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艾萍
光榮軍屬
傅艾萍
一
一個冬日的下午,村口的槐樹下,站著一個老人,他看上去很老,大概和我爺爺差不多,一條滿是灰塵的白毛巾朝前系在頭上。瘦削駝背的肩上,背著一個輔蓋卷,穿一件寬大的黑色中山裝。左手提著一個老式樣的灰色旅行袋,右手拄著一根光滑的木棍,一身的疲憊,像是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他抬頭看著槐樹的枝枝杈杈,然后又看了看村子。
我走了過去。老人看了看我:“你是……誰家的孩子?”他好像很累,說話有點底氣不足。
我恭敬地說:“爺爺!我是寶山家的兒子,我爺爺叫牛蛋。我送你回家吧。”
老人吃驚地看著我說:“哦!牛蛋的孫子。別送了,我到家了……到家了……”
說話間,來了很多人,小孩子大都不認(rèn)識他,提馬扎拿坐墊的老人們都圍了過來:“這不是凹妞嗎?你可回來了,這出去多少年了?”
我立馬到家問爺爺:“爺爺你認(rèn)識一個叫凹妞的爺爺嗎?”
爺爺撥弄著水煙袋驚喜道;“凹妞我會不認(rèn)識?他和我是一茬人,等晚上我給你講講他的事?,F(xiàn)在你寫作業(yè),我拾掇點東西去看看他。”
二
說你凹妞爺,就不得不說他的娘:你凹妞爺他娘是地道的大家小姐,新中國成立前縣城南心街左右兩側(cè)都是她家的地盤,經(jīng)營多種生意,當(dāng)鋪、酒店、綢緞莊、車馬店、藥鋪、染房。當(dāng)時有一句話——南心街主趙大千,家有鋪面百十間,九十九頃良土地,還有十畝是果園。說的就是你凹妞爺他姥姥家。
你凹妞爺她娘上過私塾,當(dāng)過先生,沒纏過腳,人長得標(biāo)致,是十足的新派青年女學(xué)生。自從嫁給你凹妞爺他爹,就再沒出去過。
你凹妞爺他家從前也是地主,雖說沒有趙家聲勢大,可也用長短工。凹妞爺他爹也是個讀書人,后來他爺爺帶著你太爺爺,一起參加了八路。你太爺爺在一次戰(zhàn)斗中負(fù)了傷,被安置回家。至于后來你凹妞爺他爹,直到今天都不知他的下落。
我們小時候常去他家,凹妞他娘有一個專門學(xué)習(xí)的屋子,里面有好多書,教凹妞學(xué)習(xí)也是在這個地方。
我們這些窮人家的孩子,若是想學(xué),她也會教。孩子多的時候,她就用一塊小木板,掛在墻上教我們認(rèn)字。我們這一茬人沾凹妞的光,學(xué)了不少東西。
自從咱家大門外掛上“光榮軍屬”的小牌子后,凹妞他娘每次路過咱家,都會站在那牌子下面出神地看上一會兒,有時看著看著就會落下眼淚。
我記得有一次在她學(xué)習(xí)的屋子,見到一個“光榮軍屬”的木牌,與咱家的不太一樣,后來就再也沒見過。
你凹妞爺他娘死后,你凹妞爺就做起了喪事。幾十年前誰家辦喪事都會請人挖坑、抬重、扛大頭、寫挽聯(lián)。你凹妞爺書看的多,他對這些都懂。
挖坑是有講究的:一看風(fēng)水、二看祖墳的脈向、三看深淺。
有一年,一家長子年齡大了,扛不了大頭,你凹妞爺主動代替??复箢^也就是長子臉朝前,背著手把棺槨從正堂抬出門外。不能抬偏了,不能說重,嘴里得哭著數(shù)落說:爹娘要走穩(wěn)了,兒子背著你走等等孝言敬語,若是誰家兒子說得不好,會遭鄰里人的議論:“這家兒子不孝,送爹娘最后一程也不多說點安慰的話,真不孝,急著讓老人歸天呢。”其實誰家兒子也不想讓爹娘早走,只是有人會說,有人當(dāng)著人說不太好。
就這樣,你凹妞爺經(jīng)常被辦喪事的人家請去。
還有一次是大冬天,他辦完喪事準(zhǔn)備回家,發(fā)現(xiàn)路邊躺著一個流浪的老者,身體已被凍僵。他把老者背回家,不到一天。那老人就咽了氣。你凹妞爺是披麻戴孝、背柳幡、摔瓦罐、抬重、扛大頭把老者埋在了自家農(nóng)田里,上墳的節(jié)日也沒落下一次。不過,沒有幾個人知道你凹妞爺為什么會去干那種事。他心里有事,是個有事的人。是個有追求的人!
三
凹妞爺回來后,把那三間土墻小灰瓦房,找匠人翻蓋了一下屋頂,從此,徹底結(jié)束了在異鄉(xiāng)的生活。
我沒事的時候,常陪爺爺去看凹妞爺。每逢這時,我就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兩個老人談話。有時也會拿作業(yè)跑到凹妞爺?shù)男∥堇锶ァ0兼敽芟矚g看我寫作業(yè),每當(dāng)此時,他也會拿起一本發(fā)黃的厚厚的書在一旁看。
有時他會停下來,看著我發(fā)呆,自言自語地說:“當(dāng)年我娘也是這樣陪我學(xué)習(xí)的。只可惜沒見過……”。我想,凹妞爺說沒見過,可能是他爹爹。
我和爺爺一有空余時間就會跑去凹妞爺?shù)男⊥廖?,我就愛與凹妞爺在一起。
有時爺爺會笑對著凹妞爺說:“我們家倒像是給你養(yǎng)了個孫子。”
“凹妞爺!這幾年你在外面也幫人抬重嗎?”
“不抬,我在外面這幾年專門收購廢品,有時也會到垃圾場撿廢品。城里住的地方窄小,不用的東西會立馬扔掉。有要錢的,有不要錢的。有時也會幫人拉點貨。有時候累了,就幫人家伺候癱在床上的老人。碰到有錢有地位的人家,還時常給點小費。比在家種地掙錢?!?/p>
“爺爺你要那么多錢干嗎?”
“我要錢給孫子們,還要留一些我娘讓我交的費用…”
“你有孫子嗎?”
“有,有好多呢,他們都住在很遠的地方。”
當(dāng)我問他為什么要攢錢時,為什么有那么多孫子,你娘要你交什么費用。他不說話,眼睛盯著他那老舊的紅木箱子,好像里面有很多秘密。一會兒,我聽到他唉聲嘆氣。打那以后,他的話就少了許多。
我到家把凹妞爺說的話告訴爺爺,刨根問底要知道是為什么。
我爺爺告訴我:“他說他有好多孫子,其實那都是他在外面這幾年資助和領(lǐng)養(yǎng)的孤兒。他回來許是真干不動了。每次我與他談話,他總是說:我還有好多事沒有辦完,好多孩子等著我去幫助呢。還有我爹爹的下落?!?/p>
聽爺爺講著凹妞爺?shù)墓适拢夷X海里就會翻開第一次遇見他的身影:一條滿是灰塵的白毛巾,一件老舊的中山裝,左手提著一個舊式的旅行袋,右手握一根木棍,彎曲的身體,黝黑皺褶的臉,低沉無力的語氣。
四
我往凹妞爺爺?shù)男⊥廖菖艿酶诹?。我喜歡與凹妞爺在一起看月亮,我喜歡與凹妞爺看星星,喜歡與凹妞爺在太陽下看書,更喜歡聽凹妞爺給我講各種故事。
有我在,凹妞爺就不孤單寂寞。要是我三兩天不去,他會彎著腰來我家問明原因。
記得有一次,我在他那小屋寫作業(yè)。他癡癡地看著我,小聲說道:“你晚上能陪我蹬著腳睡一次嗎?”
我噘著嘴假裝不情愿地?fù)u搖頭說:“你一個人不敢睡?”
凹妞爺失望地說:“敢睡,只是怕第二天睡沉了沒人叫我一聲。”
“你又不上學(xué),睡沉了也沒關(guān)系?!?/p>
回到家我把凹妞爺說的話告訴了我爺爺,我爺爺說:“去吧,去和你凹妞爺?shù)拍_吧。他晚上能給你講很多故事,在他哪兒能填飽你的肚子。”我看見爺爺眼里噙著淚,好像有很多要說的話沒告訴我。
自打那次,我每每吃過晚飯,就背著書包來到凹妞爺?shù)男⊥廖?。我寫作業(yè),他看書。
有一天晚上寫完作業(yè)。他小心地問我:“我想讓你學(xué)打算盤,你學(xué)不學(xué)?”
我想算盤早不時興了,那東西好學(xué)嗎?我猶豫了一會兒說:“學(xué)吧,我聽你的?!?/p>
凹妞爺聽我說愿意學(xué)算盤,臉上立馬蕩起了微笑。他彎著腰從墻上摘下算盤,嫻熟地擺了一下,算盤的珠子齊刷刷已排列整齊。他從加法開始,讓我學(xué)三遍九:一加一、二加二、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然后學(xué)習(xí)規(guī)法:去時除,回來乘??傊阃炅耍惚P上必須是123456789。
凹妞爺?shù)难劬Ω覔軇又樽拥氖?,時不時地會說,手指頭用錯了,打算盤要把心靜下,什么雜事都不要想。
那天晚上,凹妞爺還讓我猜了一個謎語: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因何鎮(zhèn)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shù)不同。
我不學(xué)習(xí)了,凹妞爺也不看書了。我們就我躺在床上,蹬著腳,凹妞爺就開給我講故事,《水滸》《三國》《春秋》等等,直到我睡下。
算盤學(xué)會了,凹妞爺又讓我學(xué)習(xí)寫毛筆字。我第一次寫是凹妞爺用他那滿是老繭的手,握著我的手寫下第一個字:愛,然后是:忠、誠、仁。
就這四個字我練了差不多一年,每天晚上都是寫作業(yè)、練字、聽故事。
五
春天來了,凹妞爺用他那顫抖的雙手,很細心地給我扎了個燕子模樣的風(fēng)箏。凹妞爺約了爺爺帶著我到田間看春。這時節(jié)小草已從地面探出了嫩嫩的綠芽,路兩邊的垂柳也有了點點綠意;田間一塊塊油菜和麥苗黃綠相間,像一張圍棋盤子。紅紅的山桃花和明黃的連翹也開在對面的小山丘。
凹妞爺對我爺爺說:“我想來看看娘,順帶也給那不知名的老人上個早墳?!?/p>
我在墳地的油菜田里放風(fēng)箏。凹妞爺蹲在他娘的墳前嘟囔著只有他知道的話。我爺爺也蹲在那兒幫襯著燒紙錢,壓黃紙。
這之后的七八天里,凹妞爺時不時地盯著那個老舊的紅木箱子發(fā)呆。
一天清晨,我起了床,叫了幾聲凹妞爺,他不搭腔,我走近一看,凹妞爺爺已在睡夢中去了。
我哭著到家對爺爺說:“凹妞爺沒了,他走了?!?/p>
爺爺讓我爹給凹妞爺買了一套整齊的壽衣?lián)Q上。爺爺囑咐我爹:“你凹妞叔的后事你要辦得妥妥帖帖,讓他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上路?!?/p>
我和爺爺打開那個老舊的紅木箱子,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個紅錦緞包裹,解開了大吃一驚:里面有一個寫有“光榮軍屬”的小木牌,還有很多來往信件,另外一個小包裹里有一封信和建國時的人民幣。
我打開那封信,里面寫著:親愛的,我去了一個不能告訴你的地方,請相信我的追求和理想。再就是按月給我存錢。我回來會交到應(yīng)交的地方。帶好咱們的孩子,等著我,等著我們新的一天。
我打開另外那沓來往信件和匯款單:某某學(xué)校,某某村莊。
爺爺做主,讓凹妞爺?shù)撵`柩在家過了頭七再出喪。
爹爹也請了響器班、搭了舞臺鬧喪,全紙扎:大馬、大人、仙鶴、棺槨照、書桌等等。
出喪那天由爹爹扛大頭、摔瓦罐、扛柳番,我捧著凹妞爺爺?shù)倪z像。棺后跟了一條長長的隊伍,有看熱鬧的,有看摔瓦罐的,來的人都哭了,數(shù)我哭的聲音最大。爺爺一直扶著靈柩送到墳地。
下了葬,人們在議論中散去。我沒有離開,爺爺和爹爹也沒發(fā)現(xiàn)。
我望著那一丘隆起的新土,從腰間抽出了那個寫有“光榮軍屬”的小牌子,插在了凹妞爺爺?shù)膲炃?。我又采了很多還沒謝完的油菜花,一束放在了凹妞爺他娘的墳前,一束放在凹妞爺爺?shù)膲炃?,一束放在了那個流浪漢爺爺?shù)膲炃啊?/p>
這時,田野里很安靜。我仿又看見那個駝背的老人,頭上戴著一條滿是灰塵的白毛巾,站在油菜花田地里望著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