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鐵
江林的冬天要比關內的冬天長一個季節(jié),江林多雪,整個冬天都被厚厚一層雪壓著,喘氣鼻孔里也會冒出雪色的氣體。江林只有一家電影院,名字不叫電影院,叫林業(yè)俱樂部。是林業(yè)局的禮堂,林業(yè)局開大會的場所。沒大會開時,俱樂部便放電影,所放影片基本與其他城市的電影院一個頻率??措娪耙I票,林業(yè)局職工享半價優(yōu)惠,來售票窗口買票的人手里大都捏著一張工作證。江林的人或多或少能和林業(yè)局扯上關系,借到一張工作證不成問題。買到票,揣進衣兜,手褪進衣袖,踩著積雪拖一溜嘎吱嘎吱的聲響走。
俱樂部有兩名放映員,老黃和老吉。老黃五十多歲,叫老黃挺正常,老吉不過三十出頭,叫老吉也沒誰覺得不正常。老吉的家在某林場住宅,離老林子近,離城里遠,俱樂部在城中心位置,老吉上下班,單程要走一個多小時。老黃和老吉兩班倒,一個早上七點到午后兩點,另一個午后兩點到晚上八點。二人不輪換,永遠是老黃上午班,老吉下午班。老黃愛好木雕,下午是他在家干活的時間,老吉偏愛睡懶覺,他想不出還有什么事比上午賴在被窩里更舒坦。晚上八點最后一場電影散場,正好與附近的江林高中下晚自習的時間重疊,俱樂部和學校涌出兩股人流,嘎吱嘎吱的踩雪聲響成一片。每個人嘴里呼出的白氣匯成壯觀的團狀,在一人多高的半空中如吹起無數顆白色氣球。
老吉和同住一棟家屬樓的老秦是棋友。棋是中國象棋,沒事的晚上,蹲在荒樓前腳手架上綁著的燈下殺幾盤。荒樓是附近住戶的叫法,其實是一座爛尾樓,承包商收了林業(yè)局的錢,不知什么原因,在樓主體快完工時跑路了。林業(yè)局不接收,這座樓就一直閑著,樓的房間之間沒有完全隔上,門窗也沒有安裝,連樓外的腳手架都沒有拆掉。下棋是在冬季以外的季節(jié),冬季蹲這兒,不出十分鐘,人會凍成冰棍。這也是兩年前的事了,老吉上了下午班,回到家都是晚九點以后,吃口飯,洗洗漱漱,就到了上床時間。雖然同住一棟樓,老吉并沒去過老秦家,老秦也沒來過老吉家。江林雖偏遠,依然染上了城市的毛病,鄰里之間互不打擾。老秦是林場的伐木工,有一雙粗壯的胳膊,老吉和他在燈下比過胳膊的粗度,小老秦十多歲的老吉胳膊比人家細了一圈。
一天晚上,下班的老吉被老秦截在荒樓的燈下。天是黑的,地是白的,老秦的臉一半黑一半白,又被燈光罩上一層黃,看起來挺怪異。老吉說,這么晚這么冷,我可沒勇氣下棋。老秦說,我不是找你下棋,是找你幫忙。
老吉說,想看電影了?
老秦說,沒閑心。
老吉說,那我能幫你啥忙?
老秦說,高中不是挨著俱樂部嗎,你下班正好和俺家姑娘下學是一個時間,我想求你帶她一起回家。
老吉說,送你姑娘回家,你信得過我?
老秦說,信得過信得過,你是個好人。
老吉早就聽老秦說過,你是個好人。老秦這樣說源于一個突發(fā)事件,兩年前夏天的一個晚上,老吉和老秦正在這兒酣戰(zhàn),一串女子的尖叫聲從斜刺里傳來,救命呀,救命呀!二人從棋盤上抬起頭,朝傳來尖叫聲的地方看去,只見荒樓的一處樓口一個男人正向一個女人動粗。老吉率先跳起,奔過去,叫那男人放手。男人松開女人,從腰間拔出一把短刀,沖老吉說,她是我老婆,家里事,你別管。女人說,不是,我不認識他。老秦拉住老吉說,走吧。老吉用比老秦細一圈的胳膊甩開老秦,拉住女人就走。那男人撲向老吉,二人扭打,老吉的胳膊被刀扎傷,老秦沖上來,用比老吉粗一圈的胳膊奪過男人手里的刀。男人逃了,女人得救。老秦對老吉說,你是個好人。
送一個女孩回家怎么想都覺得是一個負擔,老吉猶豫著。老秦說,我也不想給你添麻煩,以前都是我接她,現在,那個原因你也應該知道的,我沒法再讓自己平靜地去接她了。老吉心頭一緊,結束猶豫,說,好,我答應你。
老秦的姑娘叫韓梅,韓姓隨了母親。老秦的家是二次組合而成,老秦帶著自己的女兒秦麗娜,韓梅的母親帶著韓梅。韓梅比秦麗娜大兩歲。老吉見過韓梅,鄰居嘛,總會有碰面的機會,但沒說過話。在老吉的印象里,那就是一個看過也就忘了的鄰家女孩。
第一次送韓梅那晚下雪了,下雪天在江林的冬季是家常便飯。老吉在最后一個觀眾走出俱樂部后才走出來。江林高中的學生比電影觀眾多,觀眾們走遠了,還會有一些學生陸續(xù)往校園外走。老吉走到校門口時剛好看見韓梅走出來。夜晚的雪花像一張深色窗簾上的白色小碎花,一地積雪如散落的燈光。老吉湊過去,說,你爸叫你以后下學和我一起走。韓梅表情平淡,顯然事先已知道這種安排。她沒說話,點點頭。二人撞開那張白碎花的窗簾,踩著燈光向前走。
用十分鐘就走完了城里的路,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都將走在林間的那條大道上。道是板油的,能并排駛過兩輛汽車。冬季積雪厚厚地蓋了一層,這里的路是不撒除雪劑的,雪天多得如南方梅雨季節(jié)的雨天,除雪是除不過來的,雪路才是江林冬天的道路。二人在雪路上走,夏季半個小時就能走完的路,冬季要走上一個小時。道邊是深不可測的森林,有白樺樹、紅松、云杉、櫟樹、胡桃楸等,和北方人一樣,都是個頭高大的樹種。樹枝上頂著一頭積雪,這使原本黑暗的一切褪色,天地一片深白。
老吉的妻子是個愛嘮叨的年輕女人,老吉把事情跟她講過后就后悔了。她開始問這問那,埋怨他沒事找事,她細碎的聲音和窗外的雪花一樣飄得沒完沒了。三歲的兒子在兩室一廳的房間里穿來穿去,玩具、不是玩具的玩具隨手拋出,和他母親的聲音一起,劃出讓人眼花繚亂的軌跡。
老吉一個人坐下來吃飯,妻子和兒子在這個時間不可能還沒吃飯。妻子一邊看電視一邊不時扭過頭看他,嘴上依然是洶涌的江河。妻子是個好看的女人,當初見第一面時他就被她的好看所吸引。一路發(fā)展到今天,她的好看已經被她的嘮叨層層盤剝,在老吉眼里所剩無幾。淘氣的兒子也是一種盤剝,他使母親所剩無幾的好看在父親眼里破碎成灰,不成形狀。
妻子說,老秦真會占便宜,嘎巴嘎巴嘴,就把你給綁住了。
老吉說,順手牽羊,捎帶腳的事,算不得綁。
妻子說,順手牽羊是拿了東西,你又沒拿他啥東西。
妻子瞪大眼睛,又說,莫非,你想占人家姑娘便宜?
老吉也瞪大眼睛,說,你可不能亂講,人家姑娘還未成年,這樣講話喪良心。
妻子也覺得自己這句話有點過分,說,我不過順嘴一說,你較啥真呀!
老吉說,都不當真最好。
妻子說,老秦的家庭太復雜,別和他走太近了。
老吉說,除了下棋,我和他也沒啥共同語言,想走近不容易。
老吉說得沒錯,他和老秦從來沒有過下棋以外的接觸。老秦是伐木工,森林、木頭、電鋸、下棋,老吉也想不出他還能說些啥話題。現在的林子都是新生林,已沒有老樹可伐,伐木工大都下崗轉行,謀別的生路去了。老秦是少數被林場留下來的工人,實際上他也已經轉行,從伐木工變成了護林員?,F在的老秦偶爾也會講一講林中野物,隨著新一茬林子日益茁壯,野物在林間已不鮮見。有一次,老秦居然還遇見了一頭黑熊。有驚無險,對峙片刻,黑熊不慌不忙地走開了。
老吉喜歡的話題是電影,他從小就喜歡看電影,后來有了網絡,便在電腦上找所有能找到的電影看。他的口味不高不低,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通吃,好萊塢的老片他看,新片他也看,法國、伊朗的文藝片他看,寶萊塢的搞笑片子他也看。電腦終究是電腦,片子再好也找不到在影院里觀影的感覺,那種燈光暗下來的氛圍,那種屏息凝神的等待,那種震顫耳鼓的音效……他會心跳加快,手心出汗,渾身酥癢,甚至魂飛魄散,老吉和人說話,三句不離本行,可好多人對他的話題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這難免令他失望。
老吉說,今天俱樂部放映的是新片子,女主角長得挺好看,有點像你不說話時的樣子,一臉的冷艷。先跟你講一個場景吧,一個三四十年代的老樓,樓里房間之間是相通的,朱紅色的樓廊已經掉漆,里面空無一人。妻子插話道,怎么有點像咱這兒的荒樓?老吉說,別打岔,天昏地暗,四周靜得要死,月光照在墻壁上,身披黑色風衣的女主角出現了,她面無表情,一步步走上樓梯,夸張地占滿銀幕的身影,碩大的絳紫色嘴唇的特寫,腳步聲像菜刀一下下剁在菜板上……
妻子打斷他的話,說,別講了,我看你是中邪了。
老吉說,別忘了,當初我就是靠講電影故事才把你勾到手的。
妻子說,都怪我涉世太淺,當年聽你講故事,故事不過是一條通向異性的通道,故事本身是啥我壓根沒聽見。
韓梅用鑰匙開門,進屋,關門,換拖鞋,通過只有十平米的客廳進屬于自己的那一間臥室。她低頭走,像走進電影已經開場的俱樂部,黑暗而寂靜,只有電視機里的聲音不知好歹地響著。破舊的長沙發(fā)上有兩雙眼睛在看了她一眼后,又轉向電視屏幕。繼父老秦通常這個時候不會說話,母親為了顧及繼父的情緒也不會跟她說話。她在這個時候的兩雙眼睛里如一個陌生的觀眾,只能小小心心去找自己的座位。
進臥室,關門,把自己包袱一樣甩在床上,一種坍塌般的疲憊在身體里發(fā)出了嘎巴嘎巴的聲音。晚飯已經在學校里吃過了,她不餓,床頭桌一碗冒著熱氣的面條虎視眈眈。面條里放了香菜和香油,一股香味在房間里盤旋,猶如柔和的薄光,她原本縮成一團的心開始松弛。躺了一陣兒,坐起,強迫自己吃了那碗面。嘴都不擦,脫衣,鉆被窩睡覺。
這個家是在韓梅十歲那年組建的,房子是老秦的,兩室一廳,總面積不過六十平米。一室是母親和老秦的臥室,另一室是她和秦麗娜的臥室。兩張床倚著窗戶對面擺放,中間的過道只能一人通行。另一邊擱著衣櫥,上半部是她的,下半部是秦麗娜的。還有一張小桌二人共用。老秦性格溫和,說話和風細雨,秦麗娜性躁,說話炒豆子似的噼噼啪啪,看來是隨了她親生母親。二人相處,多半是秦麗娜主動,姐姐長姐姐短,圍著她套近乎。在人面前秦麗娜表現欲極高,唱歌跳舞從不羞臊,她六歲時跟人學過二胡,十歲了,二胡拉得如泣如訴,令人驚嘆。都夸她長得俊,又有內秀,長大了一定有出息。
秦麗娜偏瘦,一雙眼睛在臉上占了相當大的比例。她的長相隨了老秦,老秦明眸皓齒,身材修長,應該算得上美男子。母親和老秦的相識,完全是母親主動,老秦被動。母親是林業(yè)醫(yī)院的護士,老秦患闌尾炎在醫(yī)院手術,母親不但包下了他的陪護,還照顧秦麗娜的吃喝拉撒,這兩項工作都不在她的職責范圍內。母親用實際行動感動了老秦,二人才走到一起。有人跟母親說,老秦是個伐木工,沒啥出息。母親說,我瞧著不舒服,出息了又怎樣?我瞧著舒服,不出息又怎樣?韓梅和母親搬過來后,韓梅夜里常常被母親房里傳出的怪異聲音驚醒,好像是母親發(fā)出的,有點類似林子里鋸木頭的聲音。韓梅和秦麗娜一起出現在別人面前時,受夸獎的往往是秦麗娜。有一次,韓梅的幾個同學來家里玩,女孩子嘛,聚一起就是吵吵鬧鬧歡聲笑語。秦麗娜愛湊熱鬧,起初幾個同學嫌她小,都不理她。她說我給你們唱首歌吧。唱的是“小螺號滴滴滴吹/海鷗聽了展翅飛/小螺號滴滴滴吹/浪花聽了笑微微……”幾個人沒在意,她又找來二胡開始拉,拉的是名曲《聽松》,琴聲如風吹松枝,又如細水長流,和外邊開始解凍的河水一樣,在風聲中有一種汩汩向前的氣勢。幾個女孩子被震撼了,都說秦麗娜是個精靈,一點都不像韓梅。一點都不像?精靈的反義詞該是什么?妖怪?笨豬……韓梅的臉憋得通紅,想說什么,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韓梅十二歲那年春天,班主任帶著全班同學去踏青。江林的春天來得遲,五月份了,樹枝上、地面上才萌出一點點新鮮的綠芽,有風吹過,涼颼颼的,卻已是春天的涼,沒有了刺骨的寒氣。大家蹦蹦跳跳,玩累了,坐下來唱歌。先是齊唱,后又一個接著一個獨唱。輪到韓梅,她臉憋得通紅,一個字也唱不出來。班主任說,韓梅,你這么靦腆可不行,將來走向社會是行不通的。韓梅咬咬牙,想好了一首歌,使出渾身力氣剛要開口,同學們身后擠出了秦麗娜。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混進來的,她站到韓梅跟前,朗聲道,我是韓梅的妹妹秦麗娜,我替她唱吧,小螺號滴滴滴吹/海鷗聽了展翅飛/小螺號滴滴滴吹/浪花聽了笑微微/小螺號滴滴滴吹/聲聲喚船歸嘍/小螺號滴滴滴吹/阿爸聽了快快回嘍……歌聲清脆悅耳,像一只蜻蜓在人們頭上來回地飛。唱畢,大家鼓掌。班主任說,韓梅,瞧你妹妹多大方多可愛,你以后要跟她學習,別越來越像個悶葫蘆。韓梅的臉憋得要滲出血來,她覺得自己鼓足勇氣終于要唱出的歌被秦麗娜頂回去了,她通向一個開朗女孩的路就這樣殘忍地被堵住了。這使后來的她愈發(fā)沉默寡言。回家路上,就兩個人時,韓梅終于沖著秦麗娜爆發(fā)了,她選用了自己所知道的最惡毒的字眼罵了秦麗娜一頓。
進家門,秦麗娜哭著告狀,老秦沖秦麗娜發(fā)了脾氣,說你和韓梅我都了解,你們倆鬧不和,我不用聽原因就知道罪魁禍首是你,娜娜,你給我聽好嘍,以后不容許你再給姐姐添亂。母親沖著韓梅發(fā)了脾氣,她說我也不管啥原因,你比妹妹大你就不該惹她,你把她弄哭了就是你的錯,你要是不把她給我哄笑了,我饒不過你。老秦和母親比賽似的說著自己親生孩子的不是,秦麗娜破涕為笑了,二人依然沒有停止說道。
二人都相信對方的表現出于真心而非表演,他們對對方孩子的好體現在瑣碎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洗好了一盤梨,母親總會挑一個品相最好的遞到秦麗娜手里。餐桌上只剩下一個雞腿,老秦總會趁秦麗娜還沒有伸筷子時,搶先夾到韓梅碗里。有一次,學校開家長會,老秦沒時間參加。韓梅和秦麗娜開家長會的時間重疊,令韓梅不愉快的是,母親走過她班級的門口,繼續(xù)往前走,走進了秦麗娜的班級。還有一次,鄰居家的一條惡狗咬傷了路過的韓梅和秦麗娜,老秦送兩個孩子去林業(yè)醫(yī)院,碰巧醫(yī)院只剩下一個人量的疫苗。老秦沉吟片刻,讓醫(yī)生把藥開給了韓梅。
韓梅十四歲那年,秦麗娜十二歲。秦麗娜依然喜歡跟在韓梅屁股后邊。夏季的一天,學校午后教師開會,學生們提前放學,二人回家到門口,韓梅才發(fā)現自己忘帶了鑰匙。二人無處去,去了附近的荒樓。午后的太陽毒辣,即使是在不太熱的江林,太陽地里依然會讓人出汗。荒樓一共五層,還沒有安裝門窗,墻是紅磚的,潲了色,呈灰蒙蒙的老紅色,墻外腳手架還沒有拆,那些用鐵絲綁在一起的木桿有的已經腐朽,有風吹來,會落下一層層的木質碎末。韓梅上樓梯,秦麗娜跟在后邊。房間與房間是相通的,從這邊的房間,會感覺到有風從其他房間吹過來。四周寂靜,陽光從沒有遮攔的窗戶投入,讓四周籠罩在一種略顯詭異的光線中。腳步聲顯得很夸張,說話聲比外邊的音量似乎大了好幾倍。秦麗娜開口唱歌,小螺號滴滴滴吹/海鷗聽了展翅飛……歌聲在房間里亂撞一氣,拖出一溜回音。
韓梅上到五樓,搬塊磚頭坐下。通常時候,這里不會有人光顧,這使韓梅有了一種別樣的安全感。秦麗娜坐不住,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亂竄,說話,唱歌。韓梅不理她,靜靜坐著什么都不想。
尖叫聲從隔壁房間傳來,像陡然躥起的火苗。救命呀!救命呀!是秦麗娜的聲音。韓梅跳將起來,奔隔壁??匆姶翱谕膺叺哪_手架上,像掛著一件衣服一樣掛著秦麗娜,她的兩腳懸空,兩只手緊緊攥著腳手架的一根橫桿,腳下是五層樓深的地面。韓梅的心一下子墜入深谷,呆住了。
救命呀救命呀……秦麗娜繼續(xù)喊。
韓梅呆愣愣上了窗臺,跨出去,一只腳踩上腳手架,一點點向秦麗娜靠近,每挪動一點點,橫桿便顫動一下。她試著把手伸向秦麗娜,就在要抓住秦麗娜的手時,她的手又縮回來。她想,如果秦麗娜抓住她的手,就有兩個人同時掉下去的危險。伸手,縮回;再伸手,再縮回。在伸、縮的掙扎中,一聲慘叫,秦麗娜掉下去了。
秦麗娜死了。母親搧了韓梅三個耳光。她說,你為啥不拉住你妹妹?韓梅顫抖著肩頭,一句話也答不出來。老秦沒有埋怨韓梅,只是不再和她說話。埋怨她的除了母親,還有學校的師生,他們說她怕死,為了自己的命不救妹妹的命。她就這樣被逼上了懸崖,她知道自己只能眼睛一閉,跳下去,從此一個人在崖下行走。
好久才能睡著,睡之前韓梅總會盯著對面的空床發(fā)一陣呆。空床上的被褥和秦麗娜活著時一模一樣。兩年了,沒有半點改變。
這一晚是晴天,天空中星星十分清晰,像俱樂部天棚新安裝不久的那些射燈。老吉和韓梅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兩邊的林子已經沉睡,沒有風,空氣如純凈水一樣干凈,被冷冽的天氣凍出了波紋狀,有一種流淌的感覺。沉迷了好一陣,老吉覺得應該說些什么。說什么呢?他想起了電影。
老吉說,你喜歡看電影嗎?
韓梅說,沒時間看。
老吉說,那就聽我給你講電影吧。
老吉講了一個俱樂部剛剛上映的影片,叫《愛情限量版》,主演是劉若英,是一個人獨自出去旅游的故事。一個女孩因為某種原因心情不佳,決定出去走走。見韓梅聽了沒什么反應,就又講了一個《帶我遠航》的電影。也是一個女孩獨自旅行的故事,韓梅還是沒什么反應,他就又講了一個叫《無人駕駛》的電影。這是一個有關愛情、家庭、活著的故事,有些人為愛而逃,有些人無法承受生命之重,毅然出走……快到家門口了,老吉才停住講述。他下意識地看看身邊的女孩,她依然沒什么反應,她的表情像被凍住了,和雪地一樣暄軟而冰冷。
第二天晚上,老吉又給韓梅講電影。這一次他沒有講俱樂部放映過的電影,他決定來點小眾的,大多數人沒看過的,他在電腦上看過的電影。他先講了一部伊朗影片《一次別離》,女主角因為生活一團糟而逃離丈夫,回到了娘家,但娘家的生活還是一團糟。講完他扭頭看韓梅,韓梅一臉冰霜。他知道自己過高地估計了韓梅的欣賞水平,一個高中女孩的趣味應該是通俗的,大眾的才對。但不知為什么,他還是想講有些品位的電影。
第三天晚上……第八天晚上,老吉一個電影一個電影地講下去,當講到一部叫《楚門的世界》的電影時,他意外地發(fā)現韓梅的眼睛里出現了一種好奇、熱切的光芒,這光芒之于老吉是一種鼓勵,冷得要僵硬的身體漸漸軟化,有了溫溫綿綿的感覺。《楚門的世界》里,男主角駕駛著一艘小艇歷經巨大的磨難離開港口遠航,在一望無際的大海里,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樂與自由??珊5牧硪活^有什么呢?他講到這突然不講了,電影里海的另一頭是一個巨大的布景,按下按鈕,后邊出現的是一個與原來并無二致的荒謬世界。他不忍心把后半部分講出來,他講的其實只是半部電影。這半部電影起到了一種破冰效果,韓梅與他終于有了應該有的互動。
韓梅問,布景后邊是啥?
老吉說,電影到這結束了,布景后邊是個謎。
韓梅說,那一定是個無憂無慮的世界。
老吉說,可能是吧。
第N個晚上,老吉講了一部叫《偷香》的意大利電影,是一個女孩尋找自己親生父親的一次冒險旅程。這個電影對韓梅產生了新的觸動,她不時扭過頭,盯住老吉的臉,老吉覺得自己的臉一陣發(fā)熱發(fā)癢,有點像凍過了,突然闖進一間暖室。
韓梅說,我想去俱樂部看這個電影。
老吉說,俱樂部不演這樣的片子,不過網絡上有。
韓梅不吭聲了,老吉也閉了嘴。咯吱咯吱踩雪的腳步聲浮上來,響得震人的耳朵。
居然是韓梅先開口,說,你知道老秦不是我的親生父親?
老吉說,知道。
韓梅又說,你知道秦麗娜是怎么沒的?
老吉又說,知道。
本來嘛,江林不大,秦麗娜的死曾轟動江林。
韓梅又不吭聲了,老吉也沒有接著這個話題說下去。
有一晚,下雪了。有風,有時還會是旋風,這使雪花陡然卷在一起,盤旋,又忽地散開,如打個噴嚏。這一晚,老吉沒接到韓梅。他在雪天雪地里等到學校門口沒了一個學生,走進校門,打更的師傅攔住他,說,這院子除了我,沒第二個人了。
老吉只得一個人往家走,邊走邊給老秦打電話。
第二天下午,老吉接到老秦的電話,說韓梅昨晚一宿都沒有回家。
晚上,老吉還是沒接到韓梅。
韓梅失蹤了。這件事和秦麗娜的死一樣轟動了江林。至少有一周,江林傾城而動,幾乎每個人都在尋找韓梅。
丹城的冬天和江林的冬天一樣長,丹城是距江林最近的大城市,也是全國冬天溫度最低的城市。整整一個冬季,丹城都被雪覆蓋著,高高矮矮的房屋、樹枝,壓著一頭白發(fā)般的雪。墻角、路邊也是雪,只有馬路中央露出柏油路面。天空不飄雪了,鏟雪車、撒除雪劑的車立馬出動,竭力保障這座城市的暢通。
丹城大學坐落在丹城市中心的位置,因為曾有歐洲傳教士活動,校園里還保留著幾座教堂一樣的建筑。這些建筑的墻皮是老紅色的,門窗和樓頂是深綠色的,被到處都是的白雪襯托,顯得肅穆、幽深。保安老吉每天在校園里巡視,路過這些建筑時,他總會多看幾眼。不知為什么,他老是覺得自己注定與這些建筑有某種神秘的聯系,如果不是在過去,那很可能在未來。
老吉已經來這里做了兩年保安,因為無林可伐,江林蕭條,俱樂部也停止放映電影了。老吉和林業(yè)局的大多職工一樣,到外邊的世界謀生路。老吉來到丹城,先是去電影院找工作,沒找到,他又無其他技能,就應聘做了保安。學校的保安除了看門就是巡邏,發(fā)現可疑情況及時報告,維護學校安全。保安分白班和夜班,兩班倒,今天白班,明天夜班。老吉偏愛夜班,夜幕降臨,一個人拎著配發(fā)的警棍在校園里走,很悠閑,很有想法。特別是下雪天,雪花猶如一些老相識,從過去的時空飄蕩而來,易碎而不朽。
老吉的家離學校三站地,走這點路對他來說小菜一碟,他每天步行上下班。房子是租的,兩居室的老式格局,和江林的家差不多。有時他會產生一種錯覺,家還是那個家,只是世界發(fā)生了位移。
老吉的妻子和過去一樣愛嘮叨。有一天,老吉說在學校門口遇見了老秦,他鄉(xiāng)遇故知,老秦見了他親熱得不得了,中午二人還在路邊小館喝了一頓酒。妻子問,誰買的單?老吉想說,當然是我,老秦是客,怎么能讓人家買單?但出口老吉緊急剎車,改口了,說,當然是老秦買單,老秦主動跟我套近乎,他不買單難道讓我買單?妻子又問,他又求你啥事了吧?老吉說,也不是啥大事,就是求我照顧一下韓梅。妻子瞪大眼睛,老吉說到這,自己也瞪大眼睛,這個令他當時無比吃驚的消息,此時出口竟然如此輕輕巧巧。
妻子說,韓梅找到了,怎么找到的?
老吉說,他沒說是怎么找到的,啥時找到的,他只說韓梅在丹城大學讀大二。
妻子說,老秦搭理韓梅了?
老吉說,時間能改變一切,他總不能永遠不搭理韓梅吧?
妻子說,他讓你照顧韓梅,怎么個照顧法?
老吉說,很簡單,就是讓我上夜班時,下晚自習送她回宿舍。
這件事成了一根繩子,被妻子拉拉扯扯,亂成一團。老吉開始后悔跟妻子說這事,好多事情都是這樣,本不該說的他總是忍不住說了,說了又后悔。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就在忍不住和后悔之間來回拉鋸。
這天晚上下雪了,老吉站在教學樓門口,身后的雪花還是像一張窗簾。韓梅在他的印象里就是一個雪中的女孩子,四年后的見面,韓梅還是頂著一頭的雪花。就好像她是從失蹤前的那個夜晚走過來,中間的歲月被巧妙地剪掉了。
吉叔,想不到還能見到你。韓梅說。
想不到。老吉說。
我媽說你就在丹城大學,我驚呆了。韓梅說。
你爹他說你在丹城大學,我也驚呆了。老吉說。
二人開始并肩向女生宿舍走。教學樓到女生宿舍有大約七八分鐘的路途,其間要路過一個人造湖,一片林子,一座小山。丹城是座山城,城里的路上坡下嶺很正常。值得一提的是校園這片林子,不大,卻都是一人摟不住的老松樹、老樺樹,這樣的老樹在江林林區(qū)已經看不到了,林區(qū)的樹年齡都還小。
老吉說,以后每天晚上,我都送你回宿舍。
韓梅說,謝謝吉叔。
因為要送韓梅,老吉和別人換了班,從這天起,他開始一直上夜班了。這次見到韓梅,老吉覺得她變得愛說話了。女大十八變,除了愛說話,她身上也有了一種具有沖擊力的大姑娘氣息。聽老秦講,老秦和韓梅的母親是一起來丹城的,為的是找學校解決問題。韓梅和同寢室的室友鬧矛盾,據說還動了手。韓梅要求調寢室,遭到校方拒絕,母親就和老秦趕到學校找負責寢室的老師理論。老師說,學生間出點矛盾不是稀罕事,都要求調寢室,那學校不亂套了?韓梅的母親說,學生打架你們不解決,是失職。老師急了,說,不是我失職,是你們家長失職,和一個同學處不來,是兩個人的毛病,和同寢室三個同學處不來,那就是你家孩子的毛病,帶孩子看看心理醫(yī)生吧!雙方爭吵,不了了之。老秦對老吉說,韓梅一個室友的男朋友揚言要收拾韓梅,白天人多沒事,就怕晚上下自習課的路上出事。老吉說,交給我吧。
走過人造湖,走到那片林子。林蔭小道,兩邊的樹木使行人顯得相當渺小,小道上鋪滿了雪,腳踩上去和踩江林的雪沒什么兩樣。往前走,仿佛回到江林下學的路上。老吉扭頭看了一眼韓梅,心頭掠過一絲類似羞怯的感覺。
韓梅說,吉叔不講電影了?
老吉說,電影看得少了,沒啥可講的了。
韓梅說,那就聽我講吧,一肚子話不說出去憋得慌。
韓梅開始講自己的寢室,四人寢,四張床,上下層,上層睡覺,下層是箱和桌。女生在一起愛攀比,比長相,比家境,比穿戴,比男生緣……韓梅的長相和對床的朗琴屬于同一檔次,是好看那一類的,和她睡對頭的馬麗麗和斜對角的賈玲玲屬于同一檔次,是不好看那一類。四人的關系原本是韓梅和賈玲玲走得近,朗琴和馬麗麗走得近。所謂走得近,就是一起去吃飯,一起去上課,在寢室里,誰和誰的話都不多。每晚睡前的一兩個小時,大家都躺在自己的床鋪上看手機,用微信或其他社交軟件與人聊天。能夠談心的往往是遠方的陌生人。與寢室的同學聊天,有時也是在手機上。
后來,韓梅發(fā)現賈玲玲和馬麗麗走得近了,有時馬麗麗和朗琴一道走,賈玲玲會甩開韓梅,追上去和馬麗麗套近乎……老吉對那幾棟女生宿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僅限外邊,里邊卻是個陌生世界。他聽得糊涂而新鮮。
第二天晚上,晴天,有月光和白雪,走路像走在白天。老吉和韓梅步子緩慢,不時有三三兩兩的同學擦身超過他們。等走到女生宿舍門口,他倆身后已經沒有了第三人。
老吉也想過,自己陪韓梅這樣走是否合適,韓梅和同寢室的女生鬧翻,總不會和其他同學也鬧翻吧,他這樣和她走,會不會使自己成為一堵墻,擋住韓梅與別的同學同行呢?
韓梅還是講她的寢室。賈玲玲跟她疏遠了,她應急調整,主動靠近朗琴。這樣,寢室里的兩個陣營重新劃分,兩個好看的女孩親近,兩個不好看的女孩抱團取暖。和朗琴的關系,韓梅是主動的,她的親近方式是送小禮物,比如她買發(fā)卡,本來要買一個,她一咬牙會買兩個,另一個送給朗琴。這些小禮物除了發(fā)卡,還有胸罩、圍巾、書本、內衣……起初朗琴是推辭的,架不住韓梅的攻勢,也就半推半就了。朗琴的回報也是小禮物。有時是盡力而為的親近。
但是,矛盾還是出現了。朗琴看上了同班的一個帥哥,她想方設法靠近,帥哥卻有意回避。朗琴情緒上的變化瞞不住韓梅,她決定去幫朗琴的忙。
不過七八分鐘的路程,韓梅講著講著宿舍就到了。老吉站在門口看著韓梅在視線里消失,轉身,往回走。
第三天晚上,韓梅接著講她的寢室。韓梅找到那個帥哥,開始講朗琴的好話,朗琴是班干部,為人處世的能力沒的說;朗琴的父親是國家干部,母親是中學教師,家庭背景沒的說;朗琴本人要身高有身高,要臉蛋有臉蛋,長得沒的說……她講得密不透風,帥哥聽得十分耐心。她閉嘴了,帥哥說,我也承認朗琴的條件不錯,但愛情不是做買賣,愛情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說不清道不明。她問,啥意思?帥哥說,對她沒感覺。她又問,為啥?帥哥說,說不清道不明。她接著問,那你對誰有感覺?帥哥說,對你。她驚呆了,問,為啥?帥哥說,說不清道不明。她想逃走,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她掙扎,力氣有些弱。他用力拽她入懷,強吻。她還是掙扎,力氣越來越弱……
第四天晚上,韓梅還是講她的寢室。青年男女的愛情就是火,紙包不住火,他和帥哥的關系暴露了,同學們開始議論他倆。韓梅想,壞了,她無可救藥地得罪了朗琴。她本以為朗琴會跟她翻臉,她想錯了,朗琴依然像往常一樣對她,該說話說話,該一起上課就一起上課,該一起吃飯就一起吃飯。這令她反而感到別扭,預感有什么事要發(fā)生。
第五天晚上,韓梅接著講她的寢室。一個月過去了,事情沒有發(fā)生。韓梅松弛下來。一天晚上,馬麗麗在微信朋友圈發(fā)難,不指名道姓地說和她睡對頭的女生是個見了男人邁不動步的賤貨,韓梅在微信里質問馬麗麗,憑什么這么說她。馬麗麗回復道,見過撿破爛的,沒見過撿罵的。韓梅說,你罵的是睡你對頭的,分明是在罵我。馬麗麗回復,你認為罵你就罵你了,怎么地?韓梅終于忍不住,扔下手機,從床上爬起來,面對馬麗麗說,你為啥要血口噴人?誰見男人邁不動步了?馬麗麗毫不示弱,說,你要是不犯賤,人家?guī)浉缈吹蒙夏??韓梅說,看得上看不上用得著你管嗎?馬麗麗說,我不是管,我就是看不慣!二人你來我往吵得不可開交,要不是賈玲玲和朗琴相勸,二人吵一夜都不會熄火。
早晨起床,馬麗麗從自己的床鋪上撿起幾根長頭發(fā),甩到韓梅的床上,說,別把你的騷毛往我的床上扔好不好?馬麗麗是短發(fā),韓梅是長發(fā),二人又睡對頭,馬麗麗床上的長發(fā)當然最有可能是韓梅的。韓梅反擊,二人又吵成一團糟。
上課路上,朗琴還是和韓梅一道走。韓梅說,馬麗麗是不是中邪了,我沒害她,她憑啥跟我鬧個沒完?朗琴說,別跟她一般見識,你和她吵,就和她一個檔次了。韓梅想朗琴說得有道理,就暗自打定主意,再不接馬麗麗的火。
到了晚上,當馬麗麗又一次沖韓梅開火時,韓梅戴上耳機,用手機聽音樂。馬麗麗得不到回應,沒意思,熄火了。寢室里恢復了平靜。幾天過去后,又出事了,這一回沖韓梅開火的是賈玲玲,起初賈玲玲指桑罵槐,罵著罵著矛頭就對準了韓梅。她說有的人自己犯賤也就罷了,干嗎非要拉著別人去看她犯賤?馬麗麗聽了沖著她笑,朗琴聽了也沖著她笑。韓梅愣愣看著賈玲玲,怎么也笑不出來。那天是周一,周日的下午韓梅和帥哥一起出去吃飯,在飯館里遇見了另一名男同學。帥哥拉他坐下一起吃,韓梅覺得二男一女不對稱,就打電話叫來了賈玲玲。賈玲玲欣然而至,四個人吃得嘻嘻哈哈,十分愉快。誰知剛過一天,賈玲玲就沖她開了火。她實在忍不住,問,你說誰是賤人?賈玲玲說,誰接話誰就是賤人。韓梅說,我請你吃飯還請出罪來了?賈玲玲說,你就沒安好心,為了和人家犯賤,拉著我去當燈泡。二人吵到很晚才罷休。韓梅咽不下這口氣,求援,轉天叫來了其他寢室的幾個女同學,這幾個女同學在社會上有點混頭,很有威懾力,把賈玲玲堵在寢室里一頓數落。賈玲玲膽小,從此再不敢招惹韓梅。沒想到幾天后,馬麗麗又站出來,約韓梅單挑。
老吉脫口道,女孩子還約架呀?
韓梅說,我也沒想到女孩子會約架,但既然約了,我也不想退縮。
女生宿舍到了,韓梅沖老吉點點頭,進了樓門。老吉站在原地,愣了好一陣才轉身離去。
第六天晚上,韓梅接著講她的寢室。離教學樓不遠,有一棟未完成的建筑,據說是新的教學樓,主體已經完工,只有門窗沒安,外邊的腳手架也還沒有拆掉。這不免令韓梅想起江林的荒樓,她極力克制波動的心情,用強大的意志力強迫自己從容赴約。
冬季施工已經停止,雖然跟人來人往的教學樓只有幾十米之遙,這里卻無人光顧,猶如荒漠上的古城遺址。約架時間定在周末下午兩點整,韓梅嚴守規(guī)矩,沒有帶任何人幫忙。那天有風,風把地上、樹上、房頂上的雪吹得漫天飛舞,比下雪天還壯觀。韓梅踩著雪,迎著雪,有一點點膽怯,又覺得非去不可。悲壯而決絕。
韓梅進樓口,樓口的積雪要比外邊厚上幾倍,一腳下去,幾乎陷進去半只腿。她踏上還沒有安裝扶手的樓梯,一樓、二樓、三樓,她停住步子,地點約在三樓。四下望,沒人。她走進一個房間,又走進一個房間,四周空無一人,她站了一會兒,提起嗓子喊,有人嗎?聲音在房間與房間之間亂撞,然后緩慢落下。她連喊三聲,回聲都是自己的。莫非馬麗麗臨陣脫逃了?
房間與房間是通著的,她繼續(xù)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走,一股怒火隨著房間的空曠而上漲。在一個陽面的房間里,她終于找到了馬麗麗。馬麗麗背窗站著,窗口有一堆風吹進來的積雪,陽光照進來,馬麗麗的臉處在陰影部分,幾乎看不清五官。她沖著馬麗麗怒吼,咱倆無冤無仇,你為何如此逼我?馬麗麗說,都到這兒了,說這些話有意思嗎?韓梅也覺得沒意思,不再說話。二人一點一點相向而動,近到不能再近的距離,動手,廝打在一起。
女生打架不像男生那樣大波大浪,勝負能很快見分曉。女生的打是細水長流,持久性勝男生一籌。二人你進我也進,各不相讓,難分難解,一會兒是你占上風,一會兒是我占上風。十幾分鐘過去了,二人扭打到窗口。不知怎么用的勁兒,馬麗麗哎呀一聲,一個跟頭跌出窗去,撲隆隆一陣響,她的身體迅速下滑,手忙腳亂中,雙手抓住了一根橫桿,她就這樣像一件晾曬的衣服隨風搖擺在半空中。韓梅驚呆了,在她眼里,馬麗麗的身體瞬間變成了秦麗娜,時空一下子退回到五年前,秦麗娜沖著她撕心裂肺地喊救命。她遲疑著,伸出手去,縮回;再伸出手,再沒有縮回。她抓住馬麗麗的一只手,往上拽,馬麗麗抓住她的這只手,相當于往下拽。往上,往下,較勁中。架手架站著本就不穩(wěn),往下戰(zhàn)勝了往上,韓梅隨著馬麗麗掉下去,把積雪砸出一個大坑。
落地時,韓梅壓在馬麗麗身上,她爬起來,毫發(fā)未傷。馬麗麗的一只胳膊和一條腿骨折。都說是積雪救了她倆的命,要不是冬季,她們誰也活不了。對于這件事,大家說什么的都有,有說韓梅不計前嫌救人,算得上見義勇為;有說馬麗麗練過體操,有過人的臂力,要是韓梅不出手相救,她自己會用引體向上,完成自救,是韓梅的冒失導致了這起事故。馬麗麗在社會上的男朋友揚言,早晚會打斷韓梅的腿。
下班回家,老吉把韓梅的故事講給妻子聽。妻子說,沒準韓梅是有意害那女孩。老吉說,如果那樣的話,韓梅就是和她同歸于盡,舍出自己的性命去害別人,對于一個女孩子,不可能的。妻子說,我就知道你會替她說話,對了,你說過她有男朋友,她男朋友為啥不送她回宿舍,偏偏讓你送?老吉怔了一下,也覺得妻子問得有道理,這明顯是個被自己忽視的問題嘛!
第七天晚上,老吉問起韓梅,說你出手救馬麗麗,后悔嗎?韓梅搖搖頭,說出手了,我感到現在特別輕松。老吉又問起她的男朋友。當時二人剛剛走到林子,韓梅還沒來得及回答,一棵老松樹后邊閃出三個年輕人,手舉棍棒朝韓梅下了手。老吉擋住韓梅的身體,舉起電棍應戰(zhàn)。一對三,落荒而逃的居然是仨。老吉頭上掛了彩,晚上學校的醫(yī)務室沒人,韓梅拉著他出了學校的大門,去市醫(yī)院看了急診。
沒什么大事,頭皮蹭破而已,在處置室做了簡單的包扎,便走出醫(yī)院。外邊下雪了,天地白茫茫連成一片,像掛起一張碩大的窗簾。
韓梅說,我請吉叔吃頓夜宵吧。
老吉說,我不餓。
韓梅說,我餓。
二人撞開窗簾,走進雪中。在醫(yī)院附近找了一家酒館,進去,要了幾個小菜,一瓶白酒。江林的漢子大都好酒量,老吉喝,韓梅也跟著喝,你一杯我一杯,老吉想攔住韓梅,韓梅還是喝。
老吉想起一件事,說,你男朋友呢?
韓梅說,被朗琴搶走了,也不知朗琴施了啥魔法,馬麗麗、賈玲玲、帥哥都成了她的人。
走出酒館時,韓梅已經醉了,嘴里不停地說話,說什么老吉一句也沒聽懂。韓梅聲音咕嚕咕嚕的,既像嘮叨又像呻吟,令扶著她走的老吉有一種怪怪的感覺。
雪越下越大,二人歪歪斜斜地走,老吉覺得這有點像電影場景。此時已過二十三點,學校的大門和宿舍門都已經上鎖,老吉扶著韓梅走進附近一家賓館。
老吉遞上自己的身份證,說,開兩間房。
韓梅的聲音突然清楚了,說,一間。
前臺服務員說,到底一間還是兩間?
老吉猶豫著。韓梅說,一間。
開房門,進屋,老吉一松手,韓梅倒在床上。老吉低頭,一種久違的只有女孩子才有的氣息濃濃地升起來。老吉心頭一陣戰(zhàn)栗,嗓眼里涌起一股咸咸的味道。他想起妻子說過的一句話,你送她到底圖個啥?他當時沒回答,他也不知圖個啥。但此時靈光一閃,他知道自己潛意識里圖個啥了。
韓梅嘴里依然在念叨什么,老吉湊近聽,韓梅是在唱歌,唱的是“小螺號滴滴滴吹/海鷗聽了展翅飛/小螺號滴滴滴吹/浪花聽了笑微微……”
他盯著韓梅站了一會兒,轉身,走向門口。
責任編輯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