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修麗
愛的堅守
⊙ 徐修麗
二十一歲那年,我和劉根結(jié)婚了。結(jié)婚剛一個多月,婆母總是神秘兮兮地圍著我身前身后轉(zhuǎn),近打量遠觀察的,也不讓我洗衣做飯,吃飯時總往我碗里夾這夾那,不時地還問上一句:“想吃酸的不?”我若搖頭,她眼角處的褶子擠在一起,我若點頭,立馬眉開眼笑,不管早晚還叮囑劉根:“勤快點,媽猴急著呢,哄著點兒媳婦,這女人心順懷孩子才快呢!”
劉根憨頭憨腦地說:“那……她熊我呢?”
“忍著點?!逼拍该碱^一挑說。
劉根沖我努努嘴:“惹不起耶,有撐腰的呢!”
我沖她得意地一笑。
自從過了門,我在家里變成書上說的“公主”了,不下地干農(nóng)活,家務(wù)活婆母也幾乎不讓我干,每天還給我煮一個雞蛋吃,說是補身子,萬一哪天懷上了,怕虧著她大孫子。
半年過去了,我肚子沒一點動靜,一到晚上,劉根就摸著我平平的肚子打趣說:“我的勞動全白搭了?咋回事呢,鹽堿地吧?”
我推他手下去,翻身給他個脊梁骨,不高興地說:“沒準瞎苞米,不發(fā)芽呢!”
這半年,我被家里的氣氛弄得神經(jīng)兮兮,一到日子就暗暗祈禱“大姨媽”可別來了,可每個月“大姨媽”準時報到,我有些沮喪。
那天,婆母對剛收工回來的劉根說:“去,到東屯把你二嬸接來。”
“啥事這么急,干一天活怪累的?!眲⒏荒槻磺樵?。
“累也得去,別和我拗?!逼拍改樢怀粒碱^立刻聚起來。
劉根從小就聽媽的話。八歲那年他爸突發(fā)心臟病離世,是婆母風里雨里把他帶大,所以雖然滿心不樂意,還是麻溜地去了。
嬸婆五十多歲,又矮又胖,大白臉像個發(fā)面饅頭,不張嘴說話蠻慈善的,嘴一張,一排黃板牙露出來,活像饅頭上粘一排苞米粒子,慈善的臉就變得有點猙獰。我早聽說,嬸婆是附近有名的巫婆,裝神弄鬼、掐東算西沒她不會的,據(jù)說只要一給人把脈,就知道是“實病”還是“癔病”,連生男生女都看得準準地。我心明鏡的,婆母讓劉根接嬸婆來,肯定是給我把脈,把就把吧,我也正犯嘀咕呢!
嬸婆的饅頭手搭在我脈上,眼睛微閉,屏住呼吸,神情讓我心里直顫栗,再看婆母,不錯眼珠地盯著嬸婆,屋里好像沒了氧氣。我看劉根,劉根也正看著我,劉根懂我心思,看出我緊張,趕緊走過來坐在我身旁,還拉住我另一只手,立刻,我有了依靠,怦怦亂跳的心才穩(wěn)當點兒。
一袋煙的功夫,嬸婆猛睜開眼,先是露出黃板牙,緊接著饅頭臉像上了蒸籠,被氣吹得開了花:“喜脈,有喜了耶!”
我還沒醒過神兒,臉蛋子就被劉根親了一口,臊得我急忙推開他,趕忙捂住臉,我從指縫中看見婆母的臉也變成了開花饅頭,不停地說:“謝天謝地,劉家有后,劉家有后了耶!”
婆母張羅做飯做菜,還打發(fā)劉根去小賣部裝酒,留嬸婆喝兩盅。
傍晚,婆母神秘兮兮地把劉根叫到東屋嘀咕好一陣子,等劉根耷拉個腦袋回來時,我問他:“哎,媽和你說啥了?”
劉根一臉苦相:“啥破規(guī)矩嘛,媽說……”劉根湊近我,從身后摟住我腰,我追問:“快說呀,媽說啥了?”
“媽說……不讓我碰你?!?/p>
我從他胳膊中轉(zhuǎn)過身,疑惑地看劉根,半天,才恍然大悟,紅著臉咯咯地笑,還用拳頭捶打劉根:“曬干,曬你咸菜干,不聽媽話,我可告狀哦!”劉根哭喪臉拉得老長,苦笑著把我抱得緊緊的。
那天起,我成了大熊貓,婆母簡直把我當成神仙,天天變著樣給我做好吃的,比親閨女還親,我知道,婆母是盼著抱孫子。婆母心中像開朵花,每天盆啊碗的都發(fā)出清脆悅耳的碰撞聲,嘴里還哼哼呀呀地哼著二人轉(zhuǎn)小調(diào),唱到興致時喊我搭一嗓子,見婆母那樣,我心里卻不托底,嬸婆說懷上了,我咋沒感覺呢?
嬸婆把脈后有二十多天吧,我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褥子上有一片紅紅的東西,仔細一摸,“大姨媽”來了,心咯噔一下,抱著膀傻瞅那塊鮮紅的血,瞅著瞅著,委屈地哭了。劉根翻身習慣性地去摟我,劃拉兩下發(fā)現(xiàn)沒人,便睜開惺忪的眼睛,看我在哭,一骨碌爬起來,拉住我手:“月兒,咋了?哪兒不得勁嗎?”
我搖搖頭,被劉根這么一問,反倒更加心酸,竟嚶嚶地哭得更厲害了。
“快說嘛,到底咋了?”
我抽泣著讓他看褥子上的血,他盯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一把將我擁入懷中,說:“嚇死我了,多大事兒呀,沒懷上就沒懷上唄,這大驚小怪的?!?/p>
“還說呢,咱媽那兒……”我像做錯了事,擔心婆母那兒咋交代。
“甭?lián)?,媽那兒有我呢!”劉根安慰我時,挺爺們地說。
早飯,婆母專門給我蒸了一碗雞蛋羹,黃黃的蛋羹上,綠色蔥花張嘴沖我笑,就像婆母沖著我笑,婆母還特意在上面滴了幾滴醋,香味飄滿屋子。我把那碗雞蛋羹推給婆母,啥也沒說,埋頭扒拉飯,婆母嗔怪地說:“甭惦記我,我不稀罕這玩意,你吃,我大孫子貪長?!?/p>
我抬頭瞅眼劉根,劉根看我為難樣兒,對婆母說:“媽,別老大孫子大孫子的,萬一……”
“呸呸呸,不許瞎掰,哪來的萬一!”婆母急忙打斷劉根的話茬。
這頓早飯只聽婆母說這說那,我和劉根都挺沉默,時而敷衍幾句婆母的問話。
一整天我都躲著婆母,不敢和婆母搭話,就盼太陽偏西,等劉根回來,他若在,我才有主心骨。
夜幕降臨了,躺在炕上,透過窗玻璃凝望天空,月亮一會兒躲進云層里,一會兒露出半張臉來偷偷窺視我,我斂住呼吸等劉根的開門聲。
“吱嘎……”門終于被輕輕地推開,劉根從東屋過來了,我忙坐起小聲問:“媽知道了?”
“嗯?!眲⒏吤撘路呎f。
“媽……啥反應(yīng)?”
“上年紀了,盼孫子,正常?!?/p>
我連連點頭,想聽劉根的下話,可劉根沒再說啥。
“放心吧,只要你對我好,我啥屈兒都能吃!”我有點撒嬌,撫摸劉根寬厚結(jié)實的胸脯,那一瞬間,我的心融化了。
這一夜,我睡的很沉,當我被叮叮當當?shù)呐柰肼曮@醒時,早霞已射進窗臺。劉根早起犁地去了,我趕緊穿衣服,若往日,婆母早扒著門縫小聲喊:“月蘭,醒了沒?飯好了!”
今天可沒這個待遇,飯也簡單,苞米面餅子白菜湯,端上來時,劉根收工回來了。三個人開始默默地吃飯,我偷看婆母,婆母的臉一汪水,眉頭兩個大疙瘩像兩條蚯蚓蠕動,苞米面餅子在腮幫子一側(cè)拱起,嚼兩口沒好氣兒地說:“多虧那五十個雞蛋沒得空給她送去,她也配吃?”
“媽,該送送唄,二嬸也……”
“少裝好人,”婆母打斷劉根的話,憤憤說:“這個神兒那個神兒的,我這小媳婦當?shù)模?,空歡喜……”婆母的話帶著怨氣,明擺著是指我說的,我聽了雖有些不得勁兒,一想劉根昨晚的囑咐,一言沒發(fā),只管埋頭吃飯。
婆母對我和以前大不一樣了,親閨女的待遇再沒見過,這些我能理解,她心里別扭著呢!一天,婆母挺晚才回來,手提一大包中藥,眉頭兩個大疙瘩舒展了,臉掛笑容對我說:“月兒,我找郎中開了方子,都是調(diào)養(yǎng)身子的,吃段日子準能懷上?!?/p>
首先,高校的校園建筑、校園道路、校園景觀、校史館、圖書館、宣傳欄等都可以體現(xiàn)閩東元素。比如:學校的宣傳欄可以考慮增設(shè)“閩東之光”專欄,形成閩東特色文化教育的線下陣地,營造出較好的宣傳環(huán)境氛圍;校園道路、標志性建筑的命名,也可以和閩東特色文化相結(jié)合,使閩東特色文化無處不在;校史館、圖書館的墻體布置可以重現(xiàn)歷史畫面,讓閩東特色文化觸手可及;同時,校園景觀還可與“閩東精神”相結(jié)合,打造出“滴水穿石”“弱鳥先飛”的造型。
“媽,我不……”
“不啥不?媽給你熬去。”婆母不容我說話,興匆匆熬藥去了,那架勢,不想吃也得吃。見她高興勁兒,我沒再說啥,再想劉根對自己的好,也就默認了,喝就喝吧,給婆母一個安慰,沒準喝完藥就真懷上了。
掰著手指頭過,冬去春來兩個年頭過去了,婆母不時地弄來許多古怪離譜的偏方給我吃,喝得我一見藥湯子就反胃。過年時,婆母把西屋貼滿各種各樣的胖小子年畫,我被年畫上的孩子包圍著,被生孩子的事兒困擾著,精神備受壓力。劉根也不好過,在婆母和我之間周旋,這邊安慰我;那邊聽婆母罵,發(fā)牢騷。我心疼劉根,他活的比我還苦,越想這些,越恨自己不爭氣。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身體是不是真出了毛病,“大姨媽”也不按月來了,有時延遲好幾個月,以為懷上了,不知是喜是憂,整天提心吊膽的,正暗暗竊喜時,“大姨媽”又不期而至,火燒火燎的心澆上一盆冷水,感覺要瘋掉了。
婆母也中了邪病,見我就像見了冤家對頭,整天哭喪著臉,還罵劉根不是個男人,不給劉家爭氣。
深夜,我被吵罵聲驚醒,是從東屋傳來的:“不下蛋的雞,你還當個寶兒,是我兒子,你……你就休了她!老天爺耶,劉家要斷根了耶!”
“媽……月兒是好女人,不能……干嘛想那么遠?我倆孝敬您,給您養(yǎng)老送終……”
“我閉上眼,你能閉上眼嗎?生不出孩子,誰給你養(yǎng)老?天啊,我可咋去見你爹呀?”
“媽,媽,您這是何苦呢?”
“嗚嗚……嗚嗚……”
嗚嗚的哭聲幽靈般從門縫擠進來,像把鋒利的刀裹挾著一股涼風射進我心臟,心揪扯在一起,淚水肆意地淌進嘴里,又苦又澀……
屋外起風了,風在窗縫里被擠壓出嚎啕的尖叫聲,婆母的哭聲在尖叫聲里反倒變得柔和了。劉根沒回屋睡,他是個孝子。我一夜沒合眼,窗玻璃見亮時,我終于下定了決心!
早飯后,我和劉根回西屋,劉根眼睛通紅,眼窩凹陷。
“離婚吧!”我坐炕沿邊兒,不瞅劉根,低頭鼓著勇氣說出這兩個字。
“不許胡說,這兩個字是說著玩兒的嗎?”劉根有點急,聲音提高了。
“沒說著玩兒,是真的?!蔽已a充一句。
“是我老婆不?”劉根問我,臉色難看,從來沒見他這種神情。
“是?!蔽倚÷暣?。
“是,就聽你男人的,好好過日子,再聽你說這兩個字,小心把你圏黑屋子里?!眲⒏鶇柭晠柹卣f道,嚇得我想好的一肚子話沒敢說出來。
幾天后,晚飯桌上,劉根對婆母說:“媽,月兒這兩年沒少喝苦藥湯子,也沒去正規(guī)醫(yī)院看過,明兒我領(lǐng)她進城?!?/p>
我扒拉飯的筷子停下來,聽劉根這么一說,鼻子一酸,趕緊讓淚水陪飯咽下,埋頭嚼著,婆母頭都沒抬:“行。”
第二天一大早,劉根帶我坐汽車進縣城了。來到醫(yī)院,劉根排一個多小時才掛上號,令我奇怪的是,劉根給自己也掛了號,也要做檢查。他進了泌尿科,我進了婦產(chǎn)科。等我一項項化驗檢查出來后,劉根已在門外等我了,他說,化驗單明天才能出來。
我平生第一次進城。劉根領(lǐng)我在一家小旅館住下,帶我去飯館吃飯,點了“溜肉段”,以前聽說過這個菜名,沒見過,更別說吃了,頭回吃“溜肉段”,可真好吃!劉根還給我買了件花裙子,他說:“月兒,你穿裙子比城里人都好看。”
我在鏡子前左照右照,心頭涌出一股熱,淚撲簌簌地掉下來,自從嫁給劉根,我知足,劉根是個憨人,不愛多說話,不會說甜言蜜語討好我,他心里有數(shù),我的心有感應(yīng)。
第二天,劉根讓我待在小旅館里等他,自己去醫(yī)院取檢查結(jié)果。我一個人躺在床上,胡思亂想著,想我倆在介紹人家第一次見面,劉根穿一件嶄新的制服,還戴了一頂軍帽,漲紅著臉介紹自己:“我……我叫劉根,二十二,屬狗的?!蔽翌┮谎鬯?,又把頭低下,偷偷地笑,劉根搓著手又說:“我……我和我媽過……”
我猛抬臉瞅他,他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補充:“我……我爸去世早,是媽領(lǐng)我過日子……”
不知為啥?他憨實勁兒一下子打動了我,臨走,介紹人問我同意不?我趴在她耳朵上小聲說:“同意?!?/p>
千里姻緣一線牽,若不是父母相繼離世,哥嫂張羅著把我早點嫁出去,也不會從幾百里以外的小屯子嫁到這個大屯子。媽活時說:男怕務(wù)錯行,女怕嫁錯郎,女人再能耐,不如嫁個好男人。劉根是好男人,我沒嫁錯,他是我的依靠。想到這兒,我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祈禱著別檢查出啥病來,我要給劉根生個孩子??!
劉根進屋時一臉無奈,坐在床邊,拉著我的手,輕輕地將我攬進懷里,撫摸著我的頭發(fā):“月兒,是我不好……你……沒病,這幾年……委屈你了,喝那些苦藥湯子……”
“真的?”我高興地叫起來:“這回放心了,咱倆一定會有孩子的?!?/p>
“月兒,是我有病,恐怕咱們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眲⒏趩实卣f。
“啥?你再說一遍?!蔽也幌嘈抛约旱亩洹?/p>
“我有毛病?!?/p>
我的笑僵硬地定格在臉上,半天發(fā)出聲嘶力竭的一聲:“不……”我從床上跳到地上:“不信,我不信,你騙人,騙人!”我有點歇斯底里,發(fā)瘋似的用拳頭使勁捶打劉根,嘴里不停地喊:“騙人,騙人,你騙人!”
劉根緊緊地抱住我,啥都不說,把臉貼在我臉上讓我平靜,我在他寬厚堅實的臂彎里瘋子般亂蹦亂跳亂喊,終于掙扎不動,像泄氣的皮球,而他依舊啥也不說,只是默默地抱緊我。我在他懷抱里慢慢變成一只小綿羊,抽抽嗒嗒地開始思考這突來的一幕,我問:“醫(yī)生咋說的?”劉根從兜里掏出一張紙交給我,我打開,上面一行小字:精子不成活,無精子癥。我盯著這幾個字,就像一團棉花堵住我的胸口,我想從嗓子眼里把它薅出來:一碗碗藥湯子,婆母眉間的大疙瘩……一一浮現(xiàn)眼前,再看眼前的劉根,一臉苦相,幾年來的委屈終于從淚水中奔突出來……
婆母得知劉根有病后,大病一場。每天,我給她端水、熬藥,伺候她,婆母整天瞄著我,若離開她的視線一會兒,就問劉根:“月兒呢?月兒走了?”我知道,婆母心慌,因為劉根的病,怕我離開家,走出這個屯兒。其實,婆母的擔心真多余,我咋能扔下他們走呢?媽活時常說:“好女人,得守著自己的男人,家有賢妻,丈夫不貪橫事!”劉根是有病,但我不嫌棄他。
那年,我二十四歲,一場要孩子的大革命從我這兒結(jié)束,又從劉根那兒開始。
婆母仍到處淘騰偏方,請郎中,找人掐算??嗨帨訌奈易鞊Q到劉根嘴咽下去,我又變回婆母的親閨女,婆母和我說話時常賠笑,和劉根說話眉頭兩個大疙瘩總一跳一跳地,動不動就沖劉根發(fā)火。劉根從來不頂撞婆母,有時見婆母不順心,還變著法兒逗老太太樂,給她捶背揉肩,講笑話,哄她開心,還托人在縣里買了許多二人轉(zhuǎn)磁帶,閑時給婆母唱一段“回杯記”。滿屯子人,都說劉根是個孝子,可這些哪能治婆母的心???婆母再沒哼唱過二人轉(zhuǎn)小調(diào)。
婆母一年比一年老了,大病一場后還留下病根兒,一入冬就咳嗽上不來氣兒,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
一個寒冷的冬天,婆母終沒熬到開春,臨終那天晚上,拉住劉根的手,兩行老淚順眼角淌出,微弱的聲音從嗓子眼發(fā)出:“根兒,媽走了,媽知足,媽惦記你……可憐你……”
“媽,您放心,我能照顧好自己。”
“別把我和你爸并骨了,媽沒臉去見他……”
“媽……您何苦想這些?”
“把骨灰揚了吧,你活著能給媽燎兩張紙,以后誰還……”婆母一陣咳嗽,瞪起污濁的眼睛盯住我看,想抬手摸我對我說點啥,可那口氣順著手的滑落咽下了,那年,我三十歲,婆母是瞪著眼睛走的……
兩年后,我和劉根抱養(yǎng)了一個男孩。婆母在時,和她商量過,說啥不同意,她說:“不是自己身上的肉,羊肉貼不到狗肉身上。”為讓婆母順心,這事就放下了。
小明明是出生十幾天抱回家的。新成員的到來,給家里增添了無盡的色彩。劉根不放心我給孩子喂奶,怕我找不好奶粉的溫度、比例,都由他親自動手,弄得我跟個外人似的。也怪,孩子在我懷里還哭鬧呢,一到他懷里立刻就不哭了,還沖著劉根笑。
明明是在劉根懷里和肩頭上長大的,從第一次喊爸喊媽,到一起割羊草、抓蟈蟈,劉根把明明視為掌上明珠。明明在滿滿的父愛中一天天長大。當他能挎動小筐時,逢年過節(jié)或忌日,劉根都領(lǐng)著明明去給爺爺奶奶上墳,我望著那爺倆的背影,心里不知啥滋味?老天爺給這個誠實、善良的漢子關(guān)上一扇門,卻又為他開啟一扇窗!
轉(zhuǎn)眼明明上完小學,又讀完初中。中考時,明明考上縣城重點高中,縣城離家好幾百里地,劉根開始犯尋思,思來想去,他做出一個重大決定:“月兒,咱得搬家,孩子住校我不放心?!?/p>
“莊稼人,靠種地生活,進了城咋過?”我憂慮重重地說。
“我有力氣,打工??!”劉根拍拍胸脯說。家里的事我一向聽劉根的,他決定的事,都是深思熟慮過的。
城里真好,城里人的活法可不像鄉(xiāng)下人那么簡簡單單。新家在城區(qū)的邊緣,房租便宜,兩間小平房,房前有挺大一塊空地,劉根看好的就是這塊空地,能自己種菜吃。劉根在建筑工地找份運磚運石頭的工作,我每天給他們爺倆做飯洗衣伺弄門前的菜園,種上小白菜、小水蔥、茄子、辣椒什么的,到晚上一家三口坐在小凳子上,圍方桌吃飯,劉根講工地上發(fā)生的事,明明講學校里的故事,我只是聽,偶爾不明白問一嘴,你說我笑,其樂融融,平淡快樂地過上了城市生活。
時間過得可真快,轉(zhuǎn)眼明明高考了,分數(shù)一出來,把我和劉根樂得一夜沒合眼,這小子真長志氣,考了668分,我和劉根美的,炒個雞蛋,在菜園里薅把小蔥,劉根喝了二兩酒,我也開天辟地喝了一盅。那晚,我和劉根有嘮不完的話,往事全浮現(xiàn)眼前:二嬸的黃板牙,婆母沒閉上的眼睛,苦藥湯子,溜肉段,花裙子,明明小時騎劉根脖上撒尿……越說心里越酸,唉,這個苦命的男人,賠上我一輩子。
明明開始填志愿了,又是照相又是填表,還要戶口。劉根工地忙,早上老早就走了,戶口是劉根放起來的,我滿柜子找,翻半天,才在柜子最底下找到,打開戶口時,有兩張發(fā)黃的紙飄落在地上。明明急著拿戶口走了,我回身撿起那兩張紙,打開看,是寫著我名字的診斷書,心頓時翻個個兒,忙看內(nèi)容:先天性子宮發(fā)育不全,不孕癥,再看另一張是劉根的名字,上面寫著:一切正常,我呆傻地變成了一塊木頭,怔怔地杵著,頭“嗡”地漲得老大,使勁搖晃,使勁回憶,使勁想,我想從頭捋明白,終于,我的大腦澄清了這個突發(fā)的事實。劉根憨憨的臉在我眼前晃動,我去抓他,可咋也抓不住,我想揪住他,讓他告訴我:“為啥?為啥要這樣?”我發(fā)出山崩地裂的哭喊,攥緊那兩張快把我心劈開的“診斷書”,向劉根工地瘋狂地跑去……
工地亂哄哄一片,老遠聽見有人喊:“出事了,出事了,有人從架子上摔下來了……”我的心快從嗓子眼兒蹦出來,我像預(yù)知了什么。地上躺著的人,臉被鮮血模糊了,我一眼便認出了,哭喊著爬向劉根:“我是月兒,我是月兒,你醒醒啊?!?/p>
救護車來了,我不知道人們是怎么把我和劉根抬上車的。
劉根的左腿摔斷了,打著石膏。我和明明守了三天三夜不見劉根醒來,醫(yī)生說他的大腦受到創(chuàng)傷,顱內(nèi)有少量出血,壓迫意識神經(jīng),就看他的造化了,如果出血點吸收好或許能醒過來。
十天,二十天,一個月……我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天天哭天天盼,淚水哭干了,哭到極致時,我罵他:“你個大騙子,欺騙我這么多年,你想讓我欠你幾輩子???”
明明每天默默地往返于家和醫(yī)院之間,送飯、洗衣、抓藥,給劉根洗臉、刮胡子、擦身子,中午時,明明提飯盒進來小聲說:“媽,快趁熱吃,我炒的雞蛋木耳?!?/p>
“嗯,你也吃吧?!?/p>
“媽,我在家吃了。”明明遞過筷子,打開飯盒。
“媽,商量個事唄?!蔽业绞值目曜油W×耍ь^問:“啥事?”
“我……我不想上大學了?!泵髅髦牢視猩斗磻?yīng),把頭低下,似乎等待我的訓斥。
我啞然放下筷子,拉起劉根的手問:“劉根,兒子不想上大學,你……你依嗎?”淚從鼻子淌下來,我不能怨孩子,孩子咋想的我這當媽的能不知道嗎?眼瞅家里的一切,他能放心走嗎?從劉根倒下那一刻,我的天塌了!我把他的手貼在我臉上,任憑淚水流淌……猛地,劉根的手動一下,再看劉根,劉根睜眼盯著我,我抹把臉,讓淚水離開雙眼,定睛看他:“劉,劉根……”
明明在我的驚呼中抬起頭來,大聲喊道:“爸……您可醒了??!”便一頭撲進劉根的懷里。
“我……我睡了很久嗎?”
三個人相擁在一起,淚水沖洗著滿身滿心的陰郁,還有那些傷感……
天瓦藍瓦藍的,羊群似的云朵在天空漫游著,菜園里的小辣椒老早紅透了臉,支楞起尖尖的角昂向天空。
明明推著劉根越過小平房大門,推到一塊空地停下來。明明轉(zhuǎn)到輪椅前蹲下,深情地望著爸爸,眉宇間紅了,淚珠在眼角上折射出光芒,劉根沒話語,緊握著明明的手,用眼神傳遞著厚愛。
我絮絮叨叨地叮囑這兒叮囑哪兒,明明答應(yīng)著背起行李,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沒走多遠,猛轉(zhuǎn)身向我倆揮手喊:“爸,媽,我愛您們,相信兒子!”明明洪亮的聲音久久地回蕩在小平房和小菜園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