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池
(蘇州農(nóng)業(yè)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8)
作為日本現(xiàn)代文學三大家之一的渡邊淳一,其一生著有50余部長篇小說,基本主題是描寫當代都市社會中男女的純愛情感。他從小說《光和影》獲直木文學獎開始正式走上文壇,但真正意義上為人們所熟知是在1995年,是年他在《日本經(jīng)濟新聞》發(fā)表長篇連載小說《失樂園》,描寫夫妻情愛與婚外情感的糾葛純愛,引起巨大反響,繼而被拍成電視劇和電影,在日本掀起了“失樂園”熱。在其近30部電影化作品中,尤以男女主人公的一方或兩者死亡為結(jié)局的故事受大眾追捧,如《失樂園》《愛的流刑地》等。
文學作為一種純語言藝術(shù),通過語言符號構(gòu)建慰藉心靈、提供想象的空間。其需要讀者通過字面的閱讀結(jié)合個人理解進行內(nèi)省反芻。而電影則通過圖畫、影像等直觀明確的方式,強調(diào)視覺沖擊力,進而追求內(nèi)蘊品味。從而不可避免地帶有商業(yè)性和媚俗性?!妒穲@》《愛的流刑地》等影片卻能夠較好地體現(xiàn)原著原旨,一方面固然與導演森田芳光、鶴橋康夫等對原作較深的把握有關(guān),更重要的想必在于其原著的大眾文學性質(zhì)。
在大眾媒體《日本經(jīng)濟新聞》上以“報紙小說”形式走進大眾視野的《失樂園》以中年人的情愛世界為主題,描寫了各有家室的久木祥一郎與松原凜子邂逅而墜入游離于社會倫理道德之外的婚外戀情,為了將愛情定格在激情狀態(tài),兩人選擇在激情巔峰時刻一起服毒自盡。在著名導演森田芳光根據(jù)原著改編的同名電影《失樂園》中,較為準確地抓住了原著創(chuàng)作的精神主旨,將這段走向自我毀滅的人間悲劇,通過電影這種直觀的方式,將原著各章節(jié)截取必要的部分演繹出來。影片節(jié)奏如同兩人不倫之戀的升華一樣,從低往高,靜謐而躁動、舒緩而緊張。而這在影片《愛的流刑地》中同樣表現(xiàn)不俗。
著名美學家李澤厚指出:中國人“重生安死”,日本人“惜生崇死”。對待生死問題,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下的生存論強調(diào)“生生不息”,即所謂生命連續(xù)體的籌劃。注重“生命的延續(xù)”,“上通千古下通萬世”,向前追慕,向后傳承,是故“生生不息”①。在儒學中,更講求“在現(xiàn)實人生中積極進取,通過創(chuàng)造不朽來否定死亡的終結(jié)意義達到對有限生命的超越”②。即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中國文人在這一思想的引領(lǐng)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云生不云死。
相對而言,日本人“惜生崇死”。身處島國,四面環(huán)海,位于地震帶,獨特的島國環(huán)境造成日本相對中國,諸如臺風、地震等自然現(xiàn)象呈現(xiàn)出常見性、突發(fā)性、毀滅性的特點。島居的人們 “人生無常的觀念比中國似乎帶著更沉重的悲凄感傷而無可奈何”③。同時,日本神道教強調(diào)“大和魂”,佛教禪宗賦予日本人無常意識。如此影響下的日本人和日本文學形成“惜生崇死”的美學觀。日本的本土宗教神道教和外來的佛教對于生死觀念的糅合,自然而然形成了日本獨特的生死觀。日本神道教強調(diào)“大和魂”,其要義就有不畏死的精神,因為神道本身也包含神人生死相互依存和轉(zhuǎn)化相連等觀念。無論生前是好人還是惡人,死后都能成為受人供奉的神。神既無處不在又主宰一切。而與之相對,人則生命短促又無能為力,日本人不免對自身的存在產(chǎn)生困惑。而佛教禪宗的傳播,暗合了這種無常的意識。佛教有言: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即所謂要完全拋開包括生死滅亡等一切,看破生死才能進入寂滅入定的境界,從而永離人世各種苦難而享樂。業(yè)報悲苦、厭離穢世、往生凈土的意愿,加深了他們視世界和己身為空無虛幻的感悟。佛教宣揚人的輪回轉(zhuǎn)世,靈魂可以獲得永恒的記憶與智慧而進入涅槃的極樂世界。日本文學家小泉八云指出:“沒有人比日本人更熱愛生命,也沒有人比日本人更無畏死亡?!雹茉谌毡緜鹘y(tǒng)文化中,為了強調(diào)某種價值而進行的自殺,就算這種價值是政治性的也罷,是感情性的也罷,或關(guān)系到瑣碎的責任也罷,在這個國度里,不管它的價值如何,大多還是會獲得好評的。通過歌舞伎和凈琉璃,贊美情死已經(jīng)成為大眾文化的一部分。⑤
正如日本病源學會理事吉村博任指出的,“在日本若論哪位作家把自殺和死寫得最多, 恐怕除了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外別無他人”⑥。日本文學標志性人物如此寄情死亡,由此也可見死亡在日本文學中儼然成了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在作品中不斷暗示人物終將死亡,死亡的陰影隨處可見。即使是拋棄一切倫理道德,肉體被毀滅的瞬間美、永久美。日本人和日本文學作品中常以櫻花自比,追求所謂的瞬間美,視死亡為人生之最美極點的行為。死亡的意義在于追求瞬間的生命閃光,在死滅中探求永恒的靜寂,而這也與日本文學的重要特點“物哀”契合。作為“否定的美學”,自往昔即認為世界萬物最終均會走向滅亡,當然包括我們自身,只會留下一個空寂的結(jié)局。這無疑是與佛教虛無、無常的觀點相合的。無論是《源氏物語》寫盡人世繁華與奢靡,還是《平家物語》極盡浩氣陽剛與激揚,最后都不免繁華落盡、煙消云散。這是日本傳統(tǒng)文學自古以來的一種悲哀,而這種悲哀本身就融會了日本式安慰與解救。川端康成認為,自古以來宗教所解決的生死問題,在新時代應該是文學的責任。他認為,文學要避免走向衰落,必須從宗教中汲取必要的養(yǎng)分——文學應該更加重視死后的問題,應該致力于解決死后的問題。⑦也就是說,要如佛教所言的了脫生死,只有覺悟了才能從無盡的煩惱中解脫出來。超越生的煩惱也就超越了死的絕望,而視死為一種必要和必然,而坦然、悠然、淡然面對。物質(zhì)的輪回不能完全肯定,靈魂的轉(zhuǎn)生也是不容否定的。生是無常,死是永恒。死亡并非意味著終結(jié),而是通向永恒的捷徑。死亡在文學中無疑成為一種最高的藝術(shù),而這其中,情死無疑是最具有魅惑力和煽情性的,極佳地體現(xiàn)了日本民族的悲劇美學和悲劇精神。正如戴季陶所指出的,“有很多情死的人,不是為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且不是為達共同的目的,是為達所愛對方的目的,很勇敢地積極地做所愛者的犧牲”⑧。川端康成《雪國》中縱身跳入火海的葉子,三島由紀夫《愛的饑渴》中苦苦尋覓真愛的悅子,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里為情所折磨的直子……在日本作家筆下,為情而亡儼然成為津津樂道的重要主題。
作為大眾文學大家的渡邊淳一,無疑是這種傳統(tǒng)文化的積極響應者和引導者。正如中央電視臺記者白巖松采訪渡邊時的提問:“我想您的好多讀者……尤其會關(guān)心的是,最后主人公是不是活著?”⑨《失樂園》中男女主人公久木與凜子在情愛的頂點毅然赴死,《無影燈》中男主人公直江庸介在對生命和戀人的不舍中身投支笏湖,《萍水》中女主角梓希冀將美好印象留在情人心中而自絕,《夜?jié)撜摺分信鹘窍蚓畺|子得知丈夫情人生育的消息時悲憤求死,《深夜起航》中男主人公能登高明在洞悉情人背叛自己之后悄然自盡……
日本文學評論家小松伸六指出渡邊“從一只眼投射出主刀者(外科醫(yī)生)的目光,另一只眼則投射出縫合者(作家)的目光,這就是渡邊淳一作品的特點”。對于死亡,渡邊甚至撰寫過《自殺の進め》一書,書中極力謳歌自殺的樂趣,甚至提出在雪中自殺為極佳的方式。正是主刀者冷眼看世界的方式,締造了渡邊對于死亡的獨特理解。正如渡邊自己所說的,“我在小說(《無影燈》)中將直江推入湖里有著更深一層的意思,這就是生死輪回、皈依涅槃,人生只是暫時的依附,死了才是真正的歸宿”⑩。
但渡邊文學所創(chuàng)造的生死感受并非是令人窒息的,相反,是給人以心靈的自由與歡樂的。這一點在電影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現(xiàn)。在影片中,追求死亡的人們看似是同令人沮喪甚至絕望的人世做著無奈的抗爭,實則希冀借此帶來的美意識,讓讀者抵御精神的病患,擺脫死亡、病痛、人世的苦楚,從而讓人置身于生命的自由翱翔。死亡是信手拈來的一種精神境界,無疑這也是一種救贖的方式。在渡邊筆下,赴死者的心路歷程是愉悅甚至享受的。《失樂園》無疑是渡邊式死亡美學的極致代表作。久木與凜子各自擁有看似幸福、令人艷羨的家庭,因?qū)逃袗矍槠>攵呱嫌坞x于社會倫理道德之外的婚外情感之路。這無疑是充滿危機的愛,是陷于肉體與靈魂掙扎的愛。渡邊為男女主人公赴死之路費盡心機,如鋪墊凜子從小受到傳統(tǒng)教會教育,讓其失去自己母親的信任與寵愛,同時讓久木失去自己的事業(yè)、朋友,最終讓他們只能深陷所謂的兩人世界,最終在輕井澤共赴死亡之旅。在赴死之前,渡邊為他們精心挑選死亡的方式、地點,考察著名自殺圣地華嚴瀑布,追憶阿部定與情夫軼事,借鑒有島武郎與波多野秋子的情死,最后確定“讓他人見證我們死后也同樣完美地在一起”為最高準則。在電影中,導演讓兩人通過情愛頂點互喂毒藥赴死,進而通過漫天的白雪來襯托孤寂無奈卻釋然愉悅的心境。強調(diào)最后的死亡檢查報告也很好地詮釋了兩人的愿望。主人公的情死并非國人理解上的“悲傷”,而恰恰是“愉悅”。赴死一章渡邊命題為“至?!保梢娝菐еで樯踔潦橇w慕的筆調(diào)去抒寫這一過程的。渡邊認為:“死,不應該是毀滅,伴隨著死亡,會有愛的重生。死,絕對不是一種完全消失的東西?!痹谧髡吖P下,男女主人公的死亡已實質(zhì)成為一種“化蝶”。以死亡為結(jié)局的作品,將渡邊式情愛文學理念牢牢地定格在了“愛的極致是死亡”上。人世間所有的美好,比如愛情,在死亡后得到永生。通過在美好滿足之時的死亡,讓時間定格,讓美好永恒,讓愛情保質(zhì),這無疑是渡邊對無常愛情的一種救贖。
如果說《失樂園》通過死亡來表現(xiàn)對愛情無常的抗爭,那么傳記體小說《女優(yōu)》主人公之死則是對孤獨者內(nèi)心的開掘,演劇研究所學生松井須磨子與已有妻室的負責人島村抱月相愛。她性格桀驁不馴,任性刁蠻,可他對她疼愛有加。在他因病去世之后,她自覺在人世間再也尋找不到愛情,便追隨他而去,留下遺書希望與他共葬。松井須磨子之死,與其說是她對戀人愛情的追尋,不如說是對因為失去自己靈魂支撐而帶來的極度孤獨感的一種逃避。這種死亡,對于當事者來說同樣是愉悅的??梢?,渡邊式死亡正是通過愉悅地表現(xiàn)死亡來實現(xiàn)對無常愛情的救贖。
注釋:
① 金澤、趙廣明:《宗教與哲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第234頁。
② 海波:《佛說死亡》,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0頁。
③ 王永娟、姜俊燕:《櫻花的國度——日本文化的面貌與精神》,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2006年版,第191頁。
④ [日]小泉八云:《日本魅影》,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13年版,第227頁。
⑤ [日]加藤周一:《日本文學史序說(下)》,葉渭渠、唐月梅譯,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1年版,第382頁。
⑥ 李德純:《戰(zhàn)后日本文學史論》,譯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313頁。
⑦ 周閱:《川端康成文學的文化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72頁。
⑧ 戴季陶:《日本論》,海南出版社,1994年版,第4頁。
⑨ 白巖松:《行走在愛與恨之間》,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86頁。
⑩ [日]渡邊淳一:《我的,傷感的人生旅程》,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