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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潔

2017-11-13 23:40楊遆峰臨汾
娘子關(guān)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經(jīng)理廁所身體

● 楊遆峰(臨汾)

心潔

● 楊遆峰(臨汾)

1

他把衛(wèi)生間收拾得纖塵不染,光潔到跟水洗過一樣。

馬桶蓋連同馬桶的身體定期洗澡擦拭,跟自己的身體洗澡一樣有規(guī)律,就連馬桶墊也跟擦臉毛巾似的,動不動卸下來洗一次。他每天回家沒事做的時候,就捧著本書盤腿坐在衛(wèi)生間地板上,地板早讓他打磨成一片波光瀲滟的湖面,湖里長著一個瘦削的身體,一張慘白中透些血絲的臉在湖面不時搖曳一下,像水草似的。那凹凸不平的斑駁花紋地板還有墻上坐便器上洗涮池上到處都藏著他的身體,那么多身體重疊交織在一起,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財D在衛(wèi)生間里,竟讓他不覺得孤單,忘記了自己常年就一個人活在這片空間里。他不時有意吸一口氣,空氣中竟還游蕩著如幽靈般的絲絲甜味兒,于是他很舒心地微笑一下,四周的瓷磚便滿是碰碰撞撞的笑容。

一個連衛(wèi)生間都能打掃到如此干凈的人,更別提其他地方了。家里無論何時都跟剛裝潢過似的,連蟑螂都不忍待在這里。剛開始他還邀請朋友同事來他家,后來越來越少,仿佛他家成了皇家禁地,萬萬容不得他人踏進半步。他后來就不愿帶外人來他家了,來他家走一趟就像在他身上踐踏了一次似的。他不能忍受別人的兩只腳一次次從他家地板上劃過,留下一串串無形的骯臟腳印。即便人走了,似乎空氣中還保存下那人的體味兒,像一件物品儲存在這個家的犄角旮旯里,需要這個家不知多長時間去消化。他更不能容忍那些男人女人一次次脫掉褲子,露出不同膚色的屁股在他的坐便器上肆意大小便,盡管他沒有觀看到他們一次次上廁所,但他們卻在他的腦子里已經(jīng)一遍遍上廁所了,他則像個免費欣賞的觀眾。那些男人們甚至?xí)虻貌粶?zhǔn),抑或抖動自己的物件,把一點點尿漬像淋浴頭似的噴灑在坐便器周圍,他總能從客人離開廁所后,成功地捕捉到他們留下的體液,像獵人找見獵物似的。他不能容忍它們留在那里,那就像撒在他臉上似的。

他把這個家與世隔絕起來,讓它仿佛成了真空地帶。

他一個人在家還不要緊,最起碼是表演給自己看的。但在外面就得注意了,尤其在單位,不能表現(xiàn)的太明顯,防止別人把他視為異類。他層層包裹自己,不能讓別人探尋到他的喜好,哪怕一星半點也不行。

每次進公司門盡量用腳尖輕輕推,要推得讓人不易察覺才行,否則讓人發(fā)現(xiàn)還顯得這人沒素質(zhì),常年的修煉,讓他的推門功夫爐火純青,外人不細看還真難以發(fā)現(xiàn)。紅木桌子讓他擦得都可以當(dāng)鏡子用了,直通通清晰照出他的模樣。兩個一模一樣的人隔著桌面互相對望,連他眼角的些許眼屎都能凜冽地看到。

連每次接水,他都要把飲水機出水口處細細擦上幾遍,像是上面有一層鐵銹,不使勁擦是擦不掉的。如果有人在跟前,他就像護犢似的護住玻璃杯,防止別人的唾沫乘機溜進去和里面的白開水混為一汪清澈的水。一旦融為一體,那可是任你拼命找都找不出那些元兇的??偛荒墚?dāng)著別人面一次次倒掉吧,別人會怎么看你?要是一不小心喝下去一小口,他就會跟吃了個蒼蠅似的難受,他會想到那些知道的不知道的病菌在體內(nèi)洶涌地復(fù)制,甚至堅信明天會死掉抑或會得一場大病,可第二天醒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好好的,便慶幸自己又逃過一劫。還有最頭疼開會,不是怕見人,是怕別人的唾沫和呼吸,怕他們身上的病菌長出翅膀有了手腳追著喊著找他。

他想不起來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變本加厲地苛求自己了,他問了自己好長時間,才依稀想起來,好像是來這家公司應(yīng)聘后。當(dāng)時公司人事部門經(jīng)理仔細看他的畢業(yè)證,他則仔細看經(jīng)理,忐忑地觀察對方臉上的肌肉。他見這個胖胖的禿頭男經(jīng)理摳了一下鼻子,然后把他的畢業(yè)證還給他,那一刻,他真想把證書扔了,仿佛上面突然蹦出個蟑螂似的?;氐郊?,他把畢業(yè)證擦了又擦,擦得證書上的字跡都模糊不清了,實在是不能洗,否則早就扔進水池里,泡上一兩個小時再說。后來他進入這家公司,就坐在這個胖經(jīng)理對面,這讓他無法忍受,可又不好說出口,能看出來胖經(jīng)理對他很器重,否則也不會把他安置在對面。

在這間十八平米的房間里,一個是肥碩龐大的身體結(jié)實地想壓扁辦公桌,一個是跟一根棍似的輕飄飄地倚在椅子上,他倆一胖一瘦的失衡對峙,讓空間都仿佛有了傾斜感。沒事時,胖經(jīng)理向他口若懸河地說些瑣事,圓滾滾的腦袋在桌子對面不停地滾,偶爾用小拇指摳牙縫里的殘渣,然后用這只摳過牙縫的手再去拿杯子咕嚕咕嚕喝水,一口氣能喝半杯,然后咚一聲放在他視線內(nèi),手雖然走了,但他卻能看見那寬闊油膩的手指印還堅固地爬在玻璃杯上,讓他不忍細看。甚至在喝水時,他都能看到胖經(jīng)理的鼻毛也試圖伸進水里想滋潤一下。那鼻毛又粗又硬,總嘗試著要到達讓杯口拱起的上嘴唇。由于腦袋上沒頭發(fā),所以他格外看重鼻毛,喝完水后,他還拽拽它們,似乎向別人證明他也是有強大毛發(fā)生長功能的,只是位置不同而已。胖經(jīng)理還時不時酸溜溜地暗示他,學(xué)歷高咋呢,還不是乖乖地當(dāng)個一般人員呀,工作做得并不見的多漂亮,還是實踐和經(jīng)驗最重要啊。此時他一般假裝聽不見,甚至?xí)胂笞约阂呀?jīng)閉上了耳朵,仿佛耳朵上有一扇門,不但結(jié)實地閉上了,而且還牢牢鎖住了。有時候他納悶眼鏡片上怎么突然下雨了,他忽然回過神來,原來胖經(jīng)理在同他說話?;氐郊液?,他會報復(fù)似的使勁揉搓自己的臉,直到認為徹底干凈了,才肯放過那張早已血紅的臉。

這個上午,他剛放下杯子,就驚奇地發(fā)現(xiàn)胖經(jīng)理在杯子上面微笑,長久地同他微笑,持續(xù)時間之長讓他一時難以適應(yīng),他像意外撿到五百塊錢似的感到吃驚。他忙看看兩旁,沒人,看來的確在同他笑。為了迎合那笑容,他慌忙夸張地裂開嘴唇,慷慨地接住了笑意。他剛綻開一副暖意融融的笑容,胖經(jīng)理的話已經(jīng)跑進耳道里了,零碎的唾沫星子也忠誠地跟隨聲音一路奔來。他盡量把臉朝后傾,即便那樣,他臉上還是有了點收獲。胖經(jīng)理說,公司讓我擔(dān)任副總一職,我已推薦你當(dāng)部門經(jīng)理了,這下你一個人一個房間了,你是巴不得我早點走呀。他一時驚訝,看來這個胖經(jīng)理還是很高明的,他竟沒看出來。

即將升為部門經(jīng)理了,他心頭亮了一下。胖經(jīng)理摸著光頭說讓他請客祝賀一下,就在他家吃個便飯,還說得認識一下家門么。他猶豫了半天,不吭聲。去家里對于別人不是個事兒,對于他,卻成了天大的事,簡直是讓他受刑,思想得斗爭半天,得拼命給自己說好話。胖經(jīng)理狐疑地看著他,不明白他是啥意思。終于,他聽見自己近乎殘忍地說,好,好極了。此時他好想蹦起來,他暗暗祝賀自己能夠成功通過心理障礙,好想給自己在心里開個慶祝會。

在家里,他親自下廚,給胖經(jīng)理和其他幾個部門經(jīng)理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這當(dāng)兒,他們總不能老在家干坐著,得在屋子里到處轉(zhuǎn)轉(zhuǎn)。領(lǐng)導(dǎo)么,就得像個領(lǐng)導(dǎo)的樣子,胖經(jīng)理昂著頭,背著手,把他的三室一廳一衛(wèi)全視察了個遍,貌似體恤下屬的樣子。視察完后,胖經(jīng)理還得說幾句,要不顯得自己沒水平。胖經(jīng)理手舞足蹈地稱贊他家里比女人收拾過的還干凈。還說這家這么干凈,得有幾個女人才能收拾出來呀。胖經(jīng)理和其他人還紛紛露出自慚形穢的表情,他能看出來,他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吃飯時,他們吃,他負責(zé)看。他看這些菜一會兒進你的嘴,一會兒入他的口。他們吃得很起勁兒。不能總看吧,他也得動動筷子。每次拿起,他都是下了極大決心的,心里不停安慰自己,沒事,干凈的,像哄小孩似的哄自己。他吃了幾口停下了,他實在不忍看到不同粗細的手指頭夾著筷子拿著勺子在菜里湯里攪來攪去,攪得他胃都不舒服,他們就像在他胃里折騰一樣。飯局終于結(jié)束,此時他已大汗淋漓,像是剛打了一場硬仗。別人看見,還以為他吃得有滋有味呢。

他們還不走,還打算在沙發(fā)上多坐一會兒,他家的沙發(fā)可是幾天就刷一次的,他們誰家能做到?他們的衣服幾天洗一次?他們的內(nèi)褲干不干凈?只有天知道。聽母親說人的屁股特別臟,有成千上萬的病菌在那里恣意成長。往沙發(fā)上一坐,不知有多少細菌鉆過衣服堅強地殘留下來,然后在這個新家舒服地安家落戶,肆無忌憚地繁殖子孫。一想到這些,就讓他緊張地發(fā)瘋,仿佛眼前已經(jīng)有成千上萬的臭蟲蟑螂在招搖過市,而他卻無計可施。他真想扒開他們的內(nèi)褲看一下,看是不是干凈或者問一下是不是堅持每天換內(nèi)褲。甚至他們放一個屁或者打個飽嗝打個噴嚏咳嗽幾聲也能讓他心驚肉跳半天,仿佛給他的房子里釋放了好多病毒。

茶幾上放著一盒蘇煙,他看著他們一根接一根地抽,看得他們都不好意思了,他們的眼神告訴他,心疼煙?他忙站起來倒煙灰缸,往他們跟前推了推。他倒不是心疼煙,是心疼家里的空氣。他知道,那煙霧可不是水蒸氣,說散就散了,而是數(shù)不盡的微小顆粒。它們會落到墻上、窗簾上、茶幾上、沙發(fā)上、衣服上,造成他長期被動吸煙。他覺得他的家就是他的身體,他們在他體內(nèi)抽煙、吐痰,蹬著骯臟的皮鞋走來走去,那鞋底可是踩過好多知道不知道的穢物甚至無數(shù)次沾染別人的濃痰和尿水的呀,他一陣陣反胃,他的五臟六腑都快涌向喉嚨了,考慮到領(lǐng)導(dǎo)在場,他強忍著自己的生理反應(yīng),否則早就該去找馬桶了。

等他們走后,他的一條條神經(jīng)都快累得爬不起來了。他把家里所有窗戶打開,他也站在風(fēng)中,讓風(fēng)好好吹一吹,然后拿電風(fēng)扇使勁吹墻壁和沙發(fā),吹得沙發(fā)皮都忍不住要掉了。尤其是衛(wèi)生間,他用了半瓶潔廁靈清洗馬桶。難道他們會憋著不用?他早替他們想了不知多少遍了,他們不可能不用的,有幾個人能憋住?難不成還要憋著回去釋放?不會的。他們用完后,還會用他的洗涮池嘩啦嘩啦地洗手,甚至洗一下臉,過后還要用他的毛巾擦拭一下,總不能濕漉漉地提著雙手走出來吧。

他對衛(wèi)生間衛(wèi)生狀況的敏感度是如此之強,以至于一有機會就想拉個觀眾來參觀,證明衛(wèi)生間是可以清潔到如手術(shù)刀一樣的程度。即便沒人看,他也要證明給自己看。誰說這里臟,這里如寫字樓一樣能伏案搞策劃,寫計劃,他給公司寫的文件全是在這里完成的。他還想給這里放個電磁爐折疊床什么的,這樣斗室般的衛(wèi)生間儼然就成了一個膠囊公寓,吃喝拉撒睡都能在里面解決。他把衛(wèi)生間單獨從這個家里切割出來,給予特別的關(guān)愛,是有原因的,他知道是從并沒跑多遠的大學(xué)時代就養(yǎng)成的習(xí)慣。

2

上大學(xué)時,他勤工儉學(xué),在學(xué)校打掃衛(wèi)生。他主要負責(zé)男生樓的廁所和樓道衛(wèi)生,整棟男生樓里沒人不認識他的,跟明星一樣,他卻記不住幾個?;ɑňG綠的衣服,來來往往,各種身材皮膚臉型的,他哪能記過來,加之他清潔時基本是低頭干活,幾乎不抬頭看別人的。他也不敢刻意去記,一旦記住了,碰上后總得朝對方微笑一下吧,可對方要是給了冷冰冰的臉,那多尷尬。因為多了個清潔工的標(biāo)簽,他就被孤零零從眾多學(xué)生中拎出來,成了大家觀賞的特殊物種。

樓道好說,但廁所就得重點清潔了。進了廁所區(qū),里面分三間,中間是洗衣間,左右兩邊是廁所。他穿著工作服,戴上橡膠手套,開始狠心擦拭每個地方,角角落落也不放過,反而比其他地方更干凈,連蟑螂臭蟲都會滿腹怨言地逃跑掉。回到宿舍后,滿宿舍人都拿異樣的眼光瞧他,那樣子像看一個外星人,到后來都躲他,好像他不幸得了瘟疫似的,所以后來他每次打掃完廁所在進宿舍時,都是近乎一種悲壯的氣節(jié)走進去的。他昂首挺胸地在那七個人中穿梭,換好干凈衣服后,喊一聲,洗澡嘍,誰去?也不指望別人回答,自己一個人就拎著放有洗發(fā)液香皂的塑料筐子出門了。他就是吼給宿舍所有人聽的,讓他們看看,他其實是很愛干凈的。他經(jīng)常在學(xué)校澡堂長時間洗澡,連澡堂工作人員都揶揄他,洗一次澡真是劃算死了,真會過日子。

回來后他會及時把換下來的臟衣服拿到洗衣間使勁洗,反復(fù)搓,但是他總覺得不干凈。即使干凈了,在舍友眼里,那一堆衣服也像腐尸一樣在他床上躺著,大家唯恐躲閃不及。慢慢地,他也讓他們的想法傳染上了,他覺得這些衣物好臟,進而覺得自己的身體好臟,于是他很自覺地不靠近他們,把自己孤立起來。

盡管他把廁所打掃得干干凈凈,但是同學(xué)們還是認為廁所臟。他漸漸恐怖地發(fā)現(xiàn),不光宿舍里的人躲他,同學(xué)們都躲他。他經(jīng)常聽到別人的議論,想不聽都不行,那些話已經(jīng)長了腿,自個就跑來了。他的耳朵很敏銳,敏銳到連他自己都佩服。仿佛空氣中到處遍布著蛛網(wǎng)似的一根根絲線,別人只要一張嘴,就像昆蟲動了一下絲線,他馬上就能及時地捕捉到。說話好聽點的人會說是打掃衛(wèi)生的,也不嫌廁所臟。有些粗魯點的,則會對他嗤之以鼻,當(dāng)著他的面說,清除屎尿的,臟死了。甚至還大聲說,就差跑到他耳邊吼了。

話早就說完了,可是他們的話還在他腦子里茍活著。他消化不了它們,它們像魔咒一樣,讓他寢食難安。老是怕別人說廁所臟,他就證明給別人看。不是說廁所臟嗎?我非把廁所打理得跟錚亮的餐具似的。廁所里人進人出的,方便完就很快逃離了,還有人在洗衣服晾衣服,待的時間長些。他偷偷觀察,尤其人多時,他會更賣力地工作,還會哼起歌來,表明他在愉快工作,表明他很享受這種狀態(tài)。盡管沒人理他,但是他要向他們證明,他活得很好。他就是要活給他們看看,別以為他是不樂意這份工作的。

沒人跟他說話,他就自己給自己說,總不能把人憋死吧,又不能嘟嘟噥噥地自言自語,別人還以為神經(jīng)病哩。他就坐在草坪的一棵冬青球下,拿一本英語單詞大全,里面的單詞林林總總,就跟電影院里的人群似的。那些單詞不好記,不下點功夫哪能行。他不在乎,他只需把它們讀出來即可,至于讀的什么,他根本就沒在意。嘴里吐出來的字是機械的,就沒通過大腦,一條條神經(jīng)被冷落地擱置一邊,像曬太陽似的美得睡大覺。他一口氣把它們讀完,還嫌它們太薄,又來一本厚的,幾天就讀完了,讀完再讀一遍,他就那樣讓自己周而復(fù)始地讀。

他很容易成為焦點,無論他出現(xiàn)在哪兒,哪兒都好像是個廁所。他早成了廁所的化身,他就是廁所,廁所就是他,兩者成功合二為一了。同學(xué)們遠遠看到他,都說,快看,廁所在讀英語。同學(xué)們廁所廁所地叫他,讓他誠惶誠恐,時間長了,他腦子里住滿了人,即使他一個人走過空曠的操場,他也覺得看臺上滿是人。他們在他腦子里的每一條神經(jīng)上棲息著,就像電線桿上成排的麻雀似的站成一排,嘰嘰喳喳把他議論個不停。他緊張地看周圍,四周卻一個人也沒有。

不過他意外發(fā)現(xiàn)書上的單詞都自動飛入了腦子,像小鳥似的在腦子里安營扎寨,再也不走了。他把它們?nèi)涀×耍X得太神奇了,竟然不費吹灰之力把那么多單詞記住了。別人苦惱了十幾年都記不住的單詞,今天記明天忘,到他這兒,那些單詞就跟他親戚似的,都跟他有了血脈關(guān)系。他順利地考上公費研究生,畢業(yè)后進入現(xiàn)在這家公司。剛開始他還能允許自己躺在草坪上看藍天,后來竟容不得屁股下面有一星半點兒的草葉塵土。

大學(xué)時代那段打掃廁所的經(jīng)歷讓他痛苦,一開始他就不想干那個,他是個極度愛干凈的人。他清楚地記得他打小就特別重視個人衛(wèi)生,那一年,他才六歲。他是讓母親硬逼出來的,逼著他要搞好個人衛(wèi)生。他永遠忘不了那個晚上,他剛興高采烈地一腳踏進家門,就發(fā)現(xiàn)母親突然對著他罵起來,那時他臉上身上滿是污漬,還有些草葉牢固地粘在上面。母親說臟死了,滾出去。他口渴得厲害,肚子也在咕咕叫,可是母親的眼神和動作讓他絕望,她把他像拎小雞似的扔到門外,然后咚一聲閉上了鐵門。一道道烏黑的汗水爬過驚恐的雙眼,混合著淚水在臉上流得更歡暢了。

那個夜晚,他孤獨地蜷縮在門外,母親一夜沒給他開門。周圍烏黑,老舊樓房連個聲控?zé)粢矝]有,他陷在無邊的黑暗中,像掉進被人遺忘的枯井里。他就那樣蹲坐在門邊,僅一墻之隔,他卻進不去。他害怕、恐懼,他使勁哭,哭累了就迷迷糊糊睡著了,睡醒了再哭。父親曾好幾次試圖放他進來,都被母親窮兇極惡地大聲呵斥住了。母親說這孩子臟死了,在蘿卜上睡一晚上,蘿卜都能變成咸菜,不好好教訓(xùn)咋行?

那個夜晚在他心口劃下難以愈合的傷疤,從此他不再跟小伙伴們一起瘋跑,像個局外人在一旁看著他們嘻嘻哈哈。他害怕把衣服弄臟,害怕晚回家,害怕母親憤怒的眼神。他已經(jīng)提前成熟了,成熟到可以在一群臟孩子當(dāng)中潔身自好,像蓮花出淤泥而不染一樣。即使長大成人,那個夜晚也耐心地一路相隨。他把那個夜晚已經(jīng)養(yǎng)大養(yǎng)肥了。

他在小縣城里長大,母親曾是一個商業(yè)醫(yī)院的護士,父親在這家醫(yī)院做后勤工作。當(dāng)年他母親是高才生,能進去的都是優(yōu)秀的,想不到說倒閉就倒閉。那所醫(yī)院所在的地盤上成了一座高聳的住宅樓,相比之下,原來的商業(yè)醫(yī)院住宅樓就顯得更加破敗了。多少年的老樓房,就有四層,在樓群的叢林中,它像個衰老的低矮老人,苦撐在原地搖搖欲墜??墒窃谶@破舊的樓房里,他家卻打扮得像個洞房,不知道的,還以為家里天天有人結(jié)婚呢,鄰居們悄悄鄙夷,一家子窮得都快揭不開鍋了,還有工夫拾掇房子。

兩人下崗后,母親不愿出去干活,都太臟,沒有個干凈的活兒可以干。在后勤干活的父親也沒什么技術(shù),在單位發(fā)放各類醫(yī)療器械辦公用品習(xí)慣了,下崗后能想到的就是推個三輪,賣些花花綠綠的小商品。可是在一個晚上,他被一個面包車撞翻在地,那個面包車連停都沒停,只扔下一團子酒氣就溜之大吉。父親被撞得胳膊和肋骨都骨折,那時他正上大學(xué),家里困難得徹底把他變成了棄兒。好不容易有個勤工儉學(xué)的機會,就數(shù)打掃廁所的工資最高。那每月八百塊錢的工資實在太誘惑人了,他毫不猶豫地爭取下了。他迫不及待地需要這筆錢活下來,讓他那個家活下來。至于顏面和個人衛(wèi)生,那太奢侈了。

3

午后的空氣有些曖昧地從他眼前輕輕滑過,連陽光看上去都有些曖昧了。門被輕輕打開,胖經(jīng)理的身體擠在門框里,臉上還帶著一股喜慶勁兒。胖經(jīng)理笑嘻嘻地朝他跑來,像是有什么好事。身體太胖,以至于跑了幾步就開始氣喘吁吁,他的臉很快觸摸到那重重的喘氣聲了,他忙把目光重重地扔出去,設(shè)置了個柵欄,試圖擋住胖經(jīng)理。胖經(jīng)理很無視那目光,一路闖到他跟前,笑呵呵地說,跟你介紹個對象好不好?然后就雙手抱胸站實了,等著他感激的話語或者表情。他一時有些慌亂,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好本能地點點頭。

胖經(jīng)理說是自己表妹,人特別好,放心吧。還附在他耳邊說,她很溫柔,很體貼。既然領(lǐng)導(dǎo)好心地牽針引線,那他就得重視一下,好歹見見面唄。

他見到她的一剎那,就像一個婦科醫(yī)生檢查病人似的,用一副懷疑的目光把她上上下下瞅了半天,雖然穿著衣服,但她感覺在他跟前,她已經(jīng)等同于裸體了,一副羞赧的樣子在她臉上毫無遮攔地掛出來,她真想找個地洞鉆進去。

他看了半天過后,想到了兩個字,還行。他就一個條件,必須整潔干凈,干凈到一塵不染。見他同意結(jié)婚,胖經(jīng)理非常高興,仿佛不是他結(jié)婚,而是胖經(jīng)理。胖經(jīng)理拍著他的肩說,以后咱們就是親戚了,你職務(wù)升遷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他感激地看了一眼胖經(jīng)理,這是他喜歡聽到的話。

結(jié)婚當(dāng)天晚上,他發(fā)現(xiàn)在熟悉的床上突然多了個人之后,這個床也變得陌生了,他睡在上面渾身不自在,有種身處異鄉(xiāng)的漂泊感。更讓他感到難以忍受的還在后面。

他還發(fā)現(xiàn)結(jié)婚后一切全都被迫改變了。在以往,他回到家后,會把衣服脫下來,用塑料包住,收起來,他的衣物專門有個衣物箱。然后開始洗澡,很耐心地洗澡,從晚上八點能洗到午夜十二點,洗得淋浴頭都不耐煩了,一陣緊一陣松地流水,洗得他無暇吃飯,無暇接聽別人的電話。

尤其他的鞋,應(yīng)該放樓道里,絕不能帶進家的。那雙踩在地上的鞋,可是什么東西都踩過啊,別人地上吐的痰,公廁里別人滴下的尿漬,街上腐爛的菜葉水果皮,孩子們嘴里吐出來的口香糖,垃圾站旁邊遺棄的避孕套,小街窄巷里橫行的污泥濁水,狗貓隨意拉的糞便,什么五花八門的東西都有可能踩在腳下,甚至死皮賴臉地粘在鞋底上,他恨不得提起兩只鞋子走路。隔三岔五,他會把鞋底放在手龍頭下使勁刷,他的好多嶄新的皮鞋就是讓他那樣刷得鞋底都開幫了。

洗完澡后,他會一頭靠在沙發(fā)上或者床上,先把今天一天摸過跑過的地方在腦子里面重新演一遍,摸錢了,按電梯了,打出租了,抓鼠標(biāo)了,用鍵盤了,公交車上有沒有打哈欠。尤其是錢,早已臟污不堪,那錢上有別人的汗?jié)n別人的唾液甚至從地溝里撿起來的,有可能一口痰也曾經(jīng)粘在上面過,什么情況都可能有。

而現(xiàn)在,多了個女人在房子里,實在是打擾他的思緒,讓他不能聚精會神地回憶這一天的經(jīng)歷,于是這一天的情景總是磕磕絆絆地在他腦子里活動,這時斷時續(xù)的回憶讓他難受。她還擅自改變他的生活習(xí)慣,她把他用塑料包的衣服抖摟出來,掛在衣架上,把自己各種形狀的鞋子扔得滿屋子都是,她還鄙夷地看著他把鞋放在門外,讓它們像小狗似的守在門外。

每次做愛,就像皇帝臨幸一樣,好不容易賞賜給她一個機會。他要先說服自己,就像安慰一個不聽話的孩子,他總是不能自控地想到她的身體很臟,像是從臭水溝里爬出來的。他要她好好洗洗澡,在浴缸里倒上消毒液,在里面泡上一個小時,讓身體徹底消消毒。洗澡后,他會仔細檢查她的身體。他檢查的樣子簡直是在侮辱她,仿佛她是從妓院里跑出來的。做愛時他總是想她有沒有洗干凈呢?用消毒液洗了還不行嗎?想著想著就失去了興致。還有好多次等他洗完澡后,她已經(jīng)呼呼大睡了。他的折騰讓她從夢境中忽然峰回路轉(zhuǎn)地回到現(xiàn)實中,這讓她無比惱火,剛開始她還能忍受住,后來她朝他狂吼,甚至想同他大動干戈。

他專門買了個結(jié)實的浴缸,但因為不是他獨享的東西,他就橫豎看上去都極不衛(wèi)生。隔上半年,他就換一次浴缸和坐便器,樓下垃圾區(qū)全是他棄之不用的東西,那些玩意兒搬起來很費勁兒,連清潔工都對他有意見了。清潔工就在小區(qū)里跳著罵,什么活兒也不干了,整天給你搬東西,成了你一個人的搬運工了。

至于在白天,他一天洗手的次數(shù)就跟眨眼皮一樣多,兜里揣著洗衣粉袋,那是保護他身體的武器,長期地使用洗衣粉,皮膚表皮已經(jīng)脫落,讓他的肌膚像一汪清澈的河水,里面一條條如蚯蚓狀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見,甚至血管的高低起伏都能直通通跟鏡子似的照出來。眼睛從上面看下去,就像站在河邊看水里的魚。好幾次,他都看見手背上突然多了個女人的身影,回頭一看,原來是她在津津有味地欣賞他洗手。他真想吼,快滾開。但他忍住了。他很清楚自己的手已經(jīng)讓洗得血淋淋的了,但他停不下來。

他甚至不想要孩子,他擔(dān)心孩子從母親身體里鉆出來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渾身臟透了,那樣的話他是連碰都不愿碰的,那他怎么養(yǎng)孩子?怎么帶孩子去學(xué)校去醫(yī)院?這些煩瑣如蜘蛛網(wǎng)的事情,他想想都頭疼??墒?,她還是懷上了。她日益鼓起的肚子讓他很恐懼,他好想說出來能不能不要孩子。他終于按捺不住,試著說出自己的想法。她聽后極為生氣,她甚至想把家里砸個稀巴爛以示憤怒至極。他知道沒辦法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千方百計地勸她在浴缸里多洗洗澡,給她和未來的孩子多消消毒。

五個月后,胎兒死了,還沒出生就離開了人世。如此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胎兒在腹中已提前絕望。這下她自由了,反正他也不希望她在家里多待,她就經(jīng)常不回來,把家當(dāng)成了旅店。偶爾回來,一進門,他的鼻子靈敏得跟狗似的,立馬能嗅到她身上的男人氣味。他看見她,就能看見好多人。她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她是帶一群人回來的。這些人,他認識或不認識,帶著不同的皮膚不同的體重不同的體味忠實地跟著她進了家門。她以為他會不知道,他怎么可能會不知道呢,她身上的氣味兒和臉上的表情早就出賣了她。她進門先洗澡,這是他給她規(guī)定的,這樣也好,正中她下懷,她求之不得呢,她正好可以堂而皇之地洗掉留在身上的各種印痕,還裝作清純的樣子。有時候洗完澡后,門打開了,她對著鏡子梳理自己的頭發(fā)。他坐在沙發(fā)上,斜眼看她,他看到鏡子里的她微微一笑,他立馬醋意大發(fā),她肯定是忽然想起和哪個男人在一起的某個細節(jié)。他恨不得馬上跳起來質(zhì)問她,你想到什么了?告訴我。他真想乘她不注意翻看她的手機,查查她的通話記錄,查查她的微信QQ什么的,但是他懶得碰她的東西,碰一下,自己得洗半天,他想著不劃算。

對于一個有潔癖的人來說,他可以把任何事情做到極致。他已經(jīng)讓一種古怪的生活方式牢牢綁架了,成了它的奴隸。

有時候他生自己的氣,埋怨自己為什么總要洗,為什么總是這么想,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沒完沒了地想,摁都摁不住,剛摁下去,它又茂盛地長出來。有時候他痛苦地詰問自己,明明大腦里命令自己不要光洗手,可是他還是不停地洗,那個指揮他行動的隱形人是誰?你站出來,有種你就站出來。可無論他怎么喊叫,那個人也不會走出來,到后來他都開始哭喊了,哭得泣不成聲。一個大老爺們竟然哭得稀里嘩啦的,哭得屋子像是在下雨,還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承認。哭累了,他一個人疲憊地癱坐在地板上,絕望地環(huán)視空蕩蕩的房子。沒人跟他分擔(dān)痛苦,他就是告訴父母親和她,他們也會鄙夷地嘲諷他,閑的,純粹是閑的。甚至告訴全天下的人,也不會有人幫他把體內(nèi)的那個人給揪出來,扔得遠遠的。沒人,沒人能夠幫助他。

這些年來,他覺得自己很累,覺得自己就是爬著過來的。這種古怪的生活方式已經(jīng)為他孵出層層疊疊的習(xí)慣,連給他改掉的機會都不給。它們早已化為人形,長出血肉與思想,把他牢牢把控在手中,他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勞的。他越反抗,越感到心累,越感到絕望。尤其自己有了收入之后,他越來越變本加厲地苛求自己了。因為腦子里住滿了這些習(xí)慣,這讓他的神經(jīng)早已經(jīng)消化不良。它們惡狠狠地吞掉了他的體重,讓他骨瘦如柴,僅剩一張薄薄的表皮覆蓋在一副完整的骨架上。

4

在他出差的日子里,他真擔(dān)心她糟蹋他的家。他輕易不出差,他不想住酒店,可是這次實在沒辦法。

他知道酒店里床單被罩枕頭那可是反復(fù)讓人用了的啊,不知多少陌生人躺在上面的,枕頭上都有那些人遺留下的頭發(fā)、嘴邊漏出來的涎水,空氣中滿是陌生人的氣息和體味,讓他厭惡得無法呼吸,仿佛吸一口氣,就把那些陌生人吸進肚子了。那些陌生人都是些什么人呢?雖然沒見過,但他比服務(wù)員記得還全乎,有可能是個逃犯,抑或生意人,抑或情侶開房,或者和網(wǎng)友約會,或者是些吸毒人員,甚至酒店里還發(fā)生過兇殺案,還有血跡藏在某處。

在酒店,他能看到重重疊疊的人擠在這個小房間里,談笑風(fēng)生,吸煙喝茶,吃著零食,喝著小酒,拿著吸管吸毒,赤裸的身體在雪白的床單上滾來滾去,一雙雙骯臟的大腳在床上到處踩。他到處找那一圈圈的汗?jié)n精斑涎水血跡,盡管找不到,但他知道,它們存在,就在那里。它們怎么可能消失呢?酒店會舍得用上一次床單就扔嗎?那他們得扔多少是夠啊,他們不可能扔的,那他們會消毒嗎?他們只會及時更換的,只不過簡單洗洗罷了,也許酒店開張時還知道每次消消毒,但時間一長,他們能做到從一而終嗎?不會的,誰都有厭煩的一天。他們還會把用過的毛巾浴巾重新折疊一下,像模像樣地放在原地,自欺欺人地以為從沒用過一樣。甚至?xí)妹碓〗砣ゲ磷闫飨翠坛?,還一邊擦一邊安慰自己,反正沒人看到,那些顧客還以為是干凈的哩。

他仔細檢查那些一次性用品,一次性拖鞋是可以穿的,但一次性牙刷盡量不用,那劣質(zhì)的牙刷盡管封著口,誰知道別人用沒用過,那么簡單的封口技術(shù),就是小作坊都能把問題解決了,他們會不會把別人用過的牙刷回收回去重新包裝一下呀。

出差一次就像受刑一次,尤其這次,一邊受刑一邊還得考慮家里那個女人在干啥,這簡直是一種痛苦的煎熬。回來后他是迫不及待地打開門的,家里并沒有他想象的那樣糟糕,處處擺放整齊,一塵不染,就連沙發(fā)上以前還有個凹陷的人形,如今也鼓起來了。他忽然覺得這種井然有序的擺設(shè)就是擺給他看的,他有種一腳踩空的恐慌感。

他看到她回家后,都懶得看他,連一眼也懶得施舍給他,以往都是他鄙夷她,而她總是誠惶誠恐地遷就他,他知道她心里很清楚,他的工作不錯,又有個大房子,能嫁給他她還是很滿意的。現(xiàn)在她開始漠視他的存在了,這可不是好兆頭,這很顯然她已經(jīng)無所顧忌了,已經(jīng)不再考慮他的感受了,哪怕他突然提出離婚,她都會淡定地同他一笑,說,好極了,所有財產(chǎn)均分,我就同意離婚。他一想到她會說這話,他就想發(fā)瘋,房子是他自己買的,存款也是自己掙得多,憑啥平分呢?他偷偷在家里安裝上針孔攝像頭,他要搜集她出軌的證據(jù),對他有利的證據(jù),防止那一天降臨,他不至于手忙腳亂,他要盡力挽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趁她不在的時候,他打開電腦,他要牢牢掌握她的出軌行為。當(dāng)他看到錄像的時候驚呆了。竟然看見胖經(jīng)理出現(xiàn)在他家里,試圖靠近她。他看到她推開胖經(jīng)理,跟他不知說了些什么,胖經(jīng)理很快就走了,那樣子有點像逃跑,估計她會說公公婆婆或者其他重要的親戚馬上就到,他必須馬上離開。果然在他走了有半個小時,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來了,那人看上去溫文儒雅,時不時往上扶一下眼鏡,倒個茶也謙讓地站一下身。他還看到他們在床上那么瘋狂。他真想把電腦摔了。這種偷窺別人的感覺讓他產(chǎn)生莫名的快感,又讓人迸發(fā)莫大的怒火。

既然有證據(jù)了,他想到了離婚,離了好,離了就不用老操心給她倒消毒液了。但他又不忍心主動提出來,還顯得自己太絕情。他想先冷淡她,無視她的存在,讓她說出來比較好。

再見到胖經(jīng)理后,他內(nèi)心直冷笑,什么所謂的表妹,還不知道在哪兒撿來的這個親戚。他想起胖經(jīng)理以前在他耳邊強塞給他的話,看來都是要加引號的。他便裝得更加聽不見胖經(jīng)理的話,以至于胖經(jīng)理都快對著他喊了。那天下午,他同胖經(jīng)理去會見一個客戶時,胖經(jīng)理剛好有些感冒,鼻毛上還綴了點鼻涕。同他說話時,胖經(jīng)理冷不丁打了個噴嚏。他一時大駭,估計那噴嚏的十分之九都到了他臉上。他扔下胖經(jīng)理和客戶,急匆匆跑回家要洗澡。

他剛踏進門,就看見她和那個戴眼鏡的男人正坐在沙發(fā)上,假裝冷靜地說著什么。她大概沒想到他這會兒能突然回來,于是在聽到鑰匙扭動鎖孔的一剎那,他們也想過驚慌失措地東躲西藏,在發(fā)現(xiàn)無處藏身后,干脆還不如正襟危坐地坐好,表演給他看。他一看他們沉穩(wěn)的表情,就能看出那芯子里其實是慌亂的。他一肚子怒火,竟然忘了洗澡的事情。這個戴眼鏡的儒雅男人終于從錄像里走了出來,就活生生地坐在沙發(fā)上,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兔子,看來這人深知自己理虧,于是就得做好防御準(zhǔn)備,他看見這個男人手忙腳亂地整理自己的手腳。她還試圖向他解釋這是自己的一個高中同學(xué),好幾年沒見了,所以有說不完的話。她甚至夸張地笑了,證明他們能夠再次相遇真是太幸運了。她語無倫次地解釋,他像看電視劇那樣看她表演。她當(dāng)他是傻瓜嗎?一目了然的事情,解釋反而讓他感到有加劇羞辱他智商的嫌疑,會讓他更加惱怒。

三個人倔強地對峙,誰也不肯先動一下。兩人筆直地坐著,他則遺世孤立地站著。好幾分鐘過去了,他們?nèi)匀幌裰魅艘粯幼?,顯得他倒成個客人。他攥緊拳頭,一層肥厚的怒火從兩只眼睛里噴射出來。他好想打他們一頓,可是一想到又要碰他們的身體,他停住了,那一定會臟了自己的手,臟了自己的身體。

那兩人估計已經(jīng)觸摸到那噴發(fā)過來的灼熱火焰,兩人先是愣了一下,接著男人開口了,這樣吧,我給你兩萬塊錢,算作精神賠償。

他在心里笑了,這不就算承認了嘛,看來這個男人還算誠實。他鄙夷地盯著男人,說,我不要錢,我也不要求你們賠禮道歉或者賠償什么,我只有一個要求。

他們很安靜,還有些拘謹和緊張,像小學(xué)生聽老師上課似的。他知道他們擔(dān)心他會提出一些他們承受不起的要求。他們像待宰的牛羊似的,恐慌地聽他說話。他在心里總算有些得意,他讓他們的恐懼高高供奉起來,像一尊佛似的,有些慈悲有些不屑地看著塵世中的這些男女情事,他對他們的行為表示理解。他說,你們把樓下的綠皮垃圾桶清洗一下。以后就在每個周日過來擦吧,這樣我剛好能監(jiān)督,擦八次過后就不用擦了。今天算是第一次。

他們半天反應(yīng)不過來,他們眨巴眨巴眼睛,互相看看對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樣的處罰太輕了吧,他們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們很快感恩戴德地抬頭看他,目光里充滿感動的波紋。他已經(jīng)不能容忍他們繼續(xù)侮辱他的地盤了,他狠狠地剜了他們一眼,說,你們該走了。

兩人像是突然得到赦免的犯人似的,趕緊手忙腳亂地站起來,打算往門外逃。他要他們把屋里的床單被罩也拿走,他不要它們了,在他眼里,那是垃圾,那是病菌集散地,他要他們盡快帶上這些垃圾消失,消失得一點骨頭渣也別留下。

他看著他倆狼狽地走出屋子,但半天出不了樓宇門,他知道他們一定在努力調(diào)整自己的衣服和表情,想必在電梯里手忙腳亂地整理了一陣子才走出電梯。等他倆出現(xiàn)在下面綠色垃圾桶旁邊時,身上的衣服和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整齊自然多了。兩人把床單撕開,一遍遍擦拭垃圾桶,就像給一個小孩擦身體似的,一邊低頭干活一邊還在竊竊私語,時不時抬頭朝樓上偷偷看幾眼。小區(qū)里時不時有人經(jīng)過,也沒人理會他們,最多只是奢侈的多看他們幾眼。擦了有一個小時,他們就像擦一個古董似的,非要把它曾經(jīng)的光澤擦出來才罷休。他們擦完后,也不知該怎么辦,不知是去還是留?;貥欠靠隙ú恍?,那就只有走了,他們試著走了幾步,回頭看他,他們知道他在上面監(jiān)視他們,他們在試探他的反應(yīng)。他在上面只是默默看著他們,沒有做出任何反應(yīng)。他們放心地走了。

到周日來臨的那天早上,他在敞亮潔凈的陽臺上擺了一套高腳桌椅,擱一杯咖啡。他一邊攪拌那烏黑的液體一邊就著落地玻璃看外面,他看他們多會來。

不到九點,他看見下面出現(xiàn)兩個鬼鬼祟祟的人,不用細看,就知道是他倆。兩人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往樓上看了看,那樣子像在試一下冰面的厚度。兩人謹慎又認真地擦拭垃圾桶,一邊還朝上面看。他看到下面不時有買菜的大媽路過,還有瘸腿的老頭兒在踢腿。他們都在奇怪地看他倆,那樣子像是問那是蚊蠅老鼠蟑螂待的地方,有什么好清潔的呀,義工嗎?擦了有兩個小時,兩人謹小慎微地退走了。

到第三次擦拭的時候,他們放開手腳地干活,像是清理自家的東西。兩人因為完成一個共同目標(biāo)而更加融洽地配合,他們一邊干活,一邊聊天,時不時笑幾聲,哼幾下變調(diào)的流行歌。他在樓上有些生氣,才過了不到兩個星期,這兩人就把過去的事情忘得干干凈凈。你們不能這樣嘻嘻哈哈地干活兒,他忍不住朝下面嚷了一句??墒锹曇魪纳贤伦弑葟南旅嫱蠜_艱難多了,他的聲音讓風(fēng)刮得無影無蹤,倒是他們的聲音更清晰地飄上來。到第四次時他看見兩人不說話了,像兩個陌生人被迫綁在一起,盡管一起干活,但互不干涉,彼此冷漠地保持距離。他猜測他們之間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一時有些興奮,差點鼓起掌來。干完活后,兩人各走各的路。第五次的時候就她一個人來了,他惡毒又快意地猜測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是吵架了、分手了還是那個男人突然消失她找不見了呢?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實情,他好想沖下去問個明白,但他強迫自己的身體不能動。他看著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清理完垃圾桶走了,那一刻,他都想下去安慰她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別難過。第六次的時候,兩人都沒有出現(xiàn),看來他們已經(jīng)把這件事情像丟垃圾似的不管了,當(dāng)然更別提有第七次第八次了。

他雖然有些不痛快,但他主要還是擔(dān)心她會來和他爭財產(chǎn),會擺出一副女主人的身份和他理論。事實上沒有,她一去不回。他發(fā)現(xiàn)家里幾乎沒有她的東西了,連衛(wèi)生間洗涮池上的化妝品都剩下空空的瓶子了,衣櫥里只有她的一套睡衣,看來她是早就做好準(zhǔn)備走人的。這一下,屋里徹底安靜了,他又同以前的日子銜接上了,剩下他一個人獨守在家里,又可以在廁所盤腿看書了。他忽然很高興,他這才明白自己只不過是找了個借口而已,他早就不希望屋里多個人了。

5

聽說兒子要離婚,老兩口從偏僻的小縣城火急火燎地趕到省城,使出全身的力氣勸他,成個家容易嗎?離婚不亞于一場地震。他聽煩了,老兩口可不煩,他們干脆住在家里,大有安營扎寨的架勢。就連他上班,父母親都在輪番給他打電話,隔三分鐘一次,像騷擾電話似的很有耐心地給他打,看來兩人電話就不離手,像手指頭似的,隨時可以舉起來用。父親說你媳婦來了,就在我身邊,我們已經(jīng)聊了半個小時了。母親插嘴說還給我買了件衣服呢。他們還把揚聲器打開給他聽,證明他們的確是其樂融融地在一起。父母親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打得他手機都沒電了。沒電就沒電吧,沒電了好,省得他們坐在沙發(fā)上沒事干,就知道一門心思打電話。

回家后,他發(fā)現(xiàn)她的化妝品衣服之類的又神奇地復(fù)歸原位,仿佛她只是出去度假了??磥硭麄兌疾淮蛩阕吡耍热槐撇蛔咚麄?,他可以走,反正這婚是離定了。他專門找到經(jīng)理,強烈要求到其他區(qū)域的下屬部門工作,他做好了和他們長期對抗的準(zhǔn)備,看誰能耗過誰。

他在外地工作有兩個禮拜了,他們并沒有騷擾他,他能想到他們?nèi)齻€人會很融洽地住在他的房子里,并不急于把他從某個角落里挖出來,甚至當(dāng)他只是開了個玩笑。他們竟能風(fēng)平浪靜地在他的房子里度過兩個禮拜,而無視他的感受,他都有些憤怒了。就在周日晚上十一點多,她的電話突然追過來,他不接,而后是母親的電話,他還是固執(zhí)地拒絕。他在手機旁邊聽著鈴聲爭先恐后地響起來,他反而有一絲得意掛在心頭,像樹葉似的亂顫??磥硭麄儧]有忘記他的存在,他干脆關(guān)掉手機,心滿意足地睡著了。大早上醒來后,開機一看,一晚上有五十多個未接電話,里面還有親戚朋友的,仿佛所有人都集中在那個點上轟炸他,他暗自笑了一下。他還瞥見有十幾個未讀短信,隨意一看,便看見幾個觸目驚心的字,父突發(fā)腦溢血住院,速回。

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他看見父親在拼命吸氣,仿佛嚴(yán)重缺氧似的,每吸一下,全身都在夸張地配合,尤其是胸腔和腹部在劇烈而又頻繁地起伏,像是永遠都不知道疲倦。他眼眶一熱,淚水就從眼鏡后面跑下來了。

不用說話,她的氣息就已經(jīng)急不可耐地先飛過來。他一陣厭惡,這個像影子一樣的女人,何時能蒸發(fā)了呀?他聽見她差點哭出聲地說,昨晚十點多,我們聊著聊著,咱爸就突然溜下沙發(fā)了。他心里就想笑,搞得倒像你親爸似的,看叫得多親切。這哭相也是裝出來的吧,不去演戲真是可惜了。

她把咱爸叫得還是那么親,她說,咱爸來醫(yī)院時病情危急,急需手術(shù),我就替你簽字了。主治醫(yī)生我認識,是咱省最好的腦外科專家,你放心,現(xiàn)在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了。

他跑去找主治醫(yī)生,他準(zhǔn)備了一肚子感激的話,打算全掏出來送給醫(yī)生。他敲門進去后,一下驚呆了,竟然是他,那個戴眼鏡的儒雅男人,不同的是現(xiàn)在他把身體放在一身白大褂里。他都有些憤怒了,哼!她認識,我也認識,我說他怎么長得這么骨感,眼神犀利,看人不看表面,直接繞過表皮看筋骨,原來是個醫(yī)生。

男人看見他進來,尷尬地指了下凳子,說,坐下,我給您說說您父親的病情。放心,我眼里只有患者,沒有摻雜個人恩怨的。

他眼珠子緊盯著男人旁邊的圓凳子,他能想象到那上面爬滿了細菌。他不坐,執(zhí)意站著聽男人說,那樣子像學(xué)生在接受老師的訓(xùn)斥。至于男人說了些什么,他沒聽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勉強聽完,聽自己冷淡地說了一句,如果我在,肯定不會讓你主刀的。然后趕快跑出去質(zhì)問她,為什么要找這個男人當(dāng)主治醫(yī)生?

他是省城最好的專家,你不找他找誰。母親也從旁插話說你父親來的時候情況緊急,如果不是這位醫(yī)生及時救助,恐怕就不行了。

他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躲進過道拐角處。她追上來,向他解釋后幾次沒清理垃圾桶的原因,他把我鎖在屋里,不讓我來,他說你有病啊,一個垃圾桶礙你啥事了?非得一而再再而三地洗涮。他就在心里冷笑,真是忘得好快,剛開始還對我感恩戴德,沒多長時間就開始誣蔑我。他打算說點什么反駁的話,母親在過道里已經(jīng)使勁喊他們了。

要住一個多月,這期間,他時刻要關(guān)注父親,洗手的次數(shù)銳減,困了也能在另一個病床上睡著了,盡管他知道床墊從沒換過,只是床單被罩更換的次數(shù)頻繁些而已。她比他更忙,他看見她在醫(yī)院里理所當(dāng)然地忙前忙后,叫護士,量體溫,換液體,倒尿袋,比他還盡心盡力。但他始終離她很遠,像隔一條河流似的遠遠看他。

好不容易熬到父親出了院,她還是賴在家里不走,趕都趕不走。他給父親請了保姆,自己又去外地了。這么多人在家,他實在是受不了。

兒媳婦留在家里,母親當(dāng)然很高興,她巴不得兒媳每天伺候這個打算躺一輩子的男人呢,而她呢,負責(zé)宣傳兒媳的美德,她不能讓這個所謂老婆的名義捆綁,就讓她不顧及自身健康,奮不顧身地沒日沒夜服侍他。她病了誰管?當(dāng)了一輩子護士,跟成千上萬的病人打交道,她沒有一點交際障礙癥,反而有因不能與人交流而焦慮,她愛干凈、整潔,但她更酷愛聊天。以前上班時忙忙碌碌,不興坐一下的,她早就成了習(xí)慣。父親病后,得需要她像保姆似的綁在父親身邊,不能出去聊天散步,這是她不能忍受的。作為護士,她更清楚運動和聊天對身體的重要性。雖然已經(jīng)不是護士了,但護士的標(biāo)簽早已經(jīng)刻在腦子里了,她總覺得自己胸前掛個護士的小牌子。即使沒有了那個小牌子,她也覺得別人能一眼看出來她就是個護士,就好比別人一看見她就知道是個女人一樣。她也無論何時都像個護士的口吻和別人說,該量一下血壓了,注意少吃點鹽,少吃點肉,少吃油膩的東西,小孩子不能喝太多碳酸飲料。她有些生氣地訓(xùn)斥那些老人或者那些不負責(zé)任的家長,就像所有人都是她的病人似的,她可以理所當(dāng)然地說他們。

他們心安理得地住在他家,他則在外面心神不寧地度過每一天。他惦記父親的病情和衛(wèi)生狀況,那可是吃喝拉撒睡都在床上,還操心滿屋子的人是怎樣蹂躪他的房子。剛到周末,他就急匆匆沖回來了,他要把能清理掉的人都清理掉。他回來后,才知道為了節(jié)省開支,她辭退了保姆,幾乎是她一個人在照顧父親。

看見他回來了,她忙不迭地放下手里沾有屎尿的床單,乖乖站在客廳沙發(fā)一側(cè),像只犯了錯的小狗,等待著主人懲罰或原諒。他并不領(lǐng)情,居高臨下地拿出兩千塊錢,蔑視地說,你走吧,我照顧我爸。他吝嗇地不再多擠一句話,那樣子就像打發(fā)乞丐,給你塊饅頭,還不快滾。她站著不動,他忽然有些心疼她,要不這樣,我請你當(dāng)保姆得了,給你放兩天假,你先好好地睡個覺去。她這才心有不甘地走出房子。

母親不知到哪兒遛彎去了,屋里就剩下他和父親。他開始巡視自己的領(lǐng)地,他發(fā)現(xiàn)以前在家里還能呆住,現(xiàn)在竟然哪里都臟。他聞到一股腥臭,他的鼻子很靈敏,他瞅父親,肯定是父親拉到床上了。他走過去,有些惱怒地看父親,父親的身體不能動,臉上的表情以鼻子為分界線,一半像笑,一半像在哭,父親連自己的表情都控制不住了。他看見父親像個小孩似的看他,那樣子像小孩犯了錯誤,希望得到大人的寬恕。盡管面部表情麻痹,但父親還是盡力顯出討好兒子的表情,嘴里嗚哇嗚哇地拖著長音,啊——啊——不——好——意思。

他覺得父親的身體應(yīng)該徹底洗一洗了。他戴上口罩,又穿上塑料手套,把自己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然后把父親的身體翻過,用了好幾卷衛(wèi)生紙才把父親的身體擦干凈。把她忽然換成他,父親還有些不適應(yīng),尤其在兒子跟前展示自己的身體,父親多少有點像害羞的小姑娘。但由于腦子不是太清楚,父親也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的難堪。而他根本沒考慮父親的感受,他知道父親得了這病后,腦子受到重創(chuàng),一條條神經(jīng)早已生銹,身體已經(jīng)成為擺設(shè)。在他眼里,父親已經(jīng)變成了個大孩子,僅有點孩子的智商,就連父親的生殖器也不再是什么隱私,不過像人的一截手指頭而已,是可以大白于天下的,是可以隨意拉屎撒尿的,就像習(xí)慣于小孩兒在馬路邊方便一樣。

他把父親抱進浴缸里,到了半瓶子消毒液,讓他在水里好好泡泡,還不得泡上兩個小時啊。他看見父親的半張臉一萬個不愿意的樣子,像小孩兒不愿洗手洗腳,擺出一副苦臉給大人看的模樣。他安慰父親,洗洗澡就干凈了,要不會生褥瘡的。就像安慰小孩兒,乖,聽話,別哭,一會兒給你買糖吃。在這段時間里,他正好可以把家里擦拭一遍。他把父親身子底下墊的油布和尿不濕扔掉,然后賣力地擦拭每一個角落,連門框都擦得錚亮,亮得螞蟻上去都打滑。

隨著打掃的戰(zhàn)場越來越大,他覺得有一層毛茸茸的陰森之氣越聚越多,蹭著他的每一寸皮膚,撩撥他的每一根汗毛,他覺得身上有點冷,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他想一定是哪里出問題了,他一時半會兒搞不清楚哪里出毛病了。忽然,他意識到,屋里太安靜了,安靜得像個墓地,以至于連他低頭擦地板的聲響都快變成了轟隆隆的雷聲。尤其是衛(wèi)生間那里,太死寂了,他這才想起父親還在浴缸里泡著呢。他停下手里的活兒,往衛(wèi)生間走去。越靠近衛(wèi)生間,他越有種恐慌感,仿佛父親能突然活蹦亂跳地站在他跟前那樣把人嚇一跳。

他帶著迫切而恐懼的心情終于走進了衛(wèi)生間。他看見了,父親的身體連同整個頭都浸泡在水下,像個人體標(biāo)本一樣展覽給他看。水面平滑如鏡,沒有一絲漣漪,父親的身體舒展開來,仿佛胎兒愜意地睡在羊水里,一動不動。臉上的那雙眼睛一只微閉,一只大睜,從水下靜靜看著水上的世界。

楊遆峰,山西臨汾人,歷史學(xué)碩士,山西省作協(xié)會員,臨汾市作協(xié)副秘書長,供職于臨汾市堯都區(qū)文聯(lián),有小說先后在《山西文學(xué)》《雨花》《黃河》等刊物發(fā)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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