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遠航

紀錄片在中國似乎長期屬于小眾的審美產(chǎn)物。盡管近年來，依靠大手筆的投入和精良制作，也產(chǎn)生了一些有影響力的紀錄片，如《大國崛起》《故宮》等，但這些作品畢竟難以成為高度市場化的中國電視節(jié)目市場的常態(tài)。而《舌尖上的中國》播出后受到空前歡迎，它把目光投向老百姓日常生活，以近乎原始形態(tài)的影像素材來構建敘事結構，展現(xiàn)個人化的生活日常，達到蘊含具有人類通感的生存意識和生命感悟。但它的成功畢竟是一個孤例。曇花一現(xiàn)，偶爾的成功并沒有改變紀錄片根本的生存處境，紀錄片叫好不叫座的情況比比皆是。《尋找手藝》，就是這樣一部非典型性紀錄片，它的艱難出爐與突然網(wǎng)紅，忠實反映了紀錄片的逆襲艱難。

《尋找手藝》是一部行走式的紀錄片，講述三個紀錄片的外行，尋找拍攝199名手藝人的故事。 片子沒有華麗的畫面，沒有絕妙的懸念。它只展現(xiàn)真誠，安安靜靜地和你講述一系列屬于中國自己的、溫暖的故事。

尋訪了199位手藝人，記錄了144項傳統(tǒng)工藝

離開北京之后的第二十一天，理著光頭的中年男人張景和他的兩個伙伴驅車來到了新疆策勒縣，在當?shù)鼐S吾爾族村民買買提江的帶領下，步行了20公里，終于在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看到了一座破落的土房子。讓他們沒想到的是，眼前這個身材修長而相貌滄桑的老牧民就是民族樂器巴拉曼的演奏家和制作人胡大拜爾地·買買提托合地。

負責問路的年輕同伴走上前，在維吾爾族村民的幫助下，跟不懂漢語的胡大拜爾地表明了他們的來意。他們三人從北京一路開車過來，正在創(chuàng)作一部關于全國各地的民間手藝的紀錄片，了解到胡大拜爾地是為數(shù)不多仍會演奏巴拉曼的琴師，想對這件民族樂器的制作與演奏進行拍攝，希望可以得到允許。

“胡大拜爾地看起來就是一個憨厚靦腆的老農(nóng)民，但音樂一起，整個戈壁灘就是他的世界了?！?/p>

在外出拍攝的126天里，他們從北京出發(fā)，一路開車，輾轉了23個省份，先是到達了新疆和青藏地區(qū)，又經(jīng)過云南，到達貴州和海南，最后北上，回到了北京。一路上，他們尋訪了199位手藝人，記錄了144項傳統(tǒng)工藝。他們像是漫無目的的自駕游旅行者，拒絕擺拍，試圖記錄下最真實的樣子。拍攝英吉沙小刀的時候，一粒細微的鐵砂濺入了維吾爾族手藝人的眼睛。固定骨架的過程中，一輩子都在做油紙傘的坎溫老人因為股線突然崩斷而嘆氣。因為沒有銷路，造紙的兩位侗族老人決定在拍攝的當天將僅剩的樹皮原料一次性全部用完，之后便不再從事這門手藝。

虔誠、艱辛、悠然、無奈，這些手藝人不同的精神狀態(tài)都被真誠地呈現(xiàn)了出來。不做作的鏡頭語言，加上自帶的草根屬性，讓這部名為《尋找手藝》的紀錄片在B站和愛奇藝等網(wǎng)絡平臺上，吸引了很多年輕網(wǎng)友的興趣。然而，這部紀錄片在此前卻連續(xù)被十多家電視臺拒之門外。配音不專業(yè)、畫面粗糙、工作人員亂入、沒有統(tǒng)一的視角和人物故事，這是這部非典型紀錄片收到的種種差評。過程拍了四個月時間，但為了尋找播放平臺，張景卻花了兩年時間。他不斷修改，團隊人員不斷減少，從四個變成兩個，最后完全成了自己一個人孤軍奮戰(zhàn)。他對各個電視臺徹底喪失了信心，便將紀錄片上傳到了網(wǎng)站上，卻意外收獲了廣泛的好評。

“雜牌軍”的成立和瓦解

在中國，沒有紀錄片可以賺錢，張景后來這樣感嘆道。但在三年前，他還期待著可以收回成本。

為了賺錢，也為了證明自己，張景從央視辭職，成立了一家視頻公司，為一些企業(yè)制作宣傳短片，年收入三四十萬，生活有了很大的起色。轉眼間，十年時間過去了。2014年，張景40歲。公司的經(jīng)營突然陷入困境，張景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一個整天為錢而奔走的人。在《尋找手藝》的開篇，他將自己形容為一只“松垮的拖鞋”，那個成為導演的夢想更是被他形容為一個腫瘤，“長在自己身體里，怪怪的”。

那時候，央視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典，他想借著前者的名氣，拍一部《指尖上的中國》，后期制作階段，名字修改成《尋找手藝》。

為了有足夠的啟動資金，也是為了從還貸的壓力中解脫出來，張景賣了位于燕郊的那套房子。兩臺二手攝像機，兩只低端二手鏡頭，一臺二手錄音機，還有一輛開了快十年的汽車，這幾乎就是這個“劇組”的全部家當了。

拍攝團隊是個大問題。張景見到朋友便會聊自己那個宏大的拍攝計劃，有些人表示出了興趣。但到最后，確定一起上路的只有3個人。

第一個人是蔣穎松，本來就是視頻公司的助理。拍攝計劃啟動后，視頻公司將暫時停止運營，小蔣便在新的團隊中擔任攝像師。負責錄音和外聯(lián)的喻攀，是張景在香格里拉認識的，本來在一家客棧擔任經(jīng)理，有辭職的打算，聽到張景說起拍攝計劃之后，主動提出加入進來。后來頂替小蔣負責攝像工作的何思庚，原本只是喜歡攝影，是張景在中關村組裝電腦時認識的。

張景從廢品收購站里買了比人還高的一摞過期雜志，比如《中國國家地理》之類，并結合網(wǎng)上的資料，圈出了3000多個值得拍攝的地點，最后確定下了300多個備選對象。之后，這支臨時組建的“雜牌軍”便上路了。

他們先是到了河北曲陽和山西柳林等地，希望可以拍攝到石雕和桑皮紙的制作過程。但到了目的地之后，他們才發(fā)現(xiàn)，石雕早已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化生產(chǎn)，桑皮紙則已經(jīng)徹底沒落，作坊都已被廢棄。

第六天的時候，團隊到達了陜西銅川。張景決定一路向西，經(jīng)由甘肅，進入新疆。

那天下午，小蔣忽然表示家里有事，無法繼續(xù)走下去了。這下只剩下一個沒有真正執(zhí)導經(jīng)歷的光頭導演和兩個幾乎什么都不會的門外漢。他抱著死馬當活馬醫(yī)的心態(tài)，決定讓喜歡攝影的何思庚擔任攝像師，但也只能簡單地跟他說一些按鍵的使用而已。

老師傅失手，線斷了八次

他們在甘肅境內的黃河岸邊拍攝到了羊皮筏子的制作過程，在新疆阿合奇見識到了柯爾克孜族的花氈，在喀什附近的英吉沙尋訪到了工藝小刀的制作者，還在位于塔克拉瑪干沙漠南邊的策勒縣找到了民族樂器巴拉曼的制作者胡大拜爾地。

在喀什，張景正在尋找可以俯瞰全城的地方，一位維吾爾族大漢主動邀請他們到自己的房頂，那是一個極佳的拍攝點。而在戈壁灘上的土房子里，胡大拜爾地的一日三餐除了馕和水，幾乎沒有什么別的食物，他便將儲備的二十多枚雞蛋煮了一半，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

之后，張景帶著他的兩個同伴離開新疆，來到了青海和西藏，然后進入云南和貴州等地。他們在西藏達孜見到了制作佛像的著名手藝人土旦，在德格拍攝到了為印刻佛經(jīng)制作經(jīng)版的藏族青年，在云南勐海尋訪到了當?shù)刈詈笠晃粫谱饔图垈愕睦先丝矞?，還在貴州的一個村落找到了用原始方法造紙的侗族老人。

在達孜，土旦帶領著他的徒弟們，為許多寺廟制作佛像，每一尊都造價不菲。如果按照常人的理解，這位手藝師傅已經(jīng)是千萬富翁了?？墒峭恋┏３Ｃ赓M為很多寺廟造佛像，把賺到的報酬也捐給寺廟。這讓張景感到慚愧，自己原先想要通過紀錄片賺錢的想法也許太功利了。

在德格的印經(jīng)院，制作經(jīng)版的二十多位藏族手藝人從青少年時期開始，長年累月地進行工作，工作的地方也是他們睡覺的地方。整個印經(jīng)院如同一座規(guī)模宏大的圖書館，而這些制作經(jīng)版的手藝人則通過數(shù)十年甚至數(shù)百年前的經(jīng)版，制作出新的經(jīng)版。經(jīng)版本身會朽壞，文字則通過這些手藝人的勞作而傳承下來。他們的虔誠讓習慣了城市生活的張景感到驚訝，并促使他反思自己。

而在坎溫老人所在的村子，坎溫是最后一個會這門手藝的人。每天早晨，快八十歲的坎溫都會坐在門前，開始繁瑣的流程，一天可以造四把。每一項流程，他都如此熟悉。然而，在固定油紙傘骨架的時候，股線卻不小心斷了。

張景心里“咯噔”了一下，原來老師傅也有失手的時候啊，他在心里暗笑?？矞赜行擂危^續(xù)嘗試，但股線再次崩斷，尷尬變成了沮喪。張景沒有一句話，等著坎溫再試一次。斷第三次和第四次的時候，沮喪變成了震驚，甚至有些緊張無措，他嘆了口氣。張景咬著嘴唇，希望可以順利完成。到第八次的時候，坎溫終于成功了。不知道為什么，張景有些想哭，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五六分鐘，他這才發(fā)現(xiàn)嘴唇有點咸，原來已經(jīng)咬破了。

整整一天時間都已過去，那把傘終于做好了。張景問坎溫的孫子，是否想過學這門手藝。對方搖搖頭，說這種傘很沉，年輕人不喜歡，只有老年人才用，他們去世的時候身邊也會帶一把。三年后，當紀錄片開始在一些平臺播出的時候，有網(wǎng)友希望可以買坎溫老人的油紙傘，但坎溫已經(jīng)在今年2月去世了。

“他說，00后的實習生都能比我拍得好”

當制作完成后，張景想要聯(lián)系播出，先從地方衛(wèi)視“下手”，卻接連遭到了閉門羹。一位從事廣告行業(yè)的學長這樣斷言，這部片子過于粗制濫造?！八f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很差，也沒有什么文采，隨便拉一個他們公司的90后，甚至00后的實習生，都可以比我拍得好?！?。

跑了十幾家電視臺，最后都無功而返。他不斷地對片子進行修改，最后自己也失去了對這部作品的判斷力。

最后，張景徹底放棄了在電視臺播出的想法，將這部紀錄片上傳到了B站上。讓他感到意外的是，《尋找手藝》在這個二次元文化大本營的網(wǎng)站上受到了很多網(wǎng)友的關注。很多年輕網(wǎng)友發(fā)現(xiàn)了這部作品的另類之處，平視的鏡頭語言給了觀眾足夠多的參與空間，真實的人物故事和制作流程則讓他們受到很大的觸動。很快，這部紀錄片被網(wǎng)站推薦到了紀錄片頻道的首頁上，某家知名電影自媒體也撰文推薦了這部作品。

隨后，旅游衛(wèi)視的《行走》欄目找到了他，決定播出這部“不按常理出牌”的另類紀錄片。另一家電視臺也主動伸出了橄欖枝。但是，收回成本似乎還是問題。張景算了一下，目前B站上的打賞算下來能有八百多塊錢，愛奇藝上的多一些，有一千四左右。主要還是靠電視臺，但一共加起來也不到拍攝花銷的十分之一。

第二季肯定是要拍的。此前有眾籌網(wǎng)站聯(lián)系過他，如果靠著現(xiàn)有的受眾基礎，也許可以眾籌成功。“最困難的部分都捱過來了，應該不會有更糟的情況了吧？”他最后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