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劍樺
山中讀月
○ 劉劍樺
一
我是第一次來到這座人跡罕至的山林,也是第一次領略到這種支離破碎的月光。當我獨自在秋蛩低吟的荒林里彳亍著時,我發(fā)現(xiàn)月光也在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的旁邊經(jīng)過,并被赤裸的樹枝掛破、刺穿,扯成一綹一綹的。在高高的云杉樹上,月光顯得那樣蒼白,如失血者的臉。黑暗占據(jù)著一些角落,在灌木叢以及參差的樹柯底下,散落著一地斑駁的碎片。天空被月光注滿之后,星光已無法顯現(xiàn),偶有大星如燈,熒熒閃亮?;募诺臉淞掷?,卻到處生機盎然。這是一座經(jīng)歷過山火的樹林,山火過后的灰燼里,草葉迅速生長,重新覆蓋了地面的傷痕,那些燒黑的枯枝、崩裂的巖石、動物的骸骨,全都湮沒在新草的葉叢下。攀沿的藤蔓在完全失去葉子之后,仿佛一條條蛇,在樹林空間盤旋、游動、纏繞并絞著粗碩的樹干。月光在露水里閃亮,草葉被鍍上一層神秘的色彩。月光落在樹桿粗糙的表皮上,幽幽如蛇鱗之光。
叢山之中,一條寬闊的溪水流過。波光粼粼的溪流直抵夜的深處,它就消失在一片皓白的月光之中,連著山和樹林、芭茅叢、溪中亂疊的石塊。一座守林人的小木屋就筑在半山腰,月光下,銀白色的屋頂上一口煙囪正吐著白煙,煙很快就消散于風中,漸漸化為淡灰色的云霧并終于徹底消失。月光爬在了我的額頭上,一片涼沁仿佛就從那里流下,在鼻尖處反跳起來。月光如水,遍地流淌,并注入每一個平坦或狹窄的低洼處。油然憶及十多年前的一個月圓之夜,我在一個音樂盒帶上找到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從此它一直在我的耳畔流淌——寧靜的夜里,遠處的教堂鐘聲有節(jié)奏地響著,如水的月光流過庭院,池中的睡蓮、青沼和池邊的花草,在月光的沐浴下安靜地睡去,孤獨的不眠者漫步于林蔭小道。河水靜靜地流著,月光灑滿河面,微風吹拂,漣漪時起或止。月光流瀉的小道上,孤獨的身影向后長長地拖著。漫步者撩起的塵埃,攪動的月光,沙沙的腳步聲,靜謐處的清醒和孤獨感,如夜風般襲來。水波蕩漾,風拂動樹葉的響聲如潮水般來回傳遞……
而此時的月光,讓初秋的夜在寧靜中醒著,睜著眼睛,注視著月亮的行走。山起伏如博大的胸膛,大地氣息和緩,平靜的心跳隨微風一陣陣脈動過來。
二
月光搖響了一地的水聲,遠遠近近地傳遞著。夜已深,四處無人。若有若無的云霧漫漶于山岫之間,漸漸聚攏又散開,朦朧地隱去山,以及叢草、亂巖。月光在云霧之上浮動,然后稀釋了云霧,最終化為一片暗淡的藍灰色。就像德彪西的《月光》一樣——夜越來越深,而皎潔的月光下,夜之精靈還在舞蹈著,踩著雜沓的月光和迷蒙的露水。露水打濕了夜蟲的嗓音,它憂郁地舞著,花香滿徑。螢火之光附著它的裙裾、星星點點的纓絡和珠寶項鏈,在月光下閃爍著迷人的光暈。
水一樣的月光無所不在。大概月光與心靈最近,自然界里沒有什么比月光更貼近一個人的心臟,讓人迷幻并陶醉。月光是女性的,因而生就一種多愁善感的因質(zhì)。月光的柔情和敏感的觸角,讓每一個心傷的人暫時忘記了疼痛,卻讓孱弱的詩人的神經(jīng)變得更加不堪一擊。月光讓流水般的音樂成為經(jīng)典,讓多愁善感的女子流出更多月光般晶亮的淚水。月光穿過一個悵惘者的孤獨時光,以它的舒緩和柔和的光芒來為他療傷,讓他在一個人的境界里不再孤獨和傷感。月光是詩人的朋友,是酒的最佳伴侶,月光與詩人與酒結合,就成了一件致命的武器。月光在酒杯里漾動時,詩人往往已經(jīng)陶醉了,世間的一切羈絆和平生的種種塊壘在剎那間煙消云散,什么恩怨得失,俱在月光與酒里消彌得干干凈凈。然后月光與酒化成詩行,在平平仄仄里龍蛇游走,在滿天的皎皎月色下化為一羽白鶴。月光讓詩人陶醉并沉眠不醒。翻開那些泛黃的卷帙,古典的月光無處不在:把酒邀月的蘇子也好,醉眠江邊欲撈月而跌足殞身的太白也好,或是意滿志得橫槊賦詩的魏武也好,月光讓他們觸動了心靈深處那根最脆弱的神經(jīng),他們需要有月光來慰藉他們心靈深處的脆弱和憂傷,來滿足他們詩意的幻想和掩飾一下外在的平靜。杰出者必孤獨(盧梭語),所有理想都實現(xiàn)的人寥若晨星,他們孤獨地漫步于歷史的天空時,陪伴他們的只能是日月星辰。在他們感到滿足的同時,孤獨感始終縈繞在他們的內(nèi)心里。月光下的孤獨者,可以平靜地審視自己的行止得失;在無可與語的孤獨中,月光是他們唯一的可傾訴者、可交心者。月光在勝利的孤獨者與落魄的失意者之間,充當著調(diào)解平衡的角色。月光以它獨有的魅力,讓雙方都平靜下來,平等地對話,總結許多無法當面表白的經(jīng)驗和教訓,然后是發(fā)泄式的傾吐——放聲大笑或痛哭流涕,借助于酒的力量,在沉醉之后一笑泯百慮。詩意的月光讓孤獨暫時走開。詩意的酒在溶入月光之后,讓他們的神經(jīng)陷入疲憊而迷離的醉境。而此時的月光,依然照耀著他們已經(jīng)漠然的眼睛和他們半睡半醒的感覺器官。“月光下的一切都是那么寧靜,就連一頭獅子也會在這一刻平靜下來,無意于任何靠近的獵物?!保ㄌ└隊栒Z)
沒錯,當遙空的月光化為一片波瀾不驚的靜境時,除了睡去的人們,醒著的人低徊在這樣的靜境里,心里的一切都像德彪西的《月光曲》一樣戛然而止,剩下的只有綿綿不絕的月光和幽微渺遠的不眠之夜了。
劉劍樺,湖南湘潭人。1980年代開始在《詩刊》《星星》《散文》《散文百家》《湖南文學》《創(chuàng)作與評論》等省內(nèi)外報刊和臺灣《創(chuàng)世紀》詩刊發(fā)表作品。作品先后入選《20世紀中國散文英華》《讀者人文讀本》《中國學生美文品讀》《新時期三十年湖南文學精品典藏》《〈讀者〉30周年精選集》等十余種選本。
責任編輯 謝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