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岸
我想有個家
●小 岸
1
那年秋天,一首名叫《我想有個家》的歌曲忽然流行起來,唱遍青城大街小巷,東湖路的音像店一天到晚,不厭其煩播放這首歌。音像店旁邊有對推著三輪車賣菜的夫婦,異鄉(xiāng)口音,丈夫嗓子好,一有空閑就跟著音像店放的歌曲搖頭晃腦唱:“我想有個家,一個不需要華麗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時候,我會想到它……”妻子愛面子,心思重,聽到丈夫旁若無人唱歌,羞惱地推他一把。
“怎么了?”丈夫問。
“你就知道傻乎乎唱歌。”妻子喟然嘆氣。
“嘆什么氣?”丈夫白了妻子一眼,這男人有點迷信,他討厭妻子唉聲嘆氣,他認為過日子應該樂樂呵呵,否則霉運就會找上門。
“人人都想有個家,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回自己的家?”
“別想那么多,安心把孩子生下來再說?!逼拮拥脑挀糁姓煞蜍浝撸Z氣頓時疲沓沓的,仿佛浸了水的紙頁,一不小心就破了。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兒子,口口聲聲三代單傳,根脈不能斷在他手里。
女人肚里懷著胎,已是第四胎了,前三胎都是女孩。老大老二跟著他們流浪在外,老三寄養(yǎng)在親戚家。老家計劃生育抓得緊,一胎上環(huán),二胎結扎,半點沒商量。婚后第二年生了第一胎,還沒斷奶,女人就被計生員喊去上節(jié)育環(huán)。幸虧提早做了準備,偷偷塞到管事的手里一卷鈔票,這才免了上環(huán)之累。隔兩年,生了第二胎,湊不齊罰款,家里養(yǎng)的一頭豬被村干部牽走了。計生員幾次三番上門動員結扎,軟的不行,來硬的。一日,集結了幾名大漢,強行把村里生二胎的婦女拉上拖拉機,集體去縣醫(yī)院做結扎手術。女人半道下車小解,瞅準時機,趁人不注意,撒開腳丫子就跑。山道上跑丟一只鞋,沒顧上撿,一路跑回娘家。腳底板扎得鮮血淋淋。老母親拿著剪刀一點一點把血襪子剪開,蘸水揩凈傷口,涂了藥膏。老人心疼女兒,邊抹眼淚邊說:“你姥姥當年躲日本鬼子,也是跑丟一只鞋,一只腳弄得血肉模糊,活脫和你一個樣。沒想到,和平年代,小鬼子沒了,還出這種事。”
女人躲在娘家不敢回村,直到丈夫?qū)ど祥T。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要想保住肚子,咱得去外邊?!闭煞?qū)に茧x家出走。
“能去哪兒?”
“世界這么大,總能找到落腳的地方,咱們有手有腳,只要肯吃苦受累,還怕沒有活路?”
一不做,二不休。兩口子合計好,連夜?jié)摶丶?,收拾家當,房門一鎖,卷著鋪蓋,牽著老大,抱著老二,逃荒般離開了家鄉(xiāng)。
他們落腳在青城,找不到正經(jīng)事做,只好賣菜。一家四口租住在一間沒窗戶的小平房。老大到了上學年紀,戶口不在本地的孩子想念書得多交錢,為不耽誤孩子,只得硬著頭皮出高價學費。夫妻倆起早貪黑,省吃儉用,勒緊褲帶過日子。老三終于出生了,老天不開眼,還是女孩。四個月斷了奶,女人抱著孩子偷偷回了趟老家,把老三托付給親戚照看。村里更不敢回了,不止躲結扎,還躲罰款。
生下老三剛出一年,女人肚里又有了。丈夫沒心沒肺唱歌的時候,女人卻撫著肚子發(fā)愁。丈夫問她想什么呢,她慌慌轉回頭,說沒想什么。其實丈夫知道她想什么,他們都在擔心,萬一這胎還是女孩,怎么辦?
女人肚皮一天天鼓起來,夫婦倆不得不謀劃以后的事。男人打定主意:“這胎若稱心如意生下兒子,咱就理直氣壯回村,該交多少罰款交多少,你也乖乖去結扎,從此安安心心做良民,守家在地過日子?!?/p>
“老三怎么辦?”女人惦記著寄養(yǎng)在外的三丫頭。
“老三暫時不能回家,交一個罰款刮一層皮,若交兩個,咱連骨頭都得剔干凈了?!?/p>
“萬一又是閨女咋辦?”女人最怕這個。
“烏鴉嘴,沒聽歌里唱的,跟著感覺走,感覺生兒子才能生兒子?!闭煞蚝谥樣柍馄拮?。
懷胎六個月,女人身子特別重,肚子鼓得像扣了只大鐵鍋。她覺得這胎不尋常,提出要去醫(yī)院檢查。男人暗喜,不尋常就對了,不尋常證明是兒子。
女人頭兩胎在家里生的,村里有接生婆。生老三時,臨盆才去醫(yī)院。去早沒用,這檢查那檢查,白白丟錢。懷老三那回,兩口子打過B超主意,想看看懷的是男娃還是女娃,結果聽說B超也不準。東湖路菜販子不少,也有與他們情況類似,從老家躲出來生孩子的。其中就有一對夫婦,聽信B超,以為是女娃,硬生生把個男娃引產(chǎn)了。男的氣昏頭,拎著木棍去醫(yī)院鬧事,被人攔下,拘留了半月。聽說為照B超,他們暗里給醫(yī)生送了禮,想來那東西不準確,有了前車之鑒,夫婦倆不敢再打B超主意。他們決定,無論懷的啥,生下再說。
女人鬧著去醫(yī)院,男人只好陪著妻子去醫(yī)院。醫(yī)生掛著聽診器聽了一會兒,面露喜色:“喲,你們懷的是雙胞胎?!?/p>
“雙胞胎?”夫妻倆不約而同喊出聲,他們表情不是驚喜,而是意外。
“多少人盼著雙胞胎呢,你們倒好,攤上這種好事,怎么瞧不出一點兒高興勁兒?”大夫悻悻然。
“我們不是不高興,是沒想到?!狈蚱迋z訕訕的。
眼看臨盆日子一天天近了,女人心病越來越重。她擔心一下子又生兩個女娃。退一步講,即便生兩個男娃,也不是歡愉的事。養(yǎng)兒子成本高,養(yǎng)一個就夠他們喝一壺了。養(yǎng)兩個,后半輩子恐怕連喘氣的工夫都沒了。原本躲結扎逃出來,這下倒好,加上寄養(yǎng)在親戚家的三丫頭,拖著五個孩子回村,村干部眼珠子篤定嚇得掉出來。婦女的肚子直接影響他們的官帽,盛怒之下,不知怎么處理他們?扒房子罰款是小事,搞不好把男人抓去坐牢。她越想越煩,越想越怕。
賣菜同行得知女人懷了雙胞胎,恭維她,興許是龍鳳胎。女人聽了,臉色更難看了。在他們老家,流傳著一種邪惡的風俗,龍鳳胎是不祥之兆,老輩人生了龍鳳胎,只敢留一個,否則會招來禍端。女人有個弟弟,她弟弟就是龍鳳胎中的一個,另一個女嬰生下來就溺死了。這事只有自家人知道,對外宣稱只生了一個。這件事,女人對丈夫都沒講過??傊?,這一胎,生兒生女,都是件揪心的事。
夜里回家,丈夫買了一斤油條,女人懷孕后嗜吃油條。飯桌上,看著妻子細嚼慢咽吃油條,丈夫和盤托出自己的計劃?!叭羰莾鹤佣剂粝拢鸭酿B(yǎng)在親戚家的三丫頭送人,三丫頭乖巧伶俐,放出話,不愁沒人要。若是女兒都送人,送到條件好的人家,比跟著咱們強?!闭煞蜉p聲絮語,像是為了安慰妻子,又像是給自己找借口?!澳且且粌阂慌兀磕阏嬉酪粋€?”女人問。丈夫啐了一口,“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老輩人的話信不得,兒子留下,女兒送人,三丫頭也留下?!迸税蛋邓闪艘豢跉?。
終于到了預產(chǎn)期,胎氣一動,男人不敢馬虎,趕緊帶妻子去醫(yī)院。路上,不停叮囑妻子,甭管生兒子還是閨女,這都是命,是命就得認。命是什么?命是大腿。咱們是什么?咱們是胳膊。牢牢記住這句話,胳膊擰不過大腿。
女人連夜進產(chǎn)房,足足折騰一宿,第二天早晨才把肚子里兩塊肉鼓搗出來。護士把孩子往她面前晃了一眼,倆丫頭。女人壓根沒敢看,把頭歪到一邊,不甘心地問:“都是?”護士肯定地說:“嗯,都是?!笔碗y過像兩塊石頭重重地朝女人碾壓過來,丈夫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命這東西,斗不過它。它再怎么欺負你,你也只有挨打受氣的份兒。女人想,興許這輩子就沒有生兒子的命。
她早就做好打算,若生的是女娃,從她們脫開她身體那刻,她就決定不看她們一眼,一眼也不看。不能看,萬萬不能看。不看的話,小人兒在她心里只是模糊的兩團肉。若看了,兩張小臉就會嵌進她眼里,刻在她心上,日后漫長的年月里,她們會不時地在她眼前晃。不,不能那樣,索性一眼也不看。孩子,既然咱們沒有做母女的緣分,索性就離得遠遠的,一眼都不見。
從產(chǎn)房出來,護士竟然把其中一個抱到她枕邊,讓孩子吸吮她乳房,說刺激乳腺,早點下奶。她不顧產(chǎn)后虛弱,手一揮,尖著嗓子喊道:“拿開,拿開,把孩子給我拿開。”她的樣子嚇壞了產(chǎn)房護士,十分鐘后,醫(yī)院就傳開了有對雙胞胎女嬰要送人的消息。
2
生孩子對于一般女人來說,是水到渠成的事。雖然免不了受點皮肉之苦,但冒著生命危險生孩子的,恐怕不多,崔美靜是其中一個。
崔美靜患有先天性心臟病,懷孕生育會有性命之虞。丈夫楊順心知肚明,他們還在戀愛時,崔美靜母親李淑嫻就專門和楊順談過女兒病情,讓他做好心理準備。如果接受不了妻子不能生育的事實,就趁早斷了聯(lián)系。楊順滿口答應,說他是真心喜歡崔美靜,生不生孩子無所謂。
李淑嫻不信任楊順,這個出身農(nóng)村的小伙子心機太深,他究竟用什么方法讓崔美靜死心塌地愛上他,一門心思非他不嫁,李淑嫻不得而知。但是,她確認一點,--他喜歡崔美靜絕非他說的那么簡單。崔美靜姿色平常,還拖著病怏怏的身子,楊順怎么就不偏不倚看上她了?這事兒恐怕除了崔美靜自己,旁人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李淑嫻丈夫,也就是崔美靜父親是青城市主管文教的副市長,楊順是教育局一個小科員。
崔美靜貴為市長千金,也只是政府后勤服務中心的話務員。學歷不高,性格內(nèi)向,身體不好,還有社交恐懼癥。初中畢業(yè)后,在家歇了兩年。滿十八歲后,父母給她找了這份工作。
楊順是學中文的大學生,畢業(yè)后,分配到青城市教育局工作。別看他來自農(nóng)村,卻心高氣傲,一心想去北上廣那樣的大城市發(fā)展,偷著寄了幾回簡歷,悉數(shù)被退回。退回的簡歷偏巧被同事看到,添油加醋傳出去,弄得領導很不待見他。他又生出考研念頭,每天抱著磚頭一樣的書本啃,連續(xù)啃了兩年,無奈心強命不濟,屢考不中。鄉(xiāng)下孩子上學晚,他大學畢業(yè)就二十四歲了。在單位蹉跎幾年,轉眼成大齡青年。懷才不遇的楊順這才審時度勢,認清自己處境。心猶不甘,也只好守著這份雞肋般的職業(yè)過生活。
那時候,機關撥打外線電話要通過總機往外接。楊順是局辦職員,經(jīng)常電話通知下屬單位學習開會等事宜。外線電話打多了,他記住了崔美靜的聲音?!澳愫?,總機,想要哪里?”柔柔的,軟軟的,和風細語,比另外幾個話務員聲音都好聽。認識后,楊順常給她打電話。機關工作嘛,空閑時間多。電話里聊著聊著,不知不覺就中午了。二人約好一塊兒去食堂吃飯,出雙入對,儼然情侶。
下班后,楊順邀請崔美靜逛公園,看電影。崔美靜從不拒絕,高高興興就去了。楊順住單身宿舍,偶爾約崔美靜到他那里吃飯。他有一個小電爐,煮方便面,磕個雞蛋,放入番茄菠菜。煮好了,盛到碗里,紅是紅,綠是綠,兩人吃得津津有味兒。
崔美靜從小不起眼,學習成績也不佳,加之身體不好,文藝地講,是藥罐里泡大的孩子。讀書時,每隔一陣,便請病假休息。沒有男生追求過她,靠近過她。勉強初中畢業(yè),賦閑在家。除了織毛衣,繡花,幾乎與外界隔絕。認識楊順時,她上班不滿一年。在崔美靜眼里,楊順博學多才,風趣幽默。沒有什么是他不懂的,他的腦子就像一本百科全書,無論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從他這里找到答案。
兩人在飯店吃飯,墻上掛著一幅畫。崔美靜多看了幾眼,楊順就告訴她,這畫是仿梵高的《向日葵》。崔美靜問,梵高是誰?楊順告訴她,梵高是個荷蘭畫家,在世時,窮困潦倒,死后才揚名天下。他一生畫過很多向日葵,《向日葵》是他的代表作。
兩人一起爬山,路邊一叢不知名的野花開得絢爛。崔美靜彎腰采了兩朵,舉在鼻間嗅。楊順說,這花名叫矢車菊,別看它不起眼,它可是德國的國花。德國人喜歡這種花,認為它是吉祥之花,就像中國人推崇牡丹是富貴之花一樣。他由此比較兩個民族的不同,他說,中國人心里都有一個富貴夢,德國人更看重生活品質(zhì),追求內(nèi)在美。相比之下,德國人更懂得生活。
兩人一起逛公園,看到一塊石碑龍飛鳳舞刻滿字。崔美靜看不懂,問,這是什么?楊順告訴她,這是匠人把傅山臨摹的《蘭亭序》雕刻上去的。傅山是明末清初人,《蘭亭序》則是東晉書法家王羲之寫的。楊順還指著碑上的字念了一段:“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崔美靜聽得云里霧里,不知所云。
兩人一起看電影,日本影片《伊豆舞女》,片中有崔美靜喜歡的山口百惠。楊順說,這部電影是根據(jù)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同名小說改編的,他曾經(jīng)獲過諾貝爾文學獎。楊順補充道,川端康成是自殺的,吞煤氣。為什么?崔美靜驚訝地問。楊順說,有很多說法,有說是因為他的學生三島由紀夫。三島由紀夫也是作家,他是切腹自殺的。崔美靜不解,他們?yōu)槭裁炊家詺⒛??楊順說,日本是個奇怪的民族,自殺之風盛行,尤其在藝術界,有相當一部分人醉心于毀滅之美。崔美靜無限仰慕地望著楊順,心想,這世上,還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嗎?
楊順與崔美靜戀愛的消息很快傳開了,驚動了崔美靜父母。他們沒想到,一向乖巧聽話,參加工作未滿一年的女兒竟然背著父母偷偷戀愛了。他們調(diào)查了楊順底細,小伙子已經(jīng)二十八歲,比崔美靜足足大了九歲。
李淑嫻迅速找出兩人差距:年齡差距、出身差距、學歷差距。她把三大差距擺在女兒面前,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她對女兒說:“你怎么能嫁個比自己大九歲的男人呢,不行不行,大四、五歲還可以,怎么能大九歲呢?”
“徐悲鴻比廖靜文大二十八歲呢,孫中山比宋慶齡大二十七歲呢,楊順才比我大九歲,根本不算大?!贝廾漓o振振有詞,這都是楊順講給她的。
“你連高中都沒讀過,人家可是大學生,你們怎么能有共同語言呢?”
“正因為我沒讀過大學,我才想嫁大學生。正因為我知識欠缺,才需要他幫我彌補。”
“他是農(nóng)村長大的,又是外地人,你們的生活習慣,飲食習慣都不一樣,在一起會有矛盾。”
“我爸也是農(nóng)村的,你不也嫁給他了?至于飲食,他吃飯不挑剔,凡是我愛吃的,他都喜歡?!?/p>
李淑嫻被女兒戧得說不出話來,“好吧,我不反對你們,但你年齡還小,起碼得過幾年再考慮結婚的事。他要愿意,就等你幾年吧。”同樣的話,李淑嫻也對楊順說了,還特地講了崔美靜患有心臟病不能生育的事。楊順眼睛都沒眨,“只要她不變心,等她多久都沒關系。她的病我早知道,我不在乎,如果她以后想要孩子,我們可以抱養(yǎng)一個?!?/p>
“你究竟喜歡我女兒什么?”李淑嫻這句話問得意味深長。
“我喜歡她單純,如今像她這樣的姑娘太少了。”楊順回答得滴水不漏。
“但愿你是真心喜歡她。”
“放心,我會用時間證明給您看?!?/p>
楊順與崔美靜戀愛兩年后,正式結婚。那年,崔美靜二十一歲,楊順三十歲。崔美靜有個哥哥,留洋海外,父母身邊只有她一個孩子。熱鬧風光的婚禮結束后,那些曾經(jīng)看不起楊順的同事,紛紛掉轉頭,與他套近乎。他呢,并未因自己仕途順暢就得意忘形,仍舊一副農(nóng)家子弟的謙遜模樣。他在單位的口碑愈好了,不少人在崔副市長面前為他美言,夸他懂事。加之能力和學歷都能擺到桌面,很快就像拔節(jié)的竹子往上升。先是副科,接著正科,年紀輕輕,已經(jīng)是有力的副局人選。楊順沒有忘記自己對李淑嫻許下的承諾,他與妻子相敬如賓,美中不足的是每次房事都小心謹慎,唯恐妻子受孕。然而,意想不到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崔美靜懷孕了。
李淑嫻疾言厲色,興師問罪。楊順自知有愧,啞口無言。最后,還是崔美靜為他解圍,原來是她搞的鬼,她在避孕工具上做了手腳,因為她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她認為,沒有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沒有孩子的家庭也是不完整的。她咨詢過醫(yī)生,像她這種情況,只要謹遵醫(yī)囑,也是可以懷孕的。既然懷了,李淑嫻無話可說。她正好到了退休年紀,便以守護女兒為己任。她把崔美靜從新婚愛巢接回娘家,楊順也跟著搬到岳丈家,一家人圍著崔美靜和她腹中的胎兒。穿衣住行,飲食營養(yǎng),隨時討教婦產(chǎn)醫(yī)院的王大夫,王大夫是有名的婦科醫(yī)生。崔美靜早早歇了病假,專心迎接小生命到來。
就這樣被一家人頂在頭上,含在嘴里,捧在懷中的崔美靜,孕期七個多月時,還是出現(xiàn)了早產(chǎn)癥狀。恰逢楊順公差在外,崔副市長公務繁忙,驚慌失措的李淑嫻手忙腳亂把女兒送進醫(yī)院,王醫(yī)生親臨產(chǎn)房接生。羊水破了,崔美靜體弱,王醫(yī)生果斷實施剖腹手術。李淑嫻在手術通知單上簽字時,幾次拿不穩(wěn)手中的筆,右胳膊篩糠似的打戰(zhàn)。一旁的小護士幫著扶穩(wěn)她的手腕,她才勉強簽上自己名字。護士安慰她,放心,孩子不會有事。小護士怎知李淑嫻擔心的并不僅僅是孩子,女兒情況特殊,萬一有什么差池,就是一尸兩命。她簡直不敢往下聯(lián)想。等候在手術室門外的李淑嫻不停地上廁所,出來進去好幾趟,幾近虛脫。小護士納悶,李阿姨,沒見您喝水,怎么總上廁所?李淑嫻苦笑,心知自己是被嚇的。難怪人害怕的時候會尿褲子,她總算深刻體會到了。
萬幸有驚無險,崔美靜剖腹產(chǎn)下一女。崔副市長專程到醫(yī)院看望外孫女,院長得知消息,親自到病房探望,還送來一束盛開的百合。遠在外地的楊順心急如焚,踏上歸途。因是早產(chǎn),孩子剛出生就被送進特護室,母嬰隔離。虛弱的崔美靜醒過來嚷著要見女兒,李淑嫻責怪道,孩子是早產(chǎn),像只小貓,才三斤重。王醫(yī)生說了,起碼要在保溫箱待一個星期,你安心養(yǎng)好身體,過兩天再去看孩子。初為人母的崔美靜內(nèi)心焦急,想早點看到女兒,無奈麻藥過后,傷口疼痛難忍,只得聽從母親,躺在病房休息。
崔美靜讓父親給孩子起名字,父親接連起了幾個,她都不滿意。父親說:“算了,算了,名字讓她爸爸起吧,你這么挑三揀四,我可不管了。”崔美靜說:“好吧,她,她爸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孩子名字就讓他起吧?!贝廾漓o說到“她爸爸”三個字時,露出羞赧之態(tài)。這陌生而新鮮的稱呼就像一把氣味辛香的青蔥,她當然無比喜愛,可是,她還不太適應。楊順是“她爸爸”,她就是“她媽媽”。她由衷地笑了,有個自己的孩子真好。想想吧,這世上有個與你血肉相連的小生命。她是你的女兒,你是她的媽媽,你們都是彼此的唯一。她望著母親,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她知道,自己有多愛女兒,母親就有多愛她。傷口隱隱作痛,可是,她想,再多的痛都是值得的。
李淑嫻看著女兒幸福的姿態(tài),無比欣慰。這一刻,她對命運充滿感激。自從女兒三歲時忽然暈倒,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她心臟有個狹小裂縫,與正常孩子不一樣。從此,她就背上心理負擔,比別的母親多了幾重憂思。女兒是她心頭的疙瘩,這塊疙瘩磨著她的心臟,硌著她的胸腔。她為了這塊疙瘩吃了許多苦,擔了許多驚,受了許多怕。這么多年,她用看不見的手努力撫摸,按摩這塊疙瘩,希望能把它捋平。如今它真得如她所愿,日漸式微,漸趨光滑。
--然而,命運這叵測的家伙從不肯放過她,它就像躲藏在陰影里的一條狗,總在她暗松一口氣時,猛地竄出來,不是咬她一口,就是嚇她一跳。
第二天一早,李淑嫻就被王醫(yī)生叫去,告之早產(chǎn)兒出現(xiàn)黃疸癥狀。本院是婦產(chǎn)醫(yī)院,以婦科為主,兒科方面較弱。李淑嫻急道,那還商量什么,快轉院吧。她委托王醫(yī)生照顧女兒,千叮嚀萬囑咐不可把孩子病情透露給崔美靜。她自己則跟著小外孫女轉到市立醫(yī)院兒科病房。
早產(chǎn)嬰兒患病理性黃疸,醫(yī)生疑心是新生兒溶血,需測血型。抽血化驗后,嬰兒眼睛與生殖器被一塊黑布蒙住,裸身放進一個透明箱子,四周亮著幾根燈管,進行光療。隔一會兒,護士又在嬰兒拳頭大的小腦袋上扎針輸液。看著這個比一只水壺大不了多少的嬰孩受此折磨,李淑嫻眼淚撲簌簌落下,不祥的感覺涌上心頭。
李淑嫻找醫(yī)生詢問孩子情況,兒科醫(yī)生不認識李淑嫻。李淑嫻心急火燎,沒來得及給丈夫打電話,醫(yī)生尚不知道她是堂堂市長夫人。
醫(yī)生問李淑嫻:“你是孩子什么人?”
“我是孩子姥姥。”
“驗過血型后,排除了新生兒溶血癥。”
李淑嫻試探地問:“孩子沒什么大礙吧?”
醫(yī)生搖頭:“恰恰相反,情況非常不妙,先天營養(yǎng)不良,又是早產(chǎn)兒,免疫力低?!?/p>
李淑嫻不解:“怎么會營養(yǎng)不良呢?她媽媽孕期飲食挺好?!?/p>
“孕婦體質(zhì)弱,就會影響胎兒發(fā)育,這和飲食沒關系?!贬t(yī)生撓了撓頭皮,繼續(xù)說,“治療期間我們一般會征求家長意見,尤其是新生兒,早產(chǎn)兒。有些話不該說,但不得不說,家長有權知道實情。孩子病情嚴重,需要激素治療,或能保住性命,但會留下后遺癥?!?/p>
李淑嫻驚問:“什么后遺癥?”
醫(yī)生說:“神經(jīng)系統(tǒng)受到一定程度破壞,可能出現(xiàn)腦損傷?!?/p>
“有多嚴重?”
“這個難說,生命個體是有差異的,也許會有奇跡呢?!?/p>
“奇跡?就是說孩子可能沒事?”李淑嫻脫口問道。
醫(yī)生看了她一眼:“你相信奇跡嗎?”
李淑嫻不由后退兩步,囁嚅道:“那該怎么辦?怎么辦?”
醫(yī)生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這問題不是問我,而是問你,問孩子父母,你們自己商量怎么辦?該說的,我都說了。不過,你放心,孩子既然送到我這兒,我就會盡全力醫(yī)治?!贬t(yī)生說完,丟下李淑嫻出去了。李淑嫻急忙喊道:“站住,站住?!贬t(yī)生回頭,略顯不耐煩,“還有什么事?”李淑嫻盯著醫(yī)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如果這是你的孩子,你會怎么辦?治,還是不治?”醫(yī)生生氣了,雙目瞪圓,怒道:“你這人怎么說話呢?不可理喻?!闭f罷,拂袖而去。
李淑嫻感到很無助。醫(yī)院門口有公用電話,她撥打丈夫辦公室電話,響了N聲沒人接。其實她也知道,即便打通電話,又能怎么樣?丈夫也只能干著急,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或許對她另眼相看,剛才對她發(fā)脾氣的大夫沒準向她賠禮道歉??赡怯衷鯓??孩子就能平安無事嗎?她回到嬰兒病房,看著透明箱子里,蒙著黑布條,一動不動的小嬰兒,眼淚再度涌出。如果把實情告訴女兒,女兒一定不顧一切也要留下這個孩子。這是她拼著性命生下的,她才不管有什么后遺癥。腦損傷也好,身體殘缺也罷,她都會接受。
可是--,李淑嫻接受不了。此刻,她擔心的不是這個嬰兒,而是自己的女兒。如果孩子保不住,體弱多病的女兒肯定受不住這樣的打擊。孩子僥幸保住性命,也會留下可怕的后遺癥。醫(yī)生說得隱晦,她聽得明白。神經(jīng)系統(tǒng)受到破壞,可能導致肢體殘疾。腦損傷,毫無疑問,阻礙智力發(fā)育。攤上這樣一個孩子,女兒這輩子怎么辦?豈不是終生泡在苦水里?就在昨天,她還沾沾自喜以為,心頭的疙瘩消解了,就像冰山融化了。原來都是假象,她高興得太早了。這塊疙瘩不僅沒有消弭,反而更突起了。她上輩子造了什么孽,要承受這樣的磨折。很快,她就意識到,她所承受的一切磨折都可能延續(xù)到女兒身上,而且變本加厲,比她承受的還要多,還要嚴重。太可怕了,她不能讓女兒后半生守著一個病孩子傻孩子。還有楊順,他會怎么想?她對他缺乏信任,他會安心陪伴女兒守著一個殘缺的孩子度過一生嗎?
左思右想,李淑嫻腦殼都想疼了,任何一種可能都讓她后背發(fā)麻。她再度被嚇得一趟一趟往廁所跑?;蛟S是冥冥中的天意,在廁所,她無意中聽到有人說,樓上婦產(chǎn)科病房有對夫婦預備把剛出生的雙胞胎女嬰送人。她急切地從廁所沖出來,打問詳情。對方告訴她,有這心思得趁早,產(chǎn)科醫(yī)生護士早就通知各自關系戶了,只怕有人捷足先登。李淑嫻沒聽明白,什么關系戶?原來意欲抱養(yǎng)孩子的夫妻和婦產(chǎn)科暗中串通,一旦有出生后父母不要的棄兒,他們會及時得到消息,前來領養(yǎng)。李淑嫻聽后,褲子都沒來得及系,半截紅褲帶耷拉在腰下,一路小跑朝樓上的產(chǎn)科病房跑。五十多歲的李淑嫻為了自己的女兒,跑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3
李淑嫻找到那對夫婦時,女人正躺在病床上,面朝墻壁。男人沒精打采坐在床邊。李淑嫻說明來意,男人迅速回頭瞟了一眼妻子,欲言又止。
“我能看看孩子嗎?”李淑嫻問。
“孩子還在產(chǎn)房,說是過了觀察期才送回來?!?/p>
“請你們放心,我絕不會虧待孩子?!崩钍鐙贡WC。
男人起身,朝李淑嫻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跟自己出去。
病房外,男人對李淑嫻說:“實在對不住,你來晚了,剛才當著我老婆,不好明說?!?/p>
李淑嫻緊張地問:“孩子已經(jīng)被人領走了?”
“有對警察夫婦,結婚幾年不生孩子,我答應給他們了。人家兩口子是雙職工,經(jīng)濟條件好,娃兒跟著他們不受罪?!?/p>
“你放心,我家條件也不錯,孩子跟著我們更不會受罪。聽說是雙胞胎,難道兩個都有人要了?”
“另一個……”男人含糊其辭。
“另一個怎么了?”李淑嫻催問。
“……不瞞你說,另一個有點毛病,孩子媽不知道這事,這也是我剛才不能說的原因。自打從產(chǎn)房出來,她就一眼也沒瞧過孩子,說是瞧見了就舍不得送人了。既然打定主意給人,我也不想讓她知道,知道了只會鬧心?!?/p>
“有什么毛???”李淑嫻心里一沉。
“右眼旁邊有塊胎記,這么大,把整只眼睛都蓋住了。”男人用手比畫了一下,“剛才有個老太太帶著媳婦想收養(yǎng)孩子,看了后,不肯要,走了。你要不嫌棄,就收養(yǎng)這個,我一分錢也不要?!?/p>
李淑嫻不甘心地追問:“那個沒毛病的孩子已經(jīng)被抱走了?”
“還沒,過會兒就來。他們答應給三百塊錢,我不是賣孩子,這是人家主動給的營養(yǎng)費?!?/p>
“三百塊太少了,我給你一千,你把孩子給我?!崩钍鐙沽⒖陶f。
男人怔住了,大約沒料到李淑嫻肯出一千塊錢,這可是一筆大數(shù)目。他懊惱地說:“可,可我已經(jīng)答應人家了,馬上就來抱孩子?!?/p>
“另一個孩子你準備怎么辦?”
“正發(fā)愁呢,那么大塊胎記,誰不嫌棄呢,恐怕沒人要?!?/p>
“她們是一對雙胞胎,哪有讓雙胞胎分開的道理,有人想要,那就兩個都要?!?/p>
“喲,還成買一送一了。不行,不行,不是你們生的,你們不心疼,硬塞出去,回頭只留一個,把有毛病的扔在大街,我們又不知道,那怎么辦?我就算沒能力養(yǎng)她,也不能舍棄她的性命吧?!?/p>
李淑嫻微胖的身子輕輕晃了一下,男人想法挺多,到底是親生的,一下就把外人心思摸準了。她的確這么想,要兩個留一個。
兩個護士各自抱著一個嬰兒走過來,“我家孩子?!蹦腥藴愡^去。李淑嫻也湊過去,她伸手想掀開嬰兒襁褓看一眼,護士擋開她的手,“走廊有風,小心孩子著涼,她們每個才三斤多?!?/p>
“這么小,和早產(chǎn)兒差不多?!崩钍鐙光袢恍膭印?/p>
“雙胞胎體重偏低。”護士解釋。
護士把孩子送進病房,李淑嫻果斷地拽住男人手臂,“倆孩子我都要,每個孩子給你一千塊,如果嫌少,再給你加?!?/p>
男人受驚般的,胳膊陡地縮回去。然而,臉上卻閃過抑制不住的喜悅。兩千元,兩千元對他來說,堪稱巨款。他的神情沒逃過李淑嫻的眼睛。
男人搓著雙手,“警察夫婦怎么打發(fā),說好十點鐘過來抱孩子。”
李淑嫻知道事不宜遲,趁熱打鐵,“這樣吧,我再加五百,總共給你兩千五。他們來了,你就說,你不舍得送人了。這事兒不能強求,他們能把你怎么樣?”
李淑嫻伸手從褲兜掏錢,數(shù)出五百塊錢,“我身上只裝著這么多,你且收下,我回去取錢?!?/p>
男人結結巴巴,“你,你做什么的?這么闊氣?”
“你放心,孩子跟了我,我就是她們的奶奶,她們會過得很、非常好。”李淑嫻即興撒謊,她不想讓男人對自己了解太多。
“你兒媳婦不能生養(yǎng)?”
“嗯,尋醫(yī)問藥好幾年了,懷不上?!?/p>
“你一下要兩個,他們樂意嗎?”
“當然樂意,多好的機會,我們一家都喜歡孩子。”
“那我等你消息,你快點來,我怕應付不了。我明明答應人家了,他們是警察,咱惹不起?!?/p>
李淑嫻頓了一下,“不如這樣,你現(xiàn)在就抱著孩子跟我去銀行取錢,這樣你放心,我也放心?!?/p>
“好,回頭我就給老婆辦出院手續(xù),她是順產(chǎn),早點出院沒關系。”男人下了決心。
“雙胞胎還是順產(chǎn),不易啊,孩子一定很健康?!崩钍鐙拐Z氣羨慕。
“你放心,這是第四胎,前面生過三個,哪個都是活蹦亂跳的?!?/p>
原來如此,怪不得送人。李淑嫻胸腔里的心怦怦直跳,她覺得這孩子是老天爺送上門的,正好三斤多,分量像早產(chǎn)兒,和她外孫女差不多。至于另一個長胎記的,沒事兒,她會為她尋條出路,絕不會像這男人說的,扔到大街上。
李淑嫻跟著男人進了病房,男人俯身在妻子耳邊說了幾句話。女人無力地擺擺手,意思是讓他去。李淑嫻對著女人后背說:“你放心,孩子不會受苦?!?/p>
冥冥中,兩個嬰孩也許知道自己要離開母親,忽然哭聲大作,比賽一般,扯著嗓子啼哭起來。女人聽到哭聲,把頭蒙在被子里,肩膀一聳一聳,顯然也哭了。母女仨各哭各的,男人眼睛也紅紅的。病房里還有另外幾名產(chǎn)婦,她們剛做了母親,感同身受,全都默不作聲。
男人抱著一個,李淑嫻抱著另一個,一前一后,離開病房。他們剛出病房,身后就傳來女人的哭嚎聲。她放開嗓子,號啕大哭,直哭得另外幾名產(chǎn)婦陪著抹眼淚。
醫(yī)院門口停著幾輛三輪車,專門接病人出院。李淑嫻和男人上了一輛三輪車,路邊經(jīng)過一間書店,李淑嫻讓三輪車停下。男人不解:“這是你家書店?”李淑嫻說:“我家就在附近,你在這兒等我?!崩钍鐙购湍腥吮е⒆幼哌M書店,她掏出幾張零鈔給店員,“麻煩幫我挑幾本照顧嬰幼兒的書,我一會兒來取?!钡陠T高興地接過錢。李淑嫻指著男人說:“幫我找把椅子行不行?讓他抱著孩子在這兒等我。”店員熱情地搬出椅子,兩個包得嚴實的嬰兒并排放在柜臺上,男人坐在旁邊,小心看護。
李淑嫻回家后,先給出租車公司打電話要一輛車。那個年代,大街上出租車很少,有限的一些停在賓館酒店攬客。打完電話,她便去銀行取錢,取錢后趕到書店。一路上,提心吊膽,擔心出狀況。鄉(xiāng)下男人狡黠得很,會不會抱著孩子拿著五百元定金跑了?跑了對他有什么好處?他既然拿定主意把孩子送人,上哪兒找她這么大方的買主。她不斷催促司機開快點,開快點。司機沒好氣地說,這是汽車不是飛機,再快就得飛起來了。書店終于到了,隔著門窗,李淑嫻瞭見里面的男人也在伸著脖子向外張望,懸著的一顆心才落了地。
男人責備她等的時間太長,李淑嫻謊稱銀行出故障,繞了遠路才取到錢。走出書店,李淑嫻把兩千元錢塞到男人手里,男人眼睛亮閃閃的,李淑嫻很清楚這筆錢對他的吸引力。是啊,還有比這更好的結果嗎?這筆錢足以回鄉(xiāng)下蓋一棟寬敞闊氣的宅院。
臨別時,男人掀開襁褓看孩子,他的目光在那個有斑的嬰兒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澳惚WC倆孩子一樣對待?你不會嫌棄這個長胎記的吧?”接著,他又自言自語,“許是我多心,有錢人家不差于多養(yǎng)一個孩子吧?!?/p>
“就是嘛,你放心,我保證,她們都會健健康康長大?!崩钍鐙贡軐嵕吞摗?/p>
男人擔心李淑嫻一個人抱不了兩個嬰兒,提出送她回家。李淑嫻緊張地瞥了他一眼,揣測他有意還是無意?她當然不能讓他知道自家住址。“沒關系,沒關系,外面有車等著呢?!蹦腥藫踉谒媲?,“等一下,我給孩子唱首歌?!闭f罷就自顧開始唱,“我想有個家,一個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時候,我會想到它……”他的歌聲越來越高,旁若無人,書店零星幾個顧客紛紛湊過來。李淑嫻暗暗叫苦,生怕碰到熟人。她耐心等他唱了幾句,不由分說,抱起孩子離開。
隔著車窗回頭看,男人還站在路邊翹首相望。不知他唱的什么歌?挺好聽。李淑嫻有些鼻酸,她低頭看著兩個熟睡的嬰兒,輕輕嘆了口氣。
4
李淑嫻麻利地給兩個嬰兒換了尿布,早在女兒懷孕之初,她就準備好了厚厚一摞尿布,現(xiàn)在終于派上用場。她把倆小人并排放在床中間,四周用枕頭圍了一圈。安置妥當,她便出了門。出了門仍舊不放心,返回家,找了一把清掃床鋪的小笤帚放在枕邊。青城有個習俗,笤帚能給新生嬰兒做伴。
李淑嫻馬不停蹄趕回兒童醫(yī)院,她的小外孫仍舊裸著身子,一動不動躺在透明玻璃箱接受治療。護士見她回來,埋怨道:“你可回來了,孩子一直沒醒,得想法給她喂點吃的?!崩钍鐙够琶陌锶〕瞿谭?,稀釋到一只小碗。她用小勺撬開孩子嘴巴,小嘴蠕動了兩下,像是吞咽。李淑嫻趕緊多喂幾口,她的心就像漏氣的皮球,孩子小嘴動一下,她的心就跟著收縮一下。
李淑嫻偷偷給護士塞了兩張鈔票,稱家里有要緊事,下午來不了,拜托護士幫忙照應。護士起先推脫,見李淑嫻真心給,忸忸怩怩收下了。
“孩子媽呢?”收了錢的護士態(tài)度殷勤。
“在家呢。”
護士環(huán)顧四周沒人,推心置腹地說:“說句不中聽的,她媽媽要還能生,這個就別治了,只怕白花錢,留不住?!?/p>
“要是不能生呢?”
“不能生,不能生就碰碰運氣吧?!弊o士遲疑地說。
“你的意思是?”
護士吞吞吐吐,“興許,興許能活下來,興許沒事。”
“活下來會不會有后遺癥?”
“這,我可不敢打保票。不過,類似這樣的我見多了,一開始都舍不得,結果攤個病孩子,大人孩子一起受罪?!?/p>
護士的話讓李淑嫻吃了一顆定心丸,事情已然這樣,她決定破釜沉舟,按計劃進行。臨走,她不忘把孩子手腕戴的寫有母親床位和姓名的標簽取下,先前脫下的嬰兒服和睡袋也一并帶走。
從市立醫(yī)院出來,李淑嫻趕到婦產(chǎn)醫(yī)院。崔美靜撒嬌問母親去哪里了?一上午見不著人。李淑嫻謊稱自己牙疼,她假裝呲著嘴,捂著腮幫子說,一陣一陣疼,剛回家歇了一會兒。崔美靜說楊順坐的火車晚上六點半就到了,他回來就能分擔母親辛苦。李淑嫻心不在焉,神思恍惚。崔美靜連聲問:“你怎么了?”李淑嫻托著腮幫說:“這次牙疼特別厲害,吃了藥也不管用,我得去輸液。你想吃什么,媽去買點。”崔美靜說:“王醫(yī)生說現(xiàn)在不能吃東西,我一點也不餓,就想去看孩子?!崩钍鐙拐溃骸肮怨蕴芍?,你身子比不得別人壯實,月子里可不敢著涼?!睆牟》砍鰜恚钍鐙谷フ彝踽t(yī)生,半道轉了身。她拿不準和王醫(yī)生說什么,是啊,說什么?王醫(yī)生問起孩子病情,她要怎么回答?楊順晚上回來,他回來肯定要去嬰兒房看孩子。她要趕在女婿回來之前,把一切安排得天衣無縫。
李淑嫻再一次回家,房間和她離開時沒什么兩樣。兩個嬰兒仍在熟睡,保持著子宮里的姿勢。她替她們換了尿布,有一個排便了,墨綠色胎便。她們比她的小外孫晚一天來到這個世界。
李淑嫻端詳兩個嬰兒的臉,如果不是一個長了胎記,這倆孩子倒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額頭、眼睛、鼻子、嘴巴、下頜,一模一樣。可惜那個長胎記的了,咖啡色斑塊幾乎把整只右眼都遮住了。據(jù)說,古時有個著名丑女鐘無鹽,臉上就長著塊黑斑。李淑嫻姐姐也長著一塊這樣的斑,不在臉上,在大腿上。小時候,她嘲笑姐姐,說你這塊斑若是長在臉上可就好玩了。姐姐捂著臉尖叫,長在臉上我就去尋死。是啊,這可憐的孩子,怎么偏偏就長在臉上了呢?
李淑嫻沖了半碗奶粉,用小勺輪流喂她們。她們和她的小外孫一樣,嘴巴太小,塞不進奶嘴。小勺剛觸到唇邊,她們的小嘴就迫不及待吮吸。她嫉妒地看著她們,與兒科病房的小外孫相比,她們多么健壯,多么活泛。老天爺為什么這樣不公?為什么別人家不要的孩子,都比她的外孫女健康?這是為什么?
她顧不得怨天尤人,打起精神,給臉孔白凈的嬰兒換上小外孫出生時的嬰兒服,手腕套上標有崔美靜床號姓名的標簽。她憐憫地望了一眼旁邊長胎記的,她不清楚她倆誰是姐姐誰是妹妹。臨別時,她們的父親只顧唱歌,竟把最重要的消息忘記告訴她了。其實,就算告訴她也沒有意義,她們馬上就要分離了,孰大孰小都不重要。她們在一個子宮相依相偎十個月,現(xiàn)在要分開了。這一分,可能就是一生一世。就在她抱著孩子出門的時候,房間里躺著的另一個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啼哭,像從夢中驚醒了,像是知道與她須臾不離的姐妹從此天涯陌路。懷里的這個也有感應,緊跟著也哭了一聲,兩個小家伙隔著一道門相互回應。李淑嫻受了感染,心酸地掉了幾滴淚。
李淑嫻把孩子抱到婦產(chǎn)醫(yī)院,正好王醫(yī)生不在,她暗自松了一口氣。護士打問孩子病情,李淑嫻將早已想好的話說了一遍,她用漫不經(jīng)心地口吻說:“兒科大夫說是膽紅素偏高,不是黃疸。只輸了半瓶營養(yǎng)液,你看,現(xiàn)在不黃了。醫(yī)生讓趕緊送回來,多和母親接觸,早喂母乳,增強免疫力?!弊o士聽了也很高興,歡喜地把孩子抱回保溫箱。
李淑嫻去病房看女兒,女兒情緒極好,再次鬧著要看孩子。李淑嫻說:“你不是說她爸爸晚上就回來嘛,等他回來,你們一起去看,讓小家伙同時看到爸爸和媽媽。”
“她長得漂亮嗎?”崔美靜問。
“現(xiàn)在哪能看出來,才一點點大?!?/p>
“你檢查過了沒有?她全身上下沒什么缺陷吧?”
李淑嫻白了女兒一眼,“都是當媽媽的人了,還這么不會說話,好好的孩子,怎么就有缺陷了?”
“我擔心嘛,我夢到她臉上有很大一塊斑,把我嚇醒了?!?/p>
“什么時候夢到的?”李淑嫻吃了一驚。
“就在剛才?!?/p>
“別怕,產(chǎn)后體虛,容易做噩夢?!?/p>
李淑嫻給女兒調(diào)了一杯紅糖水,服侍她喝下。崔美靜忽然問:“媽,你不牙疼了?”
李淑嫻掩飾道:“好點了,你一提,我又想起來了,我在門診開了青霉素,準備輸液呢?!?/p>
崔美靜催她,“那你快去,我這里沒事?!?/p>
李淑嫻借機離開病房,乘坐三輪車再次趕回家,床上的孩子不知是不是覺得孤單,正“嚶嚶”啼哭。李淑嫻疲憊地為她更換尿布,整理襁褓。她得趕緊把這個孩子抱走,以免丈夫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
這一天,對李淑嫻來說,是她漫長人生中最為疲累的一天。不只是體力的奔波,忙碌,更有腦力的煎熬,損耗。她的兩條腿像灌了鉛,每走一步都沉滯,緩重。腦子昏昏沉沉,牙齦隱隱作痛,她的牙疼真得發(fā)作了。她早就想好這個孩子的去處,暫時寄養(yǎng)到郊外,忙過這陣,再把孩子送到外地福利院。
李淑嫻再次給賓館打電話叫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把她拉到郊區(qū)白河村,白河村有她認識的一個婦人。多年前下鄉(xiāng)調(diào)研,她在這戶人家住過兩天,關系談不上親近。兩年前,這家女主人尋上門,求她幫忙給部隊退伍的兒子找工作。她不想攬麻煩,但婦人給她帶的一樣東西打動了她,一對手工繡制的橘色枕套。枕套上繡的并蒂蓮花實在好看,栩栩如生。正趕上女兒結婚,她一下就喜歡上了。除了枕套,還有兩只裝滿蕎麥皮的枕芯。對方說,是精心挑選,洗凈曬干的蕎麥殼。蕎麥殼清涼敗火,做枕頭再好不過了。李淑嫻透過兩只枕頭看到她的心意,也窺出她的聰慧。這婦人是個寡婦,無依無靠,只有一兒一女。人心都是肉長的,李淑嫻不是嫌貧愛富的勢利人,她答應幫忙,親自找人疏通關系,把她兒子安排進消防隊。
白河村是個僻靜村莊,一條狹窄的鄉(xiāng)村公路連接大路,村口流淌著一條細弱的河流。她要找的人家就在村口,一座四四方方的小院。院門大開,女主人在院內(nèi)收拾曬了一天的豆莢??吹嚼钍鐙贡е鴤€嬰兒上門,她掩飾不住滿臉驚訝。李淑嫻說,自己女兒剛生了孩子,還在醫(yī)院。婦人疑惑地問這孩子是誰?李淑嫻顯得很生氣,快別提了,真是氣死人。有個同病房的外地產(chǎn)婦,這孩子是超生的,想要兒子,結果生了女兒。女兒便罷了,只是臉上有點毛病。這女人和她丈夫一聲不響,把孩子丟到病房溜走了,還留下一張紙條,說這孩子托付給我了。
李淑嫻打開襁褓,嬰兒小臉露出來。婦人看到嬰兒臉上的胎記嚇了一跳,連聲說,“造孽呀,真是造孽?!?/p>
“可不是嘛,我把孩子抱到這里是想拜托你照顧幾天,我這陣光顧忙著女兒和外孫,顧不了這個小家伙?!?/p>
“您真是好心人,要是換了別人,肯定不會管?!眿D人恭維李淑嫻。
“都怪我當時和她多聊了幾句,不曾想,她就把這個包袱甩給我了?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把孩子送到你這里,還有一個原因。我女兒心腸軟,我擔心這孩子在她眼前多放幾天,她再給孩子喂幾次奶,肯定就舍不得了。我也不是不想留這孩子,跟小外孫做個伴,不也挺好嘛??晌遗畠荷眢w不好,有病,一個孩子就夠她受弄了,哪有精力再管顧另一個?!?/p>
“是啊,不會生的才留別人孩子呢,咱自己會生,可不要留。留下也是麻煩,你看這孩子的臉。哎喲,作孽啊?!?/p>
“要不是臉上有毛病,親生父母不會丟下不管,自然有人排著隊想要。其實,這孩子臉上的胎記倒不怕,科學越來越發(fā)達,興許長大了,就能醫(yī)治了?!?/p>
婦人聽了這話,身子本能地朝后仰了一下,“喲,我兒子閨女都結婚了,他們都有自己的孩子……”
李淑嫻知道她誤會了,連忙說:“你別多心,我不是把包袱往你身上扔,我這幾天是馬踩著車,分身無術。女兒剖腹產(chǎn),外孫女早產(chǎn),在保溫箱暖著。光照顧他們就夠我受累了,實在沒精力掇弄這個。你先幫著照管幾天,等女兒出了院,回了家,安頓好了,我就把孩子接走,給她尋個好出路?!?/p>
“放心好了,這節(jié)骨眼兒能想到我,說明沒把我當外人?!?/p>
李淑嫻掏出一卷錢給她,說是給孩子的奶粉錢。婦人死活不要,“你對我們家的恩還不知怎么報,別說貼幾袋奶粉,就是貼金貼銀都是應該的?!?/p>
李淑嫻知她說得是掏心話,便不再勉強。她留下孩子離開白河村,返回途中,心里松快了許多。暮色將至,她抬腕看表,楊順乘坐的火車快到了。這一天,這一天真是要命的一天。司機問她去哪里?她說,回市里。司機說,回市里哪里?她適才輕松的心再度吊起來。她想起市立醫(yī)院兒科病房的外孫女,那個奄奄一息的小東西,她該拿她怎么辦?難道再找人家寄養(yǎng)嗎?那可是個病孩子,離了醫(yī)院,恐怕一刻也活不了了,她的心重新墜入無邊的黑暗。
5
護士一見李淑嫻就緊張地交代:“孩子下午抽搐,吐白沫?!?/p>
“什么原因造成的?”李淑嫻冷靜地問。
“要不你問問醫(yī)生?”護士語氣閃爍。
“你知道情況嗎?”
“初步判斷是病理性黃疸導致腦細胞功能紊亂。我聽醫(yī)生說,孩子心臟也有問題。”護士邊說邊搖頭,“要是不想放棄治療,明天做個心臟超聲圖?!?/p>
“她真是多災多難?!崩钍鐙剐耐床灰?。
“剛才想喂她幾滴葡萄糖水,她嘴巴一動不動,一點反應都沒有,怕是……”護士看了李淑嫻一眼。
“她也是一條命啊……”李淑嫻喃喃自語。
“我本來下班了,就是專門等你呢?!?/p>
“那你快走,給你添麻煩了?!崩钍鐙辜泵φf。
“那,那我走了。”
“你走吧,你走吧?!崩钍鐙勾叽偎?/p>
護士走了,李淑嫻望著玻璃箱里的嬰兒不知所措。她環(huán)顧病房,才發(fā)現(xiàn)多了一個新生兒,正在輸液。照看孩子的是個年輕人,沒精打采。李淑嫻走過去問:“男孩還是女孩,出生幾天了?”
“男孩,昨天生的?!?/p>
“什么???”
“總是吐奶?!?/p>
“這是你的孩子?”
“嗯?!蹦贻p人點點頭。
“查出病因了?”
“嗯?!?/p>
“什么?。俊?/p>
年輕人沉默不答。
病房門開了,進來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婦人,滿頭卷發(fā),神情沮喪。她對年輕人說:“你回去吧,這兒交給媽就行了?!?/p>
年輕人還在目不轉睛盯著孩子。
老婦人推了兒子一把,慍怒地說:“一個大男人,和個娘們一樣,拿不起,放不下,像什么話?”
年輕人眼睛紅紅的,像是哭了?!跋腴_點,這都是命。”老婦人撩起衣袖擦了一下眼睛。年輕人這才起身,頭也不回走了。
“這是您孫子吧,什么?。俊崩钍鐙箿愡^去。
老婦人不太友好地瞥了一眼李淑嫻,“治不好的病。”
“治不好?那怎么辦?”
“不治唄,還能怎么辦。”
一個小護士端著器械盤進來,老婦人招呼,“在這兒。”護士走過去拔下嬰兒的輸液針頭,把輸液器具收走了。
護士出去了,老婦人把孩子包進被子,包得很仔細。李淑嫻站在一旁呆呆看著。
“你家孩子是什么???”老婦人頭也不抬。
“一樣,治不好的病?!崩钍鐙拐f。
許是同病相憐,老婦人抬起頭看了一眼李淑嫻,嘆氣道:“你也是孩子奶奶?”
李淑嫻怔了一下,點點頭。
“造孽呀。”
“你這是要把孩子送到哪兒?”
“還能送到哪兒?命不該來這個世界,從哪里來,回哪里去?!?/p>
李淑嫻明白了,她是要把孩子丟掉。可是,怎么丟?往哪兒丟?她問:“總得有個去處吧?!?/p>
老婦人說:“有人專做這事,只要給五塊錢,人家就幫忙處理了?!?/p>
“怎,怎么處理?”李淑嫻結結巴巴。
“找地兒埋了,雖是小人兒,也是入土為安好。”
李淑嫻回頭看了一眼玻璃箱里一動不動的嬰兒,老婦人似乎窺穿她的心思,“治不好就甭治,白扔錢,大人孩子都受罪?!?/p>
“要是花錢能治好,花多少錢也行,怕的是花了錢也治不好,還落下毛病。”李淑嫻說。
“我一輩子沒做虧心事,要飯的討到門上,我也沒讓他們空過手。老天爺不公平,這么欺負我?!崩蠇D人聲音哽咽。
李淑嫻轉而安慰她,“這都是命?!?/p>
老婦人忽然捂臉大哭,“以前聽說過生孩子沒屁眼,誰曾想我的孫子就攤上了,我實在想不通啊?!?/p>
李淑嫻明白了,“那是先天性無肛,做手術可以再造肛門?!?/p>
老婦人指著孩子,哭著說,“這么小的孩子,做手術能成嗎?做不好怎么辦?長大了怎么辦?人活著,就得活得像個人樣。活不成人樣,還不如不要到這世上遭罪?!?/p>
老婦人起身抱著孩子欲走,李淑嫻攔住,“你,你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
老婦人掃了一眼玻璃箱里的孩子,旋即明白了李淑嫻的意思。她把自己孩子放下,主動幫助李淑嫻給孩子穿衣服,裹被子。李淑嫻把鼻子貼到嬰兒鼻間,嗅了嗅,“好像沒氣息了?!?/p>
“這么小,早產(chǎn)兒?”
“是,醫(yī)生說,就算留得住命,腦子也壞了。”
“那更不能留,咱們老了,腿一蹬,眼一閉走了,孩子父母跟著受一輩子罪。”
老婦人每一句話都說到李淑嫻心坎上,她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她意識到,原來她一直在等這么一個人,等一個人幫她戳破心理障礙,等一個人替她說出心里話。她們這對同病相憐的半百婦人因為有了一個伴,方才覺得自己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人。
李淑嫻默默地對女兒道歉,美靜,原諒媽媽,你要恨就恨我吧,要怨就怨我吧,媽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這個孩子好。人活著,不僅僅是活著那么簡單,還要活得有尊嚴,有質(zhì)量。然而,另一個聲音尖銳地斥責她,你這是為自己開脫,你這壞心腸的女人。她辯解,我不是,我不是為自己,我是為他們好,為了所有人好。那個聲音冷笑,別冠冕堂皇了,你為了他們,其實就是為了自己。你不想女兒受苦,就是想讓自己舒坦。不是嗎?你敢說不是嗎?我是,就算我是,那又怎么樣?我有更好的選擇嗎?你教給我一個辦法?她虛弱反駁。那個聲音消失了,那個聲音被她打敗了,打跑了,她知道自己贏了。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要戰(zhàn)勝自己,她的動作立刻變得堅定而有力氣了。
李淑嫻抱著孩子跟隨老婦人一前一后出了病房,出了醫(yī)院大門。拐彎暗影里,站著一男一女,像夫妻。男人迎上前,婦人扭頭朝李淑嫻撇了一下,示意道,她家孩子也不行了。男人點點頭,二人分別把兩個嬰兒抱過去。女的問,錢呢?李淑嫻掏出十塊錢給了他們。兩人拿了錢,轉身抱著孩子疾走。忽然,一聲微弱的啼哭傳來,像小貓的叫聲,又像一扇門被推開時的吱啞聲,迅捷而逝。李淑嫻和老婦人慌亂地對視一眼,老婦人說,我家孩子不是這樣的哭聲。李淑嫻緊接著說,我家孩子氣息都沒了。老婦人似乎惱了,從兜里摸出五塊錢還給李淑嫻。李淑嫻推開她的手,意思是不用客氣。老婦人就像換了個人,口氣陡然凌厲起來,這錢不能省,你拿著。李淑嫻嚇了一跳,趕緊接過錢。兩人關系轉瞬微妙了,不再是適才的惺惺相惜,倒像一對仇敵,彼此憎惡,誰也不愿再看對方一眼。
李淑嫻辦理了出院手續(xù),結清費用。她沒有再回新生兒病房,如果可能的話,這輩子她都不想踏入這里。
楊順下了火車,直奔婦產(chǎn)醫(yī)院。崔美靜見到丈夫,迫不及待讓他帶著自己去看孩子。在早產(chǎn)嬰兒監(jiān)護室,崔美靜和楊順目不轉睛盯著保溫箱里的女兒,楊順攬緊妻子肩膀,崔美靜幸福地靠在丈夫肩頭。
“她好小啊,沒想到她這么小。”崔美靜說。
“她是早產(chǎn)兒嘛,當然小了,才三斤多?!睏铐樥f。
“你看她,雖然這么小,卻有鼻子,有眼睛,有嘴巴,真神奇。”
“每個孩子都是這樣,我們也曾經(jīng)是這樣?!?/p>
“我真想抱抱她?!?/p>
“現(xiàn)在不行,以后有的是機會抱?!?/p>
“好了,你們出去吧,這是嬰兒監(jiān)護室,家屬不能多待。”護士在一旁打斷他們的話。
“母嬰應該多接觸?!睏铐槧庌q。
“她是早產(chǎn)兒嘛,不用急,再等幾天就送到母親身邊了?!弊o士笑著說。
兩人戀戀不舍從嬰兒室出來,崔美靜問丈夫:“你說給她起什么名字好?”
楊順說:“我想了一路,干脆就叫楊陌好不好?陌的本意是指小路,女兒就是連接你我之間的一條小路?!?/p>
崔美靜說:“好,楊陌,陌兒,小陌兒,果然好聽。”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p>
“很美的意境?!?/p>
“是啊,字面意義和視覺效果都很好。”
兩人談得興致勃勃,李淑嫻推門進來。她看上去憔悴疲憊,沒精打采。楊順起身說:“媽,辛苦你了?!?/p>
崔美靜關切地問:“媽,牙疼怎么樣了?”
李淑嫻說:“好些了,你們?nèi)タ春⒆恿???/p>
崔美靜興奮地點點頭,“看了,她真可愛,真漂亮。只是我的奶水沒下來,一點反應也沒有,怎么辦?”
楊順在一旁安慰她,“不要緊,沒有奶水也沒關系,我們買最好的奶粉喂她?!?/p>
“一定買最好的,最貴的?!?/p>
“好,好,好,買最好的,最貴的。”
“現(xiàn)在就去買。”崔美靜撒嬌。
“明天吧,商店關門了?!崩钍鐙箘褡瑁皽蕚涞哪谭圻€沒吃呢。”
“沒有關,你聽,街上還放著音樂呢?!?/p>
李淑嫻凝神細聽,果然有隱約的歌曲傳來。她覺得這歌的旋律很熟悉,似乎哪里聽過。哦,她想起來了,這首歌正是那個鄉(xiāng)下男人唱的,是他唱給兩個女兒的歌。她的眼睛蒙上一層霧,有淚涌上來。今天這是怎么了?動不動就想哭。
“媽,你怎么了?”崔美靜問。
“這歌真好聽,這是什么歌?”李淑嫻擦了擦眼睛,“剛才風迷眼了?!?/p>
“我想有個家,現(xiàn)在最流行的歌。”崔美靜歡快地唱起來,“我想有個家,一個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時候,我會想到它……”
“別唱了,媽累了,想安靜會兒?!?/p>
窗外,萬家燈火,夜色闌珊。
這天夜里,楊順留在病房陪伺妻子,李淑嫻從病房出來,走到嬰兒監(jiān)護室,隔著玻璃看了一眼保溫箱里的孩子,--她的外孫女。從此,這就是她的親外孫。她默默注視著這個小小嬰孩,她將會在她慈愛的目光下長大。她在心里說,我一定會好好愛你,就像愛我的親外孫。不,你就是我的親外孫。
這個年逾五旬的女人,年齡上還屬于生機勃勃的后中年,一向精神抖擻,從不服老。然而,這天之后,這個夜晚之后,她一下子衰老了。頭發(fā)白了一半,皺紋添了幾道。她名副其實邁入老年,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老婦人。
小岸,女,山西陽泉人,七零后寫作者。作品散見于各類文學期刊,并多次被選刊轉載及收入年選。已出版小說集《桌上的咖啡已冷》、《溫城之戀》、《夢里見洛神》《十二度愛》,散文集《水和岸》,長篇小說《在藍色的天空跳舞》。曾獲趙樹理文學獎、魯彥周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