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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童年謠

2017-11-13 17:42中篇小說楊彩艷
廣西文學 2017年1期
關鍵詞:小菜苞谷阿爸

中篇小說·楊彩艷/著

唱歌謠聽故事

苞谷林再蒼翠也比不得歌謠美。我六歲那年和我姐、阿湘站在苞谷林邊沒大沒小地瘋玩,玩累了喉嚨癢癢我就想唱歌。我們這兒被稱為歌謠聚散的地方,打咿呀學語起母親就教我們唱了。我說想唱就唱,馬上引吭高歌,寨子對面的野豬嶺立馬有了回鳴。

“艷妹,你今早又吃野芋?”阿湘問。

“總說我吃芋,哪來那么多野芋?”我白了阿湘一眼。我知道阿湘想唱。我的猜測沒錯,阿湘清清嗓子立馬開唱:

大山大山你別啰唆望我

我不過是你身上虱子一個

縱然我再小顆

終有一天也爬你頭頂

把你踩在腳下

這歌內(nèi)容不美,但阿湘喉嚨拉出來的聲音特臭美,不沙啞不猥瑣,甜潤迷醉。唱畢歌阿湘驕傲地笑了,就像她爸給我們講故事時曾講到過的那種驕傲公主在笑。每每這時我阿姐就把巴掌拍紅表示阿湘的歌唱絕了,而我就恨我阿爸、阿媽生下有那么差勁歌喉的我,又還讓我剛出生天地都還分不清時就跟他們逃亡森林,實在苦。

其實唱歌謠不過是我們童年生活的一部分,我們最喜愛的還有聽大人講故事。

是的,很幼小的時候我和阿湘都不在家。我剛出生的當晚就跟隨阿爸、阿媽趁著夜幕掩護亡命森林。四歲那年弟弟阿成生了,我才和阿爸、阿媽回家。阿湘也是六歲才從外婆家回來。我、我姐阿靚和阿湘時常聚在一起玩,也常在月亮掛在野豬嶺時一起坐在阿湘家的豬圈欄桿上聽阿湘爸講故事。

阿湘家的豬欄大得有點夸張,比她家那破茅草房小不了多少。欄里幾頭瘦豬比老鼠還小。阿湘爸故事講得絕好,一開始都是講很久以前有一只雞媽媽在家煮飯送給在地里干活的小雞,雞媽媽一邊低頭吹火一邊抹汗,黑鬼看見雞媽媽的屁股肥肥的,嘴角就淌絲絲的口水。小雞在地頭種地,陽光很高了但怎么也不見雞媽媽送飯來,小雞餓得不行了才回家來看雞媽媽。回到家發(fā)現(xiàn)窩頭打翻了,雞媽媽不見了,猜想是不是被黑鬼抓去,于是決定出門尋找。路上碰見一根針,小雞對針說:“針啊針,你看見我阿媽嗎?”針說沒看見,知道雞媽媽不見了自愿和小雞一起尋找。走著走著又見到草席,小雞問草席說有沒有看見他阿媽,草席知道后自愿和小雞一起去尋找。走著走著又碰見山羊,小雞問山羊:“山羊啊山羊你看見我阿媽嗎?”山羊說沒看見,也自愿和小雞一起去尋找。走著走著碰見了螃蟹,螃蟹也說沒有看見之后也跟小雞一起去找。最后的兩個是板栗和牛屎,板栗和牛屎很爽快地和小雞他們一起去找雞媽媽。到黑鬼家時,小雞的朋友們和小雞一起布置了一系列圈套等黑鬼回來。黑鬼終于開開心心進門,準備燒火,然后打算把雞媽媽煮了吃晚飯?;饎傸c燃,板栗就爆開,火灰濺起來把黑鬼的眼蒙住。黑鬼去找水洗眼,被螃蟹夾住了手疼得抽手回來。向后走,一坨屎讓黑鬼滑倒摔傷,爬到草席坐下想休息,屁眼正好坐在針頭上,黑鬼嗷嗷嚎叫向門口落荒而逃,山羊在門側用角頂?shù)煤诠砟X漿濺起——黑鬼終于死了,小雞從屋頂?shù)幕\子里把雞媽媽救了。

阿湘爸的長相可愛。他有一張像小雞勤奮勞作的臉,又有像針尖銳的臉,草席寬敞的臉,還有山羊嚴肅的臉,板栗黝黑的臉,牛屎滑頭的臉。憋一口氣后略為伸懶腰,很快又有螃蟹強健的體魄。他講了還要做動作,肢體語言豐富逼真。表情一會是小雞一會是牛糞,一會是草席、針尖或板栗,再過一會十指直直打開一勾一縮,螃蟹六爪全出來了。聽阿湘爸講故事時我們像真見到雞媽媽的屁股肥油油。阿湘爸甚至一腳踢去,把一個大豬圈弄抖,一會跳將起來似真有黑鬼正被小雞的朋友們整住,到黑鬼腦漿濺滿一地時,阿湘爸頭一歪眼珠子一白,我們就知黑鬼已慘死。

總之阿湘爸把我們說得服服帖帖,整天圍著他轉。坐慣了阿湘家的豬圈欄桿,我一回家就感覺冷清,不如在阿湘家的豬圈睡上一覺更有趣。那時阿湘家最熱鬧,熱鬧得我一點不想回家,熱鬧得就像她家的燈泡亮得心暖暖的。因阿湘爸講得形象,我們聽完一遍還想聽二三遍四五遍,怎么都好聽。

這不,苞谷林還在風中搖曳,唱了幾首歌謠后太陽落下野豬嶺。阿湘爸剛喂完豬,我和我姐以及阿湘就整著阿湘爸爬上豬圈坐下來給我們講《小雞救母雞》。阿湘爸皺著眉頭笑笑后就又開講,我們?nèi)牭萌朊?,直到黑鬼慘死了我們才爽快,回味一下又馬上想聽一次。阿湘爸噓唏一下表示不講了。因阿湘爺此時在吆喝他回家。可我們卻非??释乜粗⑾姘?。阿湘爸思索了一下才說,那不理老爺子了,先顧你們這幫抹鼻涕吧,再講一次,但不是講《小雞救母雞》了哦,而是講另外一個。我們思忖了一會,另一個好不好哦?會比小雞救母雞好?看阿湘爸那么自信,那就聽一下,如果不好聽才整他再講《小雞救母雞》。

阿湘爸講一個孤兒長大后遇到好女人的故事,我低頭無精打采地聽。

突然我看見阿湘爸黑洞洞的褲頭里有好多毛毛,我非常好奇,問:“你那怎么有那么多毛?”阿湘爸低頭看后迅速用手把黑洞洞的褲頭鎖緊,順便向我們作解釋:“那是羊毛、羊毛……”

“羊毛怎么在你褲頭里呢?”我不解地問。

阿湘爸分明打斷我的話了,故意岔道:“我講到哪了?”我想可能是阿湘爸去殺黑山羊時偷割了一塊羊肉放在褲頭里了。阿湘爸講故事那么好,他偷羊肉這種事我不會說出去,不然阿湘爸以后就不給我們講《小雞救母雞》了。

“你好像講到一個長著很長很長頭發(fā)的女人了,那女人像是你老婆呵,呵呵,呵呵呵!”我調(diào)皮地回答,我為自己還能說出這種調(diào)皮話而得意。

“哦?我老婆,那不就是阿湘媽嘛。阿湘媽頭發(fā)是長得好看,沒假。但她不是故事,她比故事差遠了。我們不說她,我們只講我們的?!卑⑾姘钟谑抢^續(xù)講。但講來講去我總覺得阿湘爸真的是在講他遇上了阿湘媽的事。于是我瞇眼了,想打瞌睡,不懂還要不要繼續(xù)聽。

是的,阿湘媽個頭很高,有一頭漂亮的長發(fā)。我時時記得阿湘媽每兩天總要燒一盆熱水在她家側門洗頭。她把那盆熱水擱置在一塊廢棄的磨盤上,首先把頭發(fā)淋濕,用一把彎木梳把濕了的頭發(fā)梳得很順,之后輕輕動上兩指,就那么一摳,就將幾粒小小的洗衣粉顆粒如給菜放鹽一樣分撒在頭發(fā)上,然后輕輕搓揉。第一次放洗衣粉時泡沫不多,于是她用兩指再次摳出幾粒洗衣粉,到泡沫很豐富了才用清水洗凈。所以每次阿湘媽洗頭,我們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洗衣粉香。

阿湘媽愛干凈,于是她也愛打理阿湘的頭發(fā),還一邊給阿湘洗頭發(fā)一邊教阿湘唱歌謠,直到好多首歌都被顛來倒去地唱熟,頭發(fā)也洗好了。這時阿湘媽把阿湘的頭發(fā)分成左右兩部分,然后用一小股膠圈綁好??砂⑾嫫饩螅⑾鎷寗傉硗晁桶艳p子散下,說不喜歡阿媽綁成那樣,說她已長大,不再要兩條小辮子,而只要一條大的綁在后面。

每每看到阿湘媽耐心地幫阿湘洗頭發(fā)綁辮子,聽阿湘媽唱歌謠,我就想阿湘和阿湘媽真的也是故事。她們的故事一定吸引阿湘爸了,所以阿湘爸才愿意舍掉小雞斗黑鬼,來講她娘倆。但我錯了,后來的事實證明:阿湘一家人都是故事,大大小小都是,他們家的故事比小雞智斗黑鬼的故事要精彩十倍。

阿湘和小菜

這夜,又一輪月亮歪掛在野豬嶺邊。苞谷林什么顏色沒看清。豬圈很臭,一股股臭氣冒來,更有不少蚊子嗡嗡叫著挨近,挨著挨著就叮。坐在豬圈欄桿上的我們一個個時不時甩手把大小腿拍得噼啪響,但沒一點走下豬圈的意思,因為阿湘在講故事。

想來我和我姐天生是笨蛋。我還懂幾句歌謠,但姐姐什么都不懂,只能跟我被動地聽別人講故事。

我還真沒想到除阿湘爸,阿湘也是個講故事高手。因阿湘爸太忙,阿湘接了阿湘爸的班給我們講故事了。

阿湘比我姐小兩個月,比我大兩歲??伤念^比我姐的大,嘴巴紅紅,眼睛水靈,非常合群,不管大人小孩只要一見就熟,不像我怕生。阿湘真的很會吹,她一直在那里吹,吹什么都行,我們就一直在聽她說,她說什么都好,說什么就是什么。和她在一起,我沒有必要絞盡腦汁地要去說什么話。

“快講吧阿湘姐!你繼續(xù)講小雞找雞媽媽的故事哦!”我催促,啪又給小腿一掌,中了,小腿有點濕滑,那是蚊子的血。

“才不,我不想講小雞斗黑鬼了,這個要我爸才講得好。我講另外的鬼,講我是如何斗黑鬼白鬼。嗯,不過呢,我喜歡在講故事前先唱一段歌謠。你們愛聽就聽,不愛聽拉倒?!卑⑾嬲f著就不管我們愿不愿,立馬拉開歌喉唱:

外婆家那個大黑鬼

虛心把孩子抱翻墻

舅舅月牙里把槍扛

雞鳴三遍哎山岡藍

歌聲悠悠揚揚,我立馬想到了阿湘外婆家那邊是有鬼了,那鬼正偷抱一個小孩翻墻而去,于是阿湘的舅舅們個個扛著槍于月夜里追殺去,這免不了要與黑鬼廝殺成一片呢。

唱完,阿湘大聲說:“我是因爸媽為了躲超生,才被拿著去外婆家躲。嘿嘿外婆家那邊有好多鬼吶,可我一點不怕,我常和小舅舅去打鬼。鬼呢有黑鬼白鬼,多得要命。開始我追小舅舅們?nèi)サ臅r候舅舅們怕我出事不讓去,可我硬要追去,最后習慣了,舅舅也不攔了。嘿嘿,我還幫小舅打了好多野鬼??捎幸淮挝覅s差點被鬼抓到了?!?/p>

阿湘說到這兩手向上一攏頭發(fā),像正被鬼給逮住,嚇得姐姐和我臉色煞白。

最后阿湘說:“好在,我呢一刀下去,黑鬼才躲得遠遠的,可憐兮兮站在遠處喲喲叫著。我一直和黑鬼對視,直到黑鬼不敢看我。好久黑鬼才化作一片黑煙飛走了?!闭f著阿湘用力一巴掌擊在她小腿上,像在打鬼。

“你太厲害了。”我羨慕地說。

“鬼了,蚊子咬!”阿湘說著抹了一掌的血。

我從未懷疑阿湘,可我姐這時卻直通通地說:“我媽說你在瞎吹牛呢!”這可把阿湘惹惱了。

“這是真的啦,你們兩個小糊涂一對大笨蛋,要不信去問我舅,舅舅在我外婆家呢?!卑⑾嫘判氖愕卣f,還白了我們好幾眼,兩手在空中舞,像是在跟黑鬼搏斗。

“我們相信你的啦!”姐姐和我異口同聲說。我們知道也只有這樣以后才能繼續(xù)聽到阿湘的故事。

“我們這邊沒黑鬼,也沒白鬼!”我說,但心里還虛。

“敢有!來一個抓它舌頭煮一個。我爸媽和我爺爺我都不怕,我還怕什么鬼或老病婆!”阿湘說,看似胸有成竹,我心也就定了。

真的想不到八歲的阿湘這么成熟,什么都懂都敢。我和姐姐十分佩服。

說著阿湘又唱了一首歌謠,唱得月亮抖索索。風從苞谷林吹來,從暗夜吹來,我和姐姐一直在聽阿湘講,全是她外婆家那邊的鬼故事。阿湘講的鬼故事和阿湘爸不同。阿湘的鬼故事每個不同,每個鬼都是新的。因她著實在外婆家那邊碰到各種各樣的鬼。

“阿湘那嘴巴真了得,傳得她舅舅好口才了,脾氣也接得舅舅的了?!闭先硕歼@么說。

這樣好呢,跟著阿湘,我們有得故事聽。

小菜是阿湘的弟弟,是阿湘爸媽逃亡到另一個荒無人煙的山谷做野人一年才生下的。我弟也是這樣。不同的是阿湘是被拿著躲在外婆家,而我是被甩在父母背上逃亡森林。

阿湘之后是一女兒胎,名叫小冷。為逃計生,老人會把大的那個孩子留給爺爺奶奶帶。我姐姐就是這種情況。但阿湘不同,阿湘才剛生一年多,她奶奶就去世了,所以她只能去外婆家。

小冷也是跟著她父母逃亡,直到有小菜了才回家。我對阿湘家的那個小冷印象幾乎為零。聽我爸媽說她大我兩個月,臉圓圓,比阿湘美,又聽話,從沒像阿湘亂頂撞大人。

小冷跟父母從森林逃出來一年后,我只模糊記得有一天阿湘家辦了一件喪事,辦得不大,門前門后見掛著一束小紙花。阿湘的爺爺和阿湘的爸媽在屋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哭,我一點聽不清,只聽見三個大人一個接一個地哭說:“這會兒不超了,不超了,不超了哩,嗚嗚?!辈怀裁矗课覜]聽懂。

最后是不懂紙花去哪了,可能是插在小冷的墓地了吧。我從沒見過小冷的墓地,因他們家族的墓地是在鄰寨大為獨屯。死人一定要跟家族里第一個最大最老的同輩葬在同一地方。

不像小冷,小菜我卻記得深。小菜比我弟大三個月,人本來就是壯的那類,所以五歲時他比我弟高了好多,膽子也比我弟大。

我七歲的時候才開始背書包隨姐姐去上學。當時非常緊張,上學前班的我開始很怕生,和姐姐擠坐在一個小凳的二年級座位上。第二天就哭著不想去。我媽為了提起我上學的興趣,專門買了兩尺布縫了兩條褲子,一條給我姐一條給我,剩下的布專門給我縫了個不大不小的書包。我媽說如果不上學就沒新褲子,也沒新書包了。抵不住漂亮新書包的誘惑,再看看穿上新褲子蠻好,第二天又正常上學。 寨子里當時有一所小學,現(xiàn)學校早撤好些年了,它已成為一個美好回憶。但當時這小學的確是我們的快樂之所。

學校開有學前班、一年級二年級(以前有四個年級,為了減輕老師負擔,三年級在我姐那屆取消了,于是我姐不得不去鄉(xiāng)中心小學讀)。全校只一個老師楊金德,老師教學前班讀a o e i uü之后再給一年級早讀課本,教完一年級今天應該學的內(nèi)容并布置作業(yè)后才教二年級。一天下來課程很緊湊。老師講課講得口唇干裂,我們就到大水井那邊抬水來給老師喝。學校簡陋,一共五間教室,一間是老師鋪一個床鋪做臥室,一間放置一堆木柴備冬,第三間裝學前班,第四間裝一年級和二年級。最后的一間在三年級取消之后就一直空著,里面放著不用了的桌椅。

上完下午的課后老師就得花一個多小時趕往他的家——龍洞屯。每周星期五清掃一次學校,周五老師要遲一個小時才得回家。龍洞屯離我們寨子五公里,每天老師早早趕到學校,下午下課后就又趕路回家。那時公路剛開通,還好老師來得是時候,而前些年的那些老師回不了家都是夜宿學校,只有周末才回。

我上一年級時,我弟和小菜他們幾個屁大的孩子專門來窗前偷窺我們上課。因小孩子太頑皮,紙上的a o e i uü字母表一次又一次被扯爛,剛寫上的紙表上午用下午就爛了。我們的師母是專畫蠟花趕街擺賣的,老師最后想到了一個辦法,用畫蠟花的方法畫一張字母表,每天只要拿起來掛著讀,下課后收起,還可裹起,不像紙一樣又碎又容易爛。

小菜和我弟爬到窗口偷窺我們上課時,我看見小菜望黑板上的蠟花字母表眼睛格外亮,炯炯有神。我們每次上課他都爬到窗口瞄。下課后老師拿到另一間教室掛,要不就收起來。如果老師拿到另一間教室,他就會跟著去。如果老師收起,他就眼巴巴地看不到。這時小菜的那雙眼動來動去,我就猜他一定想偷走字母表。

我的猜測沒錯,一天蠟花字母表真不見了。老師就追查,這一查還真是小菜偷走。他怕大人看見,把字母表折疊得好好的,塞進了他家樓上裝苞谷的大籮筐里。于是阿湘爸掄起一雙長臂猛打小菜,邊打邊大罵:“打死你,打死你,讓你跟小冷去野地待著?!敝贝虻眯〔似ü汕嘁粔K紅一塊。阿湘爺這時也邊抹淚邊不懂如何勸架,只好把小菜搶奪過來再打,但手分明下得很輕。

最后是老師見著可憐,把小菜再搶奪到手,把小菜緊緊抱住說不能再打了,如果小菜真喜歡字母表就送他了,叫師母另制作一張!如此事件才算平息。

童年趣事

周末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刻。我們唯一的玩具是黃泥巴。黃泥巴對于石山區(qū)的孩子們來說比黃金還要珍貴,一般都是在非常特殊的地方才能見到,比如大石塊壓著的泥土最容易是黃泥,挖很深的洞洞也偶有黃泥。黃泥在夏天的時候最好,因天氣一直濕潤。所以夏天一到,小孩子就去尋找黃泥巴,把大石塊所壓的地方都找了一遍,然后又找苞谷長得最好的地方深挖。最容易找到黃泥的就是小菜,他的動作非??欤人惆⑾孢€靈活,總讓我們羨慕。

辛辛苦苦找到黃泥巴后大家就開始挖,用手抓得一大坨一大坨,然后樂呵呵地抱著一大坨黃泥排著隊回到操場上做起手藝。

我們女孩子掰得最多的是勺子啊、碗筷啊,還有三腳架,都是家里頭實用的東西。而小男孩掰得最多的是拖拉機和三輪卡車。我弟的手藝自然也沒小菜的好,小菜掰的都是大卡車,有四輪的。他說,我的卡車最大。弟弟很不服小菜,于是把所有黃泥巴都做成了一個大大的卡車,有六個輪子。弟弟小心翼翼把大卡車曬在太陽下,曬得稍干些后,拿給小菜看:“你看,我有一個比你大的六輪卡車,哼……”

小菜目光炯炯地審視著我弟弟的六輪大卡車,準備要實地操作,弟弟不給。小菜央求弟弟說我看一下它行不哦。弟弟愛理不理地摸著自個的六輪大卡車。小菜再積極地說我們看看它開得不得嘛,看它是不是真的很行。

弟弟轉過身去偷偷地試一下。車子沒有走。弟弟拿起來察看一下,再次放在平緩的地面上試,還是不行。小菜看見弟弟的車子走不得,拍手大笑說:“看,你的車不行呢!大也不行。還是我的好,你看?!闭f著將自己的小車放在地面輕輕一推,輪子轉得飛快。

弟弟很是想不通,六輪大卡車怎么就轉不動呢?最后弟弟才懂他讓卡車曬太陽的時候沒有轉動輪軸,泥巴干了的時候把輪軸粘得緊緊,轉不動了。如果硬用上力,車底一定要撬開了。弟弟說:“小菜,我拿錢買你的四輪卡車好嗎?”小菜爽塊地說:“好啊,一百塊錢。”弟弟只好乖乖地到廁所旁邊摘了一百張女貞樹葉子。小菜再用這些錢來買我們的勺子、碗筷和三腳架等。

寒冷的空氣一陣又一陣,在秋天蕭瑟的日子里,對我們小孩子來說,反而是最好玩的時候。我們跑到剛收完苞谷的空地里勤快地收拾苞谷稈碎屑,堆成一座座小山,目的是要取火。堆成一座小山后,一把火燃起高高的火焰,碎屑被燒得噼里啪啦響。

當苞谷碎屑被大伙兒燒完時,大家又再想還有沒有其他辦法取暖。找啊找,我們終于找到了一種維持得非常久的火炭——牛糞。從此大家都在房前房后堆積著一堆堆干牛糞。孩子們最后把牛糞全交公,堆放在空地里成了一座非常高大的小山,用苞谷稈葉在牛糞下面引燃。

牛糞一燃就無法停止,整天冒一股股的煙向天空緩緩而去。白天孩子們吃飽早飯就來烤牛糞火。不經(jīng)意間有誰拿著一把苞谷粒丟到牛糞堆里,一會兒苞谷粒個個爆成米花,于是孩子們就在牛糞火前吃飽了午飯。牛糞火如果再有風吹,燒得更快,煙也隨之大了,這時孩子們得離牛糞火遠些,不然有人要被烤熟。這牛糞火使野豬嶺的上空都是暖暖的氣流。

冬天來了,我們再找不到干燥的牛糞。年底準備過春節(jié)的東西實在太多,每街寨里大人都要買好多東西,各式各樣紅白紫綠黑的塑料袋裝著滿滿的東西。有塑料袋分裝東西太方便了,不像以前買了一簍子東西,回來還要分裝到各個盆碗,占地方又浪費時間。最主要的是塑料袋用過后可直接丟掉,多方便。

買來買去塑料袋越來越多,房前屋后都是花花綠綠的廢棄塑料袋。我們小孩最懂得找東西耍,花花綠綠的塑料袋成了我們最好的玩具。

我們開始大量收集塑料袋,塑料袋顏色越多越好。收集到后我們把各色塑料袋連成一條五六十米的長龍,寨里所有孩子都過來在長龍中間不同的地段插上一根苞谷稈,舞龍起來……長龍在空中飛舞,我們在奔跑中獲取熱量,在熱鬧中度過了又一個寒冷的冬天。

我進入一年級的時候,弟弟和小菜同時背著書包上學前班。我姐姐到三年級時學校沒了這班,因外公在鄉(xiāng)供電所工作,自然姐姐也就進了鄉(xiāng)中心校讀書。而阿湘呢,因靠近阿湘家的阿上家的男孩阿喊正在上龍洞村完小,阿湘爸考慮到經(jīng)濟,還有上龍洞小學的男孩阿喊可以幫阿湘,大家好有個照應,于是阿湘就上龍洞小學三年級。

有一些東西,可以是時間,可以是空間,可以是任何可見可摸的東西,它一直稍稍變化,像一只無形的腳在靠近。這無人可改變得了。

阿湘真是一個早熟的女孩,我姐都上三年級了還不敢走夜路,都要有人陪走。阿湘卻在學前班時已一個女孩子自己睡,這是少有的。在獨立上,在思想上,她都比我們正常孩子快幾十步。這樣的獨立這樣的思想在她的成長中有重要意義,然而我們根本就沒有誰懂那是適合她的條件,或者生活方式的?,F(xiàn)在她離開寨子讀三年級去了,我格外想念她,時時夢見她在講故事。

我讀完一年級的時候,老師看我們整體成績都差,加上種種原因課程也沒按時上完,老師于是安排了一年級和二年級統(tǒng)統(tǒng)再復讀一年。老師牙疼似的嘆惜說,你們這兩屆讀成這樣,我也無能為力。我感覺自己的牙也痛了。后來老師拍拍沉重的腦袋說,看來得用另一種辦法教你們才懂了。

很快,我弟長得比小菜高咯,小菜越長越小,沒以前壯胖了。小菜在學前班時老師教什么都懂,學得快,老師一直看好小菜,這真是個乖巧孩子,頭腦聰穎動作機靈。不過小菜有個弱點,就是不能獨立,與阿湘比真不像同一父母所生。

盡管小菜曾偷過蠟花字母表,但說來好笑,小菜上學前都還吃奶,這事老師曾單獨教育過,事后小菜收斂些,不再在人多的場合追著阿湘媽吃奶了??砂⑾鎷屝奶?,硬拉著長長的奶袋往小菜嘴里塞,弄得小菜很不好意思。

此后一段不短的時間里我沒見到阿湘媽了。其實有那么一段時間我估計把她給忘了。因為她好久沒有在我眼前出現(xiàn),不在我眼前洗頭發(fā),不讓我聞到洗衣粉的香味,我怎么想到她?我也從沒想過要向誰問她去哪里。

但阿湘爺我卻越來越記得。記得有那么一天我姐和我跟阿湘和阿湘爺去打柴。我們?nèi)齻€各捆得一捆柴,阿湘爺也捆得了。阿湘爺那捆柴大得要命,把我們?nèi)齻€孩子的柴捆在一起都沒有他的一半多。阿湘爺啊阿湘爺你身體不錯嘛,扛得那么多哦??晌液孟裣肫鹆耸裁矗瑢?,之前我阿爸帶我來這里要過柴火。我于是很好奇。

“這是你家的林地嗎阿湘爺?”我問。

“是呀!”阿湘爺點點頭。

“什么?這片林地是你家的?”

“是呢!”我不相信自己耳朵,但阿湘爺?shù)幕卮鸷芸隙?。可我和我阿爸的確來過這里,就是這里咯。我阿爸為什么要來這里捆柴?也許我阿爸是偷阿湘家的柴火了,可我把所有的話全堵在了喉嚨。阿湘爸偷羊肉我不說,我阿爸偷柴火我也不說。

阿湘媽回來

時間對小孩子來說一大把一大把,一天對于小孩來說像過著幾十年,但對于大人來說,一年的時間僅像吃一頓飯就過去了。在時間的飛流中,我模糊地記得有那么一件事——我阿媽她們小聲議論說:“阿湘媽回來了!”

我沒聽懂,也沒注意細聽。我在忙著其他事。

隱隱約約中我聽到小菜現(xiàn)在吃得很香,阿湘媽回來之后他不再哭鬧,老師見小菜來上課都笑了。之后的一些我媽她們聊天的話我?guī)缀醪簧闲摹?/p>

難得的一次,我終于看見了阿湘媽來我家借鋤頭。她好像瘦好多,不過我發(fā)現(xiàn)她比以前漂亮多了,臉色變白了,腰也比以前苗條了,聲音輕輕柔柔,連動作也溫柔了許多。我見阿湘媽和以前不一樣,是不是我因久沒見她而陌生了呢?可我從不追究阿湘媽到底那段時間去了哪里,去做哪樣。

我蹦蹦跳跳地抓著一把蒲公英甩來甩去,弄得到處都飄著蒲公英的種子。

我走上我家的臺階,就看見阿湘媽了,她在和我阿媽說話,我清楚地聽到阿湘媽說:“不懂怎么回事,近段時間一直都沒有力氣,手軟軟的,就是沒力氣,也不懂怎么呢。小的還吃奶,老的還要做,每天晚上做好多次,我說,怎么做那么多?我都累死了?!?/p>

我不知道阿湘媽說什么,她干嗎那么累呀?這樣不好呢。我只覺得對于當時的我來說,用的是羨慕的眼睛看著她那白皙的臉蛋,感覺她比以前年輕了好多。

老師到縣里給我們批回來很多書,作業(yè)本也是老師用自行車拉來的。老師真用心啊。我阿爸時不時叫老師到我家做客,席間老師談到了一些關于小菜的事,說小菜這個學期好像變化太快,明顯比我弟弟矮了,不怎么長,好像背還有點駝。我不知道老師說的是什么意思,老師也只是表達他所發(fā)現(xiàn)的一些怪象,那已是五六個月后的事。

偶爾,我聽阿湘家的鄰居阿上媽跟我媽說阿湘家時時在用巫。巫婆已來好幾個,可夜里阿湘媽一直咳嗽,咳得很厲害。偶爾咳到氣喘不來就像要憋死。阿上媽睡在床上都聽得清清楚楚,心都快憋出病來,真想幫阿湘媽卻幫不上。

此后,寨子里相繼說阿湘媽的飯碗和家人分開了。我真不知那意味著什么,也許這是寨里人的習慣,人有病都這樣獨自享用自己的碗筷,且要吃得很干凈,不得添油加醋什么。

一次我偶然路過阿湘家旁邊,見阿湘家的側門掛一條綁著麥稈的紅繩。那肯定是巫婆掛上去的。寨里都說紅繩綁門那是捆綁病人的靈魂,不讓靈魂跑了。紅繩綁木頭則是“祭用”。如綁的是木頭,那么路人不能碰,免得人家祭過的忌諱轉移到你或家人身上。不過阿湘家只是綁靈魂,怕什么呢?又不會有什么。

我也就這會兒看到了阿湘媽,我們又好久沒見面了。她比之前更瘦了。

她站在門前梳頭發(fā),時不時蹲下?lián)煲桓粝碌陌l(fā)絲。這些長長的發(fā)絲很值錢,如果收集得好,有人來收了就可以賣好價錢。阿湘媽已撿得好多發(fā)絲,她把發(fā)絲卷成一團團塞在漏風的墻壁里,墻壁都被頭發(fā)堵得密不透風了。看來下次有人來收頭發(fā),阿湘和小菜又得吃甜糖了,我真羨慕他們啊。

阿湘媽除了頭發(fā)少,也更瘦了。她撈起衣角,我見瘦到只有骨架,兩個拉長的奶頭躲躲藏藏在胸前動來動去。我不是有意的,阿湘媽在我心里是多么的漂亮,但我卻說她瘦得只剩皮包骨。前段我真的看見阿湘媽還是美美的,聽阿上媽說阿湘媽都不想吃飯,可能是她不吃飯了才這樣。

這時我見阿湘爸從屋里走出來,他的臉也有點像阿湘媽的一樣白,人似乎也瘦了不少。這讓我又想起了阿湘爸講的故事,阿湘爸真的講得生動。

我們地方有一個德峨街,因為它周圍的山頭矮矮,看去離天較近,故人們喜歡叫它天街。趕天街始終是寨里的大事,街天一到,大人們都要上街買點小東西,大人們的心癢癢,我們小孩更癢癢。但大人不讓我們上街,總說小孩子上街會被大卡車攆碎。我們玩累玩膩了就不想玩了,這時想到的是阿爸、阿媽該從天街回家了吧。寨里都信那么一個說法,太陽落山時是黑鬼最容易出沒的時候,所以做什么事都應趕在太陽落山前做完。天黑了掃地不要把垃圾丟出門,而留在家里。晚上不能用手指月亮,以免夜里睡覺時月亮彎彎下來把人的耳朵給割了。在地頭干活吃飯不能把飯菜撒落了,否則被雷劈。這些很多我記不清了,但現(xiàn)在我最掛念的是趕了一天街的阿爸、阿媽,他們該回家了,真擔心黑鬼會把他們攔截在路上。

我們玩累了就聚在一起講講自己心里的小煩事。突然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傷沖上心頭,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感覺就像日落下兩小兒在焦慮地等阿爸、阿媽從街上買回餅干糖果的時刻。穿過那一排排杉樹,我還真看見阿湘爸趕街回來了。也只有他最想家,所以早早回。而我的阿爸、阿媽好像不會想家一樣,時時都是最晚才回家。

小菜小腳慢跑過去接他的阿爸,我們也跟著跑去。我們好久沒聽阿湘爸講故事了,不如現(xiàn)在就讓阿湘爸講故事。

我們鬧著要阿湘爸講故事,他笑笑看著我們說讓他先咳嗽幾聲后再慢慢講。他問,你們想聽什么故事呀?我們說想聽《小雞救母雞》。他說你們大了還聽那故事呀,那故事里的小雞都長成大雞了,是沒那故事了。我們說想看你的逗笑動作呢。

阿湘爸看著可憐的我們,于是先咳幾聲后才講:“很久以前,有一只雞媽媽在家煮飯送給在地里干活的小雞。雞媽媽一邊低頭吹火,一邊冒汗,屁股肥油油的,黑鬼看見了口水絲絲地淌下來………”

阿湘爸已講兩遍了,可我們還想聽。阿湘爸說,看太陽都落到野豬嶺那邊去了,大家快回家吧。我們抬頭看一輪如蛋黃般的太陽真的落到野豬嶺了,于是同意回家,因為阿爸阿媽肯定也趕街回來了。

此后,我也記不得是什么時候,總之我們又一次去整阿湘爸講故事,可他就是不講,他說要我們重新找一個講故事高手,他說他已非常累,脖子軟軟,全身骨頭也軟軟。說完又咳個不停,像要把全身的絲絲咳出來完了才會停止,我們感到很失落。

到周末阿湘回來了,我問:“你爸干嗎會累?”

阿湘沒好氣地說:“做爸的不累誰累?”

“可你媽也累。”我說。

“嘖,做媽的不累誰累?”阿湘轉動了水靈靈的眼睛又說,“我比他們更累呢,他們把我丟在外婆家好多年,害得我天天跟黑鬼斗,我比他們累多了?!?/p>

我啞然,不再多說。

小菜的新父母

我期待暑假快快到來,我要跟我阿媽一起去趕天街,因阿媽答應我暑假到了帶我去買花裙。姐姐總比我們放假晚一個星期,我去了正好和姐姐一起回家,真是太好了。

由于心情無比好,我那幾周上課非常認真。

這學期的最后,老師教我們認識了身邊的好多東西。老師一一在黑板上把這些東西寫了出來。還好都是我們認識的,比如辣椒、南瓜、苞谷、野花、麻雀、螞蚱、蟈蟈、煤油燈、石磨啊三腳架啊鍋頭啊,等等。老師還在黑板寫了一串外國國名和那些國家的首都叫我們抄寫。怎么有那么多國家那么多首都呀?抄得好累??衫蠋熣f抄寫得越多手越累以后才越找到吃的,寫字多了手才大,想抓什么都能抓到。為了以后抓到更多好吃的,我們努力地抄啊抄,手抽筋了拉拉幾下又抄。老師還寫了曾跟我們說過的我們的國家叫中國,我們的首都叫北京,老師說北京城里曾住過一個偉大的毛主席。

據(jù)說多年以前,每一天掛在杉樹尖上的喇叭都會時時高唱毛主席呀毛主席,真好聽。為什么叫毛主席呢?因為他姓毛,是我們國家的主席,所以叫毛主席。我們寨子只有姓楊和姓敖的,過去我還一直以為地上的所有人家只有姓楊和姓敖的,但老師在黑板上告訴我們,天下人的姓氏有幾百種,可復雜了,呵呵。

最后一天了,老師正津津有味上課,突聽到一連串鬧心的咳嗽。這一串咳也實在太用力太久,感覺快把內(nèi)臟都咳出來似的。老師也不知怎么回事,便走出門,老師看見小菜在教室門口那里蹲著咳??粗〔四樕兦嘧冏?,老師扶住小菜拍拍后背。這時老師和我們都發(fā)現(xiàn)小菜的背明顯駝了,人也變得又小又瘦。老師讓小菜休息一會,好點后再回家。小菜點點頭后,又面對老師再來一次歡暢的咳,咳完后抱著肚子喘氣,脖子有點撐不住頭。

當天,我就聽說阿湘爺請來了一個保爺。保爺搖搖晃晃進屋一聽“小菜”這名立馬搖頭說:“‘小菜’這名字不好呢。小菜,按本意是人家吃的小炒小菜,越叫小菜越被吃多,越長小個了!”保爺一語中的,以前小菜的確肥肥壯壯,比我弟小成壯實??涩F(xiàn)在比小成大兩個月的他卻小過小成很多,你說他不被人吃嗎?可我們叫慣了,隨口就叫小菜,不過很快就把話收回,因再叫他小菜就像也跟著吃了他一樣,心都跟著痛。最后保爺給小菜取了個名字叫志方,意為志在四方,讓他走得遠遠,見多識廣,志還包括知識啊智力等。此后我們都逼著自己去習慣志方這名,絕不能叫小菜,再叫他就越小,那太對不起他。

改名字還不夠,保爺說現(xiàn)在志方已太瘦小,父母也病得不輕,志方需找一對命非常硬的父母——石頭作后盾。之后阿湘爸和阿湘爺帶著志方去看了一塊在他家茅草房旁不遠的大石頭,商量著給志方認作父母。

這是一塊比人高比人寬的大青石,長滿青苔,被風吹雨淋日曬卻沒一點風化。

阿湘爸指著石頭說:“看好你的父母了,不要讓別人碰它,更不能讓誰砸爛它?!闭f著摸摸志方的小肩膀。

志方看著石頭,石頭也看著志方。志方用手摸,石頭有些涼,他不由退后兩步,又小心趨前再摸,點頭應允了。

阿湘爸很瘦弱,再也喝不了酒?,F(xiàn)在只有阿湘爺才能敬志方新父母。阿湘爺將一碗苞谷酒繞石頭潑灑一圈,再輕輕倒一點下地算是也敬地神爺了以后才喝下一大口。當阿湘爺用酒敬志方新父母的時候,志方在看著大石頭出神。石頭就像我的命,我要活得像石頭一樣硬,他想。這方圓幾百里石山區(qū),把石頭當成父母不是什么新鮮事,還有拜大樹做父母的呢。對此阿湘爸、阿湘爺和志方全都理解,因此當他們敬完酒后祖孫三代三人全骨碌撲通下跪,向大石頭磕三個響頭。

正當爺孫三人在摯誠磕頭時,阿湘從學?;貋砹?,她跟了上來站在石頭旁在用手掩嘴,想笑卻不敢。說不笑,卻從指縫里漏出聲音。笑聲被她阿爸知道了,就揚起一巴掌要打去,但阿湘跑遠了,邊跑邊唱歌:

弟弟有了長青苔的爸媽

阿爸是個大啞巴不講話

阿媽耳聾看去真的很傻

此后送酒送肉又送粑粑

嗚,哇,嗚嗚嗚,哇哇

當天,阿湘家割了家里唯一一只母雞,祭志方的過去。全家大松了一口氣,都覺得志方一定會有一個好身體和好的未來了。

考試完了,假期也就已開始,我在家盼著星期五到來,因星期五是德峨街天,也是姐姐考試完的一天,我就可以和阿媽去買我的裙子了。心里想著這事晚上都睡不著,腦子里總浮現(xiàn)那件我沒見過的裙子會是什么樣。浮著浮著就又浮到阿湘。

阿湘是個非常自信的人,因太自信了,她在她阿媽面前感覺自己是老媽一樣什么都得做主。也正因她阿媽還在世時她太過于不想她阿媽,最后阿媽閉眼走了,才有不斷的思念——這是后來我所看到的她最深刻的傷痛。阿湘為此疼痛寫了一篇很長的兩千字作文,寫給她媽的作文,把許許多多老師感動得流了淚,說阿湘的這哪還是什么作文,分明是作家們的煽情作品。但她阿媽永遠再沒有機會感受到她的這種想念,也永遠不能再愛她了。當然這些是稍后了的事,在我想小花裙時這些都還沒開始,她阿媽當然也還沒有死。

星期五真來到了。我阿媽拉著我和姐姐一起到德峨街選花裙。姐姐之前已買過,所以這次她免了。裙子嘛我看過去好像滿街擺著的都一樣,只要是新的就可以??砂尩皖^選啊選,選了十幾攤都不滿意。一直到太陽快落坡,阿媽才拿著一件小花裙嘻嘻笑著不再松手,說:“是它了?!毙χ讶棺雍衾怖舱衷谖疑砩?,左看右看,右看了再左看,不讓我再脫下。

那是我阿媽第一次給我買裙子,也是我平生第一件花裙。生下我時阿媽曾強撐虛弱寡白的身體抬頭看我,見是個女的,多么傷感。也正因為我,阿爸、阿媽才逃亡森林做野人好些年,所以我以為我阿媽一直記恨我,想不到阿媽還是那么愛女兒。買了裙子,到春節(jié)還可以穿上它和人們上跳坡場熱鬧。有了小花裙,我也不至落后于其他小姑娘。我要盡情穿我的小花裙玩樂。

葬 禮

我穿上小花裙后就不想再脫下。我們高高興興回家。我也想給一直坐在家門口像兩尊木疙瘩樣長吁短嘆的爺爺、奶奶看,讓他們也高興一下。自阿爸、阿媽帶我和弟弟從森林出來后,爺爺、奶奶快八十歲了,一下老了,爺爺眼睛看不見人,奶奶則耳朵背,再大的雷她當誰在樓板跺腳,所以我一直沒有辦法和爺爺、奶奶玩。

我們還沒有走到寨口,突聽到連續(xù)三聲震耳的炮響。我和姐姐被嚇了,瞪大眼你看我我看你。阿媽一臉受驚,預示某種不妙的事已發(fā)生。某些事情真一直在慢慢變化,直到不可收拾。那是我從小第一次聽到的沖天炮,它表達一個生命的逝去,也是向天神報告有人要去報到。

進到寨子,隱約看見阿湘家門前有幾個模糊的人。我內(nèi)心接受了一個事實——阿湘媽離世了。很快,在屯長我阿爸的號令下,來了零零星星的寨人幫工,但是上山砍柴的人多,留下煮飯燒水的卻寥寥無幾。大人們怪怪的,作為小孩的我們看不懂。

這天,阿湘家的家族兄弟們也從外寨趕來了。他們一到就去找竹子,一個兩個的一齊扛竹竿回來,用鐮刀從中間對稱的地方下刀,一刀把竹開成兩半,再由兩半分四片,四片分八條。再把八條不圓不方的竹條削去易碎的那半,最后做成了竹篾條。再把竹篾條和十幾根樹干編搭成一個叫嘎岔的彩色小房立在一片空地。這片空地是阿湘家下面不遠處的地塊,這地平時苞谷長得好,不僅苞谷長得好,豆子、南瓜、笳子都長得特別好。但這會它是空的,之所以空是人們用鐮刀把苞谷豆蔓全砍了,騰出來了。嘎岔的梁上掛著用木雕成的很多大鳥。木鳥輪廓不清,因為那是用黑炭把鳥羽毛和鳥眼描出來的。

阿湘媽的嘎岔是一層,下面分成兩間,這兩間用竹墻隔開。

剩下的就是棺材。阿湘家大家都是知道的,窮,沒備有棺材。阿湘媽死的那天晚上月光明晃晃,阿湘爸依著月光一步一挪喘著氣走向水井方向,最后身影消失在一座又癟又破的土地廟的拐彎處。阿湘爸是去喊畢屯,那里住著阿湘家家族更多的人。阿湘家是怎么來到我們這寨里住下的,又住多久了,我不知道,不知道我爺爺、奶奶知不知道,我沒問過。因為爺爺、奶奶都老了,快八十歲了,每天都只懂得坐在門口像兩尊木疙瘩長吁短嘆,哭哭啼啼埋怨說很多老人都走光了,自己怎么還不能走。

阿湘爸去喊畢屯主要是去要四塊木板做阿湘媽的棺材。

深夜的時候,阿湘爸氣喘吁吁回來,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五個大男人,有一個我曾見過,他來過我們寨子,叫阿英爸,是志方的堂伯。

寨子里死人一般要選個好日子才上山,阿湘媽上山的日子是第四天。阿湘媽是瘦死咳死的,留久不好。

第三天時,客就來了。來客一般是本家嫁出去的女兒。我們的習俗是家里死人了,有親人來做客,親人是得要殺一頭?;蛞活^大豬。殺牛的話面子當然滿當當。然后定寨子里的哪一家暫作為來客的家,來客就在那家煮飯睡覺。送死人上山的那天他們要請所有人來到這家吃飯,吃飯過后就要到寬廣點的地方排隊喝酒,所以來做客的那家親人要帶足夠的人來幫忙,不然招呼不了這頓飯。喝酒的人一般是死人家的兄弟們,他們是來看親人看來客,也想來嘗客人帶來的酒。這頓飯和這次酒非常重要,也是葬禮中最大的一次,不管有多悲痛都不能缺。所以這時死人家的兄弟們都肩挑重任,吃飯時就順便稱來客的牛腿或豬腿去擔當,當是為死人收下,但其實是等于買下。如主家兄弟們疼愛自己來做客的姑姑們,到一個月后為活人們招魂時就要付給姑姑們那買去的豬牛腿本錢。

來人了,有十幾個,是阿湘家的啞巴姑姑。啞巴姑姑回門探看她死去的舅娘。透過那一排排杉樹看去,走在最前面的是啞巴姑爺,啞巴姑爺后面緊跟幾個穿黑色大衣的小客(招呼人吃飯,煮飯煮菜的人),有兩個小客抬一頭用豬籠裝好的大豬,一個小客手牽一頭瘦牛。另兩個小客在奮力吹嗩吶,嗩吶后緊跟一個打鼓和一個打鈸的,打鼓打鈸打得很起勁,整個山谷都響了。家家戶戶聽到鼓鈸響,都出門來看是誰來了。小客們后面緊跟著的就是有顏有色的女客們,啞巴姑姑排在第一個,一腳空一腳實地走得踉蹌。離阿湘家還有幾十米遠,啞巴姑姑就蒙頭蓋臉哭聲四起,但無人聽懂她哭什么。

我阿爸是屯長,沒有其他事情的話我家自然也就是接待來客。我家成了啞巴姑姑做客時臨時的家。他們在我家煮大桶的飯,煮大鍋的霉干菜,霉干菜上面浮著幾片肥肉。

出殯分兩次,一次是從家里把棺木抬出放進那個嘎岔,一次是從嘎岔里把棺木抬去墓地。

啞巴姑姑來的第二天太陽還沒出來,第一次出殯就已開始。

人群嘈雜混亂中我看見有一個像豬槽一樣但比豬槽大幾倍四四方方的東西,由六個人小心翼翼抬著,個個緊張樣,其他幫托著這個東西的人也一起從阿湘家走出。這東西剛一出門,掛在桃樹上的鞭炮就噼里啪啦響。我嚇了一跳,心狠狠撞了胸膛一下。這一定是抬著阿湘媽了。我避開,背對阿湘家,把臉朝向學校,又忍不住略轉頭偷看。

阿湘爸背著一把弓箭和舞著一把生銹大刀在前引路,阿湘的堂哥伯叔和來客們一起抬著棺木走在前面繞嘎岔轉幾圈。啞巴姑爺牽著他們帶來的那頭小牛和那頭豬跟在棺木的后面繞嘎岔轉圈子,豬牛的后面跟上兩個吹嗩吶的小客和一個打鼓一個拍鈸的小客。那鈸太厲害了,它由兩塊銅板對開而成,這兩塊銅板正面相互拍撞,它就“啵?!表?,要是相互擦邊呢它就“嘣嘣”響。那個小客正面打兩下,擦邊拍一下,和著嗩吶變換出不同的旋律。我看小客們拍打這鈸,我的頭自然跟著也啵啵嘣啵啵嘣。跟在鼓鈸后面的是十數(shù)人扛著的白旗幡,再過來是參與出殯的人們。

阿湘的堂伯也牽一頭本家的豬和一頭瘦瘦的小牛,然后也圍著嘎岔轉了一圈又一圈。在他們后面的是一個引魂的老頭,老頭是一個引魂人,哪家有白事都去。他在前面不停地嘟嘟噥噥什么,左手拿一個圓篩箕,里面裝苞谷面面飯,右手持一把瓢羹,一邊念什么經(jīng)一邊用瓢羹舀篩箕里的面面飯向阿湘媽的棺材拋撒去。

我最佩服阿湘了,到這時了她還在水靈靈看著棺木出神。她一定在想:里面躺著的真是我阿媽嗎?不是吧!我看她雙眼一閃一閃想出水,卻沒有成功。

轉完十幾圈后,他們就把豬和小牛牽出嘎岔。經(jīng)引魂人一番復雜的念經(jīng)后,一個人用斧頭柄繞著那頭瘦牛,牽制住牛,另一個人則站在牛的對面,舉高斧頭,向牛的額頭上狠狠地砸下去。牛當場暈頭轉向,癱倒在地。然后那幾個人再用明晃晃的刀向牛的脖子刺進去,一道血光染紅了桶里的生鹽。然后那幾個人再把豬按壓在石頭上,一個用一大盆來接血,一個用一把尖刀向著豬的脖子強行捅去,血就嘩啦啦流了。接血的人一邊接一邊用筷子把血攪勻,不讓血凝固,這明顯地是想要做成一道叫作“活血”的菜。我看著那把尖刀捅進豬的脖子,就像捅進了自己身體一樣,所以就退了回來。之后我知道跟在后面的一兩頭羊啊豬啊和剛才被刀子捅的牛和豬也是同樣的命運。這些被殺的牛和豬全拿到我家來整了哩。

就在這天我家屋里全是血腥味。我聞得頭昏腦漲。最糟糕的是豬牛下水全掛在了炕頭的篩上,不過才一天時間那堆東西發(fā)臭得要命,四周有青色的蒼蠅飛來飛去。

中午,啞巴姑姑從那堆東西里割了一塊牛肝,在燙水里滾了幾下,放在手里往門外跑去。

我很好奇啞巴姑姑拿那么臭的東西去干什么。我追著啞巴姑姑,剛追到阿上家的時候就看見啞巴姑姑把手里的牛肝遞給了阿湘和志方。阿湘接了,看了一下就想丟。這時我聽得清清楚楚,阿上媽走上來跟阿湘說:“阿湘啊你就吃吧,這是你媽媽專程從陰間送來牛肝給你們吃的,她知道你們很餓,想吃肉了。吃完這個,死去的媽媽再也不牽掛你們,活著的你們也才安心地活著,不亂想什么啦?!?/p>

阿湘很艱難地吃了一小口,然后大部分牛肝一直緊攥在手里。我見阿湘嘴巴在嚅動,是想要哼歌的那種。阿湘想唱歌謠了,但我看她在強忍著。而志方駝著背坐在一塊石頭上,將那發(fā)臭的牛肝吃了幾大口。我見志方的肚子一起一伏,像把胃向下那么一倒,就吐出了食物。這天天地一片濕漉,一直下毛毛雨。這樣的天氣,那些豬肉牛肉更臭,無論到哪里都聞到一股濃濃的腐爛味。

過不久就要吃大餐。 我阿媽叫我去把弟弟叫來,我去了可沒見著。當我回來時弟弟就在家里。弟弟鬼里鬼氣的,找的時候不見,不找的時候無聲無息出來,像個黑鬼。

阿媽問弟弟:“你去哪里黑溜啦?”

弟弟說:“喝客人酒去咯!”搖頭晃腦兩手伸起裝著喝醉了要倒下。

喲!我弟弟什么時候也會說笑了哎!我心里想。

媽媽叫我們到爐上去吃肉咯。弟弟小跑過去,怕我把肉搶光。

媽媽說:“這是豬的最好吃的地方啦!”

弟弟抓幾塊肉在手點頭回媽媽的話,然后一口實一口空地嚼。

我還以為是什么好肉,原來是豬舌頭。這肉我上次咬過一口,硬硬的。我試著吃一口,嚼著沒嚼碎,就吐了,難吃。

媽媽驚訝地問怎么了。

我說我吃了就想吐。媽媽知道我從小挑食,比如豬皮啊雞皮啊小兔子肉啊一概不吃。黑暗的房間里全是牛豬的五臟味道,我還吃得下嗎?

媽媽說:“吃不下豬舌頭,那舀飯吃嘛,鍋頭里有湯?!?/p>

我憑著從墻上漏進的光找到一個勺子,開起鍋蓋,一股白煙騰空升起。深深吸了一口,依然是那股濃濃的臭味。

我最后舀了一碗苞谷面面,泡著冷水吃下去。

媽媽叮囑我們說:“你倆就好好在家陪著爺爺、奶奶了,不要出去,外面現(xiàn)在都是喝酒的人,沒小孩子份哦?!?/p>

弟弟大口咬著那盤豬舌,媽媽的話他只當一股無力的風吹過。

我一邊吃著飯,一邊看媽媽出了黑暗的屋子。

三下五除二,我就把飯吃完,其實我也打算去看人家是怎么喝酒的。

我沒跟弟弟說什么就出門。天空還是濕漉,不過雨不下了。學校操場旁空地除了來客擺酒的,就是喝酒的人。喝酒的人不多,擺酒的來客也只啞巴姑姑一家,來喝酒的才二十來個。

這時我見志方緊靠啞巴姑姑的腳坐下,他小小的身影很難讓人發(fā)現(xiàn)。當阿湘爺和阿湘爸引領家族的兄弟們來喝啞巴姑姑的酒時,大家低頭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志方在下面。他們說這孩子太可憐了,光那小身子就同情了,現(xiàn)在又沒有了媽媽。于是他們每人從口袋拿了幾毛錢給志方,可志方不要,他定定坐在那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也不接那些錢,不管那些錢落在了他盤坐著的腿上。他一度在望著對面的那架大山野豬嶺,山頭總有一兩棵樹比其他的樹高,那些樹有的像一只在天空中飛的烏鴉,有的像一只蹲坐的癩蛤蟆,有的像飄落的雪花。他又好像在看山頂?shù)氖^,數(shù)數(shù)有多少塊白白大大的石頭,哪塊石頭在山的哪個部位,有沒有樹給擋住。他又像在發(fā)呆,他想什么呢?志方的眼神一會兒炯炯有神,一會兒黯淡,一會兒興奮,一會兒絕望。他腿上的錢越來越多,他像極了一個要飯的,眼睛眨巴,但就是沒看人們一眼,他的腦子一定游走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啞巴姑姑的酒越來越少了,來喝酒的人也稀少下來。啞巴姑姑看看沒人來喝了,順手把人們給她的錢裝好。

突然阿湘拍了啞巴姑姑一下,啞巴姑姑這才看見阿湘。阿湘指了指志方給啞巴姑姑看。

志方說:“山上的石頭怎么會動呢?姐姐你看,石頭圍著樹在轉圈子。你看,又轉一圈了?!?/p>

啞巴姑姑聽不見志方說什么,也不懂他怎么了。

阿湘說:“你是不是看見你的石頭父母了?”

這時志方好像想到了什么,停了下來,想了好久,像人都停頓了一樣,志方好像看到神了,眼睛眨也不眨。

飯吃完,酒也喝完,第二次出殯了。

之后阿湘爸嗷嗷嗚嗚走在前帶路,六七個人抬著阿湘媽的棺木,一人專負責用一把大刀揮舞著把嘎岔砍倒,然后一把火燒了,讓它跟阿湘媽一起去陰間。阿湘媽被抬出寨時我們寨子沒多少人出門看,人們似有些害怕,除剛才在嘎岔邊看到的之外,寨子的小孩全不見。要不是阿湘和我好,我爸也是屯長在摻和阿湘家的事,我也不會有機會目睹這出殯的過程。抬著阿湘媽去墓地時必得經(jīng)過大水井上面的幾戶人家門前。那幾戶人早上來吃飯時就已知道阿湘媽什么時辰出殯,所以當隊伍經(jīng)過那里時家家大門緊閉。阿湘爸和阿湘的堂伯也很高興這樣,他們就可以悄無聲息地抬著死人去到墓地。

團 圓

大年到了,熱鬧得不行。人們要放一串串鞭炮,滿德峨街都是悠悠的趕集人,老老少少都去,不想去的也因空虛必去不可。不去的話,還有哪樣活路做?。砍跻荒翘觳辉试S做活兒。一年里都忙活,難得大年初一要悠閑著。從被子出來時女的不得梳頭,梳頭了新的一年風會卷走地頭上的農(nóng)作物;男的不得喧嘩,不然新一年雷聲會響不停。吃的一定是除夕夜煮的,且不得用湯水泡飯。這么有意思的年誰不想過呢?何況還要舉行跳坡節(jié),老老少少都去,姑娘們?nèi)テ聢錾险故舅齻兊幕ㄈ躬q如孔雀開屏勾男人多望幾眼;小伙們?nèi)ヌJ笙吹簫筒以勾住姑娘們的眼神。跳坡場說來主要還是給青年男女提供自由戀愛場所。人家談情說愛,我們湊一份熱鬧。沒有我們小孩,就像年夜里沒鞭炮,這是大人們說的。我們都想著要有牛糞燒呢,可這個冬天太濕潤,牛糞燃不起來。垃圾袋早在大年將來臨時被大人們收起來燒掉了,所以我們不上跳坡場玩,要去哪玩?難道要像八十歲的爺爺、奶奶一整天坐在門前長吁短嘆?

這個年,阿爸、阿媽會毫不吝嗇給我們錢用,我得最多的是五毛錢,夠吃一碗粉,還可買四顆糖。

我們一天樂呵呵,可我們熱鬧的時候都沒有志方,因他走不了那么遠的路。也很少有阿湘影子,她總和她爺爺忙家里的活。

每一天當我們從街上買得風車、糖果回到大水井邊時,阿湘都在地頭找野菜。阿湘說她阿爸也吃得講究了,油膩吃不得,炒的吃不得,辣椒啊大蒜之類吃不得。一小鍋菜只見幾顆油星子最合適。阿湘爸叫阿湘去地頭找野菜,阿湘每天都割回一些蒲公英或挖一些蔗耳根。如是,阿湘不得玩也不奇怪了。

熱鬧的新年就是過得快,轉眼就到了元宵。我們叫吃十五。十五有什么好吃呀?有薯呀!

早上我和弟弟跟阿爸去挖薯,今年的薯長得可以。夏天的時候它的苗子很大很長,阿爸沒等藤枯就做標記,現(xiàn)在才好找。如果等藤枯死完了再找它的根就難了。

阿爸每年吃十五都煮薯。煮薯時一般先把薯洗凈再刮去外面那層薄皮,等水開后再放入滾燙的水中,薯熟后再放些香草香菜啊,放大蒜也很好吃。如果用燉豬腳湯來煮薯的話更美味了。

早晨我和弟弟在一旁守著阿爸挖薯。阿爸挖呀挖,那個泥洞深得足夠一個大人站了,但長長的薯還沒有見尾。阿爸翹起高高的一個屁股,整個頭都鉆進泥洞,阿爸的汗水一顆比一顆大,密密麻麻爬滿了他背脊。

突然一聲巨響,天塌了一樣地皮都震完。我們還以為是阿爸挖洞太深塌方了呢。

阿爸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急速把身子從泥洞深處退出。阿爸叫我和弟弟把薯撿到簍子,他先跑了。阿爸也是,怎么留下活給我們倆?

阿爸的后腳剛踏進家門,弟弟的前腳也跟上了。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這個十五還真不容易吃上,我也就不稀罕吃了,我在后面嘀嘀咕咕。我撿了好一會才終于把薯撿完回家。

這回家里只有阿媽了?!鞍秩ツ睦锪??”我問阿媽。

阿媽說:“坐門外的奶奶說阿湘家那邊無緣無故冒了一大股黑煙,爺爺聽見春雷在阿湘家那邊炸響了,你阿爸去看了?!?/p>

“我也去看?!蔽艺f。阿媽拉緊我的衣服喊:“一個小姑娘摻和什么?”

我說:“阿媽,那黑煙是不是阿湘爸放的?他放大鞭炮了!我去看有多大?!?/p>

我躲過阿媽的手跑到學校操場爬上圍墻看。這時我看見阿湘爺背著一個大背簍正出門,像急著要趕路,可被我阿爸牽扯著不給走。我聽到阿湘爺說:“屯長你別拉我了,這大過節(jié)的,不想再麻煩大家?!?/p>

“說什么呢?總得是個人,怎么可以這樣就埋了?”

“這事怎么說?我要是不感覺是個人,就不會放那一炮了。我本來一炮都不想放,可想想總得是個人,總要讓天神知道他要上去,你就別拉我了,這吃十五的大家都討個好年吧?!?/p>

我阿爸拉著不放手,扯著扯著兩人一起倒地。阿湘爺屁股一著地就放聲大哭。阿湘爺像個大孩子兩手拍打兩腿和胡亂地扯地下。當阿湘爺?shù)沟貢r背簍里露出了個人來,我眼尖一看就認出是阿湘爸。阿湘爸怎么就縮小了呢?竟裝不滿一個背簍。阿湘爸眼睛死死閉上,簍子著地時他的頭重重打在旁邊的柱子上,沒有反彈回來,看來身體已冷。

他們爭執(zhí)一會,阿湘爺靜下來了。過一會鄰居阿上爸也走過來,再一會阿龍爸也聚上來,寨上近些的人一個個全聚了來。有的來,有的又走了。

阿爸向著還在哭著的阿湘爺說:“等我一下?!?/p>

阿爸沖進家,一會又匆匆走出。走出時背上背個背簍,里面全是我撿的薯。我想阿爸是打算在阿湘家煮薯吃過十五了。阿爸把一簍子薯放在地上后,急匆匆跑到空地上再放上兩大炮。這時全寨子也就都知道怎么一回事。我阿爸跟阿湘爺說放了這兩炮,大家才對得住阿湘爸,過十五了要按我的意思再拖到明后天吧,讓自家的遠方兄弟們也來看一眼。

“我何嘗不這么想?但他今天走明顯是要去找他的女人過元宵啊?!卑⑾鏍斦f著繼續(xù)坐在地手蒙臉哭。

“那,就這樣吧?!蔽野謵灺晲灇庹f,眼里也積有不少淚水了。

我們家的十五就在阿湘家過。而我家冷冷清清,一種像飛蛾樣的蟲子在燈泡下飛來飛去,地面上的影子更大。爺爺和奶奶依然坐在我家門口,像兩尊玉疙瘩在看小寨變幻,一個看得見,一個聽得見,兩個常互聊補充各自的不足。

阿爸抽空跑回家跟我們說,阿湘爸死前已跟阿湘爺說阿湘媽去的時候他已辦妥當,說他去的時候就不要再弄什么名堂,他到陰間了就和阿湘媽一起吃住,嘎岔不用,棺材不用。阿湘爺什么都不說,阿湘爺也知道阿湘爸不想再拖累家里,家里要想弄什么名堂也弄不起了。阿湘爸出殯時,我頭腦一片迷糊。我想起了阿湘爸的故事,想起他那長相,一張可變形的臉,就像天空可刮風可下雨,可下雪花可打雷,可高興可開心可流淚。還有他的螃蟹爪子、板栗臉、小雞臉,還有那個被我們坐得光溜溜的豬圈欄桿。我想,阿湘爸這一走就永見不到,從此再也沒誰給我們講故事了。

我急了,至少不能讓他就這么輕松走了,他起碼要告知我們誰是這小寨的另一個講故事高手。志方?jīng)]父母他都給找到新父母,為什么就不給我們找個講故事高手?我問問烏黑的天空,天空卻越來越黑。看來天空也不知,天空其實也和大山一樣不會說話。

我小跑起來,跑向阿湘家的豬圈。這時我看見阿湘爸瘦長的身子從阿湘家大門飄了出來,上面蓋一層灰色舊布。下面是一層黑布,兩邊用針縫出兩條空道,兩根小杉木穿過黑布道,兩端各落在四個男人的肩頭。阿湘爸只用四個人抬就出門了。阿湘爸在遠寨的家族兄弟們見不到幾個,我們寨上的人來得也很少。阿湘爸瘦,四個人抬得輕輕地,像肩頭只擔半簍油菜籽,要飛跑都有可能。其實阿湘媽也很瘦,只那時有棺木才要六七個人抬。阿湘爸出門時,寨中寨周桃花梨花李花一下子完全開了,像是為了送他而開的。

可我沒想到我們失去的只是故事,而阿湘失去的是一個爸,之前她已失去了媽。

我現(xiàn)在是想著阿湘爸,可阿湘爸將去的前些時日我們只記得瘋玩,從初一瘋玩到十四,只記得吃米粉啊糖果啊什么的,卻沒想到這十幾天里阿湘爸是怎么熬過來的。不過阿湘爸十五去和阿湘媽團聚,這是叫我也感到欣慰的??上叩媚敲春唵?。相比之后的三年里,我曾見過我爺爺、奶奶的大葬,那才叫隆重,滿坡滿谷滿大片苞谷林都是站著擠著的上千人,好多客人啊,有殺豬的、殺牛的、殺羊的。大豬二十多頭,大肥牛十三頭,羊十八只。那時我爺爺、奶奶的嘎岔別說有多美,嘎岔做了兩層,做得惟妙惟肖,大木鳥掛得滿嘎岔都是,每只鳥眼都刻得活靈活現(xiàn)。嘎岔左右上下都懸掛著五顏六色的紙花,用高大的竹竿掛著。白色是本家做的,幾個姑姑做的什么顏色都有,紫的,黃的,紅的,橙色夾綠色的,串串紙花像極了長龍。我從沒見過那么漂亮的紙花。何況還有十幾對彩色的紙牛紙馬在苞谷林里在打斗,熱鬧極了。大家圍著嘎岔站著擠著哭著喊叫著,主家的兄弟們和姑爺們站成一排排,還有十多撥敲鑼打鼓隊,加上要牽五十多頭畜生,人的人,牛的牛,豬的豬,羊的羊,圍著嘎岔轉圈起來,真的是里三層外三層。那時是七月苞谷開花,滿目蒼翠,遍地纓須紅,圍了那么多圈人不算,我家那塊苞谷地邊上的一個大緩坡也全站滿了齊刷刷的人,像是趕大街了,比天街還熱鬧。

這么一比對,我才知阿湘媽的葬禮其實太過于簡單了,原因是他們家已沒有錢。紙花沒買,本家不做紙花,所以外嫁了來做客的姑姑也不能做。沒有紙花紙牛紙馬的葬禮哪像葬禮?到阿湘爸就更不用說,連個葬禮都沒得,僅放三個炮,且還不是連續(xù)放。

阿湘爸會阿湘媽去了,他們走是好,可活著的人呢?

不過我的這種想法也許是多余的,因我看見阿湘抱著弟弟志方,兩個人站在自家茅房前在看遠去了的稀稀拉拉的幾個人,阿湘爺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走在最后面,他啊啊哎啊啊哎地發(fā)聲,不知是喊還是哭。阿湘和志方兩人的眼睛一閃一閃,看上去并不痛苦,甚至還想笑,只沒笑出聲來罷了。

風 水

阿湘媽是因病久而逝大家都懂,她家用了那么多巫都沒法拉回阿湘媽的魂。但因什么而病一直是個謎。寨里人猜想原因有幾種,第一種,猴子要走了阿湘媽的魂,這只猴太厲害,把所有巫婆都打敗了。這是可能的,因阿湘媽、阿湘爸曾逃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山谷,在那里生下志方。據(jù)說那山谷猴子很多。第二種,阿湘媽剛逝世半年,阿湘爸也匆匆而去,夫妻倆感情好一個放不下一個。但往前推算,十年前阿湘奶奶剛死,不幾天阿湘小姑就得了一場大病,病好了成了個啞巴。還有小冷呢,也是個生命。寨人都想不通為什么一家子接二連三死去那么多人,不死的也變啞巴了。還有阿湘外婆家也一樣,死了外婆又死舅舅。這么說來可能真的是有長腳鬼把這兩家纏住了。長腳鬼一旦纏上人就不會放人,這較常見的。

我們一群屁大孩子圍著阿上坐在大水井邊討論阿湘一家死那么多人的原因,那是個炎熱的夏天。我們說的還沒個著落呢,阿上說:“你們看上面的路上有個人,腳桿好長,是……不……是……”

不用想,聽阿上這么說我們都知道是什么了。他長得高高,頭上還戴一頂草帽,一看不像長腳鬼,也不會是什么好人,一定又要來抓小孩子了。阿爸、阿媽多次告訴我們,在路上走或玩要特別小心,不要被壞人抓走了。

我們一幫孩子分頭向小路兩邊散開去,藏起身來。

我躲在小路最靠邊的地方。那長著高大身子的男人臉長長的,鼻子也大得氣進出我都聽到,他從我身邊一腳輕一腳重地走進寨子。后來我們很快知道了,他是阿湘爺請來看風水的先生。

風水先生來阿湘家,那可真風光啊。這事我們都聽說了,這會他不是我們孩子躲著戴草帽的高個子了,而是,能沾他的光就沾點光。于是全都跟著我阿爸一起跑去阿湘家。風水先生威風得很,他抬著高腳繞了阿湘家房子幾大圈后,拿一個羅盤坐在阿湘家大門前瞄來瞄去,最后聳聳鼻子,然后站了起來猛拍腦門指著阿湘家的地基說:

“你看,你家地勢不好,低了,并且門與別家的門朝向不一樣,肯定是有妖孽作怪?!币驗轱L水先生實在也沒有辦法去解釋為什么在五六年內(nèi)阿湘家死的死病的病,一對夫妻離奇地雙雙離去,實在叫人匪夷所思。

風水先生這么一拍腦門,也就是這么了。風水先生吃了一只雞又要了幾十塊錢后走人。

之后寨里的人也聽不懂風水先生說的是什么意思,那么就按風水先生說的意思尋找根源吧。這時我阿爸坐到屯長大位上才有一年多,有些事總喜歡去找老屯長。所以老屯長也時時出沒我家,老屯長主動說起這事:“阿湘家的門向不對,那么門向又有什么不對?”新老屯長和阿湘爺一起尋根溯源。門不對著哪片墓地,也沒有對準野豬嶺腳下大水井邊的那個陰森土地廟(人們祭拜的土地神殿),那么難道是那個百多米外夏天發(fā)大水時喝多少水也不滿的地洞?

老屯長這樣一說,我阿爸有眉目了:“喝不滿,喝水不夠再把人喝了也是有可能的了?!崩贤烷L和我阿爸這么一說,我感覺到那個寨子旁邊不遠處的那個吸水洞真的變得越來越深、越來越黑。以后我再不敢去靠近。我想寨子里也沒有誰敢去測量那個吸水洞會有多深。雖然洞口小,不過也可鉆進一個人,但誰敢鉆啊?阿爸和老屯長推算實在合情合理,肯定就是那個吸水洞作祟了,開始是喝水不夠,喝著喝著變得有些靈性,有靈性就得要有血沖刷。洞神是最為可怕的,它一發(fā)不可收拾,這就要了人命。

我們對于吸水洞的這種貪婪非??謶郑卜浅嵟?,卻也無法改變。所以這成了阿湘家命運最為有力的推算。也就是從風水先生來的那天起,阿湘家的事完全公之于眾,不再蒙頭羞臉,我們小孩子都知道的事還有誰不知道?能不是真實的嗎?

我不大喜歡去別家走動,這種習慣對寨子里的小孩子來說再正常不過,也是寨子保留下來的習俗決定了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性格。家里來了個陌生人,我們一般都躲到臥室一天不出來,除非那人早早走了。如碰到我要去上課,就瞄準了陌生人動態(tài),只要他一出門小便,這就是我尋找到出去也不被他發(fā)現(xiàn)的最好時機。正因這樣,所以靠近我們寨子不遠的好多鄰寨我們都不知道,只知世界只有我們這一個寨子,老師說的什么上海啊廣州啊什么北京啊什么西藏啊我們一個不懂,那些離我們無限遠,根本沒辦法想象它們是什么樣。在我腦海里除了山還是山,長大后才知原來山那邊還有平原,還有高原,有大海還有湖泊,還有許許多多奇峰怪石,還有比我們這惡劣得多的大沙漠,有長得和我們不一樣(這里主要指鼻子)的外國佬等。我記得阿湘時時喜歡吹牛,她撿到所有大人們的吹牛方式,她說:“吹牛不上稅,說真的,我還去過美國,也去過外國?!?/p>

我問道:“是外國遠些還是美國遠些?”

“當然是外國遠了。”阿湘肯定地說。

此后我們都有可以比的東西,看誰去過更遠的地方。一個說美國比外國遠,另一個說外國比美國遠。到最后都不知道到底誰去過的地方更遠??偟膩碚f山外世界太神秘了。

其實美國也是外國,后來我常想,不管是外國的哪個國家,都比不得風水先生一雙眼睛看得遠。小小的我們知道風水先生能一眼看到外國,看到天上,或地下幾十尺深的地方,知道哪里會山崩,哪里可能有地陷。那么,風水先生指點了我們一寨子人找到了阿湘家的人病的病死的死的原因,可他卻沒辦法告訴我們要如何去治理那黑吸水洞,這是風水先生的不足之處了。莫不是這世上還有比風水先生更靈驗的仙人?

“阿湘,這事你如何看?”我問。

阿湘一臉迷茫,我知道失去父母的她頭腦木了??伤f的讓我大吃一驚:“我只想唱歌謠!什么都不要看了。”

說著阿湘輕輕唱了歌謠。不過喉嚨好像被什么滯住了,沙沙啞啞濕濕漉漉不像歌謠。她一直面對那座高高的野豬嶺唱。我真服了,她雖只比我大兩歲,但心比石頭硬。

貴客來到

我穿著自以為豪的小花裙走在苞谷場上,一顆顆飽滿的苞谷黃燦燦地曬在太陽底下。我聞著苞谷的香味,正想為什么沒有人和我一起玩,這時我聽到旁邊的苞谷林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不動,一直在聽,看到底是什么在走動。不一會兒從苞谷林子里走出來阿湘爺。阿湘爺背一簍子的苞谷棒,苞谷棒上插一把鐮刀。阿湘爺后面緊跟著的是阿湘,阿湘臉上沒有忙碌之外多余的表情。自我姐和阿湘讀三年級后,我更內(nèi)向了,現(xiàn)在突然想起阿湘話多的好處來,可阿湘現(xiàn)在話也很少,也很少唱歌,偶有一些笑話,卻也苦苦的,不像是笑話。阿湘好令我失望,她一回家都是和阿湘爺忙家里的活兒,和我走不到一條道。

我們的師母是從者浪鄉(xiāng)嫁來龍洞寨的,她不僅精通畫蠟花,還有刺繡挑花的針線活她無不知曉,寨子里大部分的裙子花飾都有她的份,她從八歲開始就一直跟她阿媽學女兒家的活兒。聽說她小巧玲瓏,眼睛雪亮,眉毛兒彎彎眼汪汪。我們是很好奇,多么期盼著能看到師母。盼著盼著,最后來的卻不是我們的師母,而是她女兒。師母的女兒長得臉白凈,文靜又平易近人,給人以親切感。這就是我們師母的女兒啊,真不愧是師母的女兒,長得特別美麗又清秀。這叫有其母必有其女。老師的女兒名叫小海,老師時時提到他女兒。小海的到來使我們學校清新活躍起來。我們爭著和小海一起玩,講上幾句。挑水時我們也超常地表現(xiàn)出自己的能力,閱讀時教室里傳出有力的瑯瑯書聲,這是很少有的情況,小海的到來給了我們這樣一次充分表現(xiàn)的機會。

午后的陽光特好,老師看小海的到來讓大家都那么積極又高興,就留小海在學校住兩晚。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我們一大幫人熱熱鬧鬧地從大水井那邊挑著幾擔水回來,老師給我們放松一下。我們看著小海,等她發(fā)號施令,我們這幫小兵忠誠地追隨在這位小公主后面。小海提議我們做老鷹抓小雞游戲,我們爭著做保護小海的母雞,差點兒鬧別扭,老師突然叫道:“別爭了,看把志方都推倒了?!?/p>

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志方也一樣和我們樂著玩??墒撬袆雍懿槐悖靶窝砗盟埔晃焕先?。有一次輪到他抓我們一幫人,半天也沒抓到一個,一下又咳嗽個不停。老師拉志方坐在墻角。他喘著粗氣又似很不服氣。一會兒,我們散開回家了,他才扶著兩個膝蓋一步一步地走,瘦小駝背的身體在晚陽余光下挪動,老師久久佇立在教室門口一句話也沒說。志方真的是不能和我們一起耍了。

周五從龍洞小學回來的阿湘為了看守志方,坐在墻角看我們玩。不管我們怎么瘋玩,志方像是看不見了,呆呆看著不遠處他家豬圈上曬著的他阿媽的衣裙。因他阿媽走得匆匆,衣服也沒收集好拿到墓地燒,后來阿湘爸舍不得燒,就把那些衣裙啦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丟到豬圈上曬,目的是能天天看見阿湘媽。這會志方一定又看見他阿媽了,因此一臉呆滯,一臉疑惑。每到這時阿湘就邊低頭撫腮看我們玩,一邊摑志方的臉,大吼:“不這么做,不給這么做?!?/p>

第二天,我們在操場上玩。過一下,阿龍媽走過來說:“艷妹,你們還在這玩呀!人家都去殺豬咯?!币宦牭綒⒇i,我就怕。我記得阿湘媽上山的那天,志方的堂伯們用刀捅豬脖子。我問阿龍媽:“殺什么豬呀?”

“殺豬就是要吃飯了呀!今天老屯長的小女兒阿麗嫁人啦!剛才人家都喊去吃飯咯。你們還在這里呀,你阿媽早就去咯。”

“我不喜歡看殺豬的?!蔽也辉诤醯臉幼影寻垕尨虬l(fā)走了。阿湘、小海和我繼續(xù)玩。

過一會阿湘主動提出我們?nèi)タ匆豢创蠼憬惆Ⅺ愂窃趺醇奕说摹0⑾嬲f:“聽說啊,要嫁出去的姑娘會穿得好美好美哩?!蔽蚁肓讼?,說:“那我們就去看吧!”

我們偷偷地走到老屯長家的下面,我們因為怕有狗咬,所以走路時腳輕得像飛。不過我們還是被狗發(fā)現(xiàn)了,還好我們被老屯長救了。老屯長看見小海,就更加熱情。因為小海是我們寨子最敬重的老師的女兒。

老屯長引著我們進屋里?,F(xiàn)在老屯長家里只有幾個我和阿湘都不認識的人,其他人已經(jīng)輪流吃飯吃到其他家去了,老屯長讓我們坐在桌子邊,然后叫小客們加些菜給我們吃。小海站起來說:“老屯長大伯,我們是來看阿麗姐姐嫁人的,都說嫁人的姑娘當天會穿得漂漂亮亮的,所以我們就來看啦!”

“好啊好啊,一會兒阿麗姐姐就出來,給你們也看看,以后長大了,嫁人了也穿得漂漂亮亮的?!崩贤烷L笑笑說道。

我們坐了下來,小客們在原來的菜碟里加了一瓢肉進去。有喜事選的都是大太陽的時候,今天也一樣,太陽出來喜洋洋。我們吃了幾大口之后就飽啦,然后就是等著看大姐姐阿麗。

我們坐著坐著,突然有人鬧哄哄大聲喊:“親家來啦!親家來到啦!”我們跑出門看,真的是親家來接新娘子。走在最前的是一個一直吹著蘆笙的媒人,他穿一身純黑毛絨服,蘆笙頭掛一朵大紅花。蘆笙是用一節(jié)一節(jié)竹子制成,蘆笙聲“睜呤著啰睜呤著,睜呤著啰著啰睜”響個不停,吹笙人的腳有點夸張地不停地跺踏,蘆笙就繞在我們的頭上飛來飛去,我們看著聽著都跟著歡快起來,心里可樂著了。這個蘆笙接親是少不了的,如果沒有它,就像沒有媒人一樣,進行不下去的。

聽到蘆笙響,姨嬸姑嫂和姑娘們便都推著阿麗從一間暗房里走了出來。這時我們終于見到新娘阿麗,她今天穿得好漂亮,衣服穿了兩件,不多也不少,體面又大方。而且她的百褶花裙穿得非常整齊,衣服不長不短,正好漏出裙子上的那截蠟花。這蠟花畫著各種各樣的花,每種花圖都拉出四條長長的線給隔開。那四條長長的線,就像一條長長的路。到中間隔開的就不是四條長長直直的線了,而是四條彎彎曲曲的線,就像湖面整齊的波浪。我仿佛看到一條長長的河,或是江水,波浪永遠不斷地泛漣漪。隔開出四線波浪之后,再下面就是半月牙兒一樣,上面一對,下面又是一對,一對齊著一對的空格處還有一個實心的圓點,外面是二層的小點點包圍起來,看似一朵花,那是因為點點圍起來的圓圈下面是一兩片葉子托著。但是我看著就像一個個太陽,外面的二層點點就像太陽照射出去的萬丈光芒。

蠟花的底色是黑藍色,蠟印的白色花圖沒有一點黑墨滲進去,所以非常漂亮。蠟花下面就是阿麗的阿媽親自用針線繡出來的花啦!我們管它叫丹黛。大姑娘沒嫁人時,阿媽也就已每天繡著丹黛,等待她嫁的那天縫著在裙子上給她美美地嫁過去。想想都讓人甜蜜啊,有那么美的花裙穿,誰不愿嫁人呀!

最吸引我的是那段蠟花,看到它,我想起老師給我們制作的曾經(jīng)給志方偷過的a o e i uü字母表,現(xiàn)在那張字母表還掛在墻上,我們每天都看著它讀幾遍呢。老師說那張a o e i uü字母表是我們的師母做出來的,因為師母是做蠟花賣的嘛!我想到了小海,問:“小海,你阿媽是做蠟花的?”

“嗯,是??!”小海答。

“那么你阿媽也就畫出好多好多的蠟花來啦?”

“嗯,是呀!很多很多呢?!?/p>

“那么說你也有小花裙啦!”

“嗯!我有兩套小花裙,不過我的不是嫁人穿的,是小孩子穿的。”

“哇!那穿起來一定很美!對啦,你阿媽的蠟花還有誰得穿嗎?”

“我也不知道,我阿媽的蠟花很多,兩只手的手指頭再加兩只腳的腳趾一齊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呢!”

“哇!”我和小海說著說著,突然有個人打岔道:“大姐姐阿麗的蠟花也是小海阿媽畫的,小海阿媽的蠟花衣裙可以擺半個德峨街場賣!而衣裙中的挑花刺繡是阿麗的媽媽繡的,這是把做母親的心思全繡進去了?!闭f這話的人是阿麗姐姐的姐姐阿春媽。

“哇!小海,你阿媽真這個呀!”我豎起大拇指,小海笑笑。我幻想著,陽光把我的眼睛照亮,我瞇縫著眼看著阿麗大姐姐的花嫁裙。

我拉著阿湘的衣角說:“我們的師母畫蠟花真美,阿麗的阿媽手也好巧呀,我都沒見過我阿媽繡那么好看的丹黛!你看你看阿湘,繡的線都是亮亮的,多好看啊?!?/p>

阿春媽看著滿屋子的陽光,笑笑說:“等你吃五籮筐飯后,你阿媽就給你繡那么亮的丹黛啦!你還小,你阿媽繡做什么啦?嘻嘻,所以說如果沒有阿媽的話就沒有丹黛嫁人啦!”剛說完,阿春媽就把嘴巴閉得緊緊,還用手蒙!我不知道為什么阿春媽把嘴巴閉得那么緊,我看小海,小海也看我。我再看阿湘,阿湘沒有看我,她好像進入深深的沉思中,眼睛像要淌水。好在這時說媒的蘆笙從我們身邊響了起來。

“走了吧,我們!”阿湘說。

小??纯次?,又看看阿湘。我和小海本還不想走,但為了阿湘,還是走了。畢竟我們也還小,不會那么快嫁人的,看人家那么清楚做什么?不過在回來的路上,我見阿湘臉干干的,眼睛一眨一眨想哭的樣了。但終究沒哭,因她是個倔強的人。

老天爺長眼

自從阿湘爸、阿湘媽被猴子要走魂或吸水洞作祟后,家里所有活都落到了阿湘爺肩上。當時公家大力宣傳燒瓦片,把大片大片的森林砍來燒瓦,因為人們的房屋一直都是茅草蓋的。可即使所有森林都派上用場,人們的草房還是草房,瓦片根本不夠分配,再加上寨人窮得叮當響,怎么買得了瓦片?因大量用林木燒制瓦片,不到幾年所有樹林都被砍光,只有野豬嶺太高又有野豬和虎狼,人們才不上去砍。雖然大隊黨支書親自在野豬嶺腳下挖了個大瓦窯,可人們還是不敢上野豬嶺。年輕男人不去,因為去了如果回不來,一家老小就沒人照顧了。年輕人不去,難道要老人去?就因這些,野豬嶺才保留下完整的森林。直到后來城里給大家送來每人一支槍桿子消滅老虎啊狼啊熊啊野豬之類的兇猛動物后,人們才敢上野豬嶺砍樹。這片石山區(qū)除野豬嶺猛獸曾經(jīng)出沒土地肥沃之外,其他山頭都光禿禿。也正因這樣,柴火供不應求。阿湘爺看到了商機,他去野豬嶺劈了很多樹,我家林地都有阿湘爺?shù)哪_印。他捆了一扎又一扎,然后扛到德峨街擺賣,每天一大早就上山,出門時最不希望的就是看到途中有些什么晦事。

我阿媽喜歡釀酒,我家養(yǎng)了那么多頭豬,釀酒是為了讓豬能吃上酒渣肥膘,又接得一桶桶酒拿去賣。釀酒用的水不在屋子旁,還要到大水井那邊去背,每天都要背水。我阿媽每到街日都去賣酒,很晚才回來,夠苦夠累的了。

我今天起得早,天剛蒙蒙亮,就陪阿媽去背水。我和阿媽說我想吃粑粑,阿媽說等哪天有空了就做。我又說阿媽你起得真早,你好勤勞呀。阿媽說我哪里起得早,阿湘爺起得更早呢。說著指前頭蒙蒙的路,有一個人影。那是阿湘爺?shù)谋秤?。這會我知道阿湘爺又去砍柴掙錢了。

我和阿媽就走在阿湘爺后面,他的腳步快快的,可突然就停下了。阿湘爺扯下路邊一把草葉蓋在路面。我想不通阿湘爺在做什么。我問阿媽,阿媽說阿湘爺在避諱。我問避什么諱。阿媽說如果做生意出門一定要吉利。出門不吉利,那今天的生意勢必不好做,不是碰到脾氣牛的人大砍價就是無人問津。

看來阿湘爺是細心到極點了,我阿媽做酒生意都沒這么細心過呢。

我和阿媽走過剛才阿湘爺蓋草葉的地方,我看見有一攤尿。不管是男的女的,或豬的狗的,阿湘爺都蓋的,阿媽說。

阿湘爺賣柴得到了三五塊錢,都想辦法請來比之前更厲害的巫。前兩年為請巫,野豬嶺山腰都被阿湘爺踩出一條腰帶來,可白忙了一場,阿湘爸、阿湘媽的魂都沒能從猴子手上搶回。到阿湘爸走那天,阿湘爺整個人像沒了骨頭了。人生最大的悲傷莫過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如今兩個黑發(fā)人他全給送走了,悲傷過后還得想辦法給阿湘和志方過日子。上山打柴賣是唯一辦法。

阿湘爺?shù)纳眢w不壯,但骨頭很硬,做什么活都得心應手,把家里打理得十分周到。阿湘爺已經(jīng)想好未來:雖說志方個子不高,背還駝著,可他是這家的唯一希望。阿湘雖也好,可阿湘是個女孩,大了總得嫁人。嫁人以后,家里所有事情都與她無關了,還怎么把她當成希望?阿湘爺要好好養(yǎng)志方,只要志方長大,背駝點有什么?他還是一個主子,一個男人。他就是阿湘爺?shù)娜肯M?,以后老了還得靠這小個子養(yǎng),死了還有人收尸,幫找個好地兒埋。

阿湘爸剛過世一個月,地頭種下的苞谷生出葉芽。一天,一批外地人鬧哄哄闖進寨,說是來接志方去一個離這有兩千多公里名叫廣州的大城市做手術,要把志方背上的大包給割除,以后他就能直立走路了。一同來的還有鄉(xiāng)黨委書記、鄉(xiāng)長等。這一大好消息讓全寨戰(zhàn)戰(zhàn)兢兢。寨上的人全圍了過來,小孩子們?nèi)タ礋狒[。外面的人真有錢啊,來人買了好多書和圖畫本、作業(yè)本給志方,還有高級圓珠筆,還有我們想象不到的好書包。書包印有三個機器人,兩旁各有好多小袋子可以放東西。后來我們才知那三個機器人叫奧特曼。他們帶來的兩個書包,一個給志方,一個給阿湘。一個高大的男人送給了志方一支高級鋼筆,那人對志方說他幫志方把背上的大包割掉以后,回來要好好讀書,以后帶著鋼筆去找他,他一定會幫志方。這是怎樣的胸襟呀!以后志方手術回來了,還可以帶著鋼筆去找他,鋪在志方前方的是一條怎樣寬廣的路!有了這些大富大貴的人,志方起這名也不枉了。又有人說苦盡甜來,這家人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苦難,福是早該來了。

那天我沒能親自看整個過程,我是在上午下課時和同學們一起擠在墻頭遠遠看著外面來的這一大撥人的。由于肚子餓得扁扁,我回家了。之后弟弟和我搶喝甜酒,喝完我就不舒服,感覺頭腦在膨脹,一座座山在搖,我突然感覺全身無力,很困。于是出門躺在一塊大石板上,迷糊著就進入了夢境:我家的那塊緩地,從山腰到山腳長著綠綠的菜葉子。我從山腳沖向山頂,身體輕盈,不費一絲力,如同一縷輕煙飄著就到了我想要的半空。這就看得遠了,對面是一座座小山頭,一排一排地鋪向遠方。我從沒看過這小山?jīng)_外的這些迷人的群山風景,而今看到了。突然我看到一個穿著飄飄裙子的小女子從群山里飛了來,她的頭發(fā)在微風中飄散,她笑容可掬,可卻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臉。可她好溫柔啊,如同一縷輕煙飄散到我心間。

就在這時我感覺臉癢癢,于是一邊想象小女子的容貌一邊抓癢,抓著抓著就從夢中醒來。原來是弟弟用枯黃的狗尾巴草碰我的鼻子。弟弟在搗鬼呢,可我真的還很想知道夢中那小女子的長相。甜酒順應了我的想法,我馬上又睡去,又看見她,可她的臉我就是看不清楚,她的模樣似乎無極限地遠,而她的溫柔又那么的近。這時弟弟又拿狗尾巴草撓我,我再一次從夢中醒來,我再沒有能力看清她的臉了,更無法知道她是誰。當?shù)艿茉俅卧谖移v地閉上眼睛時拿狗尾巴草來撓我,在恍惚中見這小女子突然就消失在了烈火間。我醒來了,再沒有睡下去。弟弟卻跑了。

天氣無緣無故悶熱,我坐著一動不動。之后我很快把小女子忘掉,因為她本不在我的生活中,我根本不知她是誰。這時我看到了對面的野豬嶺頂盤旋著一只碩大老鴰,偶爾哀鳴幾聲,越盤旋越低,叫聲也越哀。我不喜歡這聲音,而它卻是越顯認真,看上去翅膀非常穩(wěn)健,身體靈敏,似乎一雙得力的眼睛一直在搜尋目標。當它久久地在半空盤旋瞄準目標時,好像目標又散開了去,它沒能得到收獲。當我站起來時,我看見那只大鴰從壩上滑翔而去,陰影很重,似乎它并不是來找食的,而在代表某種人們無法預言的天機。

酒醒以后我奮力地追趕著那撥人。我看見那撥人已走到大水井邊,已走過那個黑暗、有靈性、會吃人的洞。一說到這洞,我就有些后怕。曾經(jīng)一段時間我的腦海里總都是一個黑洞。寨里曾抬過幾頭不知怎么突然死的豬或雞鴨等扔了進去,讓那洞不要再亂擾人間。在這撥人里有志方的堂伯。那些帶志方去大城市治療的人叫志方堂伯陪著去。志方堂伯家離我們寨子很遠,得趕一天路才到,這次志方要去廣州需一個家屬陪去,所以他就從外鄉(xiāng)趕來了。阿湘家的親戚真的少之又少啊。

那天阿湘爺背志方走過一壩又一壩,人們想幫一下都不行。阿湘爺說他親自背心才安穩(wěn)。背到公路時,眼看載著志方的車馬上要走了,阿湘爺哭了。阿湘爺舍不得孫子,孫子從沒有走遠路,第一次走就去了兩千多公里外的地方,并且還要坐飛機在天上飛來飛去,他放心不下。志方駝著沉重的背,大聲咳著叫喚爺爺。都這時了志方還記得石頭父母,志方貓一樣細聲叫爺爺幫看好他父母,因為他知道石頭父母的命硬,他想他的命也應當很硬。

阿湘安慰爺爺:“爺爺,志方很快就回來,你莫哭嘛?!?/p>

阿湘爺就不再哭。再說他也不想讓孫子帶著一路的哀傷去,他要止住哭。

阿湘當然也舍不得弟弟。自阿爸、阿媽走以后她每天都在看志方上學。也不記得阿湘什么時候逃學回來了,回來后再沒去學校。常聽她說在村中心校怎么怎么好,可咋就跑回來了?我曾跑去問阿湘,你怎么不去學校了?阿湘定定地看我,然后十個手指一齊抽筋,叫我?guī)痛耆唷N铱此莻南肟薜?,但她就是堅決不哭,這人吶。

是的,現(xiàn)在志方去大城市治病了,阿湘一定不會忘記:就在前些天爺孫倆磨苞谷,一個拿篩子放苞谷顆粒,一個拉大石磨,我放苞谷顆粒,你拉磨;你放苞谷顆粒,輪到我拉磨,直到燈泡都要燙要裂了,就為了做粑粑給坐在一旁目光呆滯的志方吃。當兩人看到志方吃上了自己超級愛吃的苞谷粑時,兩人臉上都浮現(xiàn)出了笑容。

這會,初春的風依然寒冷刺骨,風卻不知人的心早已滄海桑田。接志方的和送志方的人擠滿了那條大水井旁的小路,那路也是曾經(jīng)送阿湘爸、阿湘媽甚至小冷去墓地的路,我恍惚看見了我那在縣醫(yī)院工作的伯伯也在這長長的隊伍中。

說是說志方病了,可得了什么病我真不知。我知道他背駝,越來越瘦還整天咳,夠了嗎?不。后來我知道腦海里實在想不出他得的什么病,但他就是病著,那病一直在慢慢吞噬他。還好有好心人來把志方帶去廣州,所有來回和醫(yī)藥費都由好心人出,吃喝住一律不愁。設想一個窮困家庭只一個爺爺一個小孫女住在四壁漏光的茅房,一年種苞谷等不了二年熟,會有什么錢治???不過還好,福星來了,且就在燃眉之急時出現(xiàn),真是老天有眼啊!

志方被好心人接走后,阿湘爺便整天忙里忙外,只為了把家整得像樣。好心人這次來接志方都沒吃上一頓飯,這讓阿湘爺非常愧疚,心里總空空的。阿湘爺想好了等志方回家,要給志方一個舒舒服服的家。還有就是要善待好心人,讓他們至少能吃上一頓飯。雖說家里沒有什么好東西送給好心人,但自己能做到的盡量做,掏心掏肺地。

我們的童年謠

記得在我上二年級的時候,老師不僅僅教我們乘除法,還教我們一些身邊的東西,讓我們識更多字。一次課前,老師居然摘一朵花插在耳孔,老師一進教室,學生們哄堂大笑。老師非常平靜地問:“你們知道這是什么嗎?”

“花?!贝蠡飪糊R聲答。

“‘花’怎么寫?”

“一個草字頭,一個單人旁,一個七?!贝蠹矣执鸬馈?/p>

“說對啦。那它是什么顏色?”

“白色?!?/p>

“‘白色’是什么詞?”

“忘了。”

“真是一幫誠實孩子。你們要記住,知道的就知道,不知道的就是不知道,不要裝著一副知道的樣子,‘白色’是形容詞,記住了?!?/p>

“記住了?!贝蠹覐堉笞爝€沒有想好老師剛說的是什么意思,就順口說記住了。

老師還問我們喜不喜歡花,我們都說喜歡。老師問為什么,有一個說因為它是白色的,老師問為什么他喜歡白色,他說不出緣由。老師問阿晶,阿晶說因為她阿媽喜歡所以她喜歡。老師問我時我說,因為它美。老師繼續(xù)問它怎么美。我想了好久都說不出。老師和同學們都在等,我突然大聲說:“美,就是讓我的心情像花兒一樣?!苯淌依锞尤蝗俏业穆曇?,同學們個個瞪大眼看我,坐在我前桌的也扭脖子來看。我有點怵,因為我不知道說得對不對。這時老師看著我,然后向我緩緩走來。我頓時心里一陣慌亂不敢看老師,我怕我說錯了。

老師說:“如果它可以讓你的心情像花兒一樣,那么它就是你的了?!卑鸦ㄟf到我面前,我是整個教室唯一得到一朵花的女孩。

不久老師告訴我們一個不好的消息,他要調(diào)到者浪鄉(xiāng)了。我們心中突然變得灰暗,就像那朵花,花蕊盛開的時候就要面臨枯萎。我們心中很不舒服。老師說他去了還會來另一個新老師??衫蠋煕]有說新老師比老師老。其實另一個老師已五十多歲,是老老師。聽到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我一時接受不了,更何況還要去接受另一個不熟悉的老師,這讓怕生的我很失落。下課后我一句話沒說,胸口一堵一堵,冒出了離家出走的想法,而且這想法很堅定。其實這想法早就有了,現(xiàn)在這事在我腦海里扎那么一針,就冒了出來,我也無可奈何,只能順應了心情。于是我將小花裙包裹起來扛上肩頭,我想出走到很遠的地方,走到?jīng)]有阿爸、阿媽的地方去,盡管我會想阿爸、阿媽,沒有他們我會孤獨,但我還是被那個悄悄滋生的苗兒俘虜住了。

弟弟見我背一個包裹,問我這是咋啦。我不想理他,我沒告訴他我要去做什么,去哪里。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就是離家出走罷。

我悠悠走著,越走離家越遠了。我離家出走后是不是從此就有獨立思想了呢?我如今都在問自己。路上沒誰發(fā)現(xiàn)我,這時天還亮,人們都在忙自己的活。我想如果當時是黑夜,我絕不會如此大膽。一路上我聽到了那些殘存的蟬聲,它們的聲音叫我更加莫名悲傷,不知如何解釋當時的心情,就像秋天最后一片枯葉孤立無助。是我想多了,我是因老師調(diào)走了才這般傷心的,可現(xiàn)在卻轉移到了秋悲,連我都無法察覺那微妙的另一種悲傷在向我靠攏。不一會我就爬上了那座半陡的小山?jīng)_。種下地不久的苞谷葉芽有幾片了,嫩生嫩生的。而野菜倒繁殖得快。這個山?jīng)_整個緩坡上都長滿了綠油油的各種野菜,沒苞谷稈的干擾,蒲公英長得非常繁茂,還有蒲艾遍地都是。這塊緩坡真好,太陽充足,水分充裕。正當這時我突然聽到一個隱隱約約、似唱似哭的聲音從不遠處一堆苞谷稈垛傳來。聽這歌聲,我的心情突然像被蟲子啃掉的葉子一樣零亂……

啊……

秋風……會傷人

小草枯了……還會長

沒有……眼睛的蚯蚓啊……

怎么在……那干裂的沙泥里爬走

蒼天無言……白茫?!?/p>

不懂人間的無常

啊呀……

太陽好大,可高大黝黑的山卻都沉默著。一朵朵白云空空蕩蕩地掛在藍色的天空,沒有安全著陸,只有無限飄浮、流浪。

我真想知道這聲音是從哪來的,是什么人在那里唱。聽著這歌人心會下垂。我也不敢大聲喊是誰在歌唱,我還怕被他發(fā)現(xiàn)呢。于是我偷偷地聽,又是似哭非哭、似唱非唱的歌謠。當我提著包袱去探看苞谷稈垛時,真的是有一個人在苞谷稈垛后面的緩坡空地上撿野菜,我清楚地看見那是阿湘。

為了不讓她發(fā)現(xiàn)我,我悄悄退了回來,卻偏踩到苞谷稈碎屑,發(fā)出了嘎嘎聲。這時阿湘看到我了。我看見她一臉的驚訝,可她一直不說話,我們久久站立。

很不好意思,我不是想打擾她,我只是想離家出走,再說我也不想讓誰知道我離家出走??砂⑾骈_口了,她說:“你怎么拿著一個包袱呢?”

我掩飾道:“沒有啊,我沒有去哪里呢!”

她非常驚訝,大聲問道:“什么?你要去哪里?”

我真的沒有,可是我怎么第一句就說沒有去哪里呢?這不是不打自招嗎?

這時她臉上顯得非常寧靜,不再有一絲驚訝的表情。這讓我松了口氣,隨之心也平靜了,不再擔心她會嘲笑我。同時我也發(fā)覺我們突然離得很遠,陌生起來。兩年前我們還在一起聽她阿爸講故事,一幫頑童在一起玩垃圾袋長龍燒牛糞。兩年后突然像我站在夏天,而她卻站在冬天,讓我們在那么短的時間里變化那么大,變得大家都快適應不過來。

阿湘讓我和她一起坐下,一起看太陽落山。我當時就拒絕,這太陽落山有什么好看呢?我天天在看呢。阿湘突然說到我的包包的時候,我就坐下來了。

她說:“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沒等我回答,她又說:“你是想離家出走嗎?你呀你真是調(diào)皮搗蛋!我何嘗又不是調(diào)皮搗蛋?什么事都是自己拿主意,我阿媽在的時候我從沒聽她的,她說的什么在我這里都是錯的。”

阿湘錯了,我不是不聽我阿媽的話,我只是自己想離家出走而已,和我阿媽沒關系。

她繼續(xù)說:“你知道嗎?當我阿爸、阿媽把我送到外婆家的時候,那時我多么傻,竟然決定痛恨他們。我肯定地認為因為我和小冷都是女孩,他們不高興,所以當他們背小冷闖野谷時居然把我丟在外婆家,不管我死活。我很害怕黑夜,可他們卻讓我在黑夜里顫抖。夜里星星亮亮的,可我卻看到黑鬼白鬼來到床旁,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他們半夜里曾偷偷去了幾次外婆家,可都不把我接回,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想的。我在外婆家好久了才和舅舅友好起來。舅舅每天都編一個故事哄我,舅舅說他會一直給我講,講到我睡著。后來舅舅去當兵,他跟我說要去打仗,因為敵人比黑鬼還要可惡。他走的時候給我一個小瓶子,瓶子裝滿泉水,他說只要每天晚上睡前喝一口,夜里就不會有黑鬼來床旁探看我了。我相信了他,每天夜里便都喝一口,真的從那時起我再沒看見過黑鬼。在外婆家好幾年呢,六歲時他們才終于把我接回家。所以我回來的時候也就給你和你姐吹我在外婆家和舅舅打黑鬼了。我曾離家出走……”

天啊,她居然離家出走過,這事我怎么不知道?

可這時阿湘表現(xiàn)出憤怒后又進入了自責:“你知道為什么我要離家出走嗎?是因我那時以為阿爸、阿媽不要我了。在外婆家那段日子只有舅舅是好人。我去外婆家不久,外婆竟變成了個可怕的老病婆,一整天咳,還咳出不少紅絲線樣的血吐得滿地都是。無論我在外玩得多久多瘋外婆從來不聞不問,我回來了就沖我發(fā)脾氣,只有舅舅陪伴我,逗我笑。舅舅當兩年兵復員回來,他肯定打死了很多敵人,累了,回家不久就病,也是咳嗽。后來舅舅離世,阿爸、阿媽卻不讓我去看一眼,還哄說什么小孩不能看死人臉??梢蝗タ次以倏床坏骄司?。于是我從此不再理阿爸、阿媽,他們說什么都不是,我決不栽在他們手里??晌义e了。我阿媽是偷偷去外婆家治病的,外婆咳,阿媽也咳,一家都咳,咳得沒完沒了。阿媽去治病除了我阿爸她沒讓一個人懂。阿爸為了不讓她去外婆家太多,和她大吵了一架。那夜星星伴明月陪著我們,夜非常靜,阿媽咳到三更天后又偷偷爬起,我聽她說:‘不讓我去的話我真會死的,不得和你做生活了!’說著還小聲哭了幾聲,就又去了外婆家。我阿媽在外婆家把一切巫事都辦完才回來。阿媽在外婆家肯定不僅是治病,會忙里忙外把身體都搞垮了,所以回來就沒一點力氣,也吃不下飯。阿媽的病一直不好,阿媽甚至懷疑如果一整天和我們在一起,會不會讓我們也得病,所以總躲著我,不再給我洗頭綁辮子??蓱z我一直都不懂她的心思,反而還逆著她,還離家出走,我真恨自己。后來阿媽不在了,我才知道她的種種好,可等我知道時晚了……”

說到這,阿湘哽咽了,可眼淚卻沒有流出來。

是啊,阿湘和我姐都是老大,但境遇不同。我剛出生就和阿爸、阿媽外逃,我阿爸、阿媽不也把我姐留下來跟奶奶?可奶奶寵著我姐,有好吃的全給她吃,睡也抱著,所以我姐沒有體會到阿湘的那種孤獨寂寞。阿湘奶奶在阿湘出生前兩年去世,家里只有阿湘爺,一個大爺子不會照料孩子,阿湘爸、阿湘媽只能把阿湘送到外婆家。那時阿湘只有三歲多,是懂怕鬼了。

我們作為姐姐的要懂照顧好小弟,無論如何阿爸、阿媽總格外愛小弟的,并且弟弟來到我們家不容易。我們逃亡的那片林地在我的腦海里沒有多大印象,那時太小,吃奶的年紀會記住什么?只記得阿爸、阿媽起的那小棚房不大,門右邊有個土坯陽臺,陽臺右邊有棵青岡樹,樹上曾掛過鳥窩。秋天樹葉掉光了露出光溜溜的鳥窩。青岡樹過去流著一條小溪,煮飯喂豬等都用那小溪的水;房子對面是一座土山,阿爸、阿媽在土山開墾。夏天地里長出好多蘑菇,我們夏天的副食就是蘑菇湯。在蘑菇湯里撒點花椒粉,蘑菇湯就比雞湯還好。春天房子架著的后山開著一蔸蔸的香樹花,樹花花瓣小,白色,花蕊淡紫,花骨朵比螞蟻大,很多花骨朵結成一大束的花束,當花謝時就呈黃色花骨朵。我們用它來做三月三糯米飯染料,把糯米染成金黃,十分香啊,吃得人也跟著黃了,眼睛黃,尿也黃。這些無限美好的風景或美食阿湘都沒享受過,那時的她一定只是在聽舅舅講故事,好讓自己不在夜里看見白鬼黑鬼。

阿湘那么難過,我真不知怎么安慰她。阿湘說她阿爸、阿媽還有小冷的墓很蒼涼,每到街天她路過都去看一眼,要拔出許多的草。她說真怕哪天她不在了那些墓地將被草樹蓋完,以后就難找到了。

我第一次看見她哭??蘼暡淮螅切⌒〉某槠⑶也唤o流出淚。

我雖出走,但我阿爸、阿媽并不拋棄我,還給我買小花裙。這時正好那個包包露出花裙來。花裙固然是我的最愛,可我此時愿意把它送給阿湘,不想讓她那么難過,真的,我愿意……愿……意,別說我的小花裙,就算我的阿媽我也愿意拿給阿湘當一下阿媽。于是我把我最喜愛的小花裙拿出來,傻乎乎并認認真真地對阿湘說:“阿湘姐,我阿媽買給我的花裙,現(xiàn)在我把它送你了,好嗎?”

阿湘看著我那套紅色小裙子,先是淚光閃閃,僅一小會就洶涌,她擋不住了。當她大潑淚水時,卻又不哭了。這時阿湘說了一句讓我非常難過的話:“如果我阿媽還在,我也就有了花裙!”說著又再哭。不過阿湘的哭都是小聲的,她不想讓人聽見。

阿湘真的長成大人了,她就是哭也不想讓人知道啊??晌疫€在戀我阿媽,真怕哪天不小心誤吞枇杷子讓枇杷樹從肚子里長出來,那么就更害怕了。而如果有阿媽在身邊我就不怕,哪怕肚子全長滿了各種果樹。我還怕哪天我真死了,那么我只讓我阿媽知道,讓我阿媽先陪我一夜,然后悄悄離去。我從沒想過如果我沒有我阿媽,那我又是什么,又在哪里。更沒想到現(xiàn)在阿湘沒有阿媽了,這段時間她是怎么過來的。

“阿湘你別哭了好嗎?我真的把它送給你?!蔽覐臎]有這么認真過,我感覺自己也長大了,學會與他人共享禍福了。阿湘的身體在顫抖。我拿出花裙披在她身上,將她的胳膊穿過袖套。天氣突然陰沉下來,把西斜了的太陽遮住。這天說變就變,此刻我有種不祥的感覺,很怕天突然黑下來?,F(xiàn)在我身雖還在外,這小山?jīng)_也還能望及我家房子,可我還是非常想家。這時阿湘說她想回家了,爺爺還在等她。我抬頭看見穿著花裙的阿湘,她那溫柔那臉形好熟悉。啊喲,如果沒有出錯的話,她就是我夢中見過的那小女子了。呵呵,是真不錯,就是她了。此時阿湘背著里面還露出綠油油豬菜的小背簍,先我走一步,她邊走邊偷偷抽泣。小山?jīng)_的風微微吹拂她的裙裾,也輕輕拍著我顫抖的心。

走著走著,阿湘說她累了,也很餓,走不動了。于是她放下背簍,從豬菜下面掏出十幾種野菜或草絲。她要我和她一起分吃。我說我不吃,沒吃過,不懂怎么吃。阿湘大概真餓了,把那野菜啊草絲啊一根根一把把全往嘴里送,還用一根小樹枝蘸著她帶在身上的半瓶豆腐乳作為調(diào)料。她在狼吞虎咽,可我卻忍不住大吼:“這些都是可以吃的嗎?可以這么吃嗎?”吼著,我搶奪那些菜草丟在地下。

但阿湘已吃去大半了。

回到家,我阿媽已坐在火爐房切豆腐渣,鍋里是一大鍋霉干菜,早放好了香噴噴的辣椒骨。我一進門就看見阿媽。由于我負氣離家出走,現(xiàn)在回來非常思念阿媽,加上阿湘跟我說的一席話讓我更想念我的阿媽了。阿媽見我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就叫我?guī)退倩稹N液苈犜?,乖乖地坐在灶旁幫阿媽操火。阿媽見我有點異常,可也沒空問我怎么回事。其實她不知道就在三個小時前她的乖女兒剛離家出走,現(xiàn)在回來了非常想她呢。

我很好奇阿媽為什么要煮那么多菜,阿媽說我們家要茅改瓦了。

這真是個特大的好消息。這時我想到了阿湘,現(xiàn)在她應該在幫她爺爺干活。我們家要蓋瓦房了,那阿湘家何時也要蓋瓦房嗎?

這樣想的時候我就問我媽:“阿湘家是不是也要蓋瓦房呀?”

“阿湘家還沒蓋呢,過幾年了他們家也應蓋了。”

“阿媽,我把小花裙送給阿湘了,她現(xiàn)在在穿呢,你不會打我吧!”我說。

阿媽拉著我呆看好久,大聲地說:“懂事,我女懂事了,懂事就是長大!就怕她大你兩歲,身子不合哩?!?/p>

“我看了,正合呢。她家一定是沒吃了,所以身體長不快啦,我都和她差不多一樣高了。剛才我見她吃好多好多的野菜和草絲??!”

“?。磕悄惚嘲牒t苞谷給她和她爺爺送去吧!”阿媽說。

我就背起半簍苞谷出門。我家要住瓦房了,我心情特好。但我又擔心阿湘知道這事了會傷心,所以我決定暫時不說。要到她家時,我看見她家的茅草全部已腐化,中部還露出了個籮筐樣的大洞。記得上次下大冰雹,還把她家的鍋頭打破了一個洞。現(xiàn)在再看,有兩處長著長長的野草。還好野草根扎得緊,茅草才不掉下來。上面肯定有蚯蚓等什么的了,所以阿上家的大公雞大母雞時不時要飛到上面啄蟲,把阿湘家房頂搞得亂七八糟。

大巫婆做巫

數(shù)幾輪手指頭,志方走得有些日子了,可都沒有他的任何消息。然而阿湘爺這些天很忙,聽說他一直在整理東西,想把家里全理過一遍,包括看見的和看不見的。他讓阿湘到野地找艾草。阿湘爺把打柴火賣得來的幾十塊錢買了好多東西。第一樣是糯米面粉,還有豆腐花、十來斤大米、一把香、一沓草紙、一只公雞、一只母雞,還有許多細小東西都列在清單上。這些東西是阿湘爺去請名巫阿賴婆時列出的。人人知道阿賴婆的巫術了得,都稱贊她的巫術,因她的巫術很靈,至今還沒有聽說過她的巫術失敗過。所以她很忙,每天一大早家門前就排滿來算命或請她做事的人,可她每天算命從來不超過二十人,做事的不超過三人。算二十個人的命后又為三個人做事,夠忙一天了。所以再遠一些的地方她就不去,如果來人有心的話就只能草草地在她的祠堂做。阿湘爺把所有賣柴的錢請了她,還好我們寨子離她所在的寨子不遠。巫婆選擇了在大陽光的日子里做事,同時吩咐阿湘爺務必準備好東西,不能落下一樣,說備齊東西是成事的關鍵,所以阿湘爺不能怠慢。更何況阿湘爺一心為志方小孫祈福,盼著孫子平安回歸。小孫經(jīng)歷了風霜雨雪才來到這世上,是每個人的手中寶,雖然阿湘的阿爸、阿媽不在了,可他阿湘爺還在,小孫就是阿湘爺?shù)囊磺小?/p>

這天準是個好日子,是巫婆選中的。阿湘爺一大清早就起來搓把臉,然后交代阿湘去要艾草。阿湘把柴火堆成高高一堆的時候就出門要艾草了,而阿湘爺在灶火邊忙著他的事。

阿湘爺先將大篩子拿好,盛上白糯米粉,一瓢水下去,把糯米面粉搓勻,等阿湘要回艾草后把艾草打爛了和著糯米面粉一起拌勻,阿湘爺要親自做艾草粑。以前他沒做過,不過只要能熟能擺放就行了。

茅草房的破洞正好使陽光照亮了伙房。阿湘爺拉一個凳子坐在陽光下,手起刀落,軟軟的豆腐塊便在陽光中一片片落滿盤子。他左手頂?shù)剩沂侄吮P,在伙房、堂屋和尾房跑來跑去。他動作又快又麻利,他那黑油油的背影在陽光照耀下顯得更透亮。

這會,他又把大米倒進一個大篩,然后移動腳步走到背簍前,從背簍里找到一沓黃紙,黃紙里包著他上街時買回來準備用的香。他一一打開,取出三根香,整整齊齊插在裝滿米的篩上。再把剩下的黃紙墊在篩子下面。墊完之后,他坐著等巫婆來就可以了。

等了好久,太陽照得人的影子都變矮了巫婆才來,還帶著一個伴。巫婆是一個高大肥胖的人,臉圓肩寬,雙眼機靈,好像真能看穿陰陽天上地下。那個伴人非常奇怪,開始大家都沒注意到她的異常行動,不過很快就發(fā)覺有點不對勁,你看她的頭一直在那里點著,停了好久又再點,弄得最后觀察的人無緣無故也涌出一股涼颼颼的血來。不過大家都很尊重這位伴人,也許有這不一樣的伴人巫婆的巫術才更靈驗吧。

巫婆點齊阿湘爺準備的東西后開始使巫了。由于是名巫,來觀看的人越來越多,叫巫婆有些不悅,她說這么多人污染了空氣。阿湘爺不得不使個眼色,懂的人就自動退回,不懂的人臭罵巫婆說不稀罕之后也走人了,只有那些遲鈍不理解阿湘爺眼神或是沒有看見阿湘爺眼神的人留下來,而我這不知世事的人也留了下來。

巫婆坐在壇的中間,把頭巾蒙住頭臉,坐在一旁的伴人開始把香點燃。巫婆就開始作奔馳駿馬步,一會兒說她走到黑森林,一會兒說到黃河,之后她說她到達了一條平順寬闊的黃色馬路,那里的一切都是枯黃色,天空和大地同一色,就連自己也被這黃色的環(huán)境染成了黃色。一路上都是漫不經(jīng)心的人在悠悠走,頭發(fā)散亂,他們一點不著急,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巫婆騎在駿馬的背上風塵仆仆地掠過一群群有傻傻表情的人。

之后巫婆表現(xiàn)得非常著急,手上大量出汗,頭一直抖個不停,腳更是沒停歇過,一直在蹬馬背。不一會巫婆立即站起來抓起香到處飛跑著鞭打,把阿湘爺家的門口打穿了個洞。我們嚇得四處躲避。巫婆打得手腳發(fā)抖,像發(fā)瘋了似的不會停歇。如果不是她在使術,大人們一定把她弄倒在地,只是那是她在施法,如果動的話一下她收拾不了會斃命的。哇!沒想到做巫的也有那么大的風險,你看她蓋著頭,沒開眼,就跑來跑去追著打著,說是在打鬼,要是跌倒不傷著啊?只是聽說巫婆是不會傷到的,因她們有客(指幫巫婆做巫的神巫),客會保著她。

伴人把我們拉到屋里背光的一面,讓我們轉到安全地帶。巫婆好像不會停下了,她滿頭大汗,頭發(fā)凌亂。此時伴人用一瓢水潑灑到正在燒著的香上,香發(fā)出吱吱的響聲冒出了一股濃煙后滅了。我看著整個燒香過程,此時突然就滅了,想到世事變遷,此事由不得你掌握,像命運形成了就不可再選擇,只能任它生生滅滅。再者如果阿湘家噩運如同正在燒著的香火滅了一樣的就此打住,那么真要好好慶賀一番的。

伴人再盛上一瓢水,巫婆接過大喝一口,然后使力朝天噴,這時阿湘家門內(nèi)外如同下大雨般雨霧茫茫。巫婆這時從馬背回到了眼前,她已疲憊不堪,癱坐在椅上。伴人把瓢再送給巫婆,巫婆讓阿湘爺和阿湘端坐在大門檻,再朝阿湘爺和阿湘頭臉身噴去了一大口,阿湘爺乍一驚抖抖脖子,阿湘則不斷抹臉上的雨漬。這時我們?nèi)吹搅艘粭l非常大的彩虹,彎彎的彩虹色彩分明,弧的形體一左一右架在了門前豬圈的茅草上,這時爬到豬圈上的南瓜藤也精神了好多。巫婆真的厲害,居然那么大的太陽天里也請出彩虹,太佩服啊,如果我有那么大本事的話……

大家都說這次巫婆做巫術時已從那一篩苞谷顆里牽出一根黑色頭發(fā),這次志方去大城市治病肯定有救了,手術回來后肯定能直立行走,阿湘家的這根獨苗有好運了。花那么大代價,如果老天開眼就讓這家子好好生活下去吧。

大巫婆最后交代說人的魂魄已抓回,而且大地上最神圣最和善的彩虹也已出現(xiàn),這是好預兆,志方有好造化了,他一定會平安回來的。阿湘爺大喜,抓緊了巫婆的手久久不放,硬塞給這些天來他砍柴到德峨街賣得的一百多塊錢。

巫婆走后,艷陽繼續(xù)高照,阿湘爺樂滋滋上鄉(xiāng)派出所給志方上戶口。

志方回來了

一個天高云闊的春日,三月三節(jié)日將到,終于傳來了志方的丁點消息,可這消息說得模糊不清。

這天阿湘爺和阿湘早早起來。志方要回來的那天,他們爺孫倆你扶我我纏你地到山坳口上等了志方整整一天。也許志方明天才到的吧,想著的時候阿湘勸著爺爺回家了,太陽準備要落山了。他們看著眼前一輛輛車開過時抻長脖子看有沒有志方。太陽落山的時候,都沒能看到志方的影子。可能今天回不來了,也許明天應該來到,那等明天吧。

第二天等了一個上午,也沒有等到志方,連天氣也有些陰沉了,一些烏云悄無聲息地集聚碰撞。阿湘爺爺看了看天氣,摸摸阿湘的小辮子說:“阿湘,我們還是等等吧,再等一等,也許小志方過一會兒真回來了,再等等?!卑⑾孑p輕回應著說:“嗯,爺爺,我們再等等?!卑⑾孢€想問一下爺爺如果下雨了他們還用不用等,可她沒說,她一直在想著志方站起來的樣子,就像他們那些美好日子一樣,大家你追我趕,你笑我鬧,那種幸福的滋味像燃燒著的牛糞一樣暖洋洋。這種幸福的感覺與現(xiàn)在的天氣一點也不符合。阿湘爺想起了志方還沒有改名字的時候,爺孫倆經(jīng)常逗樂,阿湘爺用長長的胡子搓搓志方的肚臍眼,把志方逗笑得涕淚齊刷。志方被好心人帶去做手術的時候,阿湘爺背著他說:“我的小孫兒,去了要記得想你爺爺啊,知道嗎?要記得想你爺爺?!卑⑾鏍斠咽前肟薨胄Φ貒诟缹O子,一路上吵吵鬧鬧的人也沒能打斷他們的對話,志方瘦小的臉上又是喜又是憂的表情。

山坳口非常平靜,只有阿湘爺與阿湘兩個或站或蹲在那,他們的一問一答是那么的重要,好似除了他們,其他一切事物都是浮云,就算他們再小聲說,別人也都清清楚楚地聽到爺孫倆的對話。阿湘打開書包,露出一個鉛筆盒,阿湘打開一看,看見了好心人送給志方的鋼筆。志方走的時候悄悄地把鋼筆放在阿湘的書包,他說他現(xiàn)在寫字不好看,等他站著回來的時候他要好好地練一手,他還要學好多好多東西。阿湘望著精美的鋼筆,眼睛久久沒有移動,突然,一滴冰涼的水滴落在她的臉頰,她環(huán)顧四周,什么都沒有,她抬著頭看看,天空被云遮住了,可也沒有什么動靜。阿湘想不到從哪里來的一滴水,好冰的一滴。阿湘伸出手指擦拭那一滴冰涼的水,放到唇邊,是咸的味道。阿湘的心突然被什么震了一下,好痛……

山坳口真的好安靜,似乎不敢再打擾爺孫倆的平靜,只想讓他們安安靜靜地待著,如果世界就此停止,那么這將是多么美的一瞬間啊。

過了十來分鐘,接二連三的水滴不停地打亂了所有的秩序。阿湘爺爺?shù)沽⒈澈t,讓阿湘躲在背簍里。就這樣,雨越下越大,大點的雨滴把大地淋濕,滴滴答答,把沉葉的默哀托起,把囂張的秋風振順。公路上一層厚厚的塵埃被雨滴打得四處亂飛,塵埃與雨滴不分你我,把大地弄得一塌糊涂,爺孫倆就在滿塵風雨中或站或坐著,已經(jīng)沒有躲雨的地方了,他們分明知道志方一定在那一天回來。就在這時,朦朦朧朧公路上有一團黑黑的東西,就在遠不遠的地方動一動。阿湘爺已是老眼昏花,看也看不見是什么,好像是一個人影,可也不像。阿湘眼睛再利也沒能看到那一團烏黑黑的東西是什么,好像真的是一個人的影子。不會吧,那會是志方回來了嗎?不會吧,影子那么高大,絕對不是志方的,可是到底是誰呢?傾盆大雨打濕了視線,根本看不出是誰。

黑影漸漸地靠近山坳口,阿湘站了起來,上前一步。

那不是阿湘的堂伯伯嗎?

堂伯伯全身濕透,手里抱著一個壇子,看見阿湘爺和阿湘站在山坳口上,胸口一堵一堵,恨不得用斧頭炸開,祈求心里好過一些。堂伯伯的嘴巴斜斜地抖著,阿湘爺沖上來問道:“下大雨呢,怎么你一個人?志方呢?”堂伯伯沒有開口,這讓阿湘爺想不通,可是心里好似有一堵墻,墻翻倒了,快把自己壓死在那殘墻之下。難道真的有什么不幸了?堂伯伯你說說話呀!堂伯伯一動不動,眼里滿是疲憊地看著阿湘爺與阿湘,把那一股痛恨蒼天的怨氣壓住。

阿湘爺爺站著。

阿湘站著。

阿湘看著壇子,雨一直下著,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但更為令我驚奇和震撼的是阿湘這時候竟然張開嘴唱起了歌謠,她的歌聲那么響亮:

啊……

啊……滴滴答答……

沒有……眼睛的蚯蚓

天干了

在塵埃間滾

地濕了在水中游

滴滴答答

天黑啦……

堂伯伯小心翼翼地,將壇子遞到阿湘爺爺?shù)男厍?,放聲大哭起來:“阿湘爺大叔,我對不住你呀!我真的對不住你呀!?/p>

阿湘爺爺接過壇子,兩手顫抖:“這就是志方啦?這怎么就是志方啦?”他兩只眼睛鼓鼓地,連身體也哆嗦起來,“我的小孫兒啊,你怎么可以這樣不想你的爺爺???小孫兒,你怎么就這樣撇下你爺爺?我的苗兒呀我的心肝呀……”一股股綠色的膽汁流遍阿湘爺?shù)娜?。雨水無情地打在阿湘爺皺巴巴的臉上,順著胡子不停息地滴滴答答,打落在壇子上面。他兩只腳好似掛過千斤重物一般,他再也承受不住,斜斜站在雨霧當中準備倒下。阿湘爺心里還有一個愿望,就是想看一看志方的尸體,可現(xiàn)在眼前的壇子就裝著志方的骨灰,想到這樣阿湘爺真的再也頂不住了。他在家里準備好一切,戶口也上了,就等志方手術好了回來,現(xiàn)在人不見人尸不見尸,這是怎么一回事?背時啊,我的孫子呀,老天啊,你沒眼哪。

志方真的沒了,阿湘爺頭腦“嘭”的一聲,失聲痛哭,將手里的小壇子抱緊,緊緊地抱著,生怕志方被雨淋了,他倒不倒,斜斜地站著,哭喊:“我個大老爺還在站著,可志方你,我的獨苗兒……你沒了。莫不是你,從飛機跌下了?嗚嗚?!眹W嘩嘩嘩……嘩嘩嘩嘩……傾盆大雨,無情地打擊著顫抖的阿湘爺,阿湘丟掉蓋在頭上的簍子:“爺爺……爺爺……爺爺……”阿湘爺最終還是倒地。傾盆大雨下個不停,嘩嘩……嘩嘩嘩……阿湘爺抱著壇子倒在地大哭不止。

我和我阿媽站在雨霧中看著阿湘爺與阿湘,阿湘又失去一個親人。如果志方能夠回來多好啊,為什么偏偏要這樣?聽到阿湘說“如果我阿媽、阿爸還在的話”時,我心痛如刀割,現(xiàn)在她又多了一句“如果我弟弟志方還在的話”,那么我應該怎樣安慰她,讓她不要哭呢?我能讓她不哭嗎?我真心痛,我真想伴著阿湘的心,不讓她的心再受任何傷害;我真想抱著她,讓她不再寂寞;我真想和她一起,一起承受她所承受的大雨中的獨孤。阿湘,我真不想看見你傷心了;阿湘,我真的不能再看見你難過了;阿湘,我真想問候你一句;阿湘,我的朋友,我的姐妹……

雨水打在我的臉頰上,打得非常地痛,我走的每一個腳步都必須走得輕輕的,因為人一旦死去了,就再也沒有了,我真怕哪一天又有誰也會悄悄地走了。不論是誰走了,他永遠留在我們的心中,直到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哪一個人認識他們或是見過他們。我的阿媽現(xiàn)在也沒有去安慰阿湘爺,安慰都無濟于事,因為阿湘爺已經(jīng)傷心過度,去安慰他還不如讓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回!

阿湘走了

志方永遠走了之后,人人都心痛,都為阿湘和阿湘爺倆擔憂。寨子酒席中話題少不了阿湘家的事,大家都說阿湘家的房子留不住了,如硬留只怕阿湘和阿湘爺也都不能逃掉。那么只有一個辦法:把房子燒了,把鬼怪和猴子全趕走。這樣還活著的人才能平安。把阿湘家的房子徹底去掉這事自然也就落到了屯長我阿爸手中。

我阿爸為這事費了神:總不能直接表明寨子的意思吧?再怎么也是阿湘爺一生所蓋的房子,如果真這樣燒了他會接受嗎?不過眾人也都是為了他和阿湘好,對,是為他們好呀!看他們住那么破舊的房子,什么時候大風雨把房子吹倒了壓傷人都不懂。對,就這樣向他們解釋。我阿爸一直琢磨,終于找出好理由。

阿湘爺點頭了,把東西搬到一個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新茅房,這是寨里大伙一起為阿湘爺和阿湘蓋的。搬遷之后一把火就把舊房燒了。眾人都以為點上一把火,茅草房會不到半頓飯就全燒光,想不到這茅草房也硬,竟燒了三天三夜。三天里,阿湘爺一直站著對著成了火團的房子點頭,并口里喃喃不停:“好,好哇,好??!很好!”夜晚星星很多,可都沒有地上的這把火亮,地上的這把火喲,可以直接把天上的星星給烤下來。阿湘爺似乎十分滿意村民們把房子燒了,而且非常搞笑,他說:“走吧!有酒喝了!大家一起去我的新房子喝酒?!?/p>

很久之后我阿爸、阿媽都在為我上中心小學三年級做準備。那天晚上我突然想起我的老師來,想起他教我們的詞組,想方設法讓我們更快地記住東西,比如“花”“鳥”等。他總讓我們想起我們身邊的東西,如大山里的山羊、老牛、小豬和小雞、燕子等。現(xiàn)在都不知他在何方,他是不是在教其他同學時還像教我們一樣耐心。后來聽說老師去那個學校不久當上了校長,我真心祝愿老師越走越好,當好大官。

門外的月亮明又明,大地一片亮堂,除了大山斜影,到處都是銀色。我遠遠看見阿湘爺和阿湘現(xiàn)在住的小茅房也籠罩著一層銀光,同樣也有一個斜斜的影子。月光雖美,可也顯得孤清,是不能和溫暖的太陽相比的。

月光之下我隱隱約約聽到阿上的阿媽說:“不知道呢,我也好久不見他了,他時時都說志方要回來……好像說要去等志方。”

我阿爸、阿媽跟著跑出去聽。我洗完腳把一木盆水倒掉,拖著解放鞋往門外跑。

后來聽說阿湘爺是去等志方,可天太黑摸不著路,掉進了一個小天坑。后來他又去等志方幾次,但很湊巧的,每次都不幸掉進了小天坑。每次寨子所有人都會到坑邊救阿湘爺上來。一大幫人在上面,丟下一條大概十丈的繩索,有一個下到坑底把餓得發(fā)慌的阿湘爺捆住,然后坑口上的人一齊把阿湘爺拉上來。阿湘爺被拉上來后好久都沒能恢復神志,醒來后對別人拉他上來很生氣,好像他已習慣天坑生活。他總是日息夜行,偶爾有人在夜里背水聽到苞谷地里有人的聲音,是他,但卻嚇得膽子都破了。

有一天天剛亮我阿媽就送我去中心小學參加開學典禮,阿媽背著我的小棉襖,還有五斤大米(足夠我吃一兩星期),一卷鋪蓋。我們氣喘吁吁爬到坳口,休息一會。我遠遠看見一輛白色小轎車??吭谀莻€百年以前曾有過一個美麗壯家姑娘為逃婚而屈死被埋在那里的坳口。坳口過去再翻一個壩就是阿湘家祖先墳地,阿湘的奶奶、阿湘爸、阿湘媽、小冷和志方全埋在那里。

到周末我回來時才聽寨人說,省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著名播音員來領阿湘走了,說是想領養(yǎng)一個孩子,阿湘沒爸媽正合適。不過阿湘已十二歲半,年齡略大,完全要撫養(yǎng)成城里孩子恐已不行,那就當作扶持把她好好培養(yǎng)和送她讀書,讓她長大了成為一個有知識有才藝的人。她就是坐上那輛白色小轎車走的。

志方再回不來了,他就這樣放棄了爺爺,也放棄了阿湘。如果說是他放棄,不如說是病魔沒有放過他。后來阿湘的堂伯也說了,志方走那天他看見了一只比大簸箕還大的老鴰盤來繞去,就知這次去廣州兇多吉少。堂伯是第一個知道志方逝世的人。阿湘堂伯讀過初中,所以城市那幫醫(yī)生記者帶志方去時是他陪去。其實志方那時已病入膏肓,好心人來接去怕也只是試試。不過看到來接的主治醫(yī)生牛高馬大信心滿滿,大家樂得高興。去廣州要從南寧坐飛機去,寨人于是一起來回憶寨子幾百年歷史,最終確認志方將是小寨兩百多號人第一個有幸坐飛機在天空遨游的人,于是全寨高興得像過節(jié),一起來歡送。志方去廣州城那天半道夜宿百色,我那做醫(yī)生的伯伯要把他們送到南寧機場了才能轉回,因此一起夜宿百色。我伯已經(jīng)跟志方堂伯交代清楚,說志方的病太重了,這種手術在縣醫(yī)院做不了,市醫(yī)院做不了,省醫(yī)院也很難,只有到廣州或上海、北京才做得。如果不去做手術那么再過五六個月志方肯定不行了,如果去試可能行,也可能不行,不管怎樣都要有心理準備,怎樣的結局都要面對,要感恩外科醫(yī)生、記者、鄉(xiāng)領導、縣里的縣長書記等,沒有這些好人,大城市醫(yī)生不會跑到這窮鄉(xiāng)僻壤接志方去醫(yī)病的。這些我都已記不清什么時候我伯在酒席上說了多次。很多秘密我伯懂。

后來,我伯還說那時他時不時回老家,主要是看爺爺、奶奶,偶爾阿湘爸聞見我們家肉香味就來客串。我伯看到阿湘爸時時咳嗽,就讓我阿爸注意一下阿湘家情況。我伯勸阿湘爸到縣醫(yī)院檢查,可阿湘爸一拖再拖。我伯已回老家三次了,他都沒有去檢查。最后我伯硬拉阿湘爸上車去縣醫(yī)院。果不出我伯所料,阿湘爸得的是肺結核。一看那張X光黑白胸片,呈現(xiàn)出的畫面是:他兩邊肺像各長了一棵開滿白色梨花的梨樹,梨花已開始凋謝,樹干樹枝像沾滿蜂蜜,已碎爛的花瓣粘遍樹干。我伯說這已是嚴重肺結核,說那時他曾買過幾瓶藥給阿湘爸吃,叫阿湘爸也分給阿湘媽一起吃??赡菚r他們夫妻倆身體實在太弱已吃不下藥,吃不到一頓飯全吐出來。那時不像現(xiàn)在有新農(nóng)合,他家沒錢住院治療,并且這種病很可怕,哪家得了這怪病就像被長腳鬼死纏爛纏不放直至人亡屋倒。我奶奶那時還在,奶奶見小菜(也就是志方)放學回家路上跌了一跤,背就開始駝,背上還慢慢冒起碗大的一個包,走路弓著腰雙手扶著兩膝蓋,多可憐。我奶奶叫伯伯去看,說他怎么跌了一跤就駝背,看能不能幫上他。我伯去看了,回來后跟奶奶說小菜那不是因為跌了一跤才駝背,而是他得了脊柱結核,骨頭已溶化成膿成水,骨頭承受不住上身重量了才摔倒的。到這時就已不是我伯可以幫得了了,只有等待時機。后來終于有了一次機緣,北京《健康報》兩個記者來到縣城,我伯就把阿湘家和小菜的情況說了。記者就下寨子采訪,報紙給報道了,于是才有后面城里人來救志方的故事。

事實還是事實,它只是蓋著一層紗,有這層紗它才神秘。在小寨,人們像躲鬼一樣遠遠躲著這家人。有些事我們不必懂太多,然而阿湘家的事只有走過童年時光,我才會懂很多背后的事。一切都不是無中生有,是冥冥中注定的。我伯又說,寨里人都躲著阿湘家,也是他有意透露的風聲——讓大家遠著點。如若不是這樣,遭受苦難的肯定不會僅僅是這家人,而是整個寨子六十多戶人的毀滅,那樣代價太大。

阿湘家的糟糕是從阿湘媽去外婆家回來后開始的。我說過那時我不知她去哪里了,也沒想到要問她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對小孩來說誰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才會想起(除了他父母),何況阿湘媽于我只是鄰居。志方去手術的前幾日阿湘在向我傾吐時告訴我阿湘媽一個人曾偷偷去了幾次外婆家請巫治病。聯(lián)想起來不就是那段時間阿湘媽才一直不露面的?后來我才知那時阿湘外婆早就得了一種我們都承受不起的肺結核病,也叫貧窮病。這種病很傷人,還傳染人。這病根本就不是森林里的猴子給的。阿湘媽原本想去看外婆照顧外婆,不想自己染病后也只能去外婆家搞些迷信治病。得了這病只有親密接觸的人才被傳染,小冷最先被擊倒,染病不到一個月走了。那時志方在吃奶,阿湘爸更不可避免接觸,兩人全傳染。只有那個思想獨立性格無拘不與父母融洽的阿湘,和天天勤勞忙活著的阿湘爺僥幸不染上。

多年后二十歲的我高中畢業(yè)來到百色讀衛(wèi)校,實習了,一天周末同學們說太累叫一起去KTV輕松。歌廳里都是熱血沸騰的人,燈光迷離忽明忽暗。我坐在高腳椅上搖搖晃晃喝一杯果汁,突然怎的就想到了阿湘被白色小轎車拉走的事,想象我對面黑暗角落里正坐著一個頭發(fā)烏黑眼睛明亮的小女孩,她一直在那里用好奇的眼神看鬧哄哄的人群,沒有誰發(fā)現(xiàn)她,她也不驚動誰。她的眼睛充滿希望又無助,像阿湘。我童年中的玩伴阿湘多么開朗,又那么悲催。我想起了她的那張說話不停歌謠不斷的嘴,想起她彎腰撿蒲公英,臉紅紅地穿花衣裙,趴在她阿爸、阿媽的墓地,想起山坳口上她等志方時被雨淋濕如落湯雞。阿湘爺也是幾年前才走,走之前的那些年他頭腦已很木,眼睛直直不會看人,走路從不讓人,人們給他讓路他也不懂,身上總背一壺苞谷土酒。他已經(jīng)不小心落天坑十多次。那小天坑離寨子不遠,在他家的承包地,去趕天街的路邊。他眼睛直直不會看人,他不落天坑誰落?最后一次又是不小心跌落,幾天后人們下去再找到他時他已經(jīng)不行了,可身上的那壺酒還滿著。估計他是想帶著酒去天坑生活的,不想這一次因跌得太重或所傷著的位置不是好位置,所以就走了。我想起那個很會講故事的阿湘爸(如有可能我很愿接他的班,可惜我沒能力),阿湘媽的長發(fā),志方的石頭父母。值得說的還有:我姐四年級時無緣無故不見,失蹤了。開始大家一直以為是她走公路時被外面來的面包車拉上車裝麻袋后拉走了。因我們這地方常有些小女孩莫名其妙在公路失蹤,有幾個到外省多年后逃回來才把在公路上被拉上車的過程告訴大人,人們才驚駭才懂。不過后來我在阿姐的作業(yè)本找到了她出走的理由,只是我一直沒有告訴我阿爸、阿媽:弟弟總上不了戶口,她因此一直很內(nèi)疚,就走了,她說要爬野豬嶺吃一種有毒的野果馬桑泡??烧苏冶閹鬃笊蕉紱]見著。阿姐哎你是蠢到極頂了,我和阿湘也都曾離家出走,但都沒有成功,你咋就成功了呢?我怒罵。

K廳里的喇叭聲震耳欲聾,我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這時舞臺幕后走出一個與我這般年紀的女子,在燈光下她那頭發(fā)顯得很白,齊腰的發(fā)絲有點暴,看去像阿湘,又有點像我姐。她唱一首我不知名的歌,還夾雜些英文。她的嗓音非常純,咬字清楚。她的出現(xiàn)讓廳里的氣氛更加活躍。

看著這歌女,我在想阿湘也應長大了。如果她長大,是不是真的也像當年那個接走她的電視臺著名播音員設想的要把她培養(yǎng)成一個歌星或電影明星?阿湘,我的童年朋友,你夢想成真了嗎?

已過去那么多年,如今我再把兒時的記憶翻一翻,有的記憶已潰爛得發(fā)霉,可經(jīng)這番整理后一切猶如剛發(fā)生。我特別記住的是后來寨上的人說那著名播音員進寨接阿湘時,阿湘面對自家那個小茅屋哭了整整半個上午,呼天搶地,阿湘爺怎么勸她也不聽,弄得省城那幾個人也哭了。此時我鼻子一酸,也哭了,可這時恍惚中我聽到一定是從阿湘嗓子出來的歌謠:我來到世上,以為沒人愛了,好想跳下吸水洞。不曾想大恩人來了,我做城市人去了。再見了吧,我的農(nóng)村父老鄉(xiāng)親兄弟和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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