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永坤

宗教自由和信仰自由
——一個憲法概念史的考察

文/周永坤

從宗教自由到信仰自由

“宗教是人類與他們奉為神圣、精靈之間的關系”，這個“權威性”的概念將宗教定義為有神的，但事實上，種種無神的宗教并不鮮見。例如，愛因斯坦崇拜自然規(guī)律的宗教，公民宗教，憲法宗教等。美國法學家德沃金在他逝世前不久提出了一個跨越有神與無神的宗教定義：“宗教遠比上帝深奧。宗教乃是一種博大精深、卓而不群的世界觀。這種世界觀認為萬物均有內在的客觀價值，宇宙萬物令人敬畏，而人的生命既蘊含著宇宙秩序，且富有存在意義。”宗教是建立在信仰基礎上的心理現(xiàn)象，正是宗教與信仰這種不可分離的關系，人們極易將宗教與信仰等量以觀。事實上，信仰（belief）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產生這種“尊崇”心理狀態(tài)的認知對象很豐富。例如，從自然角度來看，小到一塊石頭、一顆小樹，大到整個大自然，甚至人類都可以成為信仰的對象；從精神角度來看，不僅某種思想、某種生活方式、某種價值（例如人權），甚至一句話、一個信念都可以成為信仰的對象——中國古代文人墨客作為座右銘的名言警句其實正是一種信仰的對象。

信仰自由發(fā)端于宗教自由，進而成為有別于宗教自由的新的自由。宗教改革運動中，路德派中的激進者率先提出信仰自由原則。當時的“信仰自由”僅僅指有神的宗教信仰自由，且僅指在不同的宗教信仰中選擇某種宗教的自由，不含不信教的自由，更不包含信仰種種無神論思想體系或價值的自由。1689年，洛克出版《論宗教寬容》一書，主張宗教是公民的私事。經過啟蒙運動的洗禮，宗教自由逐漸為各國政府所接納。在18世紀和19世紀之交，宗教自由開始法律化，澤被世人，宗教自由成為一項不言而喻的憲法原則。自然科學的新成就，特別是達爾文進化論對宗教神學的強烈而持久的沖擊，使種種以“社會科學”面世的新思想逐漸從“宗教自由”中發(fā)展出有別于宗教自由的專門用語——信仰自由，并成為“宗教（信仰）自由”的上位概念。對這一進步作出重要貢獻的當屬種種無神論者。

偉大的唯物主義者馬克思、恩格斯及其戰(zhàn)友們對確立信仰自由所作出的貢獻是歷史性的。首先，他們力主信仰自由從宗教自由中獨立出來，使之成為人權之一種。早在《關于新聞出版自由和公布省等級會議辯論情況的辯論》（1842）中，馬克思就將信仰自由作為獨立的自由提了出來。在兩人合著的《神圣家族》（1844）一文中，他們進一步將信仰自由作為一種普遍人權。在《共產黨宣言》（1848）中，他們更明確將信仰自由與宗教自由并列。其次，他們將捍衛(wèi)超越宗教自由的“信仰自由”作為工人政黨的一大貢獻。在評價德國黨的綱領的文章中，他們指出資產階級將信仰自由局限于宗教一隅是片面的，工人政黨需要使信仰自由超越宗教領域。法國詩人歐仁·鮑狄埃（Eugène Edine Pottier，1816～1887）為無產階級的自由作《英特納雄耐爾》（Internationale，1871），這篇偉大的詩作于1888年成為工人階級的國際歌。直到今天，詩作中“讓思想沖破牢籠”的呼喊仍然激勵著進步人類。再次，馬克思、恩格斯將共產主義作為一種信仰。恩格斯在《共產主義在德國的迅速進展》（1845）一文中曾談到德國人紛紛轉向信仰共產主義的情況：“到處我都碰到一些新近改變信仰的人, 他們都在無比熱情地討論和傳播共產主義的思想?！瘪R克思在致左爾格的信中也明確將共產主義作為信仰，他說，他過去的“仇人”們開始轉向“信仰現(xiàn)代科學社會主義，即德國的社會主義”。

到20世紀，非神學的種種信仰斗奇爭艷。1933年，J·杜威等美國著名哲學家發(fā)表《人道主義宣言》，把人道主義定義為“信仰人的最高價值及自我完善性”?！叭说膬r值”成為信仰的對象，美國的一些學者將美國憲法作為信仰對象。與此同時，這一時代的結晶逐漸演變成各國的憲法條文，進入世界人權法。1952年以后，超越宗教自由的信仰自由開始在東方憲法中傳播。

世界主流憲法中的宗教自由和信仰自由

規(guī)定宗教自由的現(xiàn)代憲法最早出現(xiàn)在北美殖民地，它一出現(xiàn)在憲法中，其實就包含了信仰自由的意蘊。早在美國立國前夕，《弗吉尼亞權利法案》（1776年6月12日弗吉尼亞議會通過）第16條就規(guī)定了宗教自由，這一充滿新教徒寬容精神的“宗教自由”概念中其實隱含了信仰自由。同樣出于杰弗遜之手、在美國憲法誕生前一年由弗吉尼亞州議會通過的《弗吉尼亞宗教自由法案》（Virginia Statute for Religious Freedom，1786，以下簡稱《法案》）中的宗教自由，其信仰自由的意蘊就更加清楚。《法案》將思想自由作為宗教自由的基礎。《法案》批判世俗的或宗教的統(tǒng)治者“自己也是可能犯錯的常人，卻試圖統(tǒng)制別人的信仰；他們把自己的意見和思想方式奉為唯一的真理，并竭力強加于他人”?！斗ò浮窂恼毮芟拗频慕嵌日撌鏊枷霊斪杂桑骸叭说乃枷胍娊饧炔皇钦墓芾韺ο?，也不屬其管轄范圍。如果我們容忍政府官員把權力伸張到思想見解領域，任憑他們根據(jù)對別人觀點不良傾向的推測而限制別人發(fā)表和傳播原理，那將是一個可怕的錯誤。”《法案》最后宣稱保護不同的“宗教見解或信仰”，并據(jù)此進一步宣稱《法案》中的思想自由條款應當是不可修改的。在美國憲政史上，許多保障信仰自由的案例所依托的都是憲法第一修正案，這也證明美國憲法在保障宗教自由的同時保障一般意義的信仰自由。

在保障宗教自由和信仰自由的道路上，與美國人并駕齊驅的是法國人。法國《人和公民的權利宣言》（1789）第7條將“發(fā)表自己意見和思想的權利”與后文“信教自由”并列，且它的第11條不厭其煩地規(guī)定：“自由傳達思想和意見是人類最寶貴的權利之一?！狈▏?958年憲法第2條明確規(guī)定：“法蘭西共和國尊重一切信仰。”

西方國家中較晚規(guī)定信仰自由的大部分屬于原法西斯國家，德國具有代表性。德國憲法規(guī)定信仰自由是在二戰(zhàn)戰(zhàn)敗以后，魏瑪憲法沒有信仰自由條款?；趯{粹罪行的歷史性反思，德國比其他任何國家都更珍視信仰自由?！兜聡?lián)邦基本法》（1949）明確將信仰自由與宗教自由分列為兩種權利：“任何人不得因性別、門第、種族、語言、籍貫和來源、信仰、宗教或政治見解受到歧視或優(yōu)待”。（第3條）除了規(guī)定信仰自由和宗教自由外，該憲法還提出了“良心自由”“世界觀自由”的概念：“信仰和良心自由、宗教和世界觀信奉自由不可侵犯。”（第4條第1款）。特別重要的是，《德國聯(lián)邦基本法》將人權規(guī)定為德國人的信仰：“德國人民信奉不可侵犯的和不可轉讓的人權是所有人類社會、世界和平和正義的基礎?！保ǖ?條第2款）

現(xiàn)在，西歐國家憲法都規(guī)定了信仰自由，其主要表達方式大體上可以歸納為三類。（1）自由表達信念、意見、思想、信仰的權利，歸入此類的有愛爾蘭和意大利。（2）意識形態(tài)、哲學思想、政治思想自由，歸入此類的有比利時、西班牙、希臘。（3）“宗教或（和）信仰自由”，歸入此類的有荷蘭、列支敦士登、葡萄牙。

值得注意的是《歐洲人權公約》及其作用。該公約的序言部分重申對于“各項基本自由的深切信仰”，并承諾通過建立有效的民主制度來保障這些基本自由。更加值得欽佩的是，以1998 年11月1日生效的第11號議定書為轉折點，歐洲人權保護機制開始轉向人權保護實施機制的改革，建立統(tǒng)一的保障基本自由的司法制度，將權利與自由規(guī)定為直接可訴的。東歐巨變以后，該公約的效力覆蓋了東歐（包括俄羅斯），現(xiàn)在它有效地規(guī)約著47個國家的宗教自由和信仰自由。

社會主義憲法中的宗教自由和信仰自由

20世紀初出現(xiàn)了社會主義憲法，這一類型的憲法除了個別例外（例如，蘇聯(lián)1924年憲法、阿爾巴尼亞1976年憲法）都繼承了宗教自由的歷史傳統(tǒng)。在20世紀50年代以后，這類憲法中宗教自由與信仰自由的規(guī)定大部分向《世界人權宣言》靠攏，規(guī)定了信仰自由。這是一個曲折的過程。社會主義憲法的始祖是十月革命后制定的蘇俄憲法（1918），這是歷史上首部“專政”憲法，它保障的自由僅僅是“勞動者”的自由。與此相應，憲法的權利宣示部分由“人權宣言”變成了“被剝削勞動人民權利宣言”。該憲法的“信仰自由”僅指宗教信仰自由，且權利主體僅僅指“被剝削勞動人民”，不包括“專政”對象。6年后頒布的《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lián)盟根本法》（1924）干脆連宗教自由也刪除了。1936年蘇聯(lián)憲法恢復了1918憲法的規(guī)定。這部憲法字面上比1918憲法有了進步，它的權利主體由“勞動者”變成了“公民”，它宣示“城鄉(xiāng)無產階級與貧農專政”的結束。但是它仍然沒有規(guī)定信仰自由。

二戰(zhàn)以后，社會主義擴充到東歐部分地區(qū)，形成了由9個國家組成的蘇東社會主義陣營。這9個國家的憲法在宗教自由與信仰自由問題上的規(guī)定可以分為三個類型。一是“與時俱進”到《世界人權宣言》的模式，規(guī)定宗教自由與信仰自由，可以歸入這個模式的6個國家是波蘭、保加利亞、匈牙利、南斯拉夫、羅馬尼亞和民主德國。二是只保障宗教自由，沒有規(guī)定信仰自由，持這種模式的2個國家是捷克斯洛伐克和蘇聯(lián)。三是不但沒有規(guī)定信仰自由，連宗教自由也反對，這種模式為“歐洲的社會主義明燈”阿爾巴尼亞所獨享。

中國憲法中的宗教自由和信仰自由

清末立憲運動是以日本為榜樣的，當時的日本帝國憲法（1889）規(guī)定有“信教自由”，但是中國清末兩部憲法性文件中卻均未見宗教自由。1912年，中國第一部共和性質的憲法《中華民國臨時約法》第6條規(guī)定“信教自由”，這是中國憲法中宗教自由條款的開端，為其后的憲法性文件所沿用?！吨腥A民國約法》（1913）保留了“信教自由”，但是增加了“在法律范圍內”的限制（第5條第7項）。1923年，民國第一部正式憲法公布，該憲法將“尊孔”作為與宗教相并列的信仰，將“信仰”的外延擴充至宗教以外。不過，這就同時在宗教以外又樹立了一個國家信仰——孔子及其思想。1931年的《中華民國訓政時期約法》保持了“信教自由”，但是該約法在序言部分規(guī)定了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尊崇五權憲法”，這也具有信仰的意義。1936年的《中華民國憲法草案》（五五憲草）規(guī)定了信教自由。值得注意的是《中華民國憲法》（1946）的規(guī)定。該憲法制定的時候，《聯(lián)合國憲章》已經制定，中華民國是聯(lián)合國創(chuàng)始會員國，憲法的規(guī)定理應與《聯(lián)合國憲章》的精神相當，但是該憲法規(guī)定的還是只有“信教自由”（第13條），沒有“信仰自由”，并且同樣規(guī)定了三民主義，且明確其為“國體”。

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1949年《共同綱領》第5條將“思想”和“宗教信仰”自由同時規(guī)定為自由權，這是與《世界人權宣言》的規(guī)定相一致的。1954年憲法中“思想自由”不見了。1975憲法是一部倒退的憲法，它同1954憲法一樣規(guī)定了“信仰宗教的自由”（第28條），不同的是它增加了“不信仰宗教、宣傳無神論的自由”，與蘇聯(lián)1918年憲法的規(guī)定相當。1975憲法的特別之處是它規(guī)定了“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為國家信仰。作為文化大革命的成果，這為前兩部憲法所沒有，也是除了蘇聯(lián)憲法（1977）和阿爾巴尼亞憲法（1976）以外的其他社會主義憲法所沒有。1978憲法的相關規(guī)定與1975憲法相同。現(xiàn)行1982憲法第36條的規(guī)定回到了1954憲法，這是一個進步，但是沒有明定信仰自由。

余論：信仰自由是現(xiàn)行憲法的題中應有之義

宗教自由發(fā)端于宗教改革運動，早期的宗教自由只是指選擇不同宗教的自由。隨著自然科學的興起及隨之而來的唯物主義的傳播，形成了思想自由意義上的信仰自由的概念。法國大革命前后，宗教自由與信仰自由開始在少數(shù)文明國家入憲。在馬克思、恩格斯的推進下，聲稱信仰自由是基本人權的觀念迅速傳播。二戰(zhàn)以后，宗教自由和信仰自由入憲成為憲法通則。原蘇東9個社會主義國家的憲法有6個規(guī)定了宗教自由和信仰自由。

綜上可知，信仰自由是現(xiàn)代潮流。那么，如何解釋我國現(xiàn)行憲法中的相應條款？我國是聯(lián)合國創(chuàng)始會員國，《世界人權宣言》對于會員國雖然不具有法律拘束力，但是作為負責任的大國，保持憲法規(guī)定與她的一致是國家的倫理義務，也是提升國家“軟實力”的需要。因此，需要對憲法作出與《世界人權宣言》相一致的解釋。這一主張有以下理據(jù)：

第一，信仰自由在一定意義上是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在中國古代，種種外來和本土的宗教，如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道教等長期可以自由傳播，關公崇拜、媽祖崇拜、城隍崇拜、黃帝崇拜、成吉思汗崇拜、一家一戶的祖宗崇拜等非宗教的信仰更是不一而足。特別重要的是，非神的種種思想，國人也可以自由信仰，例如，孔孟、老子等諸子思想都可以成為信仰的對象。進入民國時期，來自外域的各種主義都有它們的信眾，國家并不干預。就憲法傳統(tǒng)言之，民國時期的多部憲法將孔子、三民主義、憲法等非神、非宗教的存在作為信仰的對象。新中國的臨時憲法——《共同綱領》則明確將“思想”和“宗教信仰”的自由同時規(guī)定為公民的基本權利。

第二，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及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人都倡導信仰自由。馬克思、恩格斯是信仰自由入憲的偉大推手。毛澤東極力主張信仰自由，他認為三民主義曾經是中國人民的信仰：“孫中山先生的革命的三民主義，曾經因為孫先生與共產黨合作加以堅決執(zhí)行而取得人民的信仰?！泵珴蓶|曾十分明確地指出人民應當有信仰自由。他在《向國民黨的十點要求》（1940）中提出：“信仰為人人之自由，而思想乃絕非武力所能壓制者?！痹凇墩撜摺罚?940）中他主張：“應規(guī)定一切不反對抗日的地主資本家和工人農民有同等的……思想、信仰的自由權……”

第三，信仰自由是社會主義憲法的主流，原蘇東9個國家憲法中有6個在20世紀70年代以前就規(guī)定了信仰自由，現(xiàn)存的社會主義國家憲法中越南憲法與古巴憲法也都規(guī)定了信仰自由。

第四，最為重要的是，信仰自由是1982憲法制憲者的原意，這當從制憲史的角度來看。1975憲法貫徹了階級斗爭為綱的冷戰(zhàn)精神，規(guī)定了國家意識形態(tài)，1978憲法完全沿用了此提法。1982憲法的修憲目的就是否定文化大革命及其“文革憲法”。它的序言部分的相關內容由1975憲法規(guī)范性語言變成了陳述性語言。特別重要的是，1982憲法刪除了1975憲法對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定（第2條第2款）。立憲者當年的原意是通過刪除第2條第2款，并以第35條“言論、出版”自由來涵蓋信仰自由。如果說1982憲法中的信仰自由還不清晰的話，那么，通過4次、總計31條憲法修正案的修訂，現(xiàn)行憲法在精神上已經產生了歷史性的躍進——從人治到法治，從階級統(tǒng)治到保障人權。如果我們在憲法精神的統(tǒng)帥下，將現(xiàn)行憲法第33條第3款、第35條、第47條作體系解釋，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歷史性的事實：我國憲法已完成了向信仰自由的歷史性躍進。

【作者系南京工業(yè)大學特聘教授；摘自《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