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學文
站在一道道閃電下,出刀!——讀朱鴻賓詩集《今夜醉一回》
杜學文
朱鴻賓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老刀客”。老刀客?孤身一人,頭戴斗笠,身背利刃,行走天下。這是一個存在著的不存在,因為你從來不知道他在哪里。也許是大漠戈壁,也許是崇山峻嶺,或遠在天邊,或近在眼前。這同樣是一個不存在的存在。你的生活中并沒有他,你也不知道他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但是,在某個瞬間,他突然出現(xiàn)了,并改變了包括你在內(nèi)的所有人的生活。刀客,行俠仗義,來去無蹤。他們不懼生死,不畏孤獨,不怕豪強,不戀榮華,成為我們生活中隱形的存在?!暗犊汀倍袄稀?,則令人倍感唏噓。這是一生的堅守,是生命力量的標示,是內(nèi)心世界無比堅強的證明。在人類生活中,總有許多東西是能夠讓人感受到的,如愛,如善,如美,等等。這些內(nèi)容由于人們的訴說、倡導、踐行而顯得光彩奪目,熠熠生輝。但是,生活中也總是有許多東西是隱藏在某種神秘之處的。這些東西不一定以顯性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中,但卻從來沒有消失,而是顯示出一種更為強大的內(nèi)在力量。如道,如義,如氣。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一種被稱為“俠”的存在,似乎介于二者之間。作為一種社會群體,他們守道尚義,卻是為求愛至善。也正因此,“俠”就成為一種情懷,一種精神,一種價值體現(xiàn)。從小處言,是指那些具有一般人所不具備的能力,能夠幫助別人而不求回報的人們。所謂行俠仗義、濟人危困,豪俠尚義、俠肝義膽。從大處言,則是為國為民,才可被稱為“俠之大者”。他們重然諾,尚道義,愛國家,護弱小,不貪財,不吝名,不好色,不謀私。所有得利予己者皆不屑一顧,所有利民利國者皆以死相赴。所以,俠,又可與圣比肩。古有身在朝堂為圣,退隱江湖為俠之說。他們頭頂蒼天,腳踏大地,游走人間。為了心中有愛,所以存恨,故而敢愛敢恨;只因心慈,所以心悲,故而心存慈悲;一心求道,所以守義,故而道義為尚。
朱鴻賓把自己稱作“老刀客”,似乎可以看出詩人的某種價值追求,并力圖在詩中表現(xiàn)刀客之俠,之義,之充沛的內(nèi)心力量。但是我并不認為他對由刀客而折射出的“俠”之精神有準確的理解體驗。在他的詩中,還缺乏對刀客所具有的追求道義的獻身精神、不計私利的豪俠之舉的表現(xiàn)。至于那種為國為民的“俠之大者”就更少。這也影響了他的詩向更深遠的精神世界開拓。盡管如此,我還是非常欣喜于詩人的這種努力。他力圖在詩中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中越來越稀薄的內(nèi)在精神力量,并以“刀客”來作為自己的精神標識。他描寫了各種各樣的具有“俠義”品格的刀客,或老而將歸,或獨行天下,或以刀為命,等等。詩人并不想講述這些刀客的俠義故事,而是極力突顯他們所具有的精神品格。因而,老刀,烈馬,濁酒,熱血等就成為其詩中最具象征意義的意象頻繁出現(xiàn)?!耙话训对倮显兮g/也是刀客的魂”(《刀魂》),“刀已卷刃,棗紅馬失眠/糧草均無,刀傷卻在燃燒/酒,不夠一碗/胸膛里的熱血尚有不少”(《磨刀》)。不過,朱鴻賓似乎更關注那些“失意”的刀客,描寫了許多“歸隱”者。但是,不論那些刀客有過什么經(jīng)歷,將要如何,刀的力量依然。“一把刀再老再鈍/也是刀客的魂/刀在,膽在,心跳在/沒有刀,怎能殺死遍地秋風”(《刀魂》)。所以,就刀客言,可以“夜行八百”,可以“醉臥杏花”,有“大漠孤煙”,有“長河落日”,“喊殺聲,風卷殘云/淹沒山巒”(《決戰(zhàn)》),“一個人的兵團/行走在/大雁書寫著人字的天空”(《詩意孤旅》)。可以看到,在詩人的筆下,刀客擁有一種鐵馬金戈、笑傲江湖、心在人在、縱情孤旅的強大的內(nèi)心力量。也許,這正是詩人要反復表達的、深情呼喚的。正是這種強大的內(nèi)在力量支撐著刀客的俠義行走,激發(fā)著刀客的血性激情。而詩人以同樣充滿了血性的筆為我們描繪出刀客們的自由世界——空間的、時間的,物質(zhì)的與精神的?!按蟀肷鸶觇F馬/傷過,死過,不曾窩囊倒下/火,燒彎了鋼刀/燒焦了一顆不服輸?shù)男?喊聲送入云端/頭發(fā)漂白黑夜”(《火》)。即使是被火熔化的刀,也要以喊聲、頭發(fā)來表達自己最后的生命之力。
隨著現(xiàn)代化進程的不斷深化,人們的生活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不論在物質(zhì)層面亦或是精神層面。當科技拓展了人類的生存空間,并改善了人類的生產(chǎn)力之后,人類自身能力對科技的依賴度也在不斷增加,以至于出現(xiàn)了科技異化人類的現(xiàn)象。與之相應的是人的精神世界也隨之發(fā)生著變化。人們不再以增強自身的體能、技能來適應生活。因為人可以依靠技術來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因而人對生活的感受、對生命的體驗就發(fā)生了重要的變化——不是來自生命力自身的,而是來自生命之外的技術的;不是依靠意志來實現(xiàn)生活,而是依靠智慧來改善生活。當汽車取代了步行,并進而取代了騎行之后,人的體能就不再占有重要的位置。當火器取代了冷兵器之后,技術的重要性已經(jīng)超越了技能的重要性。人們更看重生命力之外的技術力,而不是生命本身。表現(xiàn)在道德倫理領域,人類的道德感也發(fā)生了改變。人們更注重手段而忽略目的;更注重利益而忽略道義。那些在今天看來似乎比較原始甚至落后,帶有所謂“野蠻、愚昧”的價值操守日見被快速的發(fā)展、不斷膨脹的利益追求、舒適的物質(zhì)享受所取代、遮蔽。人正在向背離自身本性的方向異化。普通的、平凡的人倫親情正在淡化,維系人與人之間的充滿道義感的人倫關系逐漸消逝,人的血性也正在被所謂的“理性”消解。實際上,隨著科技的興盛,現(xiàn)代化的深化,人正在成為享受的、技術的、異化的、格式化的存在。那種充沛的生命力、旺盛的創(chuàng)造力、強烈的道義精神正在被技術所改變。這也許是人類的進步,但更可能是人類的悲哀。而“刀客”,這種已經(jīng)被時代所遺忘的存在似乎僅僅出現(xiàn)在詩歌之中,出現(xiàn)在人類的記憶與回想之中。但是,他們那種不計個人功利,鋤強扶弱、維護正義的精神卻又是人們所尊重的、追憶的,這也許是對人類異化的一種校正。朱鴻賓以詩人的敏銳感受到了這種變化,并用詩來呼喚俠者刀客人格道義的重現(xiàn)。不過,詩人對此似乎并不樂觀。在他的詩中,悲觀的情調(diào)也許更為濃重。所以,他描寫了許多收山的“刀客”。他們也有落淚的時候,“心底那一點蒼茫/逐漸被晚風放大到不可收拾/老刀,軟化于聲聲雁叫/老馬見風淌淚”(《一滴老淚》)。這種情調(diào)在詩人的其他作品中也多有表現(xiàn)。不過,在這時,詩人感慨的不僅僅是刀客的生命意義,而是更為廣泛的人的意義。在《廢棄的燈塔》中,詩人描寫了一位失明的燈塔守護人。雖然時光荏苒,華年不在,自己守護的燈塔已經(jīng)廢棄,但這位守護人卻有著“刀客”般的精神世界。盡管眼睛看不見了,可是“耳朵還好,日夜聽風浪,聽汽笛/記憶里的海還是老樣子,……鐵血的漢子,守望不安生的波濤/一座鐵骨的礁石站著/在海邊,盯著兇險的黑夜”。這種終身的、對“廢棄”的堅守具有了某種悲壯的意義,是不能以實用來衡量其價值的。其中雖然透露出某種悲劇性,卻讓人心生敬意。在《高原草甸》中,詩人在天地之間感受到了生命的頑強、堅韌。高翔的雄鷹,以及在石頭縫中生長的小草,仍然在浩渺的時空中追逐著自己的夢想。盡管“夜封鎖得太久”,但“給它一點泥土和露水/就能頂起一朵小花”。
朱鴻賓往往能夠抓住生活中的細小瞬間生發(fā)出詩意。這是一個詩人不可不備的品格,也是他的天賦所在。但他不太注重進行具有更為宏大品格的結(jié)構。他寫得太多、太快,使自己的詩意在瞬間實現(xiàn),同樣也就在瞬間消逝。這妨礙了他思考的深度以及表達的深刻。也許,在他追想刀客的俠風義骨之時,也能夠像刀客們一樣,靜心而思,從容應對,在無刀處看刀,在有刀時出刀,得無形之形,成無用之用,“站在一道道閃電下/出刀,展開鷹的翅膀”!
責任編輯 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