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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生蓮

2017-11-20 19:35房偉
山花 2017年11期
關鍵詞:圍子天賜白蓮

房偉

舊歷年剛過,風飛得快,咬著點腥濕的雨滴。禿禿的麥田,飄散著祭祖散落的土黃色紙錢。人們餓著肚子,面色凝重,安靜地趴在圍子垛口。八門五子炮,冷冷地對著村外。天賜使勁向遠方望去,先看到黑蛇般的沭河扭動著身子,遠方有一群白花花圓點緩緩地浮出天際,接著聽到響成片的車鈴鐺聲。圓點群逐漸變大,變?yōu)樾虃杀阋碌难筌囮?。他們身后,是?shù)不清穿屎黃色軍服的治安軍,最后,才是冷酷嚴肅的日本兵。

人群騷動。孩子女人哭成一片。有人要沖出圍子。天賜冷冷地沖天空開槍。火藥味彌漫四散。槍聲仿佛撞到極冷硬的鐵,在寒空擴大成片片漣漪般的回響。人們愣住了。天賜啞著嗓子說,這一劫躲不過,豁出去和鬼子拼,還有生路。八路會支援村子。

村民們竊竊私語,各自回到警戒位置。婦女也領著孩子下了圍子。有的躲藏,也有膽大的,幫著運送彈藥武器。天賜沉著臉,冷靜地指揮著。報信的武工隊員走了半個時辰,也不知能否聯(lián)系上八路山縱二旅。眼下殺氣騰騰的場景,未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昨晚他的確做了噩夢:血紅的太陽,沭河飄滿無數(shù)盛開的白蓮,還有擠在白蓮之間無數(shù)猙獰的尸首。白蓮花開,紅陽降世,也許這場劫難是前世注定,無法避免。

鶴田英秋少尉,終于率領第三步兵中隊,趕到了板泉崖村。

這只小隊伍,隸屬于第十二軍五十九師團高島大隊,此時在中國治安軍梁隊長指引下,集結在板泉崖村前面的開闊地帶。正是寒冬,少尉按指令停下腳步,開始校準射擊距離。簡陋的寨墻影影綽綽,中國人雜亂地移動著。石塊壘積的墻壁間,有八個孔,伸出黑乎乎的炮口。鶴田英秋嚇了一跳,仔細看來,有些悲慘。這些抵抗的農民,不過用原始前裝銅炮,對付現(xiàn)代化日本正規(guī)軍。鶴田突然對這場唾手可得的勝利,感到心慌意亂。近期頻繁掃蕩,士兵疲憊不堪,渴望早些結束戰(zhàn)斗。但梁隊長說,這是紅色堡壘村,予以剿滅,會對八路極大打擊。高島中佐受到榮譽誘惑,決定掃蕩結束之前,以這個村莊的血,澆祭勝利的旗幟。

村子建在半山坡,地勢高,土圍子有五米高,很結實,需要仰攻。帝國軍隊并不占地理優(yōu)勢,但面對近千名皇軍和三百多治安軍,如果這個村子能逃過一劫,那真是奇跡。中午的陽光,有些微微暖意,少尉擦了擦臉,感到寒意凝結的霜氣,稍微退卻了點。治安軍打著旗和村子交涉,估計是白費力氣。少尉估計中國人不會輕易投降。村前的荒地,被士兵們踩踏平整,士兵們默默地解下水壺和飯盒,稍微補充體力,準備著隨后的沖鋒。

鶴田坐在軍毯上,等待著戰(zhàn)斗。并不是松懈,少尉只是深深地厭倦。無窮無盡的中國人,在中國的土地,無論如何也殺不完。榮譽,金錢,女人,都能帶來刺激,可少尉害怕上級軍官的口令聲。粗野、威嚴的聲音響起,就意味著要走上死亡之路。無數(shù)死亡,都在加強和暗示挫敗,每次成功僥幸逃脫死亡,也不過挫敗的延遲。鶴田并不怕戰(zhàn)場,他只是痙攣罷了。吼叫幾聲,端著槍沖過去,打光彈倉的子彈就算完事,無論生死,無人嘲笑他是懦夫。可怕的是黑夜。無數(shù)亡魂會從鐵青天幕飄來,他們有八路、皇軍,也有國軍,治安軍,普通中國農民。他們無不傷痕累累,慘烈得令人無法直視。他們站在床邊,形成一道道發(fā)著幽藍光芒的影子。他驚駭,想要坐起,卻不能移動分毫,看著影子一點點地融化,鉆進耳朵,鼻子,嘴巴,甚至眼窩。他尖叫著驚醒,像女人般無助哭泣。他甜美的睡眠,被影子們奪走了。

前面的部隊快速地傳遞口令。少尉站起身,聽到身邊的治安軍大聲喧嘩。這些三心二意的家伙,紀律差,又怕死。鶴田真不明白,上司派遣他們的意圖。即使當炮灰,他也看不上爛泥般沒有尊嚴的男人。鶴田很快了解到,派去勸說投降的治安軍被割了鼻子放回。治安軍見村民勇悍,頗有退縮之意。但戰(zhàn)斗迫在眉睫,鶴田中隊和池上中隊率先發(fā)動突擊。哨子響過,隊伍呈散兵線迅速進攻。寨墻冒出濃煙,五子炮的硝煙,抬槍的鐵砂子味,還有點燃木料的黑煙。中國農夫將燃燒木從墻上滾下,還將煮開的大糞,澆灌下來。漸漸地,農夫們開炮打槍也越來越有章法。少尉不禁佩服中國農夫的指揮官。裝備上看,他們基本停留在江戶幕府晚期水平,只有少量現(xiàn)代步槍,但他們不怕死的勁頭令人恐懼。

進攻了三次,都被銅炮壓制,士兵死傷不少。鶴田更感焦躁。他厭倦了漂泊,到一個滿是異國人的地方,衣食住行,都是別扭的,但還要忍耐。最討厭的是無休止的訓練,殺戮,再訓練。臨沂城北有片巨大的操場,原是學校駐地,后成了他們的訓練場。這種枯燥,壓力大的生活,只有尋歡作樂才能減輕,少尉不喜歡這些。鶴田家的族徽是在湖邊曼妙起舞的仙鶴。他們本是小武士家族,依附薩摩藩大名,祖上沒什么英雄事跡,至多做到馬回、徒士這樣中下等藩屬武士職事。明治初年,西南藩作亂,鶴田家隨波逐流,跟隨中村半次郎這樣“幕末四人斬”的英雄反對政府。叛亂失敗,少尉的祖父被判刑。出獄后,他開了家米店,倒也吃喝不愁。到了英秋這代,也毫不起眼。少尉在仙臺讀師范學校,喜歡小說,也嘗試弄了幾篇,居然發(fā)表在地方小雜志,居然也有女人看到,慕名拜訪他。他有些虛無縹緲的文學虛榮心。但遵照父母想法回到家鄉(xiāng),也就擱筆不寫,一切似乎按準備好的中學教師的人生軌跡走下去。直到戰(zhàn)爭爆發(fā),弟弟們還小,他只能應了征召。他喜歡教師閑適的生活,他的院子很寬敞,種滿花草樹木,坐在綠竹凳上品茶,是極相宜的,天藍得像平靜的海,梅花笑著,“倏”地一下,小黃雀從頭頂飛過,他聞著滿院花香,細細地啜飲著綠茶。泡茶的水,取自后山鹿鳴泉,清冽爽口,煮沸了更有淡淡甜味,好似雛鹿楚楚可憐的眼神……

又是一聲炮響。摻雜著釘子,鐵砂,碎鐵塊,中國人簡陋的銅炮,直接將幾名士兵轟成了篩子。左翼池上中隊的迫擊炮和擲彈筒,也精準地還以顏色,炸翻了一門銅炮。但攻擊隊伍還是退了下去。上級命令治安軍接手下次進攻。少尉等火藥煙霧散去,瞇著眼向上看,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國巨漢,手里拎著刀,正大聲吼著,看意思是趕緊清理炮膛。少尉的目光,很直接地和中國巨漢的眼睛對接。少尉能感覺到,巨漢也發(fā)現(xiàn)了他。

天賜,鬼子對你笑!

炮手發(fā)現(xiàn)了情況,告訴天賜。天賜也注意到了,一個瘦瘦的鬼子,正站在陣地上望著他,距離不很遠,硝煙飄過,看不很真切。日本人好像是笑,不是兇悍的笑,蔑視或微笑,而是沒有感情的笑容,很平靜,如果不是嘴角翹著,簡直像哭。

天賜冷哼,也不答話,只催促自衛(wèi)隊員抓緊給銅炮清膛,用煤油降溫。炮有年頭了,大清同治朝造的寶貝。早些年防捻子,綠營將炮擺在山上嚇人。風吹日曬,炮銹蝕得厲害,被收進庫房。日本入侵,趙老族長從縣城借出這八門炮,磨光了,交給了自衛(wèi)隊。別看打得慢,要裝鐵砂,碎石和鐵釘,但隔近了轟,這炮也算大殺器。天賜動員村民將鍋砸了,鐵耙敲斷了齒,都來喂這家伙。日軍攻了兩個多時辰,毫無進展。

梁大牙這個漢奸,要兩千斤糧食,五十頭豬,還有十個女人!板泉崖是數(shù)千丁口的大村,民風彪悍,家家習武,戶戶練刀。村里有八大家族,趙家是最大的家族。村長原是天賜四叔。四叔害瘧疾死了,八個族長共推天賜任村長。天賜讀過幾年私塾,天資聰穎,父母去世后,就沒進學,河北滄州學功夫,費縣鬧紅槍會,也算黑白兩道響當當?shù)臐h子。去年,天賜被日本人抓到沭河對岸修碉堡,居然成功逃回。天賜推說年輕干不了。趙家老族長說,正經年頭,也輪不到你。如今亂世,板泉崖要有強勢主家,才能不被各路諸侯碾壓得粉碎。

板泉崖在八路轄區(qū)邊界,后有青虎山,前有沭水河,河對岸是日本湯頭據(jù)點。站在高高的土圍子,日本兵換崗,都看得一清二楚。土圍子原為預防當年的悍匪趙嬤嬤,現(xiàn)在派上了用場。趙老族長當過前清秀才。他擁護八路的政策。都把八路說得青面獠牙,可人家來了,掃院子,挑水,幫孤寡老人砍柴。八路還組織自衛(wèi)隊,發(fā)下鋼槍,平時有四個武工隊員幫著訓練。趙老族長田多,主動要把田獻給八路。老族長會望氣。他對天賜說,我瞅著八路能成氣候,幾畝田算啥。八路建立戰(zhàn)工會,各縣成立參議會,老族長也當了參議。八路來招兵,村子走了十幾個,也積極給八路交糧食,國軍來了也給,就不給偽軍和日本人。板泉崖也絕不成立維持會。一來二去,成了“非治安村”,也有了今日之禍。

進攻又被打退。天賜布置警戒和補充彈藥事宜。圍子下有不少日偽軍尸體和傷兵,日本人往回抬,天賜也懶得管。自衛(wèi)隊也死傷了幾個,但傷亡不大。大家都在圍子內支起的木排架休息。村里不少加入硬拳道、離卦教的村民,開仗之前,想辦法多弄些魘勝法門。有的胸口貼避刀槍符紙,有的畫起乩的眾仙家,齊天大圣,二郎神,托塔天王,什么都有。武工隊員“覺悟高”,衣服繡了鐮刀斧頭。德生和德林兄弟,都在大店受過正規(guī)培訓。德生胸口繡著個大胡子人像,德林弄了個禿頭。大家不明白。德生炫耀地說,這是馬克思和列寧,外國共產爺,一個德意志,一個蘇維埃,咒死小日本!

眾人哄笑。緊張氛圍緩和不少。女人們挑上暖身姜湯,大家自管大口喝驅寒。六叔兆謙是走鄉(xiāng)串戶的貨郎,天生愛顯擺,遇到生死大陣仗,自然不放過。他把碗往身后輕推,扭身子嚎著,手邊還敲銅盆當鼓點。六叔的嗓音蒼涼,嘶啞,不合轍押韻,只仿佛沖天而起的焰火,渲染著生死離別的壯麗。誰知板泉崖能不能熬過劫難?眾人倒只愿扯著嗓,應和壯烈節(jié)奏,讓滿腔熱血燒得旺盛,也不枉在亂世走上一遭。天賜閉著眼聽去,恍惚間,唱段正是柳琴戲《八盤山》,岳飛元帥打金兵的故事:牛皋詐敗引敵虜,岳爺埋伏在山坑,神槍挑死銀牙忽,鐵锏再打金兀術……

疲憊的天賜,明白不是休息的機會。但眼皮不斷下沉,迷糊著像發(fā)夢:他獨自走在白霧繚繞的池塘邊。月夜寂靜,遠處或許有山,看不清楚。塘泥暗紅色,踏上去彈腳,好似踩在棉花上。塘有大朵大朵盛開的白蓮,中間有嫩黃泛著青澀的蓮心。乳紅色纖長的須子,顫巍巍地圍著蓮心,仿佛起舞膜拜的美麗女巫。白蓮緊密地挨著,微風拂過,不搖不晃,只是縮成團緩緩抖著,像極融化的白玉。天賜覺得詭異,這些天他的夢常出現(xiàn)白蓮。突然蓮花池沖天飛起一只巨鶴。它曼妙起舞,頭頂?shù)ぜt,喙尖尖的,腳爪勾縮,長長的翅膀,閃爍著銀子般流動的妖艷。天賜啞然,夢到底預示著什么?月夜池塘,白蓮舞鶴,難道遇到仙鶴,就能躲過劫難?寒冬的魯南,怎會有仙鶴呢?

“嗚嗚”……天空傳來炮彈的飛鳴,落在土圍子,炸得四處開花。天賜驚醒,鯉魚打挺跳起,指揮大家隱蔽。鬼子和偽軍又壓了上來。這次他們卻不急著進攻,只沖土圍子東南角側門轟擊,幾下就干翻了銅炮,天賜趕緊下令兆謙叔和幾個隊員,抬著另一門炮支援。兆謙叔剛應聲,卻像被錘子打了,猛地撞在地上,天靈蓋被偷襲的子彈掀起,紅紅白白的腦漿,噴濺出來,粘在眾人身上。大伙兒臉都煞白。兆謙的外甥,嚇得哇哇亂叫,轉頭要向門邊跑,被天賜薅住領子,摜在銅炮旁。天賜倒提刀,臉色扭曲。他指著呆住的人群,聲嘶力竭地喊,誰要亂逃,壞了陣腳,就是害全村人的命,殺無赦!

眾人趕到各自位置,猛烈地還擊。天賜槍法不好,村里僅有的幾桿鋼槍,他讓擅長打獵的自衛(wèi)隊員領了,埋伏在土圍子兩側角樓,專打日偽軍官和機槍手。他帶著會大刀的本家兄弟,組成敢死隊,預備和爬上圍子的鬼子肉搏。

八路啥時候來哇,圍子撐不住啦!

有人帶著哭腔嚎叫,很多村民應和。天賜用刀指著天空說,八路不會拋棄老百姓!再堅持會兒!雖是這樣說,天賜心里也沒底。上千鬼子,還有偽軍,有機槍,還有炮,這板泉崖除了身后大山之外,前方是開闊的平原和沭河,不適合打阻擊。八路裝備也不行,就是來了,也很難抵擋日本攻勢。小山炮、迫擊炮和擲彈筒,看著不大,鬼子玩得出神入化,村子居高臨下的幾門炮,裝填慢,已被打得搖搖欲墜。天賜看到成群鬼子馬上要爬上來了。他甚至又看到那個高瘦的,鬼魅般的日本青年軍官。他不由得嘆了口氣。

這就是命。命里該著,怎么也躲不開。天賜沒對眾人講,他和那個日本軍官是認識的。日本軍官曾俘虜過他,但也給了他逃命的機會。他不想和這個軍官正面對壘。這談不上恩怨,只不過天賜見到他,總有莫名其妙的熟悉和親切感,仿佛那軍官他前世就已熟悉。這世上根本沒有無緣無故的笑——無論是對人,還是對己。

少尉對中國魯?shù)責o比厭惡。他的家鄉(xiāng)在溫暖濕潤的屋久島。那里植被豐茂,五月,島上盛開霧島杜鵑花。五片紅艷花瓣,像五團湊起的花火。成片的杜鵑,染紅了青山,映紅了綠水,分外精神振奮。島上還有溫泉,常綠香樟樹。大叢海紅豆,在圓長葉片和綠莢之間,閃爍著笑意。琉球松鴉華麗得像鳥類帝王,它有黑與藍鑲嵌圖案的翅膀,白色的腰,象牙般的喙尖,日夜不停地啼叫。雖處日本南端,但那里冬天也有雪,霧凇輕盈地裹在樹枝上。島上也多湖,如果初夏去,能看見無數(shù)盛開的白蓮,及上萬只灰枕鶴群集的壯觀景象。山東的冬天,寒冷荒涼,死寂的荒野,只有樹上掛滿冰掛。黑黝黝的土地生鐵般堅硬,很少有雪,只有干冷的風,像窄細的刀子,又似摻著砂礫的冰,簡直要把人的頭顱凍裂。

少尉依稀記著離開家鄉(xiāng)的情景。他對異國的征戰(zhàn)有些莫名興奮與憧憬。那幾日,他忙著和親友喝酒敘談。母親讓他去本愿寺別院,祈求平安。母親是虔誠的法華信徒,他也只好尊命,心里并不十分相信,寧可去照國神社。曇智法師是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他為鶴田祈福,寫了還愿祈福袋,鶴田也捐助了寺院香油錢。法師問他,鶴田老師,此去中國,有何打算?少尉苦笑說,我不是老師啦,當兵不過勤謹忠勇,聽上官指令罷了。法師頓首,說,戰(zhàn)場是修羅道,少造殺孽,才能平安。鶴田不以為然,戰(zhàn)場不過殺人與被殺,哪能茍且?法師見他的表情,嘆息了一聲,也不再勸,只送他一些平安符,并告訴他幾句偈語真言:七生常駐凈土界,萬法由心不由人,白蓮灰鶴孽緣起,妙法蓮華真自在。鶴田問真言由頭,大和尚不講,只說白蓮者,與他有上世糾纏,當避之趨吉。少尉謝了,并不放在心上。

來到中國這幾年,少尉無比思念家鄉(xiāng),以至偷偷落淚。他并非多愁善感之人,雖曾嘗試寫作,但并沒有將中國征戰(zhàn)寫成小說的意思。大本營鼓噪過“軍中作家”事跡。少尉認為,皇軍作戰(zhàn)英勇,但荼毒殘殺平民的罪孽,卻污損了軍隊名譽。高島大隊長,就是能將無恥冷酷裝扮成深沉嚴肅的軍官。高島常去鄉(xiāng)下討伐,他熱愛這項事業(yè)。每次回來都炫耀戰(zhàn)利品,不過是農夫,鄉(xiāng)下女人,可憐的豬牛羊。他不是心堅如鐵,徹底追求榮譽的軍人,而是裝腔作勢的家伙。高島每隔一陣子,就拿幾個中國人試斬,以震懾下級軍官和士兵。高島個子不高,矮胖,腿也短,私下里士兵們都喊他“豚鼠大人”。

秋天,清晨,少尉在操練場,又看到幾個待處決的中國人。一個老農夫打扮的,在不斷祈求著什么,少尉仔細聽,卻是要他的驢子。鶴田有些悲哀,可憐的中國老農,驢子是家庭重要財產,現(xiàn)在恐怕已到了廚房,而他也身陷死地而不知。有幾個乞丐,還有個十幾歲的少年,跪在地上小聲哭泣著。有個戴圓眼鏡的青年支那軍人,以仇恨的眼光瞪著少尉,好像隨時撲上來。讓少尉好奇的是最后一個壯漢。他是當?shù)氐篱T白陽會的鋒將,前幾天,被他們中隊俘虜了。當時他正在草垛睡覺,鶴田對他有些印象。他臉上有疤,身材高大,雖鎖鏈加身,依舊若無其事。他的衣服被硝煙熏得發(fā)黃,破碎不堪,露出鐵鑄般隆起的肌肉。少尉居然發(fā)現(xiàn),壯漢胸膛紋著大朵蓮花圖案。

為何要紋這圖案?鶴田走過去問。

無生老母,白蓮救世,也可保平安。壯漢嘻嘻地笑著,絲毫不以死亡為意,眼神中沒有怨恨,倒有些平靜的戲謔。

少尉在中國呆了三四年,中國話聽得半懂不懂。他想這人能輕視生死,想必勇力過人,如果生在日本戰(zhàn)國時代,肯定是叱咤英雄,或許可成為“德川十六神將”吧??上?,現(xiàn)代戰(zhàn)爭不講個人武勇,中國壯漢不免被殺。想到如此人物,竟要投繯絕首,鶴田頗覺惋惜。但那也是沒辦法的,高島決定的事,很難有人更改。

看到壯漢胸前的白蓮,鶴田的心動了動,想到曇智大和尚。這幾年,鶴田從未在中國見到白蓮,這事淡忘了,如今見了,那神秘真言,又想了起來。但這又有何預示?莫非是讓他殺死這個中國男人?

高島睡眼惺忪地來到操練場。轉身看到鶴田,他有些驚異。少尉厭惡處刑,也很少參與。少尉向高島恭敬地行禮,高島點頭,并不答話,只安排兵士將犯人摁倒在地。他反復擦拭軍刀,在清晨新鮮的空氣,伸幾個懶腰,瞇起眼,老練地打量著犯人的脖子。他似在估量幾個脖子的粗細,結實程度,及骨骼構架樣貌,以此確定到底斬殺何人。高島有個習慣,每次殺人“不過三”,今天誰能活下來,就看運氣了。做完這些,高島將刀在空中揮舞幾下,輕輕轉動手腕。鶴田猜想,高島定是預測下刀力度和風速阻礙。這位“豚鼠大人”,實是不折不扣的斬首專家。聽士兵說,高島斬首犯人,刀到頭落,從沒有刀卡在脖頸的尷尬情況。

老農夫看到刀,跪在地上痛哭,鼻涕和眼淚糊滿臉頰。他不停地叩頭求饒。高島不為所動。他指令士兵抓穩(wěn)老農,從側后方揮舞軍刀。軍刀劃出漂亮弧線,準確地切下頭顱。頭顱像中國豆腐般松軟,切面整齊,尸體向前跌落,血才從腔子噴射,分成幾股血線,又很快衰竭了。周圍日本兵面無表情,想必見過太多,唯有少尉臉色變了。高島厭惡地看著那顆蒼老骯臟的頭顱,又將那少年的頭砍下,才示意將中國壯漢帶上來。少尉頗有幾分躊躇。無論從職守還是預言,似乎紋身白蓮的中國壯漢,都應是敵人,盡快除去才好。但不知為何,少尉不想殺死這個中國人。中國壯漢也不討?zhàn)埢蛳鹿?。他對高島輕蔑地搖頭,表示愿意站著被高島砍死。高島歪嘴笑了,快速走到中國壯漢近前,軍刀精巧地飛過大漢肩膀,帶起血肉。高島挑起那塊肉,血滲出來,順著軍刀快速地流下。那塊肉像被偷襲的金鯉,在軍刀銀色尖頭神經質地抽搐著。

大漢無動于衷,好似肉不長在他的身上。血很快染紅了他的右邊胸膛。高島也佩服地向中國壯漢豎起大拇指。他對少尉建議,用中國壯漢的肩頭肌做烤肉片。

天賜身材高壯,話少,說不上兇戾,就是眼神冷,臉上有刀刃形肉疤,從右腮邊緣追到額角。正面看不覺什么,側面一瞧,多半狠狠地被唬住,仿佛走夜路遇到熟人,先是小驚,后又發(fā)現(xiàn)熟人是勾魂鬼魅的化身,自是駭然。

父母去世后,天賜浪蕩在江湖。他在軍閥部隊混過,當上了排長,但看不慣風氣,開了小差。那年他又離了紅槍會,加入白陽教。天賜勇悍過人,拜過不少武術師傅。這年頭亂,道門多,天賜看不上萬仙會、黃沙會這樣跟日本人混飯吃的。有些道門太邪性,像沂水孝帽子會。一開仗,一群男人披麻戴孝,給對手磕頭,再加上嚎哭,說是魘勝法門。他在道門混了幾年,會許多咒語,聽了很多故事,也沒留下什么,事都差不多。掌帥,祖師,大道首們,都忙著收徒,收香錢,收姨太太,也忙著和其他道門爭地盤。天賜和宋莊的二猛、栓柱,給祖師打冤,中了人家的埋伏,二猛和栓柱當場被土槍打成篩子。天賜僥幸逃了性命,臉頰也留了恐怖刀疤。深夜,他睡不著。他看到兩個兄弟,在黑漆漆的夜空,呼喚著自己。天賜不太在乎生死,也經歷多次生死關頭,但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他突然想,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為何而死,生也就沒了奔頭。

夏夜,他孤獨地躺在草垛,想著白天戰(zhàn)死的兄弟。夜有些微涼,他瞪眼看著一顆流星從墨綠色天幕劃過,好似燃燒的子彈。他怕自己年輕的生命,變成流星似的東西,來得快,去得也快。一切都沒意思了。人總要死,如同短暫的流星。一切都要歸于沉寂,一切都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無善無惡,無真無假,無苦窮無富貴。

想到這些,年輕的天賜不禁茫然,似乎被一種無意義擊倒了。

在白陽教,他除了和二猛、拴柱關系好,就是與來自費縣的“軍師”親近。軍師原是落地童生,五十多歲,看的書多。道門大多不識字,天賜和軍師倒能聊得來。軍師平時給掌帥出謀劃策,也負責講寶卷,“無生老母,真空家鄉(xiāng)”,講得眾人昏昏欲睡。他悄悄地對天賜說,兄弟,你是應劫而生。白蓮出世,無生老母渡人四土。

天賜有些不屑地說,軍師,道門我進多了,刀槍不入是拿刀背吧,土槍只放火藥,不放鐵砂子。這我懂。軍師微微臉紅,但又說,人活亂世,外敵入侵,天收人管,總不如意。咱窮苦人,更是草芥。無生老母教人行善,又有何罪?世人妄借天意謀私利,溺于欲不知悔退。此紅陽世之光明與黑暗交戰(zhàn),有悔悟的人,方能渡此劫。天賜聽得倦怠,要去睡。軍師又追著說,天賜,你乃太乙金仙座下仙人,夢生白蓮,即決生死。

道門的起乩,打卦,畫符,練神功,他也信過,后來就不信了。但軍師說的白蓮,他的確夢到過。那時他才五歲,晝夜發(fā)高燒,說胡話,母親以為他活不過夏天。他的夢中,總是出現(xiàn)大朵白蓮。母親為他焚香祈禱,日夜不息。說也奇怪,病竟然慢慢好了。他后來也在胸口弄了紋身,也算事出有因。但軍師那套說辭,他只當開玩笑罷了。那天晚上,草垛子里,他又夢到白蓮。那是滿池塘盛開的白蓮,白蓮中央,卻兀地有只巨大仙鶴,灰羽丹頂,正冷冷地瞧著白蓮。不知為何,天賜感覺渾身驚悚,汗津津的,好像大鶴不是瞧著白蓮,而是嘲弄地看著自己。他想要掙扎著,卻怎么也抬不起身……

他猛地醒了,卻發(fā)現(xiàn)天已大亮,一個日本軍官,用馬靴踩著他的胸膛。他懵懂地看著軍官,卻發(fā)現(xiàn)他并無殺意,仿佛嘲笑自己睡得死,居然被人摸上來,都不知道。他有些慚愧。軍官面容清瘦,笑容天賜終身難忘,似笑非笑,有些悲哀,或深深無奈。周圍全是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天賜所在的白陽會,剛滅了爭奪地盤的沙門道,不料那道門是日本人支持的。凌晨,趁著白陽道眾狂歡疲憊不堪,日本兵端了他們的老窩。軍師戰(zhàn)死,天賜成了俘虜。

土圍子側門轟塌了。

人人臉上都滿是絕望。女人、老人和孩子,拿上所有可抵御的武器,和自衛(wèi)隊員們一起涌向炸開的口子。天賜大聲呼喊,說八路片刻就到。但無人答話,鐵叉、農具,都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大家在沉默中迎候著肉搏。日頭偏西,薄薄的,仿佛淡淡的血跡。喊殺聲震耳欲聾,灰黑色的濃煙籠罩了本已黯淡的天空,愈發(fā)可怖。

緊張之際,天賜依稀聽到天邊傳來軍號聲。是八路的號聲!攻擊側門的日軍停滯了。村民們歡聲雷動,是八路來救村子了。天賜搖晃了幾下,幾乎摔倒。八路居然冒險從側后向日軍發(fā)起進攻。聽這槍聲,人數(shù)不多。日軍騷動了一陣,很快分兵,部分繼續(xù)進攻側門,部分則分兵抵御八路。土圍子左前方的廝殺聲格外激烈,看來八路和日軍接仗,也打得辛苦艱難。不多會兒,槍聲又稀少了,恐怕是八路也丟了命。天賜為先前的猜忌羞愧。村民的士氣已被提升。人群中跑出個高大漢子,是天賜本家伯伯趙守義。他提著鍘刀,躲在側門旁。天賜安排角樓射擊手掩護。一會兒,一個日本兵鉆出,被守義用鍘刀砍掉腦袋。腦袋不是一下砍掉的。守義雙手擎著鍘刀,只是卡住日本兵的脖子,順手劃去,頸子就斷了半截,但還零碎地掛在胸前。血噴得守義滿臉。日本兵的頭雖斷了,手還亂抓,揪住守義的前襟。守義補上一腳,尸首撲倒在地,手還緊緊地攥著。守義情急,只得用鍘刀回砍,摘了斷手。這時第二個日本兵又鉆進來。守義叔連殺了五個鬼子,等第六個再上來,他的動作終緩慢了。等他再舉刀,卻發(fā)現(xiàn)日本步槍的刺刀已赫然貫穿了胸膛。

天賜大驚,待要補上,已來不及。誰想老族長帶著兩個少年,就近沖去。他們筆直地站在豁口。老族長抖抖地舉著把梭鏢,歪歪斜斜,氣喘吁吁,花白發(fā)辮散開,系長衫的黑黃帶子也散落了,有點礙事。他舉著梭鏢,有些滑稽,好像擎著桿巨型毛筆。族長大吼,狐死首丘,鳥飛返鄉(xiāng),兔走歸窟,夫子見禾三變而返魯。家國危難如此,吾輩不可再惜此身!天賜既感動,又有些可氣,啥時候了,還念古文上課?剛想提醒,就看到一截銀亮亮的刺刀頭,從老族長背后頂出,仿佛突然長出塊獸物般板甲。老族長看了眼刀尖,嘆息著,緩緩倒下。

日本兵終于從口子灌進。土圍子破了。

到處是喊殺聲,哭泣聲,喘息聲,尖叫聲,刺刀扎進肉身,開膛破肚的聲音,鋤頭和鐵耙敲碎天靈蓋的聲音。日軍一邊攻入,一邊放火焚燒房屋。烈焰騰空,板泉崖已成人間地獄。天賜和日本兵混戰(zhàn),殺死了幾個,也被刺傷了胳膊。他抱著一個日本兵,摔倒在半截土墻后。他拼勁力氣掐死敵人,自己也被土墻壓住。是不是要死了?天賜的眼前一片黑暗, 他仿佛回到了那個決定生死的瞬間……

那天早上,他和幾個中國人被拉到操練場。當看到雪亮的軍刀和荷槍實彈的日本兵,他就猜到,日本人不會讓他活著。日本軍刀真快,一個不肯獻出驢子的老農,瞬間被切下頭顱。接著,那個半大孩子,也被砍下了小腦袋。亂世人不如太平犬,早晚有此劫,但不可死得太丟臉。他左側那個八路,卻對日本人憤怒不已,破口大罵。

他們被拖到操場,有過短暫交談。八路受了傷,情緒還好,開口就問,朋友,你在哪個道門?天賜知道露了來歷,坦然說,俺混白陽會,你是八路?那人頷首說,兄弟,你也是打日本的好漢,黃泉路不孤單。天賜羞愧。他們更多是搶地盤,偶然也搶日本的東西。八路說,布爾什維克不講天堂地獄,但我們不怕死。你若死不了,就到沭河譚村找譚振家報信,就說志華走了。天賜答應。八路又偷偷對天賜說,鬼子官一天殺人不超過三個。我會盡力保護你,你能否活著出去看造化了。天賜感激八路,但并不激動,命只有一條,多活與少活,還要看日本人的。

沒料想,八路說到做到。日本軍官削掉天賜的肩頭肉,八路掙扎著,用頭頂日本軍官,嘴里大罵不止。那八路仰頭大笑,并對天賜擠擠眼。日本軍官惱怒,用刀開膛,讓狼狗扒了八路的心。日本軍官高挑著那顆心,心怦怦地抖了幾下,好似怕冷似的,在風中皺皺地縮成團,暗紅色的血,一股股地從零零碎碎的血管射出,好似汩汩的顏料。八路瞪著眼,咒罵了兩句,就不見了氣息。

全場都被震懾住了。這是真的不懼生死。殺人的日本軍官也沒了興致,就讓旁邊觀刑的另一個瘦高的軍官把天賜押下去。那軍官好像不適應這樣的場面,白色煞白,緊咬著嘴唇。他拎著天賜爬起來。鮮血染紅了天賜的前襟,天賜毫不在意,他還沉浸在八路死亡的悲痛和震撼之中,任憑瘦高的軍官,推著自己,艱難地走向操場后的關押地。

你想死,還是想活?日本軍官用生硬的中國話問天賜。

少尉沒有跟隨部隊沖進土圍子。

他主動要求帶領中隊在村口阻擊救援的八路。屬下不理解。殺進村子,中國人的一切都在皇軍支配之下,屠殺,焚燒,玩女人,搶東西,士兵經歷生死考驗,付出很多生命代價,需要發(fā)泄。可是,少尉大人居然帶著他們打阻擊。士兵的怨氣非常明顯,鶴田佯裝不知,依舊和八路展開猛烈對攻。過了沭河就是平地,八路裝備也差,但他們?yōu)榫却遄樱痛蛎蜎_,雖傷亡慘重,死不退卻。少尉有些被悍不畏死的中國軍人感動了。這是真正英雄所為。

但少尉內心還藏著秘密,就是站在土圍子指揮戰(zhàn)斗的壯漢。他曾俘虜過那個中國男人,當時他全不是現(xiàn)在慷慨激昂的樣子。他沮喪,迷惘,但也有不懼生死的平靜。那天,高島中佐的處決游戲,不知為何輪到了壯漢。少尉發(fā)現(xiàn),一個八路俘虜,拼死替下了壯漢,被高島生剜出了心臟。他聽到了他們小聲的交談,但并不明白。為什么八路愿意替不熟悉的陌生人送死?少尉了解,高島處決犯人有禁忌,一般不超過三個人。壯漢是幸運兒。他是一個胸口紋著白蓮的男人。如果按照曇智法師的暗示,他應是命中注定決定鶴田生死的人。但認真想想,除了恐懼,鶴田竟生出滑稽的感覺。堂堂帝國軍人,師范學校畢業(yè)的教師,竟也會信荒誕不經的說法?但總有一種不安緊張潛伏在少尉內心深處。他幾乎要克服自己的自尊和驕傲,馬上處死這名中國俘虜。這種想法很快被少尉放棄了。他雖是軍人,以殺敵為本業(yè),但絕不是高島這樣無聊的殺人魔。鶴田私下認為,斑斑劣跡的高島,簡直不能被稱為人類。

少尉負責押送戰(zhàn)俘回營房,手放在軍刀上好幾次,始終不能下決心殺死中國男人。他不禁扯住中國壯漢的鎖鏈,說道:“你想死,還是想活?”

“想活。”壯漢很干脆地回答,這不禁讓他頗感失望,如果中國壯漢逞強說想死,他就有理由說服自己殺死他。誰承想,這個看似不懼生死的人,竟這么痛快地妥協(xié)了。這甚至讓他生出幾分蔑視。這樣軟骨頭的人,怎會威脅到他的生死?

少尉安排中國壯漢去沭河修建碉堡,做苦工勞役。少尉知道,他不過是會道門徒眾,未和皇軍直接對抗。當然,苦役的死亡率也很高,如果他死了,也是上天安排。做完決定,鶴田又有些愧疚。無論被殺或做苦工,都是日本人強加在中國壯漢身上的。但沒有辦法。后來,壯漢居然逃離苦工營,當少尉在這個村子發(fā)現(xiàn)他,真有些陰差陽錯的荒誕感,但更多是宿命的無力。他主動要求擔當阻擊,大概是如此心理吧。

阻擊戰(zhàn)越來越激烈。天慢慢地黑下,火光和喊殺聲愈發(fā)恐怖,周圍黑黢黢的,少尉有些恐慌,不知還會有多少部隊趕來增援,進村的士兵進展并不順利,看樣子也準備隨時撤退,反正“膺懲”任務基本完成了。

天色愈發(fā)黯淡,雙方精疲力盡。軍隊遭遇村民殊死反抗,阻擊也沒有結束的跡象。軍隊慢慢地撤出土圍子,準備返程。少尉也是疲憊不堪。遠遠地,少尉突然發(fā)現(xiàn)有發(fā)著光的東西,慢慢地漂浮在充溢著寒氣、硝煙和尸體焦臭味的天空。光很微弱,漸漸變得乳白明亮,四周散射著紫紅色內芒,然后一點點地打開。少尉朦朦朧朧地發(fā)現(xiàn),那似乎是一朵浮空飛行的白蓮,時大時小,時明時暗,就在廝殺眾人的頭頂,不斷盤旋,似是對他發(fā)出邀請。

少尉欣慰地笑了。對眼前這一幕,他未感到驚恐,而是有了熟悉的感覺。那些子彈變慢了,似漫天游動的火蟲,帶著紅亮的火屁股,“吱吱”地飛過,擊中身邊的兵士,有一顆還劃過他的臉頰,帶出腥甜的血跡。他愣愣地離開陣地,夢游般跟著蓮花向村里走去,全不管身后兵士的呼喊,四周不斷響起的爆炸聲和槍炮聲。從村口的阻擊陣地,到被轟毀的土圍子,距離不遠,土圍子里,搶劫和殺戮的部隊還未最后完成任務。少尉雙眼迷離,昏昏然地跟著那白蓮走動著,村子里的日本部隊覺得奇怪,但也沒有阻攔。少尉看到中國農婦用鐵叉刺穿日本士兵的喉嚨,也看到幾個被放火焚燒,在地上翻滾喊叫的中國孩子。白蓮對一切熟視無睹,只是指引著他不斷向前,直到停留在一個剛殺死對手,不斷喘著粗氣的中國巨漢身邊。

少尉猜到是這樣。他和那個中國男人,是解不開的孽緣。他恍惚地看到,白蓮鉆進中國男人的身體,合二為一。中國男人再次提刀,也發(fā)現(xiàn)了少尉。少尉渾身發(fā)冷,卻不能移動分毫。他在夢中見到過這一幕,地點不對,但形勢一樣,不過他穿著古代武士服裝,正指揮一群士兵向山上城堡攻殺,卻遲遲不能攻破。城口也有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武士,戴著猙獰鬼面,看不清長相,只記得那雙眼,似燃著兩團炙熱的炭火。

少尉突感脖頸發(fā)痛,仔細看時,才發(fā)現(xiàn)頭顱已飛在半空。少尉的頭,是被人用日本刀砍下的,技術不熟練,但速度和力度是夠的,少尉不知是不是中國壯漢下的手。他總覺得不是,但無所謂了。他甚至欣慰,死在自家刀下,而不是中國人厚厚的鬼頭刀。頭顱被砍掉,肯定不能輪回了,他只怕要進鬼畜道,但來生的事,誰又能說得準呢?鶴田少尉的頭飛起來了,在半空中穿越正在變淡的硝煙,正好看到了遠處蕭瑟的中國山嶺。少尉早就聽高島這個砍頭專家說過,頭顱被砍,短期還有知覺和記憶。這樣神奇的體驗,如果寫成小說,恐怕后人也不會相信吧?他記得出征前,他去本愿禪寺訪問,回來時也已是夕陽西下。曇智禪師還站在寺院門口,表情肅穆,念念有詞,似是遠遠地為他送行祝福,又仿佛是為他哀悼。少尉回頭,禪師的金黃色法杖環(huán)“嘩嘩”作響,清晰可聞。他飛也似的逃走了。月亮慢慢地升起,少尉來到開滿血紅色霧山杜鵑的湖邊。他撿起塊石子,順著湖面飛快地甩去。湖水抖了抖,石子消失在遠方。大朵白蓮在湖面輕輕地搖曳著……

天賜跌坐在地上。日本軍官的頭,滾落在他的懷里。天賜累乏得沒有氣力,甚至不能把頭顱踢走,但似乎有那么一瞬,天賜感到,人頭似乎淺淺地嘆息了一聲。在失去知覺之前,天賜仿佛看見,灰暗的天幕,一只無頭的巨鶴,正在對月而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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