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然
和大姐經(jīng)常來獨龍江中心學(xué)校。
同學(xué)們見著她都喊她 “和老師”。
但是背地里,調(diào)皮的娃娃們也像梅西子校長,像和大姐的同事、朋友一樣,悄悄地叫她“和大姐”,然后躲起來哈哈大笑。
和大姐的老家在永拉嘎。永拉嘎原稱 “約讓當(dāng)”,是怒族話,意思是 “織麻布的地方”。
這塊 “織麻布的地方”,在怒江東岸的碧羅雪山下。雜居著傈僳、怒、回、漢、白、納西等民族。
很多人知道, “和”姓是納西族比較普遍的姓氏。和大姐說她是有納西族血統(tǒng)的怒族。她的 “祖爺”是從維西逃難來的納西族,落腳在永拉嘎。 “我的姓氏跟‘祖爺’!”和大姐說。在永拉嘎,由不同民族組成的家庭,多的是。 “織麻布把各民族 ‘織’在一起了!”和大姐說著,哈哈哈爽朗地笑起來。
和大姐的本名叫和麗。但是一村人都叫她阿麗,阿爺阿奶,還有阿爸阿媽,自然都叫她阿麗了。長大了,大家才叫她和大姐。
阿麗喜歡她的老家永拉嘎。
從怒江西岸高黎貢山的山腳隔江看過去,碧羅雪山如大佛端坐云霄。永拉嘎如同是這尊 “大佛”伸下來的巨大的“佛掌”。
長滿大樹的溝壑之間,清晰地顯露出大片大片的坡地、梯田,就像 “大佛”腳趾上的皺褶紋路,線條柔和分明。
在 “大佛”的腳趾上,團(tuán)團(tuán)翠竹綠樹,掩映著不同民族的樣式不同的房舍。
一層層山石壘砌的臺地、梯田,一年四季用包谷、洋芋、麥子、苦蕎和稻谷的不同的色調(diào),圖畫一樣延展到怒江邊上。這些在不同季節(jié)里生長、成熟的莊稼,它們各自的氣息和香味,摻雜在火塘的柴煙里,彌漫在永拉嘎,浸潤著永拉嘎。
在貢山怒江峽谷,永拉嘎只是小于丙中洛的第二大臺地,雖說比不上丙中洛富裕,也是一塊有名的 “魚米之鄉(xiāng)”。
就說魚吧。怒江里有的是魚,多如“過江之鯽”,只要你有本事捉到。和麗的阿爸是永拉嘎有名的捕魚好手,他站在岸邊,用削尖的竹梭鏢都能戳到魚??墒呛望惒幌矚g吃魚。她被魚刺咔過好幾次,被 “咔”怕了。她喜歡幫阿爸把魚送給隔壁鄰居。
和麗最喜歡的還是上學(xué)。
永拉嘎有一所小學(xué)。因為有這所小學(xué),永拉嘎也就隨著小學(xué)生的讀書聲,名氣傳得很遠(yuǎn)。小一點的寨子,孩子們就都要來永拉嘎上學(xué)了。學(xué)校里有傈僳族老師、納西族老師和漢族老師。大家用普通話讀課文,唱歌。一下課又說起自己本民族的話來,和麗跟著學(xué)會了傈僳話,也會說她 “祖爺”的納西話。各種民族、各種語言交匯在一起,就像“過家家”一樣,彼此又新奇、又熟悉。一會兒,大家都會用帶著民族腔的普通話,在一起說說笑笑地交談;一會兒,又和最 “鐵”的小伙伴,用著旁人聽不懂的語言,頭對頭的捂著嘴巴竊竊私語,像一對居家的小鴿子。她覺得實在是太好玩了!
對所有的老師,和麗都十分尊敬。在她心目中,老師是天底下最有知識的人。她悄悄地對自己說,她以后長大了也要當(dāng)老師。
離永拉嘎不遠(yuǎn)處,江面比較窄的地方,有一根比手拇指粗的鋼絞溜索,橫跨在怒江兩岸,像兩岸的神經(jīng),在江風(fēng)中抖顫,鳴響。和麗小時候,怒江上沒有橋,溜索就是溝通兩岸唯一的 “橋”,看到那根 “橋”被山風(fēng)吹得搖來蕩去,像甩秋千一樣,讓人又向往又害怕,和麗給它起了個很有意思的名字,叫 “風(fēng)中之橋”。
和麗小時候膽子就大,不過也只敢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阿爸,或者別的大人 “過溜”,她自己實在沒有勇氣渡過那 “風(fēng)中之橋”。她會悄悄跟著大人們走到溜索邊,緊緊地扶著拴溜索的那棵粗壯的樟樹,用石塊敲一下溜索,隨著 “當(dāng)”的一聲,她把石頭往江里一丟,折頭就跑。
有一次,她玩過 “敲溜索”的游戲,回頭跑的時候,被一雙粗糙的大手一下子逮住了。
逮住她的,是一直悄悄跟著她的阿爸。
“阿麗,想 ‘過溜’?”阿爸問她。
“想……”她的活沒說完,阿爸就把她攬在懷里。
阿爸轉(zhuǎn)身從巖石縫隙里,取出公用的溜梆、套環(huán)、厚實的麻布帶子。這些東西,和麗她見過,像神物一樣,大人交待過,小娃娃是不準(zhǔn)動的?,F(xiàn)在,阿爸用麻布帶子,把她緊緊系在自己胸前,她聽到阿爸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阿爸用從來沒有過的柔軟的聲音說:“阿爸帶你 ‘過溜’?!?/p>
阿麗覺得根本還沒有準(zhǔn)備好,阿爸的腳往拴溜索的大樹干上用力一蹬,她緊閉著眼睛,只聽見 “絲絲絲——刷刷刷——”的響聲,涼颼颼的風(fēng)吹在臉上……當(dāng)阿爸猛地逮住用棕繩、麻繩纏繞著的鐵彎鉤,她已經(jīng)像鳥一樣飛過怒江了。
阿爸解下溜梆、套環(huán),下了溜索,這才解開麻布帶,把一臉驚奇的阿麗放下來。當(dāng)阿爸牽著她的小手,爬上江邊馬幫路的時候,正好有一隊馬幫搖著“哐啷哐啷”的鈴鐺經(jīng)過,要到貢山縣城去。馬鍋頭 “咦——喲”一聲,喚住頭戴纓絡(luò)、脖子上套著一圈響鈴的帶頭馬,大老遠(yuǎn)就跟阿爸打招呼:“哦喲,和大哥要進(jìn)城呀?”
阿爸趕緊掏出草煙迎上前,喊一聲“沙大哥,又碰上你啦!”一邊把草煙遞給馬鍋頭,說:“不是要進(jìn)城,是蘇麻染 (怒族語 “女兒”),要過溜,帶她試了一下……”
阿麗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她阿爸叫“沙大哥”的馬鍋頭,有點靦腆地叫了聲“阿叔”,高興得馬鍋頭一下子把她舉起來,走到一棵核桃樹下的小賣部,給她買了顆棒棒糖。這顆棒棒糖,讓阿麗記住了這位馬鍋頭阿叔,而那聲靦腆的“阿叔”,也讓這位臉膛紅黑穿著一件麂皮褂的馬鍋頭記住了阿麗。
幾年以后,一直忘不了棒棒糖甜味的阿麗,就是由阿爸從溜索上把她送過怒江,交給這位年輕力壯的馬鍋頭阿叔,帶她來到貢山縣城讀了初中,接著又在自治州首府六庫,讀完州民族中專的課程,當(dāng)上了她夢想中的小學(xué)老師。
這時候的阿麗,已經(jīng)長成一個性格豪爽的大姑娘,走路時黑亮的長辮子,一甩一甩的,她面善溫和,同伴們都叫她 “和大姐”。
不過,和麗回老家永拉嘎那天,站在變化不大的溜索渡口,看著眼前細(xì)細(xì)的那根 “風(fēng)中之橋”在江風(fēng)中抖動,心里還是有點害怕。正在猶豫的時候,一陣馬鈴響,當(dāng)年給她買棒棒糖的馬鍋頭大叔,居然趕著馬幫不期而至地來了。她喊了聲 “大叔!”眼淚幾乎要落下來。
大叔身板還是硬扎,只是走路略略顯得有點不太利索。大叔說,有一次被草棵里竄出來的一條蛇咬了,要不是被巡邏的邊防武警戰(zhàn)士發(fā)現(xiàn),趕緊為他吸毒、敷藥,命都難保了。大叔說著,又要去買糖果糕點,被和麗拉住了, “大叔,我已經(jīng)買好了!謝謝大叔以前給我買的棒棒糖……”和麗的話,說得趕馬大叔眼熱。他早已記不得多年以前給眼前這個已經(jīng)當(dāng)老師的阿麗買過棒棒糖,但是阿麗記得,這太讓他感動了!
趕馬大叔把帶頭馬栓在一棵板栗樹下,解開馬料袋,讓馬匹噴著響鼻,愉快地吃著馬料??纯窗Ⅺ惿磉叿胖男欣?、提包,他問:“阿麗,你是要過江去?”
“是啊,大叔??墒恰焙望惖脑掃€沒說完,趕馬大叔笑了,說:“大叔來幫你?!?/p>
大叔說著,幫和麗把行李和提包捆綁在一起,提到江邊溜索渡口,叫和麗把行李背好,又用麻布帶把背帶拴在胸前。然后從存放過溜工具的地方,取下溜梆、套環(huán),幫和麗栓系好,又扶著她上了溜索,叫她抓緊懸掛溜環(huán)上的繩索,一再鼓勵她不要怕,在她雙腳猛蹬樟樹的時候,才放手讓她 “過溜”。
誰知剛滑溜到江中心,滑輪就不動了,和麗像個葫蘆一樣吊在溜索上,一閃一閃地?fù)u晃著。
這下,馬鍋頭大叔嚇著了!他大聲喊著:“阿麗,不要動,千萬不要動!”
可是江風(fēng)吹得和麗搖擺起來,這很危險,如果搖擺的弧度太大了,這可不得了,萬一從溜索上翻過來,或者滑輪從溜索上滑脫,掉到江里那就太恐怖了。馬鍋頭大叔把手?jǐn)n成喇叭,對著和大姐喊:“阿麗,你不要動,用手抓住溜索,緊緊抓住……”
和麗用手抓牢了溜索,穩(wěn)住了身子的擺動。
馬鍋頭大叔猛地敲響了為馬幫鳴鑼開道的铓鑼,和麗知道這是在給她鼓勁,回頭微笑著,拽緊了溜索。
馬幫激烈的铓鑼聲,驚動了怒江兩岸的人們,背柴的,放牛割草的,小賣部的,大人、小孩……他們看見溜索中間 “吊”著一個人,這個人過不去,也退不回來,急得沒了主意,沒有辦法,有的喊 “加油”,有的喊 “堅持”,亂成一片。
這時,從對岸的人群人沖出兩個人,是和麗的阿爸和阿媽。他們扶著拴溜索的樟樹,拼命喊著:“阿麗!” “蘇麻染!”
“阿爸……阿媽……”阿麗看見了阿爸阿媽,她忍住了要流出的眼淚,她不想讓阿爸阿媽還有鄉(xiāng)親們著急。
“阿麗,抓好溜索,用手 ‘走’過來……”阿爸說著,比劃著,教她兩手輪換著,一點一點地移動。
“加油!加油……”兩岸都是喊聲,為阿麗鼓勁。
趕馬大叔拼命敲著铓鑼。
兇暴的怒江,此刻被一個姑娘的勇敢感動了。它的激流卷著微笑的漩渦,揚(yáng)起朵朵柔美的浪花,想為姑娘洗去臉上的汗水。
阿麗照著阿爸教的辦法,蜷曲著的身子,讓拴溜梆的布帶繩索兜著,雙手一點一點地向著對岸移動。汗水流進(jìn)眼里,腌得生疼,她不敢去揩;汗水順著臉頰流到嘴角,咸咸地流到嘴里,她輕輕地咽了下去。她用手,在溜索上 “走”著, “走”著,用全身的力氣,用一顆跳動的心, “走”著, “走”著,一點一點 “走”向?qū)Π叮?“走”向親人、鄉(xiāng)親和家。
終于,阿爸阿媽粗糙有力的大手,同時一把拉住了她!
她的一雙手全磨破了,血糊糊的,被阿媽捧著,捧著……
被稱為獵神的岸果大叔,舉起他從不離身的銅炮槍,朝天上 “嘣”地放了一槍,是對阿麗的祝福,也是向?qū)Π兜鸟R鍋頭沙大哥表示感謝和報告阿麗平安。
結(jié)實的包頭靠扎,漂亮的弩弓靠擦,經(jīng)過這次驚心動魄的歷險,和麗覺得自己成熟了,長大了,她再也不怕 “過溜”了。冬去春來,她已經(jīng)像一只矯健的金翅鳥,能熟練地在這 “風(fēng)中之橋”上溜來溜去了。
如今,和麗已成了 “和大姐”,她家住在高坡上。她每天雷打不動的功課是,順著彎來拐去的臺階下去,到江邊大道和年輕人們跟著怒江的波濤跑步。她也常常靜靜地佇立在江邊,看著一個跟著一個的浪頭,在江中的巨石上砸碎,不屈不撓地流向遠(yuǎn)方,眼前仿佛又出現(xiàn)自己雙手血肉模糊獨自 “過溜”的情景,不由得感慨萬千?,F(xiàn)在怒江上每隔十來公里,就有結(jié)結(jié)實實的鋼索吊橋連接兩岸,平平穩(wěn)穩(wěn)地過車走馬,這是多么大的變化!那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 “風(fēng)中之橋”——溜索,在整個怒江也只保留了十幾根,只是為了后人和游客參觀拍照存念,讓勇者過把癮罷了。
“風(fēng)中之橋”永遠(yuǎn)消逝在和大姐從前的噩夢里。
民族中專畢業(yè)時,和大姐本來是想要求分到瀘水縣的雙奎地小學(xué)去。她知道雙奎地是個傈僳族山寨,在傈僳語里叫 “雙苦地”,意思是 “窮地方”。窮點苦點,她都不怕。至于要求去獨龍江,她想都沒想過,她說她那時還沒有那么高的覺悟。
結(jié)果,她被分到怒江最好的地方丙中洛。不過,那時候,直到她1985年去昆明進(jìn)修,貢山縣城到丙中洛的公路,也還在搖著小旗子搞測量呢。她放假回家的路,還是懸崖峭壁上鑿出來的馬幫路。人馬隨時會滾落怒江,或者被掉落的石頭砸傷。
在昆明進(jìn)修了兩年,和大姐回到貢山,在縣城茨開省定民族小學(xué)當(dāng)老師、當(dāng)教導(dǎo)主任。
有一天,她從廣播里,接著又從報紙上看到,當(dāng)年她想要去的雙奎地小學(xué),已經(jīng)改名為 “雙奎地天安門希望小學(xué)”了。這真是天大的喜事呀!
她捧著報紙,像捧著她當(dāng)年的夢想。
報上說,1998年,當(dāng)時在怒江當(dāng)州委副書記的和潤培,有個同學(xué)夏尚武,是天安門管委會主任。這一年的秋天,和副書記到北京辦完公事以后,專門去找老同學(xué)夏尚武敘舊。他說,怒江地區(qū)因為大山大江的阻隔,交通不便,十分貧窮,一些學(xué)校,比如雙奎地小學(xué)的校舍,破破爛爛的,桌椅板凳損壞了都修不起,教學(xué)條件非常差。破爛的校舍,生怕被大風(fēng)吹倒掉,隨時都威脅著師生們的生命安全,他是又著急又心疼。
老同學(xué)的一番話,說得夏尚武心里非常難過。第二天,夏尚武就召開了天安門管委會職工大會,動員全體職工獻(xiàn)愛心,捐資助學(xué)。在他的倡議和帶動下,幾天的時間就征集到15萬元助學(xué)款,和潤培才回到怒江,這筆助學(xué)款已經(jīng)匯到怒江州教委賬上。
接到這筆捐款后,州教委立即向州委州政府匯報。在州委州政府的動員帶領(lǐng)下,僅僅兩個多月的時間,在高黎貢山半山腰上,嶄新的一幢 “雙奎地小學(xué)”的小四合院,就住進(jìn)了60名學(xué)生。
1999年9月1日,雙奎地小學(xué)更名為 “雙奎地天安門希望小學(xué)”,正式開學(xué)了。天安門管委會特意派出一個代表團(tuán)趕到怒江,還由國旗護(hù)衛(wèi)隊排長瞿曉寬帶來了一面曾經(jīng)在天安門廣場飄揚(yáng)過的國旗,贈送給 “天安門希望小學(xué)”。
讀著報紙上的報道,和大姐仿佛覺得自己就在現(xiàn)場,就是這所學(xué)校的一個老師,或者一個小學(xué)生。她也在淚流滿面地抬著頭,注視著這面鮮紅耀眼的國旗,帶著天安門廣場的莊嚴(yán)與溫暖,在當(dāng)年的雙奎地小學(xué)迎風(fēng)飄揚(yáng)。當(dāng)看到瞿排長用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講述國旗來歷的故事時,她也像一個從未走出過大山的孩子,眼里噙滿了淚花,充滿了對知識的渴求,充滿了對祖國的熱愛……她捧著報紙,走到窗前,真切地看到在這封閉的怒江峽谷,在新建成的校舍里,這些傈僳族、怒族和獨龍族的孩子們猶如做夢一般沉浸在幸福之中,沐浴著新世紀(jì)的陽光,他們感到無尚的榮耀。
就是這面鮮艷的國旗,把這些祖祖輩輩居住在深山老林里的土著人與遙遠(yuǎn)的北京天安門一下子拉近了,整個怒江大峽谷沸騰了!
后來,和大姐聽稱桿中心完小的傳校長說,和潤培副書記的北京之行,還促成了各行各業(yè)的50位名人,對怒江貧困學(xué)生的助學(xué)。 “天安門希望小學(xué)”就像引進(jìn)一粒火種,它點燃了全國各地對怒江、獨龍江教育支持、資助的熱情,大大改善了和提升了當(dāng)?shù)氐慕逃k學(xué)狀況。1999年秋天,以 “北京親人助學(xué)班”命名的班級,在稱桿中心完小正式開學(xué)上課。這個班的學(xué)生,全部來自稱桿鄉(xiāng)各個自然村最貧困的家庭,又都是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他們獲得從小學(xué)四年級到初中畢業(yè)的資助。北京的親人們總是關(guān)注和牽掛著自己所幫助的孩子。每月,他們不但按時把錢寄到怒江,還送來衣物、書籍和小禮品。詩人舒婷總喜歡說:“我有一個兒子在稱桿!”當(dāng)時任交通部部長的張春賢見到和潤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孩子們情況可好?”中央電視臺的節(jié)目主持人羅京,有一次到了昆明,很想去怒江看看孩子們,因為太忙沒有如愿,成為他生前的遺憾……
時光的流水,沖不走人的記憶。幾年以后,和大姐被調(diào)到貢山縣教育局,后來又任督導(dǎo)室的主任。
有一天她和老縣長高德榮講起 “北京親人助學(xué)”的事,老縣長自然是知道的,也和她一樣激動。過了一會,老縣長說, “北京親人”是我們的親人,全國人民都是我們的親人。為了幫助我們改變貧窮落后的面貌,國家花了數(shù)不清的錢。我們要用好這些錢。我們自己也要 “生錢”,不能躺在國家的錢上過日子。要有人,有人才,更要留得住人才。他對和大姐說:“你到了教育局要想辦法把老師招到貢山,招到獨龍江,要讓他們落地生根,留得下來!”
和大姐雖然沒有像宣誓那樣鏗鏘表態(tài),但她完全理解像老大哥一樣的老縣長的心情,她在心里下了決心,一定要去 “引鳳求凰”,讓外地來的老師,在貢山在獨龍江 “落地生根,留得下來”!
但是,當(dāng)這個 “引鳳求凰”的擔(dān)子真正落在自己肩上的時候,她才深深感到這擔(dān)子的分量,的確是太重了!
就在不久前,兩位領(lǐng)導(dǎo)先后到昆明的各個大專院校去招聘 “特崗教師”,結(jié)果都無功而返,領(lǐng)導(dǎo)說:“和老師再跑一趟吧!”任務(wù)是接了,她還是有點 “心虛”:能完成這樣的使命,不虛此行嗎?她給自己加碼:這是 “使命”,而不是一般的 “任務(wù)”。
帶著這樣的使命感,和大姐買了第二天去昆明的車票,從貢山到六庫,直接坐夜班車一路顛簸來到了省城昆明。
對昆明,和大姐并不陌生。她在昆明師專進(jìn)修過。明黃色的教學(xué)樓掩映在高大的銀杏樹和云杉中。一尊校友聶耳的雕像,使這所學(xué)校的歷史顯得豐厚。
和大姐到昆明后,首先就來拜訪已經(jīng)升格為昆明學(xué)院的師專。
可是沒有見到當(dāng)年的老師。她只在變化不大的校園里走走,摸摸那些曾經(jīng)給她以蔭涼的大樹。隨后她就去了有名的 “五一路人才市場”。
簡直就是一個超市, “人才超市”!一整個大廳,樓上樓下都是年輕人,真正的熱氣騰騰!
和大姐開始有點懵,不知如何是好。愣了一陣,趕緊從鼓鼓囊囊的手提包里拿出資料,嘴里喊著 “怒江貢山需要你,獨龍江需要你!”手慌腳亂地見人就發(fā)。大多是看也不看,只是有禮貌地接下來,有的連接也不接,或者接過來隨手就揉成一團(tuán)丟掉了。
和大姐看在眼里,難過在心里,甚至也忙不贏難過,她只是喊著,發(fā)著……
這時,一個姑娘——當(dāng)然是一位來應(yīng)聘的姑娘走到和大姐面前,喊了聲“老師!”
和大姐愣了一下,心想 “我不認(rèn)識你呀,姑娘!”你是不認(rèn)她,和大姐。她也不認(rèn)識你。但是她看見你發(fā)資料的樣子,就像老師給學(xué)生發(fā)試卷,她既是猜著喊你 “老師”,也是對你的尊敬甚至是信任。
和大姐看著她笑了,非常感謝非常信任地拿了一摞資料給她,讓她幫著發(fā)。
和大姐發(fā)著資料,不時聽到姑娘一邊發(fā)一邊像她一樣喊著 “怒江貢山需要你!獨龍江需要你!”
一種親切和溫暖,讓她不時看看喊著發(fā)著資料的那姑娘,像看著自己的女兒一樣,心里滿是又甜又愛又心疼的感覺。
就在和大姐差不多也要發(fā)完的時候,那姑娘來到她面前說:“老師,資料都發(fā)完了,這最后一張,我?guī)Щ厝タ纯础?,三天以后答?fù)老師,行嗎?”
和大姐只忙著說 “行啊,行??!謝謝謝謝”,到姑娘走遠(yuǎn)了才一下子想起,怎么不問問姑娘的名字呢?
同和大姐最后一個離開 “人才中心”大廳的,是一個小伙子,個子高高的,自我介紹說:“我姓方,叫方義,安徽人,剛從滁州學(xué)院畢業(yè)……”
和大姐一聽,高興地叫起來:“你是全國大學(xué)生西部志愿者!”一把就拉住他的手:“小伙子,到貢山,到獨龍江來吧!我是貢山教育局的和麗?!?/p>
“哦,和老師,我看到你發(fā)的資料了?!狈搅x從他的一個裝滿紙張的資料袋里,抽出一張給和大姐看,說:“貢山、獨龍江真的那么偏遠(yuǎn),那么貧困么……?”
“是的小伙子,哦,方老師……”和老師用她慣常的、能看透學(xué)生心思的眼睛,期待而深情地看著眼前這個小伙子,說:“都是真的,方老師。正因為這樣,我們需要你,需要你和我們一起追夢……”
“那……我想想……”小伙子說著,把那份資料鄭重地裝進(jìn)他的資料袋,又看了看和大姐,轉(zhuǎn)身離去。
“喂,方老師!”和大姐趕了過去,在小伙子回頭的當(dāng)兒,和大姐已經(jīng)趕到他身邊,說:“你的鞋帶脫了……”說著就要蹲下去為他系鞋帶。
小伙子一把抓住和大姐的手,喊了聲 “老師”,自己把鞋帶系好了……
每天,和大姐最早就到 “人才大廳”發(fā)資料,用沙啞的聲音重復(fù)喊著 “怒江貢山需要你,獨龍江需要你!”
可是,她沒有看到和她打過招呼的兩個年輕人。
她急得嘴角起泡。
第三天一早,和大姐正在洗臉?biāo)⒀?,手機(jī)響了,她一抹嘴巴上的牙膏沫,抓起手機(jī)。
是那個說三天后給她打電話的姑娘打來的。姑娘說:“老師,這么早就給您打電話,沒打擾您吧?”
“沒有,沒有,正等你電話呢!”和大姐急切地說。
“老師,我叫樊娥,是從山西農(nóng)村考到云南師大的。我和家里商量過了,我需要這個崗位……”
“歡迎你,樊娥,樊老師!過一會,我們還在 ‘人才大廳’門口見吧!”
“好的,老師!”和大姐聽到了樊娥親切輕快的回答,滿心歡喜,剛洗漱完,電話又響了。
這次是方義打來的,他說他已經(jīng)決定,跟和老師去獨龍江……
和大姐一聽,高興地和方義也是約定在 “人才大廳”門口見。她是那樣高興那樣激動,竟哼唱起 《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歌曲來。
和大姐住在鳳翥街一所小學(xué)旁邊的小旅館里??粗鴣砩蠈W(xué)的小學(xué)生,她想起她當(dāng)過老師的貢山省定民小,也想起她去過的獨龍江巴坡小學(xué)和獨龍江中心學(xué)校,孩子們都是一樣的可愛,一樣的快樂。
只是昆明孩子們的書包要重得多,獨龍江小學(xué)的孩子們書包很輕,他們都住在學(xué)校里。
從鳳翥街下來,在和昆師路相接的地方,有個花店,店主人是個20多歲的姑娘,正在忙著一盆一盆地往外面搬花。
“這回昆明的花派上用場了!”和大姐上前和店主打了個招呼,請店主人為她選兩束花。
姑娘用手背抹著額頭的細(xì)汗,迎著春城滿臉的晨光,問她要送給什么人?
和大姐說:“兩個年輕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是剛招聘到的老師!”
店主人甜甜地笑著說:“祝賀您!”一邊說著香水百合、康乃馨、黃玫瑰、紅玫瑰、勿忘我、薰衣草……很快為和大姐選配了兩束鮮花。
方義和樊娥幾乎是同時來到了 “人才大廳”門口。
當(dāng)和大姐把兩束鮮花遞給他倆的時候,他們一臉的激動和驚喜,特別是樊娥,青春的臉龐被鮮花映照得更嫵媚動人!
三人很快商定,當(dāng)晚就坐夜班車出發(fā)。
和大姐負(fù)責(zé)買車票,方義和樊娥各自收拾行裝。
晚上7點,和大姐在西部客運站的一個普通的小飯館,以茶代酒,為走上新的人生旅途的兩位老師舉杯慶賀。
然后,他們登上了開往怒江州府六庫的夜班車。
也許是連日的勞累,也許是懸在心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和大姐一上車就睡著了。直到停車吃夜宵了,坐在她旁邊的樊娥才把她喊醒。她迷迷糊糊地問道:“這就到啦?怎么沒有聽到怒江的水聲?”
方義和樊娥笑了,說:“才到大理呢,停車吃夜宵……”
和大姐自己也笑了,吃著米線的時候,問他們到過大理沒有,說自己的女兒一家就在大理工作,夜半三更的,就不和她打招呼了。
但是看得出來,放下碗筷,登上車的那一瞬間,面對月光下的蒼山和搖晃著月光的洱海,和大姐一定在為女兒一家祝福吧!
到州府六庫的時候,雖說是早上,兩個年輕人還是一下子感受到了峽谷熱浪的厲害。
車過怒江大橋的時候,兩年輕人都站了起來, “怒江!啊,怒江!”
他們毫不掩飾壯觀的怒江給他們的震撼和來到怒江的自豪!
和大姐說, “在這里要轉(zhuǎn)乘班車,溯江而上,一路都與怒江為伴了。我們先去吃早點,車票已經(jīng)請州教委的李明老師買好了,她一會就過來……”
說話間,一聲 “和大姐——”只見送票的李老師來了。
看上去李老師比和大姐年輕,皮膚白皙,一臉喜色。
和大姐迎了上去,向李老師介紹說:“看,這就是我們新來的兩位老師!”
李老師手一拍,高興地說道:“恭喜呀,和大姐,一下子招來一對。你果真是引到鳳,求到凰了!”
樊娥看了方義一眼,害羞地把頭低了下去。
和大姐和李老師都看在眼里。
李老師笑著說:“車票都買好了。走,我?guī)銈內(nèi)コ耘驕侕r面,吃苦蕎粑粑蘸蜂蜜……”
美美地吃了一餐早點,從8點半一上車,可能是回到了怒江的緣故,和大姐的話就多了。講怒江的過去和現(xiàn)在,講傈僳族、怒族、獨龍族的風(fēng)俗和故事,還講一路的風(fēng)光。
這一切,都讓兩個年輕人新鮮、激動。客車按往常一樣,在有名的 “石月亮”景點停車,讓人們觀賞拍照留念。
和大姐給方義、樊娥講石月亮的傳說,當(dāng)他們兩個走上鐵索吊橋的時候,和大姐把他們開心的笑容拍了下來。
下午五點,溯怒江而上的客車,終于到了貢山。
讓方義和樊娥甚至連和大姐都沒有想到的是,高德榮縣長竟帶著教育局的領(lǐng)導(dǎo),還有學(xué)校的老師、家長和學(xué)生,幾百人穿著獨龍族、怒族的民族盛裝,聚集到車站。人們有的吹著竹笛,彈著長弦琴,有的唱著歡迎的調(diào)子,用獨龍族、怒族的最高禮遇,迎接新老師,也歡迎立了大功的和大姐!
高縣長上前拉住方義和樊娥的手說:“我代表全縣各族人民歡迎你們!希望你們落地生根,把你們寶貴的知識傳授給孩子們!”
方義看看樊娥,說:“謝謝縣長,我們一定盡力!”
樊娥只是微笑著。不過,方義好像感覺樊娥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角。
隨后的兩天,和大姐領(lǐng)著兩位老師幾趟就把貢山縣城逛遍了。他們喜歡到怒江邊看怒江洶涌奔騰,在怒江大橋和江邊巨石上感受大自然的偉力和他們年輕的心跳。
和大姐帶著他們參觀了她當(dāng)過老師的茨開民族完小,認(rèn)識了當(dāng)時還沒有調(diào)到獨龍江的副校長梅西子。和大姐的豁達(dá)爽快,他們是深有感受了,而梅西子沉穩(wěn)中的熱情,也給他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讓和大姐也讓梅西子感到驚訝和驚喜的是,方義和樊娥都要求到獨龍江去。這太難得了。
當(dāng)時,進(jìn)出獨龍江公路雖然已經(jīng)通車好幾年了,但是每年11月底到第二年的5月,差不多還有半年的時間因大雪封山而中斷,獨龍江的人出不來,外邊的人也進(jìn)不去,是真正的 “與世隔絕”了,而且時間那么長!
當(dāng)?shù)厝?,有個火塘還可以圍坐在一起,說說笑笑,吃燒洋芋燒包谷,喝酒,唱歌。
一放寒假,學(xué)生都回家了,空蕩蕩的學(xué)校里,豬狗趁機(jī)跑進(jìn)來撒尿屙屎。
住校的老師,縮在低矮破舊的宿舍里靠一個小火爐取暖、想家。
還能做什么呢?這樣的日子不是一天兩天,而是整整一個冬天!
這兩年好一點,有網(wǎng)絡(luò)聯(lián)通了外面的世界,手機(jī)通話也方便了,還有視屏對話。
可是,外面精彩的世界更讓人向往!能在手機(jī)視屏上看到親人的面影,聽到親人的聲音,更是撩撥親情鄉(xiāng)情??!
再說,工資的一半都交了話費,真是 “鄉(xiāng)愁”之外又加了一愁——“錢愁”。
這些,方義和樊娥都聽過,從網(wǎng)上、資料上看過。
但是他們還是要求去獨龍江。他們把和大姐在昆明 “人才大廳”說的那句話改了一個字,他們說:“獨龍江需要我!”
八月一個小雨的早晨,和大姐帶著方義和樊娥這一對 “鳳凰”踏上了去獨龍江的路。
小雨不停地下著,雨霧籠罩不住怒江的濤聲。
和大姐他們在街頭的小面館里吃了早點,又買了好些饅頭、榨菜,還買了幾瓶礦泉水——一路上有的是山泉水,但是混雜了雨水,和大姐怕他們不習(xí)慣。和大姐還帶了自家做的鹵腐、豆豉,還有洋芋、小瓜、茄子,還買了一些新鮮肉串。小楊師準(zhǔn)備了一小捆干柴,還有一塊方方的、不知做什么用的薄石片。
兩位老師想幫忙也幫不上,互相看看,意思是 “帶這么多東西呀,不是說才有90多公里嗎?”
車是縣教育局最好的大馬力越野車。和大姐說:“小楊師傅是位傈僳族,年輕的 ‘老駕’”。
小楊師傅有點靦腆地和兩位老師打過招呼,喊了聲 “和大姐”,不好意思地笑著,他覺得應(yīng)該喊 “和老師”才是,但又知道和大姐喜歡別人喊她 “和大姐”。
和大姐果然高興,說:“哈,今天就拜托小楊師傅了!”說著,拉開車門,讓坐后排的兩位老師先上車,她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好給小楊師多一雙眼睛,盯著前方的路況。
兩位老師上了車,小楊師傅按聲喇叭,一踩油門,車子就興奮地竄了出去。
去獨龍江要翻越高黎貢山。
高黎貢山北起西藏高原,最高峰海拔5128米,海拔在4000米以上的山峰有30多座,海拔在3000米以上的山峰有120多座。它綿延而來,長達(dá)600公里,被譽(yù)為 “冰雪長城”,聳立在云南怒江西部的中緬邊界。
它是那樣的雄偉,那樣的壯美!當(dāng)河谷里蟬聲一片,木棉樹開滿艷紅的花朵,它的山頂仍然白雪皚皚。
這里是生物多樣性的博物館,是國家級自然保護(hù)區(qū)和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批準(zhǔn)的世界生物圈保護(hù)區(qū)。
方義老師在網(wǎng)上欣賞過它的雪峰、云霧,欣賞過小熊貓、金絲猴們可愛的身影,也看過飛瀑流泉的閃光和野花巨樹的容貌。現(xiàn)在居然來到它的身邊,還要翻越它去獨龍江,不覺含蓄地看了樊娥一眼,而樊娥也正好從車窗外回過頭來看他,一對青年的熾熱目光相碰擊,各自臉都紅了,那微微一笑,似乎把要說的話都說了。
這條以獨龍江命名的公路,它的起點,就在海拔2000多米的貢山縣城。
出城就上坡,并以一種獨特的熱烈的方式和禮遇,歡迎兩位第一次進(jìn)獨龍江的老師:讓他們一路顛簸。
在彎多路窄坑坑洼洼的山道上,越發(fā)顯出小楊師傅駕技高超,經(jīng)驗豐富和反應(yīng)靈敏,他惟一辦不到的就是不能讓汽車不顛簸。
方義和樊娥,各自都緊緊地抓住車上的扶手,盡力穩(wěn)住身子。但是,沒用,他們總是在猝不及防的時候,突然相碰,相撞。和大姐從后視鏡里看到他們相碰相撞,微笑著,在心里為兩個年輕人祝福著。
這也是這條公路最繁忙的季節(jié)。
和大姐們的車,夾在大量的農(nóng)用車、馬幫和背著重物的山民中,緩慢而又不停地顛簸著。他們不得不隨時停車,等前方修理拋錨的車輛,或是清除從山上滾落的擋路巨石。
這樣顛簸著,撞擊著,走走停停,初進(jìn)獨龍江的方義和樊娥,他們的興奮則是有增無減。
滿眼都是雄偉的、壯麗的景色,不由得他們不像孩子一樣大呼小叫,指指點點。
無論是遠(yuǎn)處的雪峰、藍(lán)天和白云,還是路邊粗壯挺直的大樹,懸崖上搖著的花朵,都讓他們激動不已。
不知是猴子還是什么野物的彈跳,使得一團(tuán)樹冠猛烈搖晃。嘿,一只紅色的大鳥,火一樣飛進(jìn)老林去了,他們歡聲一片,甚至像孩子一樣想象:“樹林會不會燃燒起來?”
盡管顛簸搖晃在所難免,車子總在慢慢地跑著。
可是在一個轉(zhuǎn)彎處,一位身上被濺了許多泥漿的公路管理員,又吹哨子又搖旗子,指揮車子靠邊停了下來。說前面塌方,不能通行,要停車等候。
方義和樊娥都下了車,要去前邊看看。
和大姐左交待右叮囑的叫他們要注意安全,一再提醒說,不要走得太遠(yuǎn),也不要太靠邊走,萬一不小心掉到懸崖深箐里;要豎起耳朵聽有沒有石頭滾下來……如果看到聽到山坡上有石塊泥塊滑落滾動,要趕緊跑。要走路中間,他們一邊保證,一邊往前走。
雖然他們沒有遇到這些情況,他們還是非常感謝和大姐,感謝小楊師傅。走在路上,東看看西瞧瞧。真的,對他們來說,真用得上 “撞擊靈魂的震撼”這樣的話,來表達(dá)他們的感受。
這是一條怎樣的公路啊!它是從海拔四五千米的高黎貢山的腰部鑿出來,炸出來的,像棧道,像一條編織粗糙的腰帶,系在高黎貢山的腰間。他們的確看到了它那無法想象的偉大!
公路當(dāng)然是凹凸不平的。
在他們看來,被原始森林覆蓋的高黎貢山,簡直就是一個大水罐,而且到處在漏水。這些水從懸崖峭壁上奔泄而下,沖到公路上,沖走了固定石塊的沙土,剩下堅利的劃破輪胎的石頭,剩下巖層本身,這就不能不顛簸了。
但是,顛簸算得了什么呢?正是這令人難忘的顛簸使他們神經(jīng)緊張而頭腦清醒,顛簸使他倆靠得更近。顛簸后他們要好好欣賞高黎貢山的景色了!
“方義,”這回是樊娥最先開口,又那么親切地對方義說, “你看,高黎貢山的天空是那樣的藍(lán),藍(lán)得讓我懷疑是不是天空了。”樊娥說著,兩眼看著晶藍(lán)的天空。
方義停下腳步,和樊娥把欣賞的目光投向深邃高潔的天空。
他們看到一團(tuán)團(tuán)云朵,正是這些云朵,白的,亮亮的,松軟的云朵,他們才認(rèn)定,那深的濕潤的藍(lán)的,就是天空了。
云是裝點天空的花兒,是天空繁華的熱鬧。沒有云的天空是寂寞的,深不可測的藍(lán)色也是寂寞的。因為云,也因為鷹或鳥的飛過,天空突然和他們親近起來,他們不僅看到無與倫比的藍(lán)色,看到遼闊與高遠(yuǎn),也看到了活的天空,因為鳥和云的飛渡而生動起來的天空。
忽地,飄來大堵大堵的灰的黑的云,淹沒在藍(lán)色之中,或者藍(lán)的天空被暫時遮蔽,喧鬧的云為一場雨而戰(zhàn)。繁華、喧鬧與激戰(zhàn)過后,天空在水靈靈的澄澈中,恢復(fù)了晶藍(lán)與湛藍(lán)的喜悅。
遍地陽光被過山雨打濕,山雨過后,陽光的微笑更明麗而生動,在花瓣和樹葉上閃閃地亮著。
冷杉、雪松、楠木、紅豆杉……滿山的大樹伸展著枝葉,像天空留下的旗幟,碧綠的青苔長滿年老的樹干,顫動的葉片似乎是樹的指尖,在輕輕撩撥四處奔竄的樹濤風(fēng)聲。而在枝椏間飄拂的“樹胡子”,純?nèi)痪褪谴髽淞糇〉脑旗F了。
方義對大樹總有一種敬畏和神圣感。
他想起在老家安徽。有一次他和同學(xué)去黃山旅行,當(dāng)他撫摸著那長在巖石上的大樹,把耳朵緊貼在粗壯的樹干上的時候,他好像聽到大樹在對他說著什么。
此刻,他面對挺立在高黎貢山的這些大樹,他突然覺得大樹們是大地長出來的思想,只是我們讀不懂。
不知是想像還是記憶,竟在面對大樹的那一刻,沿著裂開的魚鱗似的樹干,他的腦子里也有一團(tuán)濃綠,夢一樣充滿愛意地?fù)u曳成種種思緒。
他和樊娥都拍了許多大樹的照片。其中有一棵大樹,修公路時開山炸石頭,被飛起來的巨石齊腰砸斷了,然而它又頑強(qiáng)地長出嫩枝綠葉。
兩個年青人不約而同地在這棵殘體大樹前,佇立良久,向大樹致敬。
沿途的許多大樹都是傷痕累累,樹干里嵌進(jìn)大大小小的石片。
有的樹皮脫盡,已經(jīng)枯死,經(jīng)過多年的風(fēng)霜雨雪,依舊禿然而立,有如這條公路的衛(wèi)士。
有的被鋪墊鑲嵌在公路上,用它們的軀體承載車輪的重壓,擋住泥石流的沖擊。
兩個年青人不知道也想象不出修路時的情景。但是他們似乎聽到路旁偉拔的大樹,在無言地敘說……
就在他們轉(zhuǎn)過身子,還想再順著塞滿各種車輛,以及馬匹、趕馬人和行人的道路再往前走的時候,見和老師正瞇笑著看著他倆。
其實,和大姐已經(jīng)來了一陣子了,只是不想打擾他們。
方義和樊娥幾乎是同時喊了聲 “和老師!”樊娥的臉就有點紅了。
和大姐笑說:“手機(jī)沒信號,我就過來了??磥磉@塌方一時也處理不好,我們先吃晌午,也就是午飯吧!”
讓方義和樊娥驚嘆的是,在一塊稍稍平坦的角落里,小楊師傅已經(jīng)從路邊的樹林里撿來一些潮濕的樹枝,用那小捆干柴燃著了一堆柴火,燒熟了洋芋。而那塊方方的小石板,用三塊石頭支放在紅紅的炭火上,正烤著饅頭、蕎麥粑粑。
小楊師傅搓著手,站起說歡迎兩位老師,并把用竹篾串著的肉串遞給他們,
“邊烤邊吃吧!”他說著,又從火炭旁拿起一個黑乎乎的燒洋芋,示范性的在草棵上擦擦,然后用嘴吹用手拍,黑乎乎的燒洋芋就黃生生的透著誘人的香味了。
這樣的行程,這樣的午餐,對方老師和樊老師來說,實在是太難忘了!
前面的塌方險情已經(jīng)排除,他們用路邊的溝水澆熄了余火,啟動越野車。
繼續(xù)地顛簸著,繼續(xù)地走走停停。
就這樣走了差不多一半的路程,方老師和樊老師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常態(tài)。
下起雨來。冰冷的雨水打在車窗上,打在養(yǎng)路工的被濺滿泥漿的工棚上,濺滿他們被雨水沖洗不掉泥漿的塑料雨衣上。
方義,特別是樊娥的眼睛模糊了,不完全是車窗上的雨水讓他們的雙眼模糊,是她的眼里噙滿了感謝感動的淚水……
“女孩子就是容易激動?!狈搅x在心里說著,不覺側(cè)過臉看了一眼樊娥,心慌慌趕緊轉(zhuǎn)過臉來。
越野車像所有的車輛一樣,開著大燈,在海拔3300米陡坡上的雨霧中,小心翼翼地鉆進(jìn)黑普波羅隧道。
隧道長420米,有很深的積水。
出了隧道就走完了一半的路程,而且都是下坡了。
不過,越野車也快不了。
彎還是多,路還是窄,同樣顛簸得厲害。
不過隧洞的這邊,竟是一片陽光燦爛,這讓每個人的心情都好了起來。
和大姐看到兩個年輕人有些害羞的眼神,微微一笑,亮開嗓子,唱起了一首獨龍族情歌——
山上的冬瓜樹綠了,
山下的獨龍花開了;
山頂?shù)你y雪鳥叫了,
山谷的金布谷唱了;
阿妹啊,
是時候跟阿哥走了。
阿哥背你翻雪山,
阿哥背你過懸崖;
阿哥抱你過激流,
阿哥抱你渡險灘.....
隨著和大姐深情浪漫的歌聲,方義、樊娥看見了飄帶一樣的獨龍江在峽谷里閃著綠藍(lán)的光!在這之前,方義和樊娥只在地圖上看到一條細(xì)細(xì)的、綠藍(lán)色的、蜿蜒于高黎貢山和擔(dān)當(dāng)力卡山之間的曲線,現(xiàn)在,這條細(xì)細(xì)的綠藍(lán)色的曲線騰跳起來,成了一江流水,隨著他們的車子忽左忽右地閃光,奔騰!
細(xì)心的方義趕緊看了一下時間:下午5點45分——他和樊娥看到了獨龍江!
直到又過了一個小時,小楊師傅的車子才到了獨龍江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孔當(dāng),96.2公里,他們顛簸了八九個小時!
迎接他們的,是一群站在中心學(xué)校門口的老師和學(xué)生。
按原先的想法,和大姐的意見是,把方義和樊娥都分在中心學(xué)校。
可是吃飯的時候,鄉(xiāng)上的領(lǐng)導(dǎo)訴苦說,巴坡小學(xué)的陳欣欣老師已經(jīng)延長了兩年,聽說來了新老師,鄉(xiāng)里已經(jīng)承諾新老師一到,就讓她調(diào)回貢山, “話已經(jīng)是釘子釘在板板上了,不兌現(xiàn),工作無法做。”
鄉(xiāng)長很為難地端著酒杯,說這話的時候酒都晃出來灑了一地。
方義站起來說:“我不會喝酒,我以茶代酒,表個態(tài):我去巴坡小學(xué)?!?/p>
事情就這樣定了。第二天,方義向樊娥告別,看見樊娥眼睛有點紅,便笑說:“有獨龍江連著我們,放月假的時候,歡迎你來巴坡小學(xué)看看!”樊娥沒有說什么,臉紅紅的點了點頭。
鄉(xiāng)長陪著和大姐,送方義到巴坡小學(xué),同時接了陳欣欣老師,跟和大姐回貢山。
后來,方義也調(diào)到中心校來了,那是梅西子來任校長的時候。中心學(xué)校初中部缺物理老師,梅西子用一位白族特崗老師,把方義從巴坡小學(xué)交換過來。
梅西子興奮地向和大姐報告,方義到中心校后,做了兩件大事,一是建起了 “遠(yuǎn)程教學(xué)室”,昆明、大理,甚至北京、上海的專家,只要在當(dāng)?shù)鼐涂梢韵瘳F(xiàn)場一樣給學(xué)生上課,和老師探討教學(xué)問題。實在是太好了。 “另一件嘛,”實際發(fā)起的是梅西子,但是,是方義用他的聰明才智實現(xiàn)的。因此梅西子特別看重方義。她對和大姐說, “這另一件嘛,和大姐肯定從電視里、從報紙上看到了……”
和大姐說:“是 ‘暖足行動’嗎?”
“就是就是……”梅西子說,方義辦了個攝影展,都是孩子們凍傷的赤腳,通洞裂口的鞋子。他通過網(wǎng)絡(luò),發(fā)起開展了 “暖足行動”,全省全國的愛心人士和企業(yè),給赤腳的孩子們寄來了各式各樣的鞋子,還有手套、襪子、護(hù)手霜……
講到這里,梅西子眼前浮現(xiàn)了孩子們的一雙雙被凍得紅腫、潰爛的小腳丫,不禁難過起來。
來獨龍江,她最先領(lǐng)教的就是雨水多。孩子們本來就沒有多余的鞋子,在雨水里打濕了,就沒有換的,窗臺上,過道上,都是孩子們晾曬的各式各樣的鞋子。
實在沒有干鞋子換,只好扎冰冰地套上濕鞋子,或者干脆打赤腳。
方義把孩子們晾曬的鞋子,和他們紅腫的小赤腳拍照發(fā)在網(wǎng)上……隨著萬千的留言,一雙雙花花綠綠、大大小小、漂漂亮亮的童鞋,從全國各地寄到了獨龍江,寄到了中心學(xué)校,寄到了巴坡小學(xué)、龍元小學(xué)、馬庫國門小學(xué)……祖國大家庭的溫暖,讓梅西子的淚水流到嘴角,流向她的和大姐……
和大姐顯然也很激動,她在為梅西子得到這樣的好老師而高興的同時,問梅西子方義和樊娥關(guān)系怎么樣了?
梅西子說:“哦喲,正要向你報喜呢,他們正準(zhǔn)備辦婚禮了!”
和大姐開心地笑著說:“啊,老天,這可是件天大的喜事!方義和樊娥能在獨龍江落地生根,開花結(jié)果,這可是我們獨龍江的好福氣??!到時候我一定來參加婚禮。”
梅西子告訴和大姐,促成方老師和樊老師喜結(jié)良緣的,還有同學(xué)們推波助瀾的功勞。
的確是這樣。孩子們喜歡自己的老師,都希望老師們永遠(yuǎn)留下來教他們學(xué)文化,學(xué)本領(lǐng)。
可是,有的老師還沒有記住班上學(xué)生的名字就千方百計地調(diào)走了,看著自己的老師調(diào)走的時候,他們都哭了。
看到方老師和樊老師經(jīng)常有說有笑地在獨龍江邊散步,打了飯在一塊吃,還互相夾菜,同學(xué)們暗暗地高興。
也不知誰出的主意,他們每天都分別在兩位老師宿舍的窗臺上,放一小束鮮花,實在采不到鮮花,也要放一束嫩綠的樹葉,表達(dá)他們的心意。
還有的同學(xué),自己做了書簽,有的畫上兩顆紅心,寫上方老師和樊老師;有的畫一個鏡框,鏡框里一個男老師一個女老師,也是分別寫上方老師和樊老師……
聽著梅西子的敘說,和大姐覺得這些可愛的孩子們仿佛就在自己面前。
不久,和大姐收到了方老師和樊老師的結(jié)婚喜柬。
在獨龍江,方老師和樊老師的婚禮,恐怕是最隆重最歡樂的了!
婚禮儀式,最初選擇在開昌哇廣場,最后還是定在學(xué)校旁邊的獨龍江畔舉行。
當(dāng)婚禮主持人梅西子校長宣布:方義老師、樊娥老師結(jié)婚典禮開始時,獨龍牛角號和 “結(jié)婚進(jìn)行曲”同時響起。
一對新人在兩名男女獨龍族小學(xué)生的引領(lǐng)下,手挽著手,從用杜鵑花、青松毛和香樟樹葉鋪的一條小路,走向用高黎貢山青松搭成的 “婚禮門”。
沿途都是學(xué)生、老師、家長、邊防武警官兵,以及聞訊趕來的村民和做生意的小商小販……
連獨龍江的波濤都跳起來看熱鬧。
老縣長作為證婚人,代表獨龍江的鄉(xiāng)親們,感謝兩位老師在獨龍江落地生根,為發(fā)展獨龍江的教育事業(yè)做的貢獻(xiàn)。同時祝福兩位新人相親相愛,白頭偕老,早生貴子!
獨龍族 “南木薩” (巫師)上前用獨龍語祝福,老縣長現(xiàn)場翻譯說:希望一對新人要多多地生胖娃娃,要天長地久,將來一方的手、腳斷了或是眼睛瞎了也不能分離。
巫師的話,逗得全場人笑成一片。
接著,木瓊花代表中心學(xué)校 “約多工藝班”,向兩位老師獻(xiàn)上新織的獨龍?zhí)骸?/p>
和大姐的賀禮給了方老師和樊老師預(yù)想不到的驚喜:一個精致的相冊里,記錄了方老師和樊老師從昆明到獨龍江的那一段難忘的行程——
有他們在昆明五一路 “人才大廳”門前的合影;
有在昆明西部客運站登上夜班客車的瞬間;
有在怒江大橋上的鏡頭,有和李明老師在一起吃羊湯鍋鮮面的情景;
有在 “石月亮”鐵索橋上,江風(fēng)把樊娥的頭發(fā)吹在方義的臉上;
有老縣長帶領(lǐng)群眾歡迎方義和樊娥的熱烈場面,有方義看著樊娥和梅西子擁抱的畫面;
有方義和樊娥依在怒江邊的欄桿旁,方義伸手為樊娥拿掉肩膀上的一莖草葉;
也有他們在獨龍江公路邊吃燒洋芋,有他們向屹立的大樹致敬……
每張照片,都是一個飽滿的故事。
方老師和樊老師緊緊握住了和大姐的手。
而梅西子一下子想起了父母給她的影集,眼淚忍不住涌了出來。
當(dāng)方老師和樊老師在大伙的歡呼聲中喝了 “同心酒”,新郎新娘在場的婚禮算是基本結(jié)束了。
但是,人們的歡慶卻像奔騰不息的獨龍江,一個高潮掀起一個高潮,唱圓了獨龍江的月亮……
今天我倆相遇了,
我把心留給了你;
此刻我們碰到了,
你把心送給了我。
我們在林子里唱過的歌,
被蟲子寫在樹葉上了;
我們在江邊發(fā)過的誓,
被沙蟲刻在石頭上了。
請讓獨龍江作為見證,
請把石月亮當(dāng)做誓言,
我倆對坐吃喜酒。
你彈起本 (三弦),
我吹口弦,
我倆的命合成一條,
我們的心合在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