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眉
月光里有一百萬種涅槃和圓寂,所以它的顏色亙古不變。心里盛著鄉(xiāng)愁的人走出來,走入另一種故鄉(xiāng),像燕子筑巢,它需要一種堅固的語言,來承載生活。
于是有了造園。
明代的時候,蘇州掀起過一股造園熱,那時候唐伯虎依舊貧窮著,然已在桃花塢有了一方天地,再有藝圃、滄浪亭、拙政園,不一而足。
蘇州人喜歡隱于日常。日常是朵蓮花,蕓娘用來做了茶,沈三白也巧,盆景、修植、插花、筑園皆是高手,生活是最好的課,所以黃永玉的插花研究史里,光長洲縣的插花家就不計其數(shù),沈周、文征明、吳寬皆列其位,蘇東坡當(dāng)然也是。
所有事物皆有通感,一個畫畫出色的人,下廚必然也不錯,不信去看張大千。文字感覺好的,在繪畫上,見地也高,例子不舉了,太多。
造園,更加考究心性,仿佛作潑墨大山水,也肆意,下筆如有神,也嚴(yán)苛,一失足千古恨,然而心念所往,心誠之人,得加持,許多海市蜃樓,就成了瓶中蓮花,觀園觀意,不過一個觀心。
沈向忠從月色里走出來,有點沉默,帶著一點陶土的顏色。有他一張照片,臉部特寫,光線半明半暗,顰眉,仿佛思索,然而也許只是獨處時候的樣子,待人間,他總是太多溫慈,溫慈到仿佛世界上沒有這個人。
卻也無法消逝,因為他已造了一個園。物是人不非。
與他是老友,因為熟稔,許多事,有道未道的,可以通曉,比如這園,航拍下來,現(xiàn)半個“竹字”,他有齋曰“半竹居”,也是親手繪的圖。又名“一葉園”的,他愛栽文人盆景,有朱子安遺作,亦有周瘦鵑留下的菖蒲,歲數(shù)不大,悉心在盆景上已經(jīng)20多年,侍弄的盆景千巧萬巧的,卻也一葉蔽之,我想到千利休那朝顏,一朵花的紫韻,覆蓋了整個庭院的姹紫嫣紅。缺憾,便是完滿。
自手繪設(shè)計圖,至現(xiàn)在園成景造,半流半沙枯山水,加之石板青泥、綠竹紫陽,已有三年。三年之中,人間似有萬年,這話沒有說錯,宋代唐庚詩曰:“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這種時間的停頓里含了一種天真和專注,悠悠不知天命,而天命往之,這是念力的優(yōu)美所在,許多事還沒有想清究竟是為何,事就這樣成了。
唐庚的詩下面還有一句:“世味門常掩,時光簟已便?!?/p>
老車以前和我談及寫作,說不可對美的事物津津樂道,因而我對于贊美,總是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吝嗇在,在不熟的人面前,沉默寡言,在相熟的人面前,索性調(diào)侃以待,有時來到這半竹居,觀花時候觀花,喝茶時候喝茶,聽雨時候聽雨,仿佛也不能多言。世間的蹉跎太多,半掩心窗,已是不易,終究不能對時光要求太多,對于美的事物,卻可以沉下去,一醉萬年。
他用過一個筆名,叫沈醉,刻成章,就是一個清瘦的沉醉,朱砂紅印在白宣紙上,他臨沈周筆墨,也是萬年之意。
這半竹居,還有一個大名,叫劉玨美術(shù)館,亦稱友竹美術(shù)館,取意沈周“有竹居”。劉玨,是沈周的啟蒙老師,如果明晰地研究過明代畫論的人,便可知道,他在沈周一生中起到了極其深遠(yuǎn)的作用,有一本書,叫《江岸送別》,美籍華人高居翰所作,我在深夜觀看兩個古人在600年前故里舊址上的情誼,老者頷首,青蔥少年執(zhí)筆含笑,舊日水墨,往事不可道,唯有無盡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