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陪侍媽媽,也是我的一門大課。這門課,一輩子只上一次,沒法調(diào)?!?/p>
2012年11月20日
我?guī)捉?jīng)詢問,終于打聽到了媽媽畢生的最后話語。
前天進醫(yī)院后,保姆小許問她,想吃什么。媽媽嘴角一笑,說:“蝦?!逼鋵嵅皇撬F(xiàn)在想吃,而是順口念叨了一種晚年最喜愛的食物。
她說的蝦,是小蝦,清水煮的,不腥不膩,口味很鮮。記得小時候在農(nóng)村,生活貧困,媽媽到河邊淘米時,會順手在長滿青苔的埠頭石上摸下一把小螺,我們鄉(xiāng)下叫“絲螺”,算是葷菜了。偶爾,也會用淘籮撈到幾只小蝦,那就是當(dāng)天盛事,會在飯桌上讓來讓去。
媽媽晚年,常用筷子撥著餐桌上那一碟子清水小蝦,回想起家鄉(xiāng)小河邊的綠藻蝌蚪、蘆葦蜻蜓。專家證明,人們在食物上的畢生愛好,大多與早年有關(guān)。
小蝦對于媽媽的早年,只是稀罕,卻不常見。比較常見的美食是一種小點心,叫“橘紅糕”。其實是一些軟軟的米粉粒,制作時加了一點橘子皮和糖。我家有一個遠房親戚是一家南貨店里的制作工匠,因此吃到的機會比較多。我每次拉著祖母的衣襟到南貨店去,那位老板娘與祖母年齡相仿,總會抬起手來,用一個大拇指按到祖母嘴里,那是按進去了一粒橘紅糕。第二下,就會按到我嘴里了。
這種小點心,居然留在了媽媽的記憶深處。
醫(yī)生來查病房時,想與媽媽說幾句話,便彎下腰去問:“奶奶,您最想吃什么?”媽媽看著陌生的醫(yī)生,隨口說:“橘紅糕。”她似乎立即覺得不太對,怎么把幾十年沒吃過的東西說出來了,便害羞地笑出聲來。媽媽笑得很敞亮、很天真。后來的事實證明,這是她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語言,最后笑聲。
你看她,先說清水蝦,晚年最愛;再說橘紅糕,早年最愛。媽媽用兩種最小的食品,“起點性的食品”和“終點性的食品”,概括了自己的一生。
在這兩種食品之間,無限的風(fēng)雨,無盡的血淚,都刪去了。她把人生壓到了最低最簡,讓她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因此就用笑聲自嘲。
自嘲之后,她不再有片言只語。
我聽保姆和醫(yī)生一說,便用一字總結(jié):“禪。”
“什么?”醫(yī)生沒聽明白。
“禪。只記住一種最簡單的生活方式,打破了虛假常規(guī),至低即是至高。 ”我說。
醫(yī)生點頭。
2012年 11月21日
媽媽好些天已經(jīng)不能進食,用“鼻飼”的方式維持生命。我妻子定時用棉簽蘸一些蒸餾水,濕潤她的嘴唇。媽媽的嘴,一直很好看,到了九十高齡還是不癟不垂,保持著優(yōu)美的形態(tài)。
舅舅多次說,我媽媽年輕時是個大美女,沒嫁到鄉(xiāng)下去時,走在上海的馬路上,多少人都在看她,走過去了還不斷回頭。舅舅是從上海路人的眼光來判斷美麗的,在這一點上,我比舅舅厲害。我小時候在那個貧瘠的小山村中,并沒有路人的眼光幫助我,只憑著一個孩子的自然天性,就知道媽媽很美。
美具有一種“跨界傳染性”。我從媽媽的美,擴展到對自然美的認知,最后,抵達藝術(shù)美和文學(xué)美。為此,我對美學(xué)的理解,與別的學(xué)者不同。我相信人類與美,在起點上是一種天性對應(yīng),并不是通過教育。小孩子都會在五六歲時就被山光水色驚呆,為秋山晚霞癡迷,并無任何課堂指引。當(dāng)然,僅有天性并不夠,還必須加注內(nèi)涵。這內(nèi)涵,主要不是來自學(xué)問,而是來自經(jīng)歷。例如此刻馬蘭用棉簽在一點點濕潤的媽媽的嘴,曾經(jīng)面對過一大堆小嘴。那些小嘴要吞食,要咀嚼,要飲啜,要滋潤。這個包圍圈,一直延續(xù)了很多年。這就使媽媽的嘴有了另一番生命力度和美學(xué)力度。
在我的記憶中,媽媽和祖母一樣,喜歡在我們吃東西的時候看我們的嘴。有時,是她們喂我們,勺子送到我們嘴邊,她們的嘴先張開了,直到我們把食物咽下。轉(zhuǎn)眼,下一勺又來了,她們的嘴又再度張開。這就是我對她們的嘴的最鮮明記憶,卻怎么也記不起來她們自己吃東西的樣子。
那么多年天天坐在一起吃飯,竟然記不起來她們吃東西的樣子,可見我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眼前的飯菜了。真是不懂事的后輩,現(xiàn)在想來,還是萬分羞愧。
直到今天,隨著馬蘭手上的棉簽,我才細看媽媽的嘴。它的張合,是我們的童年;它的緊閉,咬過了饑餓和災(zāi)難;它的微笑,是我們的家園。此刻,它終于干涸了,干涸在不懂事的后輩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