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翔 弋舟
他有那么一個愿望升起,這已經(jīng)顯得彌足珍貴
○饒翔 弋舟
饒翔:這兩天集中讀了你的長篇《蝌蚪》和《我們的踟躕》。我感覺兩本書寫作的差別還是挺明顯的,《我們的踟躕》寫得更成熟,我也蠻有興趣跟你聊聊這個小說的。以前我們也沒怎么聊過天,不知道你平時是不是很健談。
弋舟:我不大善談,這些年可能還好一些,以前跟人交流都會有點兒障礙。
饒翔:但是你寫沒問題。我覺得你每本書的后記和前言都寫得特別好,對自己創(chuàng)作觀念、寫作動機什么的,都講得特別清晰。
弋舟:跟寫作的朋友也專門聊過這事:作家的主體意識特別強是不是一件好事?《我們的踟躕》核心意向分明,寫的時候自己是很清楚,這可能就少了點兒那種不在控制之內(nèi)的混沌。但是沒辦法,我就是這么一個作家,起碼寫這部作品時是這樣的一個狀態(tài)?!疤貏e清晰”,當然有時也會成為一個問題。
饒翔:你從寫作一開始就這樣意識明晰嗎?
弋舟:差不多。早期寫《跛足之年》,即便不是百分之百想好了,也基本上是知道寫這個東西自己意欲何為,要表達什么,然后怎么圍繞著意圖去表達。
饒翔:我覺得《蝌蚪》還有一些混沌的東西,《我們的踟躕》就沒有,這部小說一定是你想得特別清楚的。想得清楚究竟好不好,確實很難判斷,但我覺得還是《我們的踟躕》更打動我。小說中有一個細節(jié)特別打動我——李選在雪地里救曾鉞那一場,李選在曾鉞撞了人之后放他走,并且吻他,曾鉞做出一個鳥的飛行的動作。前面一個細節(jié)也很打動我:他們其實在撞人事件之前,已經(jīng)做了一個決定,就是認可了自己那種作為“藥渣”的命運,不再與命運做“抗爭”。這一段讓我覺得,你的處理是想得很明白的,就是中年人的滄桑無奈感,中年情感危機、存在危機。老板張立均當然也有這樣的中年危機。你這部小說是處理了三種不同人的中年危機。小說上部是李選的視角,中部是張立均的視角,最后切換到曾鉞的視角。
弋舟:寫這個小說時我的確想得很明白,你說的這些,也的確是我意欲表達的一部分指向。老實說,這樣的寫作風格我并不擅長,或者是并不熱衷,一度甚至還有所排斥。有一次跟《當代》雜志的洪清波老師聊天,他對自己文學立場的闡釋,部分地說服了我,所以后來就動筆寫了這個小說,第一部分作為一個中篇發(fā)表在了《當代》上。
饒翔:對于洪老師的文學立場,你個人的理解是什么?
弋舟:《當代》強調(diào)尊重讀者,要求作品“好看”,要跟時代有比較密切的關聯(lián),要反映它,這是《當代》的文學訴求,所謂“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立場。這樣的小說我能不能寫?抱著試一試的愿望,就動筆了。而且,進行這種嘗試,的確是由于我自己的文學觀念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
饒翔:我感覺我比較喜歡第一部分。
弋舟:這次創(chuàng)作是我寫作多年最沒有愉快感的一次,寫到后面,幾乎都有點兒厭惡了,每天硬逼著自己寫夠一千字了事。完成之后《作家》發(fā)出來,《當代·長篇選刊》很快也選了,他們覺得還不錯。我不免產(chǎn)生疑問:這兩家作風嚴謹?shù)目锞烤瓜矚g這部小說什么?為什么跟我的自我感受會有落差?于是,我也開始質(zhì)疑自己此前的一些文學觀念。
饒翔:你寫作時不愉快的原因是什么?
弋舟:有種根深蒂固的不適感。我們這代作家,大約算是在“現(xiàn)代主義”的小說美學哺育下提筆上路的,條件反射似的反感老老實實的、“現(xiàn)實主義”的描摹方式,在我,這種“條件反射”可能更甚;再者,都市情愛這樣的主題,在我,寫不好還怕寫得庸俗,覺得風險挺大,一般不太愿意去染指。所以這次寫作,對我有個矯正,至少也算是一次磨礪。
饒翔:王安憶很早之前寫過一個東西,分析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她說現(xiàn)代主義寫好了也非常好,但是現(xiàn)代主義是有一套方法的,這個可以習得,它對于剛學習寫作的人是有誘惑的,但事實上,最后考驗作家對于世界的把握能力,還是在于他的寫實功力。王安憶可能還有一個意思沒有明說——其實現(xiàn)實主義有些東西是不好糊弄的。
弋舟:最簡單的說法就是“畫鬼容易畫人難”。我們說了許多年作家與生活的關系,很多時候,我們會比較反感這樣的強調(diào),但我現(xiàn)在確實自認就是屬于那種“欠缺生活的作家”,這已經(jīng)構成了我現(xiàn)在的寫作障礙。
饒翔:你也輾轉(zhuǎn)了不少地方,干過不同的工作,為什么說自己欠缺生活呢?
弋舟:生活在這里是一個“特指”吧,很難說明什么樣的生活對于一個作家才算得上是“生活”。也許將“生活”置換成“經(jīng)驗”更恰當些。相對來說,我的許多經(jīng)驗都是從讀書得來,我自感對于生活的經(jīng)驗本身,是有所虧欠的。我在生活的現(xiàn)場,活得挺狹窄的?!段覀兊孽剀X》力圖與現(xiàn)實勾連,但我也只能處理到這個程度。我對自己不滿意,有一種缺乏“真槍實彈”的無力感。
饒翔:你經(jīng)常會陷入到對寫作本身的懷疑嗎?我這一年沒怎么寫,重要的原因就是對于寫作的懷疑。在當下,寫作的意義是什么嗎?你在《所有的故事》這本集子的后記中說:“原則上講,今天,當我力圖用小說這門古老的藝術來打動所有人時,實際上,能夠做到打動同類就已經(jīng)堪稱安慰。寫作之事,在心靈層面能夠給予一個作家的回報,無外乎就是這樣吧——以‘文字私下結盟’,如同找到親人般,找到屬于自己的那支隊列?!蔽腋艘擦倪^這個問題,到最后,你能期待怎么樣的讀者?寫作的意義可能更多地是在交朋友,在“以文字私下結盟”,今天還想讓它去承擔更大的社會功能,怎么可能呢?梁啟超當年所倡導的“小說革命”,“五四”的文學實踐,有一個龐大的讀者群作為基礎,有報刊輿論等媒介來推動?,F(xiàn)在的小說該怎么去寫?官方的話語要求作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但“生活”是什么?一定只能是基層的生活經(jīng)驗嗎?比如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驗或者如張楚那樣的小城鎮(zhèn)生活經(jīng)驗。我倒覺得這方面你有你的優(yōu)勢,孟繁華老師也說過,未來“70后”小說的趨勢一定是城市小說。張楚的小說嚴格說不能算是城市小說,他的小說世界基本上是個小城鎮(zhèn),那個小城鎮(zhèn)又很具“中國特色”,城鄉(xiāng)結合部的那種風貌。我寫過他的評論,標題就叫做《作為美學空間的小城鎮(zhèn)》。評論界一直在說沒有真正的城市文學,但是我覺得你的小說還挺有“城市文學”樣貌的。
弋舟:關于城市文學,孟繁華老師主持《當代作家評論》的欄目時,約我寫過一篇稿子。我們這代人依舊沒有充分的城市經(jīng)驗。我們都帶有“匱乏年代”的基因。雖然我始終生活在城市里,而且基本上都是省會城市,但是我所經(jīng)驗到的,似乎始終離我想象中的“城市生活”有差距。高樓大廈的背面是貧民窟一樣的棚戶區(qū),這是我們的現(xiàn)實——當然紐約也有棚戶區(qū),但我們的城市,即便是北京、上海,在精神氣質(zhì)上好像始終也還不是我想象中的“城市”。這里面的指標太復雜,除了物質(zhì)條件,那種精神氣質(zhì)上的條件,可能更加左右著我的感受。我的寫作可能顯得“城市性”稍微強一些,因為我確實沒有鄉(xiāng)村生活的履歷。我想,也許在“80后”“90后”那里,才會有真正的“中國城市文學”的出現(xiàn)吧。
饒翔:對,你甚至沒有縣城生活經(jīng)驗。但是我就在想,到底什么才算是“城市文學”呢?作家一定要有那種大都市的生活經(jīng)驗嗎?我覺得你的小說里特別重要的關健詞就是“孤獨”,你反復書寫的那種孤獨,是一種城市體驗嗎?
弋舟:所以說“城市文學”的指標太復雜,我們現(xiàn)在所能指出的是:物質(zhì)條件一定不是它全部的指標。很難說“孤獨”就是城市文學的一個特質(zhì),鄉(xiāng)村題材里不寫孤獨嗎?
饒翔:我覺得好像不是你寫的這種孤獨,你的孤獨是那種精神氣質(zhì)里的孤獨。
弋舟:如果不是張莉在評論里指出,對此,我可能自己也習焉不察。她說我小說里“孤獨”這個詞本身出現(xiàn)得都特別多,還有“羞恥”“罪惡”“痛苦”這些具有精神性色彩的詞語出現(xiàn)的頻率也不少。這些詞在今天的小說里都不太被作家征用了,如果因此令人讀出了某種“城市性”,那么是不是可以這樣想象:這些詞語所指涉的,的確對應了人們的一部分“城市感”。
饒翔:更多的是個體生命經(jīng)驗的東西。
弋舟:對。文學永遠在處理“孤獨”,究竟“鄉(xiāng)村式的孤獨”和“城市式的孤獨”區(qū)別在哪里,你們評論家去好好辨析一下。
饒翔:確實是,我覺得你的孤獨更多是那種知識分子氣的。石一楓好像說過一句類似的話,弋舟的小說專寫那種不缺錢還憂愁的事。
弋舟:或者會更形而上一些,由此也就有了矯情和虛妄的風險。
饒翔:我上次在《十月》舉辦的討論會上也說到這點:以你和張楚作比較,你的作品更形而上一點,他作品里的人物行動還是有比較物質(zhì)和現(xiàn)實層面的驅(qū)動,而你的小說比他的更為內(nèi)化,推動敘事的是人物的內(nèi)心。小說中的人物不斷去追尋,為了解決精神困惑,尋求救贖,這是你小說中的重要意象。
弋舟:如果我們有志去做一個更為杰出的小說家,還是應該讓自己的能力更充分一些,更加懂得去彌補天賦上的短板,一味放任自己善于的那一面,有時候就是懶惰和無能。拿我跟張楚作比較,我覺得張楚作品中呈現(xiàn)的東西,有很多是我所欠缺的。我的寫作可能更加依賴“寓言性”,與生命“貼身肉搏”的勁頭不夠。今天小說這門藝術岌岌可危,還有幾個人真正去讀?我想,小說如果一味再讓我們這么糟蹋下去,就真是窮途末路了。
饒翔:你覺得沒人讀的原因是什么?
弋舟:首先它曾經(jīng)擔負過的功能幾乎是被全面地剝奪了,小說不再啟蒙,不再娛樂,都不指望它了;再者現(xiàn)代主義以后,小說的面目也真是有些“可憎”的趨向,要求讀者對之形成持久的熱愛,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但今天要回到十九世紀那樣的小說傳統(tǒng)也沒有可能了。小說今天究竟該怎么寫,確實很考驗小說家。
饒翔:對,我們有的時候沒辦法。包括我自己做批評,也經(jīng)常會想,我以什么方式來做才恰當?你批評人是很容易的,但體諒人很難。我覺得小說創(chuàng)作其實跟人的性格差異是一樣的,每個人都會有問題,沒有一個人是完人,每個人都有他的偏執(zhí),他的個性,讓他去修正其實是很難的。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批評家真的沒法指導作家寫作。寫作是個性化的勞動,你很難對之做一個正確與否的判斷,就像你批評一個人,說他為什么愛吃這個不愛吃那個,這個層面真的沒有意義。
弋舟:很多年來我們無形中已經(jīng)接受這個認定了——文學也罷,藝術也罷,就是要去把自己的個性和特異之處放大。加繆在諾獎的受獎詞里說:“一個人常常因為感到自己與眾不同才選擇了藝術家的命運,但他很快就明白,他只有承認他與眾人相像,才能給予他的藝術、他的不同之處以營養(yǎng)?!嬲乃囆g家什么都不蔑視,他們迫使自己去理解,而不是去評判?!贝笾戮褪沁@個意思——他有巨大的理解他人的愿望和能力。和蔣一談聊天,他跟我說,他感覺寫作讓人變得自私和無情。他的確說中了這件事的風險,沿著某條寫作道路走下去,沒準真的會對人性構成負面的塑造。我在想,寫作之時,注意力過度放在如何使得作品“符合小說的品相”,是不是反而會造成某種傷害?
饒翔:所謂“符合小說的品相”是什么意思?
弋舟:很微妙?!端械墓适隆愤@本短篇集子可能就是我對這種“品相”的追求,但這類小說確實只能給喜歡小說藝術本身的人看,普通讀者有幾個人去看這樣的東西?我覺得當代小說家表現(xiàn)得最好的是格非,他的作品既符合我心目中那種“小說的品相”,又比較好地克服了這種“品相”的傲慢和排他性。
饒翔:你是說他從“先鋒”到今天的這種轉(zhuǎn)向?
弋舟:格非從《迷舟》這樣的作品一路寫到今天,的確對我們有著啟迪性的價值和意義。這也同樣是“先鋒文學”那一場運動流變至今的價值和意義所在。我跟祁媛做過一次對話,我說我們寫作的時候,離我們最近的文學資源就是那批先鋒小說家,我跟她提到了北村。但祁媛這代作家非但不讀北村了,余華、格非他們可能也不讀了,至少基本上是不讀了。我們的東西他們當然就更不去讀了,那個文學賡續(xù)著的參照,就這么戛然消失了。
饒翔:祁媛讀什么?她是“80后”還是“90后”?
弋舟:“80后”吧,她說她基本都不讀這些作家,要么看電影,看小說也多是外國小說吧。
饒翔:你覺得“70后”一代還是受先鋒文學的影響開始創(chuàng)作的?
弋舟:起碼我是這樣,而且跟我很熟的這些寫小說的“70后”,他們基本上也都認可這個表述。
饒翔:你們開始閱讀的時候剛好是先鋒小說家比較風靡的時候。
弋舟:那是文學呼風喚雨的時候。而且他們的文學表現(xiàn)確實很迷人。
饒翔:就是說格非這樣的作家,他們“轉(zhuǎn)向”的內(nèi)因你也能感悟到,因為你通過寫作也有這種自發(fā)的調(diào)整。
弋舟:是,我理解他們的寫作為什么會有了別樣的訴求。是他們自己對以往的自己有了不滿足,他們絕非是在簡單地迎合市場、迎合讀者、乃至迎合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約,一個成熟作家怎么可能會這樣?一定首先是他自己的審美發(fā)生了變革。
饒翔:先鋒作家不是一兩個人,而是一代人集體轉(zhuǎn)向,這一定是作家自身意識里的“寫作危機”使然嗎?
弋舟:一定是這樣。
饒翔:這種風向在中國文壇這幾年挺明顯的,但可能轉(zhuǎn)得太厲害了,轉(zhuǎn)到另外一個極端了,全是“貼著地面的寫作”。
弋舟:我們往往把文學搞得非此即彼,矯枉過正。最好的狀態(tài)只能是在兩種極端之間去尋求平衡,這就對作家的能力提出了要求:他要有虛無感,他也要有現(xiàn)實感;他對技術充滿忠誠,他對意義也要充滿向往。
饒翔:你們這一代“70后”作家對讀者還有期待嗎?比如你寫出小說,指望給誰看呢?我覺得這個反過來也會對寫作產(chǎn)生影響。
弋舟:每個人心里可能都會有自己預設的讀者,但這種預設是潛在的,寫作之時不會那么分明——比如我正在寫的一定是給饒翔看的。
饒翔:當然不是,但大體還是有那么一種想象的。
弋舟:在我的想象中,自己的那部分讀者可能是這樣的一些人:他們對精神生活還殘存著一點兒要求,他們相對來說也許還有一些藝術天分,他們在世俗意義上即便活得成功但總有“失敗之心”揮之不去,他們還沒有完全被今天這個世道理直氣壯的那些邏輯說服……但是這個事越來越類似“私下結盟”,像是個地下接頭的小團伙,我實在難以想象這類讀者會排成一個四列縱隊的規(guī)模。但也奇怪,意外的是居然經(jīng)常會有陌生讀者的回應給你傳遞過來。
饒翔:什么方式,寫信嗎?
弋舟:有寫信的,也有網(wǎng)上留言,還有不知道從哪找到的聯(lián)系方式,打電話過來。
饒翔:我有個師妹在倫敦留學,她的感覺也是這樣,在英國這種文化高度發(fā)達的國家,讀小說也是一個比較小眾的行為,完全是小部分人滿足自我的精神需求。我在想,讀你小說的人那部分人會不會像是一些求醫(yī)者,他們的精神世界有專門的“病象”,于是專門對癥來讀你的這種小說,他們有精神困惑,或者是有精神要求,他們需求某種人生解答。就像你小說里的人物,他們就是在不斷地解答自己的精神困惑,在精神層面上展開自我的救贖。你的小說期望的會不會就是這類讀者?總會有一些人比較關注自我精神的世界。
弋舟:這種讀者可能是對自我生活品質(zhì)有些要求的人,黃昏的時候,讀讀小說,陷入到某種不太尖銳的空虛里。這是一種功利性的閱讀需要嗎?我覺得也可以這么認為。有些人就是需要這個,給自己瞬間的恍惚,心里面片刻地涌起一陣憂愁。實際上他是在享受這個東西。這樣的精神產(chǎn)品需不需要提供?有些人就是不愛看電視,就是不愛跟人喝酒扎堆兒,這部分人的需要總得有人去提供滿足。我們有時候過度信任自己的能力,作品行世,就是產(chǎn)品,什么產(chǎn)品都不是普世的,不會放之四海皆準,“總有一款適合你”才對。讀者在細分,文學產(chǎn)品也要細分。中國十幾億人口,一個好的作家有固定的三五千讀者可能就足夠了,足夠給你的工作賦予“意義”,你為三五千人提供精神產(chǎn)品,寫作的意義就已經(jīng)堪稱重大。為什么一想讀者就得十幾二十萬、上百萬?
饒翔:那是商業(yè)的訴求,商業(yè)就是量產(chǎn),但是精神產(chǎn)品本來就不是量產(chǎn)的東西。
饒翔:回到《我們的踟躕》,你用了“時代”這個詞——我們這個時代的男女怎么去展開愛情?這個命題還是挺大的,也挺有難度。
弋舟:透過我們這個時代豐饒的“愛情事實”,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命題會縮小——在本質(zhì)上,這個時代究竟還有沒有我們所能夠理解的、曾經(jīng)被我們膜拜的那種愛情?
饒翔:對,我很想聊聊這個話題。愛情是精神生活很重要的部分。你一直在探究精神生活,所以我覺得你不能不去寫寫愛情。今天的愛情還會附著那么多精神性的東西嗎?精神性的東西往往不可捉摸,邊界模糊,但小說里那個更年輕的女孩黃雅莉,她的行為是很明晰的,目的性很強也很直接,好像也很代表不少“80后”“90后”的愛情觀。
弋舟:當精神性以外的事物強力左右著我們的情感方式時,“愛情”這件事,的確就頗具古典意味了,像舊時光縈回著的挽歌。黃雅莉?qū)埩⒕镔|(zhì)性一面的欲求更明確,但這個女孩也沒有過多地依賴他什么,自己應對世界的能力也不弱,她和一個老男人保持這種關系,是不是因為愛情?我覺得,張立均那樣的經(jīng)濟地位,即便你對他沒有物質(zhì)的要求,他本身就已經(jīng)顯得有了讓你去為之產(chǎn)生愛意的“正當性”,這個“正當性”很可怕,背面是整個時代的價值標準,是今天這個世道理直氣壯的那部分邏輯。我也不想過度批判這種標準和邏輯,可能多少是在喟嘆今天我們行動的準則變得如此之單一和乏味,“愛情”這件亙古幽微曲折的事情,如今變得如此明晰和條分縷析。
饒翔:你在質(zhì)疑愛情。但你寫李選黑夜里看到曾鉞滑行的背影,在“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心里疼痛,愛上了曾鋮”。愛只是“那一瞬間”,還是愛情的發(fā)生需要“那一瞬間”?
弋舟:我相信“那一瞬間”是真的。愛情在這一瞬間復活。可能在這個意義上,女性更加具有挽留和喚醒愛情的這種天性和本能?那一瞬間是非常奇妙的瞬間。你說她愛上這個人什么了?沒有什么確鑿的理由,不過是一個男人滑行的背影令人無端心痛。但就是這種“不確鑿”和“無端”,才切近了我們對于愛情的古老的想象。
饒翔:那個地方寫得特別精彩,是全書最為精彩的“那一瞬間”。
弋舟:可能這種“避實就虛”的書寫恰好也符合了文學的某種規(guī)律。這一瞬間一個女人感覺心里疼痛,這個疼痛你說有多少原因,也談不上,一個中年男人滑著走罷了,但這卻成為了情感的理由。
饒翔:你力圖通過文學的方式將愛情還原到現(xiàn)實里面。這是對自己的挑戰(zhàn),也是一個難題。我期待你在《我們的踟躕》里會解答問題,但是你最后耐心稍顯不夠。第一部分我很喜歡,勾起了我的懸念,讓我想要知道,你筆下這樣一個現(xiàn)代羅敷,她最終怎么去面對愛情的抉擇。
弋舟:愛情在今天本身已經(jīng)難以高貴,這也許是導致我書寫無力的根本原因。我該讓誰引領著小說里的人物去相信愛情?我看來看去,這幾位男女都不堪擔此重任。
饒翔:所以,你其實是有點猶豫不決,對于李選,你用的力也不夠。
弋舟:我無法“用力”,力氣不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所感受到的,也全是猶豫不決的男女。
饒翔:所以如果你將李選塑造成一個很有愛情能量的女性,那就是另外一部小說了,沒準那甚至會是一部女性主義的小說——女人怎樣喚醒男性愛的能力。那樣的小說可能反而比較好處理。
弋舟:是,但寫成那樣也很難,寫不好會顯得假。
饒翔:對,也很難,但我真的還蠻期待你再寫一個這樣的小說。
弋舟:實際上我自己也有這樣的愿望,寫一本讓人重新相信愛情的書。這考驗作家的能力,也許也更有意義和價值。我們在小說里把這個世界處理得一團糟是比較容易的——因為世界看起來就是一團糟,讓人在這么糟糕的世界里重拾信心,反倒是困難的。
饒翔:所以你未來的寫作會不會是一種注入希望的寫作?
弋舟:在某種意義上,“希望”多是建立在“相信”之上的。我是受過洗禮的基督徒,但是我“信”得非常不好。這當然是我自身的問題,我充滿了軟弱的懷疑。
饒翔:你受洗是因為家庭的原因嗎?
弋舟:沒有,我母親是佛教徒。而且從信仰的角度講,我們投身信仰,首先是來自上帝的“捕捉”,那不是一個自以為是的過程。
饒翔:當時是比較年輕嗎?
弋舟:沒有,也比較晚了,三十多歲。我們也有像北村這樣最終委身于信仰的作家,他早期的一些作品寫得真是好,但后來干脆不寫小說了。北村寫《憤怒》,實際上是很失敗的小說。宗教是要“信”的,但小說家卻要懷疑。
饒翔:當然。小說不是宗教圖解。
弋舟:當代中國幾個比較有思想家氣質(zhì)的小說家,最后都在一定程度上放棄了小說,這也許可以反證出小說的局限。比如張承志。
饒翔:對,還有韓少功。
弋舟:韓少功,甚至還有部分的史鐵生。
饒翔:對。
弋舟:真讓小說去承擔太多的思想重任,讓它去挑戰(zhàn)讀者思想的邊界,確實是有點為難它。
饒翔:對。我跟幾個朋友聊天,說到文學批評也是如此。上世紀八十年代有幾個很重要、非常有才華的批評家,趙園,王曉明,蔡翔,后來就不太做文學批評了。為什么?可能就是因為文學批評承載不了他們要表達那種思想性了,承載不了他們對中國社會的觀察?,F(xiàn)實真的是一個網(wǎng),小說家也是兩難,走到后來就是一條窄路,一條走鋼絲一樣的窄路。就像你寫三篇“劉曉東”后,就不愿意再寫了,我前一年寫了好幾個作家的評論,寫到第六個的時候,也覺得寫不下去了,不斷地寫,寫上十個、二十個,我覺得對我來說,不是一個特別有意思的事情。我現(xiàn)在也有個感覺,年輕一代作家,“70后”“80后”,很多人被鼓動著投入到一種所謂“現(xiàn)實關懷”的寫作路徑上,這點還是需要謹慎的,我也認為“現(xiàn)實關懷”很好,我也覺得我的世界很狹窄,至少需要多看看世界——你沒有看過世界,你怎么會有世界觀?但回到藝術本身,這種訴求還是要小心的,不能讓“情懷”壓倒你的藝術。
弋舟:當然是這樣。把“現(xiàn)實關懷”只當成一種“情懷”,一定風險巨大,遑論有人還把它當做混世的策略,它同時也應當是一種創(chuàng)作技術和審美指標,是“美”之一種。有時候?qū)τ谝恍┳骷铱胺Q真理的東西,對于另一些作家就是謬論。還是那句話,人應該缺什么補什么,這種“缺”,對于藝術家,首先應當是對于自己藝術能力的不滿足。你所說的那種“有盼望”的小說,對作家的情懷要求很高,有時候是不是也有些違背小說藝術的規(guī)律?這里頭確實不太好說。
饒翔:對。怎么不讓情懷壓倒小說藝術本身,是一個難題。
弋舟:想把小說寫好,想給小說賦予某種更加正面的價值和意義,真是非常難。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小說這門藝術本身并不足以承擔我們內(nèi)心更多的盼望,教化人心,溫暖眾生,它本身就沒有承擔這種功能的能力。
饒翔:你覺得《而黑夜已至》里面,最后那個抑郁癥患者獲得救贖了嗎?
弋舟:在小說的結尾,他不過是心生了主動求醫(yī)的愿望。
饒翔:他拍下了城市的晨光,發(fā)到微博上,寫下“黎明將至”,而之前他半年來每天都是拍下夜晚的立交橋,并且配上“而黑夜已至”。
弋舟:黎明將近,這更多的是一廂情愿。
饒翔:我覺得這個小說最后是有一點自我救贖的意味,但又覺得理由似乎不夠充分。
弋舟:他當然未能真正獲得一個救贖。如果救贖的獲得這么輕而易舉,那也就沒什么稀罕的了。但是他有那么一個愿望升起,這已經(jīng)顯得彌足珍貴。
饒翔:所以我覺得《李選的踟躕》如果停留在那個瞬間,“解救的瞬間”,就已經(jīng)很好了,你真的不知道往后會怎樣,但那個瞬間是愛,是拯救。就像張愛玲寫《色·戒》,到最后那個關頭,王佳芝在等待易先生給她挑選戒指,她突然覺得這個男人是愛她的,這一瞬間的愛真實不虛,這一瞬間的愛,就讓她放走了那個男人,最后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覺得很多男性寫愛情,寫得都挺“直男癌”的,但你的小說不是,你經(jīng)常會站在女性的角度去寫愛情,李選最動人的一幕就是在那一瞬間,她迸發(fā)出了愛,它激發(fā)了一個女性“飛蛾撲火”式的大勇,但是這一瞬間的大勇卻并不能夠使她有解決麻煩的能力。這就又需要我們來思考了:文學是否一旦回到現(xiàn)實邏輯,飛升的一面就會轟然倒塌?
弋舟:而且一旦回到現(xiàn)實邏輯,我們的寫作樂趣和寫作愿望就跟著大大降低,那個討厭勁兒啊,不想寫。但如果你確實有足夠的耐心,真能寫出那種時光對人的消磨,作品的品質(zhì)一定也會更好。
饒翔:面對寫作,真的是沒有辦法取巧,作家只能跟自己較勁,跟內(nèi)心較勁,但經(jīng)常是“較不過”的狀態(tài)。同時,寫作又需要霸道、決斷,在書寫的世界里,作家是一個君主,君臨一切,這往往會和現(xiàn)實邏輯發(fā)生沖突,于是作家只有妥協(xié)。我覺得你有時候是無奈的,因為你要同時遵循小說的邏輯和現(xiàn)實的邏輯。小說寫作有時候是會把人引向一種鉆牛角尖的“怪異”狀態(tài),我也不相信那種生活中很正?;蛘吆軠睾偷娜四軐懞眯≌f。
弋舟:對。這是小說家的困境,他需要人情練達和世事洞明,又需要承認和接受、并且維護好自己的“怪異”。
饒翔:有個說法——小說家都是折翼天使。你真的是承擔著某種宿命。當然,這是在說真的小說家,大多數(shù)作家其實是假的。藝術這個東西沒有辦法,一定是走“歧途”,它一定不是走尋常路。
弋舟:藝術在這個意義上,是需要去“傷害世界”的。作為藝術家個體,有時心里又會萌生給予這個世界撫慰的心情,于是里面就有了落差和矛盾,弄不好反而搞成了心靈雞湯,和藝術的本質(zhì)背道而馳。我們有沒有這樣的經(jīng)驗:看了一部小說之后,自己所有的閱讀需要都被滿足了?我想沒有這樣的作品,起碼我沒有閱讀到。那么,“不充分”和“不全面”,是否也是藝術的本質(zhì)?我們寫作,就是這樣,總在思考和權衡當中,在實踐當中。
饒翔:對。作家的主體對于現(xiàn)實形成一個感覺,或者對于人生做出一些判斷,然后再將其轉(zhuǎn)化為文字,通過語言的形式去呈現(xiàn),這中間就會發(fā)生出入。我覺得作家跟現(xiàn)實的關系也是要小心的,你的那個創(chuàng)作主體,是在現(xiàn)實中形成的,你怎么去認識世界,怎么去認識時代,然后才有了你呈現(xiàn)出的文字。你說你的現(xiàn)實“狹窄”,我覺得也不是,起碼你的作品并沒有因此“狹窄”。
弋舟:這還是在說創(chuàng)作與生活之間的關系。具體到我的感受,我覺得自己的生活現(xiàn)在還真的是需要跟“真實中國”發(fā)生更多關系。那么什么才是“真實中國”?這個所指實在復雜,我們權且不做說明了。舉例說,寫《我在這個世上太孤獨》,我就去走訪了幾十位空巢老人,這部分中國人的生活,不要說作為一個小說家了,我只要是作為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大概稍微有點理智和常識,也能夠加以想象。但是,這個“想象”的結果與我走訪后獲得的感受依舊有著巨大的不同,我覺得,我通過走訪得來的,就是我所說的那個“真實中國”。面對一個又一個具體的老人,那種感受,通過想象,是無從達成的。
饒翔:面對真實的個體。
弋舟:還真是不太一樣。我所缺少的,就是這個意義上的所謂的“生活”。
饒翔:這樣的采訪和寫作是因為了某個契機嗎?
弋舟:是,當時接受了這個寫作任務。那段時間我?guī)е鴥鹤幼咴L空巢老人,兒子負責錄音,也幫我拍照。寫完這部長篇非虛構作品,我甚至有這種預感:我可能會變得越來越像一個“現(xiàn)實主義”作家。
饒翔:所以這個感受不光是對于寫作有意義,對于作家的自我也是有意義的。
弋舟:以往的寫作,對我的身體健康都構成了一定的損害,文學觀念發(fā)生變化,自己的精神氣質(zhì)能不能夠也隨之得以調(diào)整,現(xiàn)在還不太好說,只能先去實踐了。
饒翔:當然,而且這個東西一定是經(jīng)過轉(zhuǎn)換的,所以我覺得作家的主體還是重要的,不是說我進入生活了、進入現(xiàn)實了,我就馬上能夠轉(zhuǎn)化成一種生產(chǎn)力,那種“立竿見影”的東西可能也未必會好。
弋舟:我覺得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還是重要的。
饒翔:改變我們的態(tài)度。
弋舟:一成不變地寫下去,也就寫下去了,好像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問題,但寫作在某種意義上,對我是一種修行,不是改變命運,是改變生命。改變生命,努力訓練自己對于世界的理解能力,我可能是通過寫作在觀照這些東西。
饒翔:當然,我覺得作為一個人,無論是不是作家,最重要的是你怎么過完這一生,這是唯一具有意義的事情,別的事情都是附著其上的。寫作者可能具有雙重生命:一個是不斷地思考,我怎么去生活,怎么去進入現(xiàn)實;一個是我將怎么去回顧已逝的生命。寫作就是回顧,是體味你的生命。所以我覺得作家是比一般人多一重“生命”的,正在進行的這個生命和重新組織、建構的那個生命。這兩種生命之間是怎樣的一種關系?你建構的那個世界和你本身的生命肯定是有密切關聯(lián)的,但是你怎么去實現(xiàn)藝術的轉(zhuǎn)換?這很有意思。我覺得從現(xiàn)實到虛構,如果太直接,就沒有意義了,作為作家的那個特殊性就沒有了,無非是我在過一個生命,我再重現(xiàn)這個生命——其實還是一種普通人,不是一個特殊的人。我覺得作家是一個特殊的人,是有雙重生命的這樣一個特殊的人。
弋舟:是啊,說得好,我還是慶幸自己此生做了小說家吧——比別人多了條命。
饒翔:《蝌蚪》呢?你喜歡這部小說嗎?
弋舟:還是挺喜歡的,它有輕盈的一面。“男人不能困擾我,女人不能困擾我,文明不能困擾我,野蠻不能困擾我?!边@是小說里的句子,是一種對于“立場”的反對和對于生命自由的向往,但是這種反對和向往一點兒也不強悍,它們?nèi)崛醯貎A注在主人公的靈魂里。
饒翔:里面父親那個形象,是一個野蠻的、具有生命力的形象,而這個人物是你小說里面比較少有的那種不太有精神縱深的人,他就是一個很有行動力的人。我覺得你筆下的很多人物都是那種“哈姆雷特”式的人物,內(nèi)心深邃,糾結猶豫,但行動力比較弱。
弋舟:你總結出的這兩類人,其實在小說里都被“符號化”了,好像也成為了小說的一個傳統(tǒng)。其實小說復雜而又簡單,有時它也的確需要依仗對于世界的簡化——李逵必須長得和張飛差不多,長成賈寶玉那樣,對讀者的說服力就要打折扣。
饒翔:而那種哈姆雷特式的人物,精神之路“太鉆牛角尖”,你覺得需要矯正嗎?
弋舟:當它開始損害藝術,損害生命,當然就需要矯正?,F(xiàn)代主義的美學趣味是不是也該回回頭了?當然,我們在它那里收獲了巨大的藝術成就,但是沉迷太久,我覺得風險已經(jīng)有了端倪。今天給小說留下的地盤越來越小,小說家怎么重新奪回失地?你說不能讓“現(xiàn)實”壓倒“藝術”,但“藝術”這個東西往往是容易把人導向虛頭巴腦的,這個也要警惕。
饒翔:沈從文其實也寫過很多有現(xiàn)代主義色彩的小說,新中國成立后,他卻寫不出小說了。為什么呢?有研究者指出,從大的層面上講,當然有時代原因,文學風向和政策調(diào)整了,但從個體的層面講,沈從文自己在那個時候的創(chuàng)作也出現(xiàn)了危機,就像你感受到的“虛和空”的危機一樣。比如說“社會主義文學”,很多人覺得是官方性的一種強迫性行為,但當時很多作家主動地擁抱,可能是因為他們的創(chuàng)作本身也面臨了危機。
弋舟:是作家出于藝術追求的自覺。
饒翔:對,怎么樣從那種“虛和空”里解脫出來,官方導向給作家提供了一種至少是值得去實踐的前景。你的寫作精神性探索的那一面非常鮮明,這里面是不是也會有“觀念化”的風險?我覺得《蝌蚪》的結尾稍微就有點觀念化,包括里面你處理那兩個男性之間的情感,我覺得很突兀,不能讓人相信,就是因為“孤獨”嗎?這個是不是太理念化了?
弋舟:我現(xiàn)在常常想,我是否是一個沒耐心的作家?你提的這些問題,我覺得首先是因為我在寫作時耐心不夠,有時干脆“觀念化”了事。
饒翔:之前我們在談論石一楓的小說時,我們覺得他的問題是:敘事很好,一直在有力地推進,但是他的小說“沒有結尾”。如何結尾只是個技術問題嗎?還是說,它也反映了作家的思想認識?
弋舟:你可能找著了一個很好的批評角度,有一部分作家就是“無法結尾的作家”。
饒翔:對,你覺得你是嗎?
弋舟:你提出了,我得認真琢磨一下。如果是,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這一部分作家成了“無法結尾的作家”?原因出在哪兒呢?石一楓新近的作品我挺喜歡的。
饒翔:但問題就在于他的結尾都有突轉(zhuǎn),而突轉(zhuǎn)得不能讓人信服。
弋舟:這個問題,確實不太好回答。你作為一個批評家,再找?guī)讉€例子,一并研究,分析一下這些作家們,是什么原因造成他們處理不好結尾,這才是批評家應該發(fā)出洞見的地方。
饒翔:對這是個好的角度。我覺得如今的小說不太容易結尾,是不是也有一個時代性的原因?是不是這個時代如今就很難令人做出判斷?小說還是一個世界觀的反映,你的世界觀如果很果決,你的結尾也會很果決。洪子誠老師寫過一篇文章,《我們?yōu)楹为q豫不決》,猶豫不決才是一個問題。十九世紀很容易決斷,它整個的外在價值觀很強大,但這個時代可能就是你筆下的“踟躕”,是一個踟躕的年代。
弋舟:你看一楓,表面上挺樂呵,其實他可能還是對這個世界沒有把握的人。你我也貌似在透徹地觀察這個世界,但骨子里,無力感還是特別強。
饒翔:對。
弋舟:我對世界從來沒有把握。
饒翔:如果沒有把握,那你的結尾就是猶豫不決的。這也可能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美學風格。
責任編輯 馬新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