男人來取得她想要的。武則天夠厲害吧?能當上皇帝也還是托了李世民與李治的福。當上皇帝就行,誰管你當年怎么侍奉的父子倆。歷史一過就一千年,大浪淘沙,成王敗寇,當年和武媚娘爭寵的嬪妃,哪個不是美人堆里冒尖兒的,到了現(xiàn)在,誰還記得?所以,要在亂世里當盛世的人,就要有雄心,有軟的言語,硬的心性。
表哥的一席話,說得驚天地,泣海神,她認為至少有一半是聽懂了。
到海口的第五天,她就在一家豪華夜總會找到了工作,當迎賓。迎賓這活兒其實挺好,最能洞悉往來客人的真實面目,在門口站個十天半月,是官員是商人,大抵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總之來這兒的人錢包都不會癟。更實惠的是,身上的旗袍都度身裁剪,該凸出的凸出,該凹入的絕不往外露半點,花色上她也盡選那些素雅寧靜的。她深知進出那種場合的人,早已看慣花紅柳綠,對于小清新,倒有回歸青春的親近。而她只有先成為別人的目標,才可能為自己的理想貼上標簽。
其時在海南闖蕩的人都有一股熱血,全是拓荒者的姿態(tài),尤其女人,學歷不是敲門磚,臉蛋是最好的通行證。憑著幾分清純的扮相和無辜的眼神,她很快在夜總會門口勾搭上了一個比她整整大了二十歲的企業(yè)老總W君。她迅速脫下迎賓的旗袍,在W君旗下的一家藥業(yè)公司當前臺。穿上職業(yè)裝的她更美,端莊,大氣,說話捏著鼻子,嗲聲嗲氣的,像林志玲。因為心里有底,她比寫字樓里那些成天忙得暈頭轉(zhuǎn)向的白領更優(yōu)雅,有一種招牌的氣定神閑。果真的,從前臺到總裁私人助理,她花了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年齡不是代溝,總裁W君對她有無限的賞識,相逢恨晚。這一點她其實早就預見,雖然沒讀過什么書,但嘉陵江水的滋養(yǎng)讓她自小就懷了一身取悅男人的絕技。當年還在讀初中,就有兩個男生為她大打出手,一個手折一個腿跛,她連帶受了處分,在家反思三天,寫一份深刻的檢討。這三天時間她可沒閑著,認識了幾個準備到北京淘金的先鋒藝術(shù)家,決定退學。北京最終沒去成,不過跟“十萬大軍”一起下海,顯然氣勢更足,也更有歷史意義。
進公司的第三年,W君就投資開了另一家新公司,法人寫的是她的名字,公司的運作全由W君打理,她只負責分股份,數(shù)錢,虧了算W君的。
她其實在感情上挺浪漫,譬如為了讓W君娶她,甚至鬧過自殺。不過據(jù)說當年W君的老婆正好患了絕癥,W君不忍丟了糟糠之妻,背負陳世美的罵名,求她再等一等,等他老婆死了再說。她一等近十年,卻發(fā)現(xiàn)W君的老婆面色越來越紅潤。由于頭腦的精刮,W君與他老婆以及幕后的家產(chǎn),她迅速算出了個大概,她突然明白,這才是W君老婆“患絕癥”的真相。
她決定給自己找個老公。但在海南物色一圈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與W君的風流韻事過于深入人心,在島內(nèi)找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老公不太容易。她開始向外拓展,網(wǎng)絡是最好的媒介。
她很快成了各大征婚網(wǎng)站里最搶手的人物。在近半年的時間里,她見過的男人以千百計,無一例外,這些男同胞在見面之后都要給她發(fā)來無數(shù)溢美的短信,她似乎正以飛沙走石之勢成為新一代黃金剩女的標桿。不過她不是等閑之輩,被人追逐的感覺雖然好,到底存著鏡花水月的成分,對于找老公,她向來有獨到的見解,精于算計。她先把見過面的追求者的名單列出來,有意無意逐個告知她近期將獨自出行,追求者們自然踴躍,而她每次只選擇一個同行,一般到西藏或新疆。追求者此時都急于表現(xiàn),大包大攬,她這一路就不僅省了餐費旅費,還能在途中認識不少新的驢友,這些人有錢有閑,都在當老公的人選范圍之內(nèi)。
久經(jīng)排查,我這個親愛的女友最終選繹了一個在北京做生意的香港人作為結(jié)婚對象。這當然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她一直想讓自己及后代獲得更多的福利,老有所依,她其實想過找個老外,比如美國人或者加拿大人,但她不會說外語,這會讓自己從一開始就處在劣勢,也使交往過程的變數(shù)增多。找香港人是折中方案,方方面面合計起來都還不算太差。這年頭,婚姻哪有十全十美的,既然是湊合,那就湊出點實在的東西來。
結(jié)了婚,她過起日子來也很有天才。領結(jié)婚證之前,她迅速在海邊買了兩幢別墅,空著。后來從香港老公那里扒拉錢來裝修,房產(chǎn)證上是她一個人的名字,屬婚前財產(chǎn)。如今新的婚姻法出臺,她覺得自己實在有遠見,掙了一筆。
婚后沒多久,她就對自己的婚姻感到了厭倦,她和香港老公依然分居兩地,一個在北京,一個在海口,兩人的財產(chǎn)也各自經(jīng)營,諱莫如深。
為了香港戶口,她決定生個孩子。經(jīng)年從事醫(yī)藥銷售工作,讓她對自己的生理周期也把握得十分精準,即使年輕時風流韻事一籮筐,也不妨礙她在大齡時成功當母親。
整個春夏,她都選擇留在北京。第二年春天,她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她的香港老公已年過不惑,對于這突如其來的幸福,自然喜極,感激涕零,對她的要求百般應承。而她清醒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先在北京和??诟髻I一套房,以夫妻倆的名義,理所當然香港老公掏錢,在另附的協(xié)議中,特別注明:若婚姻有隙,則房產(chǎn)歸兒子所有。
有了兒子,香港老公回海口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她卻越來越厭煩。她對朋友們說老公溫吞的性格,沒有血性,天塌下來也別指望他哼一聲。她在香港老公和W君之間周旋,偶爾出門十天半月,同行的則另有新人。男人們隱隱能感覺對方的存在,不過誰都沒在她面前提起,倒像都憋了一口氣,使出渾身解數(shù)來爭得她的寵幸。這其間,大概W君覺得自己年齡最大,危機感最強,在一次歡愉的約會之后,他主動向她的香港老公發(fā)起進攻,他在電話中向她的香港老公描述他們在一起的場景,繪聲繪色,甚至不放過她內(nèi)衣的蕾絲花邊和隱秘部位的那顆痣。她以為她的香港老公會因此對她大發(fā)雷霆,甚至提出離婚,但后來的日子一切如常。她覺得自己有了充分睥睨香港老公的理由,剩下的牽扯,就是盡快辦理入籍的事。endprint
她選擇在兒子兩歲生日時提出,一切入情入理,場面也溫馨,兒子剛剛開始學會喊爸爸,這是軟化香港老公的關鍵。果真的,溫吞的老公第一次用驚人的速度把他們母子變成了香港人。在這個過程中,她和兒子一直待在老公身邊,溫情脈脈,每一天都營造出一個幸福家庭該有的樣子。這一切的成本她算過,怎么也不會虧了的。
到了年底,香港戶口一辦好,她就攜了兒子回海南。她明確下一步的計劃,離婚該提上日程了。在北京時,她就仔仔細細估算過這場婚姻的本利,不能再拖下去了——她今年已經(jīng)四十,再熬下去,就得從牛奶葡萄變成了金絲蜜棗,雖說如今的化妝品都神奇,除非糞土之墻,沒有不可圬的道理,但真到了那一步,連W君都得落荒而逃,更別說那些績優(yōu)股。
香港老公給兒子的生活費源源不斷地打進銀行的卡里,即使離了婚,這一塊福利也不會斷了的。前幾天,她把原來的飛度車淘汰了,換成敞篷的寶馬,很拉風。朋友們都羨慕她活得灑脫,她也不避諱,有時拉上三兩個姐妹出去兜風,都打扮得妖嬈,惹得旁人一路側(cè)目。
離婚的事還沒下文,其實這婚離沒離倒也不是十分的緊要,她繼續(xù)拿W君供給的股份,過著食利生活。有一天,她特別想吃上海的大閘蟹,就托了人專門從上??者\過來,到??跁r,這些大閘蟹手腳被綁得扎實,喘著粗氣。她之前在電話里就說好了,得要活的,新鮮。
功夫
最近,一位相識多年的大姐從工作了幾十年的崗位上退下來了,退了休的大姐說起她單位系列的人和事,就搖頭,唏噓盛上一籮筐。
他曾經(jīng)是大姐身邊最得力的助手。當年大姐是部門的領導,是他們單位里最能干的幾個人之一,而她的愛人更能干,是大姐所在集團的二把手。大姐因此得了所有人的尊敬,到外面吃個飯,前呼后擁,都是單位里的精英。他的位置總是離大姐最近,時刻瞪圓了眼,得防大姐磕著碰著,要是大姐的裙角不小心沾了灰屑,了不得!
他因此最得大姐的青睞和信任。有一年,單位里瘋傳他打著單位的旗號騙客戶的錢,這消息傳到了大姐愛人的耳朵里,到底是單位的領導,大姐的愛人一聽就怒了,這可是關乎集團名譽的事,不能因為一只老鼠就壞了一鍋湯。大姐的愛人當天就在家里拍了案,無論如何也得把這品行不端的人清出去。
他迅速得到要被開除的消息,趕緊跑到大姐的辦公室里,跪著,涕一把,淚兩行,痛訴家中臥病在床的父母與嗷嗷待哺的女兒,都指著他這點工資活著。大姐還沒開罵,先就被這陣勢鎮(zhèn)住了,讓他起來,他不,跪著,無論如何是不能被開除的,離開這里就沒有活路了啊。大姐心下就軟了,好歹是自己的愛將,也不能把人逼上絕路。當晚大姐對著愛人吹了一宿的枕邊風,他終于被留下了。
他因此在大姐的身后跟得更緊了,亦步亦趨。十年前,大姐弄了個刊物,需要一個能寫的人。他適時地薦了自己的親戚,但大姐從別處發(fā)現(xiàn)了自己想要的人材,便否決了他的舉薦。大姐后來幾經(jīng)輾轉(zhuǎn),把那個陌生人材羅到了自己手下。這人材不過二十多歲的小丫頭,寫的文章卻甚得大姐歡心。小丫頭因此就遭了他的忌。而小姑娘除了寫得一手好文章,不諳半點世事,對于他的忌恨,也渾然未覺。初到大姐手下的幾年,小姑娘很賣力,寫了很多文章,得了許多人的贊。有一天,大姐的上司接到了一個匿名電話,告發(fā)小姑娘的某篇文章系抄襲。那天在單位里,大姐看到他拿著一本雜志,在單位里挨個部門去展示雜志里與小姑娘的文章相仿的片段。他就是想把事情鬧大,鬧大了這丫頭片子還能不走?大姐知道此事后勃然大怒,把小姑娘叫到辦公室里狠狠罵了一通,好在小姑娘并非真的抄襲,只是文章的故事構(gòu)架有點兒相似,最后不了了之。
再后來,“抄襲事件”真相落了底,原來匿名電話是他雇了人打的。
小姑娘沒走成,他心里就有了新疙瘩,五官七竅因此就有了更多變化。這活人的臉,自然也是活的,總比七巧板要復雜些。在社會里摸爬滾打了這么多年,他有一套變形本領。在小姑娘之流的同事面前,他永遠面無表情,他的腦袋生來就大,臉也大,膚色不夠白,這臉一拉,跟驢臉就顯得親近,形神兼?zhèn)?,面皮一繃,就成了皮鼓,使人一站他面前,心里先就矮了三分。但他一見了大姐或者別的領導,腦袋立刻前后左右往里各癟進幾尺,驢臉迅速縮短,嘴角堆起笑容,這笑容的凝結(jié)時間得看領導的臉色,領導心情尚好,他的笑容就一直掛著;要是領導也遇了不爽,他的笑容也要在瞬間消失,嘴角抽蓄,一臉的誠惶誠恐狀,無論如何,在精神上不能顯出與領導有分歧。以他在這環(huán)境里的多年研修,臉是前進的重要工具之一,父母既把這張臉給了自己,無論如何得運用好,否則不白長了?
大姐四十六歲那年,單位里突然出臺一個政策:四十六歲以上的女同志不能擔任部門主管以上的職務。大姐于是被解除了部門主管職務,因為尚未到退休年齡,單位就給大姐安了個閑職,混著。那一年的晚些時候,大姐的愛人也被調(diào)離了單位——中國人做事,歷來有頭有尾,因果脈絡都清楚,決無半點含糊。
大姐新的辦公室毗鄰單位老總,大抵是老總的氣場過大,自從與他做了鄰居,大姐的辦公室里就沒怎么來客,除了那個大姐從別處扒拉來的小姑娘,其余的人都突然消失了,不過一層樓的距離。當年任部門主管時,大姐的辦公室里天天都熱鬧,開會時全是歡聲笑語,大家都顯出在大姐手下工作無比快樂的形狀。他的表現(xiàn)最突出,會前的鋪排,會后的飯局,以及飯局后的酒局,全由他打點,從沒出過半點岔。大姐看著大伙高興,就覺著他確實能干,慶幸自己慧眼識英雄。
但自從搬進新辦公室后,大姐就沒再見過他,偶爾收到他的一兩條短信,也是逢了節(jié)日,他轉(zhuǎn)了別人的,一看就是群發(fā)。大姐說,人走茶涼是人間常態(tài),她不計較,但他是她頂著巨大壓力,力排眾議留下的,心地如此欠厚臉皮如此欠薄,讓她始料未及。
有一天,大姐因事晚來上班。剛出電梯口,忽見一人貼著她辦公室對面的墻往里行進,躡手躡腳的,狀若壁虎。大姐甚異,怕是盜賊?不像,青天白日的,樓里都是眼睛,這賊還能有活路?大姐覺得眼花,把眼睛摘下擦一擦,再戴上,這回能看得更清楚些。寬得往下搭拉的棉質(zhì)T恤,洗灰了的藍的帆布過膝短褲,兩邊褲角各系兩個螺旋結(jié),腳上蹬著北京老式黑布鞋,還是一副邋遢樣??吹侥_上布鞋時,大姐就知道是他了,估計是想去找領導,路過大姐辦公室,怕弄出聲響“驚擾”她,故作壁虎狀貼墻而行,也是一番苦心。
半年后,大姐聽說他成了老總最得力的干將。第二年春天,老總又弄了個子公司,他便成了子公司里的二把手。憋了這么多年,他終于也有了官職,得好好出一口氣。
他在子公司里工作得很賣力,無論如何得干出一番天地來,得讓那些人看看,拍領導的不都是馬屁。首先,得在員工面前樹立威信,所謂威信,即是威嚴與信賴,而信賴是由權(quán)力決定的,沒有權(quán)力,張嘴都是廢話,誰信你?原來在公司時,他一直俯首人下,天天唯唯諾諾,手里也沒幾個錢,還得打點各路神仙,都說人窮志短,他的頸項也因此生生縮短了幾分,還添著一臉的平價菜色。
到了子公司,他的頭終于能昂起來了,因為背后有高人,中氣足,說話嗓門也比在總公司時大了幾分。安排工作,甲乙丙丁,都得按照他說的做,偶爾也有牢騷者,想抗旨?他的嗓門就更大:“實話告訴你們,違抗我就等于違抗了老總,有種的就試試看!”一聽他原來是老總附身,屬下果真打了個寒顫,生生把牢騷憋了回去,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旨領了去。這年月,社會皆是和諧氣象,領導恩情比天大,天能賜你薪水么?屬下再愚鈍,這道理總不能不悟的。
他也因此成了許多人的話題。大抵因為老總附身,能量過大,他到子公司不到一年,子公司就垮了。子公司的員工作鳥獸散,只有他,拽著領導的衣角,低眉順眼地回到了原來的單位。老總也確實給力,迅速在單位里又成立了個新部門,他無需學歷、職稱那些紅本本,直接當上了部門的副主管。說是副主管,其實要緊的事都由他管,任正職的部門主管不過是個空殼司令,偶爾單位有個籃球賽之類的,任正職的主管才有伸筋展骨的天地,在球場對著人群喊上幾嗓子。
他自然不屑與人攀比這幾嗓子,他得細細檢查領導的座位上有沒有塵屑,曬沒曬著太陽,再說,占據(jù)有利地形,是打贏任何一場戰(zhàn)爭的首要條件,如果領導突然出現(xiàn),還能第一時間躬身請安。這個“第一”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的。
這都是功夫。
責任編輯 王小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