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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坐在豬欄上

2017-11-13 17:01梁慧賢
延河 2017年3期
關鍵詞:斧子師傅奶奶

梁慧賢

爸爸坐在豬欄上

梁慧賢

LIANG HUIXIAN

1

長城在這兒拐了一個彎。

劉生站在長城拐彎的地方又一次見到了爸。爸一貫的平頭改梳了分頭,從頭頂?shù)较掳晚橀L貼了一溜兒寬紙條兒,又像是膠布,把整個鼻子嘴巴都遮沒了,這使他的面目看上去跟從前大不一樣,但他還穿著那件胳膊肘打了方形補丁的襯衣,劉生是先認出那塊方形補丁才認出爸的,他看到他穿著那件補了方形補丁的襯衣,灰蒙蒙地坐在廢棄多年的豬欄上,像一把搭在墻上的麻捻。

墻上的麻捻狠狠揪了一把劉生的心,劉生下意識抬起胳膊往前一擋,像要擋開一群迅猛撲來的鳥,但那顯然不是一群鳥,而是一頭拉著巨大犁鏵的野牛,劉生胳膊一擋,野??癖紒y突,把幾十年前那個秋天從墳墓深處翻到了他眼前——殘材斷片,林林總總拋了一地。

那是一個深秋的早晨,劉生獨自站在長城的南臺子上瞭望東灘。地里莊稼盡收,荒原的草全干枯了,在風中搖來擺去,發(fā)出一種靜悄悄的仿佛夜晚的聲響。白黃的麻捻也在風中搖來擺去,一架一架,一層一層,晾在生產(chǎn)隊場院里,晾在各家各戶院子里大門外的麻捻,比田野里的草更枯更干。

劉生耳邊響起妻子的聲音:“劉生,你吃過糠沒?”

“吃糠什么滋味?”劉生問。

“你捋捋這麻捻。用勁捋?!?/p>

“咦!”劉生剛捋了一下便松開了手。

“就像這滋味?!逼拮诱{皮地笑著,“往下咽像,往外拉更像,干巴巴火辣辣的疼。

“你說我們東灘哪兒好?”

劉生看上去憨直,心思卻多,他問的是東灘,其實是想聽妻子數(shù)數(shù)他的好。

“東灘有白面吃?!?/p>

妻子沒說假話。聽到這樣的真話,劉生卻難免失望,甚至有些懊惱。

“劉生,你說我哪兒好?”妻子跟劉生兩樣兒人,心里想得來,嘴上就說得出。

“不知道。”劉生本來就話不多,現(xiàn)在更一個字也不想多說。

“說說么!”妻子像棉花一樣粘上來,“劉生,現(xiàn)在年頭好了,咱好好過。等你出了師,你在外頭做活掙錢,我和爸在家種糧種菜,咱的娃長大了,就能過上要吃有吃要穿有穿的好日子?!?/p>

劉生站在南臺子上,想起妻子說話的聲音,想起她說話時歪著頭笑瞇瞇的樣子,似乎還聞到她身上溫暖熟稔的味道。那時,妻子已經(jīng)死了,是他用他的木匠斧子砍死的,就在頭一天晚飯時分。

劉生提著那把木匠斧子突然出現(xiàn)在家門口,一定像一頭餓了足有半輩子的野獸,正往爸碗里夾菜的妻子抬頭一看就變成了泥胎,和她并肩坐在一起的爸兩眼速亮一閃,臉像黑夜一樣沉了下去。劉生僵在門口,斧子在他手中抖了一下,妻子突兀喊了一聲,像有一個惡鬼從喉嚨跳出,劉生受驚似的舉起斧子,向前一步砍下,她頭一偏,斧子砍在她脖子上。她倒在鍋臺邊,瞳孔黑黑地散開,兩眼星子一樣亮亮地照在劉生臉上,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話。劉生的心猛地一縮,第二斧又落在她肚上,肚里流出一攤血水,血水里漂著一個就快足月的男嬰,咕咕而哭,劉生順勢也給了他一斧。

劉生直起腰,爸不見了。他提著滴血的斧子往大門外走,猛聽到身后風聲響得格外急,意識到有人隨后追來并確定那就是爸。他轉過身,看見一把鋒利的鋤頭照他心窩決絕刨來,他搶先動手——七八條火蛇從爸頭頂一沖上天。爸緊握鋤頭死死盯著劉生,一雙天生的大眼睜得像要裂開,血從眼角流下來,斧子縱深向下將他的頭顱一劈為二,那雙流血的眼睛跟鼻子嘴巴一總兩下分開,卻仍然死死盯著劉生不放。過了不知多久,劉生腳下的地皮連帶面前的老房子晃了幾晃,爸的身體向后一仰栽倒在院子里,響聲驚心動魄,讓人聯(lián)想到某種大樹被人伐倒在空曠雪原的場面。劉生直著嗓往天上喊了一聲,爸的血“嘩”地流了一地,木匠斧子掉到了地上,劉生跌坐在斧子和爸中間。

2

兒時的劉生曾經(jīng)站在他家院子兩手握著鐵锨,聽到某種大鳥飛得又高又遠,他仰起頭,目光越過剛剛放飛的紙飛機抵達云端也沒看到半片鳥翅,卻聽到一陣清亮的自行車鈴聲從遠處傳來。村里的孩子爭相往村口跑,腳步聲踩得滿地陽光金波粼粼。

“劉師傅回來了!”

“騎一輛自行車!”

“劉生,你爸回來了!”

劉生扔掉鐵锨跑出去,爸已經(jīng)走到離他家不遠的楊樹巷里,推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車身纏滿了紅黃綠三彩塑料條,十分華麗耀眼。

“劉師傅,請假回來的?”

“單位上放秋假?!卑执┮患滓r衣,袖子講究地挽在手腕處,被一群人簇著。

“聽說要轉正了?”

“還沒轉。”

“當上管理員了?”

“還在大灶上做飯?!?/p>

“爸爸!”劉生機靈地鉆進人群抓住了爸的手。爸一彎腰把他抱到自行車上,帶著他騎車而去。剛剛圍著他的大人們都原地站著,有口無心地提醒他騎慢點兒。孩子們卻跟在自行車后面跑,有幾個還試著想跳到后座上。爸騎得飛快,遠遠地把他們甩在了楊樹巷里。

“車子一蹬,兩耳冒風?!?/p>

爸帶著劉生繞村子騎了一圈才往家走,劉生在大門口跳下車,余興未盡地摸了一下自行車鈴蓋兒,小心地問:“爸爸,這是咱家的自行車?”他雖然年紀小,卻也模糊覺得這件值錢貨不像是他們家的東西。

爸的回答印證了劉生的猜測,但他還是有些難過地低下了頭。

“沒出息的家伙!”爸抬手就在他頭上重重扇了一下。劉生委屈地望著爸,眼底涌出淚,卻沒敢流下來。

“他爸回來了?!?/p>

坐在院臺下洗衣服的媽媽站了起來,大熟季深紅淺紅的花瓣落了她身,她的臉也紅得像花瓣一樣,劉生覺得她很漂亮,爸卻沒看她,一眼都沒看,好像她根本就沒站在那里,身邊也沒有一叢耀眼的大熟季,身后也不是一片稠密的向日葵。爸怔怔地望著家里的院落,眼里一片荒涼。媽媽把兩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放到背后去,掉頭向屋里說,“媽,劉生爸回來了?!?/p>

奶奶手抓著門框,艱難地從門口走出來,彎曲的幾乎要跪在地上的膝蓋哆嗦著。劉生跑過去扶住奶奶,眼淚滴在奶奶的袖子上。

“你爸又打你了?”奶奶的眼睛能看到劉生心里。劉生抽噎了兩下。奶奶摸出兩分硬幣遞給他,教他買顆糖吃。劉生捏著那枚硬幣,想起供銷社里包著彩色糖紙的水果糖,牙齒立馬甜得發(fā)起酸來。

供銷社坐落在村里那棵老楊樹后面,是三大間砌了石頭面的平房,門頭上刻著“發(fā)展經(jīng)濟,保障供給”八個紅色大字,門臺上一字型鋪著方塊的小灰面磚,晚飯前后,門臺兒上常坐滿了人,一般都是男的,抽煙的不抽煙的,端碗的不端碗的,一起說著山南海北村里村外的事情。劉生家的人總在他們的話題里,起先是劉生爸,后來也說到劉生媽。劉生媽在劉生奶奶去世的第二天就吊死在供銷社前面那棵老楊樹上,用一根自己搓的麻繩。麻繩細得像弦,把她從樹上解下來的人說,老楊樹那么高,老遠一看,她就像飄在空中,就像要升到天上去。細麻繩能吊得住她?她生前沒好吃沒好喝身體卻好,一副骨架也有百十來斤。聽說是她婆婆死后招走了她,老太婆活著心善,死后變了惡鬼,她死在院子里,靈魂飛走了,地上蛻下一張蛇皮。再后來,又說到劉生的妻子,還有劉生本人以及那個未出世的孩子。

供銷社后院的鐵柵大門平時總鎖著,小門虛掩,看門老頭兒坐在門房里抽著旱煙,透過一扇玻璃窗緊盯著小門,認真得像犯了傻。

肥胖孕婦孕期體質量控制,能夠顯著降低巨大兒的發(fā)生概率,本研究結果顯示觀察組與對照組巨大兒的發(fā)生率分別為5.00%、18.75%,差異有統(tǒng)計學意義(P<0.05)。而袁海琳[10]研究發(fā)現(xiàn),肥胖孕婦孕期定期運動與未定期運動者,巨大兒的發(fā)生率分別為3.93%、17.57%,與本文研究結果相似。張菲菲等[11]研究表明,孕期體質量控制能夠降低巨大兒的發(fā)生概率。分析原因,可能是由于步行運動能夠降低胎兒的體積以及脂肪含量。

兒時的劉生曾經(jīng)手抓鐵柵往后院看過無數(shù)次,每次都只看見一排坐北向南的房子,白墻灰瓦,墻上也有八個紅色大字,用紅漆寫上去的:庫房重地,閑人免進。

看門老頭兒有病住院那天,劉生跟村里的幾個孩子一起沖進了后院,他興奮得兩眼發(fā)黑,差點被一塊磚頭絆倒。但是,后院的確只有一排庫房,跟他在大門外看到的一模一樣。劉生失望地坐在地上,感覺就像好容易夠到大梁上放月餅的籃子,卻發(fā)現(xiàn)里面只有一層灰塵。有個叫金富的孩子找了一個老鼠洞,他先往洞里撒了一泡尿,大家都學他的樣兒,一個個尿干了肚子,卻只洇濕了一小塊地皮——老鼠洞很深。有多深呢?他們一起搗開老鼠洞,竟然發(fā)現(xiàn)了老鼠的糧倉,里面藏著棗子、花生、柿餅、水果糖,還有核桃,一看就知道是從供銷社里偷出來的。核桃仁兒已經(jīng)變黑,發(fā)出一股熏眼睛的辣味,劉生放在嘴里嚼了幾下舌頭就腫了,接著嘴也腫了,臉也腫了,到了晚上頭也腫了,但心里卻是香甜的,滿腦子都是年三十兒圍在油燈下砸核桃吃的美景,還聞到鞭炮的味道兒,聽到稀疏的像各家各戶掛在門外的燈籠那樣暗淡卻喜慶的鞭炮聲。

那時候過年,東灘家家戶戶一般都放小掛炮,爸也給劉生買兩串小掛炮。小掛炮比香頭兒略粗,包著一層紫色的外皮,聲音本來就不很響,為了節(jié)省,大家又把小掛炮兒拆開來一個一個放,聽上去根本沒有“啪”的意思,甚至比不上吃飽了高粱飯坐在熱炕上放出的屁響。

劉生家后炕上釘著一根木橛,劉生是被這根木橛拴著長大的,對這根木橛懷有特殊感情,每次上炕他都要把自己拴在木橛上,然后趴在炕邊聽大人們談天說地。劉生在把自己拴在木橛上的日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每個人不僅說話聲音不一樣,放屁的聲音也大不同,司機老婆說話慢聲細氣,放起屁來差不多也那樣,簡直有點兒鬼鬼祟祟。

司機老婆有許多地方跟村子里的人不一樣。她是城市戶口,不用種地,她丈夫在開拖拉機,工傷死了,大門上釘著一個烈士家屬的黃鐵牌。她家院里不種葵花,也不種蔬菜玉米,而種一院被村里人叫作臭金蓮的鮮花。臭金蓮五顏六色,能從農歷五月開到九月。臭金蓮不臭,但是花氣濃郁,微風不動的日子走到離她家一里遠的地方就能聞到,而且不是村里人熟悉和喜歡的那些香。很多年過去了,劉生想不起司機老婆長什么樣兒,更想不起她胖瘦高矮年齡大小,只記得一片花艷艷的臭金蓮迎風招搖,香得滿院滿巷滿天滿地。

司機老婆家養(yǎng)著一條叫聲兇猛的大黃狗,聽到它的叫聲劉生不止一次地想,它一旦掙脫了那根環(huán)環(huán)相套的鐵韁就會撲出來把他吃掉。劉生之所以那么想是因為她家坐落在劉生上學的必經(jīng)之路上,也是那條七八里長的路上唯一的住戶,劉生每到她家大門口已經(jīng)走得十分無聊了,就撿起土塊打那條本來安靜地臥在院中央的大黃狗。大黃狗氣急敗壞地跳叫,鐵韁勇猛地飛起落下,驚起花叢里一群群白粉蝶。

爸每從縣城回來,司機老婆都要到劉生家來,坐在他家炕上,幫媽媽和奶奶搓麻繩兒撕棉花做針線。她一來劉生家的氣氛就活躍起來,尤其是爸,說不完笑不完,簡直變成一個劉生不認識的人。正在鍋臺邊用木勺攪麻湯的媽媽也要攏一攏凌亂的頭發(fā),攪麻湯的動作也放得輕盈,麻湯的香氣也不再心急火燎地往人腸子里鉆,而是慢悠悠地飄到屋頂,又慢悠悠地落下。媽媽的眉毛眼睛都潤濕了,就像高興得哭了一場。媽媽手里攪著麻湯眼睛卻往爸身上看,雖然爸忙著跟司機老婆說話沒工夫瞧她一眼,她還是滿臉堆笑,就像在別人家趕喜事。一次,劉生失手打破了一只碗,麻湯倒在了綿氈上。劉生挪到炕角把頭縮進脖子里準備挨打,卻聽到爸爽朗笑,還叫劉生媽再給劉生盛一碗麻湯來。

劉生覺得司機老婆很神,拉住她的手晚上也不想讓她走,爸、媽、奶奶還有她全都笑了,這種笑讓劉生明白她是不可以住在他家的。一天,劉生媽去探望外婆,劉生半夜起來撒尿卻聽到司機老婆在他家炕上緊挨窗子的地方放了一個屁。第二天醒來卻不見她,劉生便問爸,司機老婆上哪兒了?爸打了劉生兩個耳光,一巴掌下去就落五個紅手印,警告他不許胡說。過后劉生發(fā)現(xiàn)只要媽媽在家,她就不到他家來了,還聽到媽媽罵她是個吃虱子的骯臟女人。

東灘村有人吃虱子,算不上秘密。那樣兒的人都是東灘的老戶,都是女人,生在東灘長在東灘又嫁在東灘,就像司機老婆。

“劉媽,你吃過就知道了。”

司機老婆曾經(jīng)趴在奶奶耳朵上悄悄說。奶奶借故下了炕,躲在小房西旁的空地上吐了很久。兒時的劉生望著奶奶蹲在樹下嘔吐的背影,很不以為然。他覺得世上的東西沒有能吃不能吃,只有敢吃不敢吃。

奶奶自己就對劉生說過,多年前,村里人把地里的野菜根都刨吃光了,便開始吃樹皮和一種名字很怪的土。那種土的名字很怪,劉生硬是沒記住,但它就是土,不是食物,就像骨面兒不是食物。奶奶說,他們也吃骨面兒,在野地里撿來骨頭,放在灶火里燒酥了,然后磨成面兒。

“誰的骨頭?”劉生問。

“馬、牛、羊的骨頭多?!蹦棠陶f,“還有狗的、貓的,什么都有?!?/p>

“從哪里兒?”劉生問。

“剛才告訴過你了,從地里撿來?!蹦棠陶f。

“有人骨頭嗎?”劉生希望奶奶否定他心里這個可怕的想法。

“不知道?!蹦棠瘫荛_劉生的眼睛,“男人撿來,女人磨?!?/p>

“骨面兒好吃嗎?”

奶奶笑著搖了搖頭,把三根手指捏在一起說:“每次只能吃一小撮,吃多就脹死了。那天晚上,我只給你爺爺多吃了一點兒,小半撮都沒有,你爺爺肚子就脹成了一盆發(fā)面,臉變得黑紫,不到天亮就沒氣兒了?!?/p>

劉生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滿嘴都是白灰的味道。他沒吃過骨面兒,也沒見過,他認為骨面兒的顏色形狀應該跟白灰差不多,味道應該也相近。劉生想知道吃骨面兒的滋味,也許還想弄清他爺爺被骨面兒脹死屬于必然還是一次意外。他便試著吃過一次白灰,只弄了一小撮兒放在舌尖,便有一股白氣從嘴巴和鼻孔冒出來,眼淚熱辣辣地流了一臉。

劉生吃過白灰,他的同桌吃過煤塊,更多的同學吃過紙,還有同學吃過破膠鞋的鞋底。稍稍長大以后,有馬戲團到東灘演出,劉生見過有人吃玻璃吃鐵釘吃火,所以更加堅定了小時候的想法:吃不是一個選擇食物的問題,而是一個考驗膽量的問題,只要你不愿餓,又不怕死,世上沒有不能吃的東西。

劉生算個有膽量的人。他吃過死老鼠肉。就在他們一群孩子闖進供銷社后院搗開老鼠洞那天,他們不僅斬獲了老鼠令人艷羨的糧倉,還挖出幾只死老鼠。他們把死老鼠剝皮開膛架火燒,眼看要燒焦時老鼠肉發(fā)出驚人的香氣,一群野孩子像被狼攆著似的四處跑開。老鼠是個又臟又壞的家伙,老鼠肉怎么會有香氣呢?而且香氣誘人!最后他們竟然把死老鼠肉分吃了。晚上,劉生的頭腫起來以后聽到有幾戶人家傳出哭喪聲,同時感到媽媽按在他肚子上的手一下變得冰涼,劉生想推開媽媽的手,可他困得一動不想動了。

劉生夢見有人站在他家門口向他招手,意思叫他起來一塊兒走。劉生認出他是金富。劉生死都忘不了金富,忘不了他撕下一塊老鼠肉填在嘴里說:“沒想到這么好吃?!彼€說:“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貓?!?/p>

劉生站起來想跟金富走,爸抱住了他的腰。爸哭了,猛一聽就像生產(chǎn)隊的牛跑到他家來了。

“劉生,趕緊的,村子里的狗全都攆過來了,再遲就走不脫了?!苯鸶淮呲s他說。

“我爸舍不得我?!眲⑸鷮鸶徽f,“你聽他哭得多傷心,我不能走?!?/p>

劉生醒了過來,汗水在褥子上印出一個濕漉漉的人影。爸不知從哪里弄回二斤豬肉親自下廚,燉豬肉的香氣溢出了鍋蓋,劉生趴在炕上吐出了膽汁。

3

劉生看見爸坐在廢棄的豬欄上,旁邊的干草垛上扔了一架木梯,木梯已經(jīng)朽壞了,脫落的榫頭上夾著一塊布片,破得不成樣子,但還很紅,劉生站在他身后長城拐彎的地方,費了半天勁才認清它是一個紅色的腈綸背心,依稀可以辨認出印在上面的一個白色的“籃”字。

劉生曾經(jīng)聽說爸當年在縣高中的籃球隊里打前鋒,從新疆部隊來的征兵干部在縣城大街上看到了他,認為他是個當兵的好苗子,曾經(jīng)追到他家里來,還說他爸考上過大學。

“你們說的是我爸嗎?”

劉生站在一片麻雀的叫聲中,問那些坐在門臺上說話的人,他手里拿著一撂紙折的摜寶,正跟一個孩子在老楊樹的樹蔭下玩。

“不說你爸,還能說你爺爺?”

“他爺爺?shù)墓适赂啵姓f頭兒?!?/p>

“有本事你說上一段。”

“我沒那本事。”

“沒本事你還敢敲司機老婆的門?”

“他沒敲!他用肩扛,一扇門轟隆掉在屋里。她家黃狗咬得十里外都聽見了?!?/p>

“司機老婆罵他的聲音比狗叫得還響。他先人在墳里都聽見了?!?/p>

“可惜他事先喂了黃狗半截豬腸?!?/p>

“有那豬腸不給你老娘吃!”

坐在門臺上的人嘻嘻哈哈,你一句我一句把話說到小孩子們聽不懂的地方去了。劉生等了很久,見他們再不說爸的事,便收起他的摜寶,一口氣跑回家。

“我爸什么時候回來?”劉生問媽媽。

“你爸工作忙,顧不上?!眲⑸鷭屨谪i圈里往外掏豬糞,手拿一把大頭锨,用它鏟一下頂用一般鐵锨鏟一下半?!澳惆挚燹D正了,已經(jīng)填了表,就等出紅頭文件了。你爸轉了正,咱們就是工人家庭了?!眿寢屚χ毖?,把豎到半腰上的衣服往下拉了拉。

劉生聽了這些話,便偷偷跑去縣糧站,距家三十多里路,他一個人走了一段,碰上一個騎自行車到縣城上學的中學生,劉生央告他稍了一段。劉生沒過三分鐘就知道那中學生叫趙冬子,趙冬子騎的那輛自行車破破爛爛,腳踏板只剩中間的一根鋼柱兒,磨得又扁又薄,還沒有車座,他一路撅著屁股騎到縣糧站,上氣不接下氣地把劉生領到了他爸跟前。

爸穿著那年月大師傅們都穿的那種藍大褂,用一張鐵锨在后大鍋里翻攪紅燒魚塊,霧白色的香氣熱烈地上下串騰,劉生愣在了門邊,覺得自己像是走錯了路一腳踏進某個重大的節(jié)日,但不是過年,劉生家過年也沒這么香過。趙冬子把劉生往前推了推。爸看了看劉生,又看了看趙冬子,臉上既沒有高興的意思也沒有不高興的意思。

“好了,你走吧?!卑謱w冬子說了這句話轉身接著翻魚。

趙冬子臨走時用袖子在臉上抹了一下。劉生猜測趙冬子哭了,因為他餓了,眼饞那一鍋紅燒魚。劉生心里很愧疚,覺得自己對不起趙冬子,覺得爸不近人情。半小時之后,他吃了爸端給他的一大碗魚便把趙冬子忘到了九霄云外,覺得爸很了不起。他扶著吃得明顯脹出一圈的肚子,走到爸身邊,近似討好地問:“爸,你考上大學為什么沒上?”

爸垂著眼沒有看他,也沒有說話。

劉生又問:“征兵干部是不是追你追到咱家里去了?”

爸仍然沒有說話,也沒有看他,手里端著一個大茶缸子一口接一口地喝水。

“爸,你為什么不吃魚?”劉生終于把注意力轉移到當下。

“爸不餓?!卑珠_口了,臉上勉強露出一絲笑意,“爸只想喝水?!?/p>

那晚,爸的心情看上去糟透了,臉上一直保持著那副看不出高興或不高興的表情。他再沒跟劉生說話,但打水給他洗了腳,打發(fā)他睡下,然后站在窗前抽了幾支煙出去了,把劉生反鎖在屋里。

“爸,我害怕?!眲⑸值暮蟊吵隽寺?。

“害怕就回東灘去?!卑至滔乱痪湓捵吡?。

第二天一早,劉生睡得正好,爸叫醒了他,他聞到爸身上冷颼颼的,曉得他剛從外面回來。這一夜他去哪兒了呢?不等劉生去問,爸便掀開了他的被子,把衣服扔給他,催他穿好了,然后卷起鋪蓋背在背上,從桌子上拿起喝水的茶缸,回頭把宿舍打量了一遍,帶著他離開。

他們走出縣糧站,走了十來步又停下,站了大概有五分鐘,又返回去,走到灶房窗前。劉生的腦袋剛夠到窗子最下邊那塊玻璃,他看見灶房里剛生著火,人字形屋頂上飄著一層灰藍色的煙霧,一個戴口罩的女人正往鍋里填水,嘩嘩的水聲讓人感覺屋里很冷。爸站了一會兒,用一種劉生從沒聽過的輕緩語調向那女人說:“我回去了?!?/p>

劉生抬頭看爸,卻只看到他的喉結。他的喉結艱難地上下滑動了一陣,好像干吞了一把又大又苦的藥片。女人摘下口罩將臉轉向窗口,她的嘴很難看,劉生疑心她一直捂著口罩就是要遮罩住這張難看的嘴。

“你又沒吃虧?!迸寺曇舻投逦行┪奈兜?,像是吃虧的反倒是她。

劉生和爸走到他昨天遇到趙冬子的地方,天上下起大雨,他和爸鉆進一個干草垛里避雨,也許不是干草垛,是一個照看西瓜的窩棚,窩棚里鋪著干草。劉生靠在爸懷里,感覺有雨點滴在他頭頂,又覺雨點不會這么滾燙,劉生本來想抬頭看看,可他實在太困了,他依偎著爸,在干爽地帶著甜味兒的干草氣里睡著了。劉生在夢里聽見爸說:“劉生,你長大了可別像爸?!?/p>

“爸多好??!”劉生在夢里說,“我長大了就要跟爸一樣?!眲⑸捯魟偮?,便被爸一腳踢進了雨地。

4

這座廢棄的豬欄里曾經(jīng)圈養(yǎng)過生產(chǎn)隊的十來頭母豬。劉生站在長城拐彎的地方,想起爸那天喂飽了母豬,將一塊用來給臨產(chǎn)母豬增加營養(yǎng)的麻坨偷偷放進劉生的衣兜里。劉生捏緊麻坨,掉頭往油坊那里望去——冷風送來油坊讓人舌尖打滑的香氣,穿過供銷社前那棵孤零零的老楊樹幾乎把樹梢上的鳥窩吹下來。那是炒麻籽的香氣麻油的香氣麻坨的香氣,是東灘的香氣。你只要聞過一次,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油坊在東灘的灘上,為了防止洪水,東灘人從山里背來石頭,在東灘上又起一座高臺,把油坊建在上面(東灘所有的房子都建在類似的高臺上)。

據(jù)說,以前油坊不許女人和小孩靠近,油坊里做工的全是男人,東灘人叫他們油貓兒。沒貓兒在油坊里炒籽拉磨榨油全身精光,毛發(fā)也剃得精光。東灘油坊有三道門,油貓兒在第一道門前脫去衣服鞋襪,在第二道門前刮凈毛發(fā),第三道門前擺一溜水缸,他們鉆進水缸洗干凈好才能上工。

東灘出產(chǎn)的麻油曾經(jīng)是遠近聞名的上品。

爸塞給劉生一塊麻坨大概算是一種補償。

三天前劉生回家把一張試卷遞給爸。爸盤腿坐在炕上,眼神從試卷上轉到劉生臉上,又試卷上,表情困惑得像墜入夢境。

“負20分?”

劉生告訴爸,班里開聯(lián)歡會,需要有人扮演偷生產(chǎn)隊玉米的地主分子,同學們都拒絕演這個壞角色,老師便把兩顆老玉米塞進劉生懷里讓劉生演,因為劉生爺爺曾經(jīng)是個大地主,據(jù)說這所小學就是他家工人伙計住的地方。四排松椽松檁磚瓦房。

老師說:“住過多少長工短工,就欠下多少血淚債?!?/p>

同學們挨個兒上來批斗他——戳眼睛扭鼻子往身上吐唾沫,偷集體玉米的地主分子沒有臺詞,劉生卻叫嚷不停:“我不是地主,我沒偷玉米。”

“我爺爺吃骨面兒脹死了,他沒偷玉米。”

老師拿教鞭敲劉生的頭,劉生便用頭撞開校長的門。校長趕到教室奪過教鞭打老師的頭,打得老師沒地方躲藏,他跳上一張桌子對校長說:“爸,我再不敢打學生了。”

校長離開教室,老師就出題考試,劉生考了負20,劉生不懂什么是“負”,老師用教鞭敲著桌子說:“負,就是欠債,你爺爺欠下人民的債,你欠下我的債?!?/p>

后來,劉生曾經(jīng)多次踩著往日校園水漬漬的陽光走到校室門前,教室的門敞開著,小劉生被罰站在教室外面的,那個讓劉生扮地主給劉生打負分的老師正站在講臺上回答一個同學的提問,這個年齡大概十五六歲個頭兒比講桌略高一些的老師頭搖得像打擺子:“奇怪,”他說,“我的書本上沒有你問到的那個字?!彼脑捯粢宦鋭⑸蜁ι弦魂?,劉生翻過他的書,發(fā)現(xiàn)他十分孩子氣地把自己不認識的字都用小刀刮掉了。

爸把劉生的試卷扔進火盆子里,雙手微微發(fā)抖,劉生看出爸也生老師的氣了,于是把在老師面前流了幾滴又強忍回去的眼淚盡數(shù)流在爸面前。爸的手以撫摸的形狀和力度向劉生頭頂伸過來,劉生的脊柱都軟了,喉嚨里發(fā)出更緊迫的抽泣聲準備接受爸的愛撫,結果還是挨了打。

“活得不像人了。”

爸背起手下炕走了。劉生止住了哭泣,一只手伸出去想接住媽媽遞過來的玉米面餅,卻聽到爸在院里砍樹枝的聲音,看到爸握著一根渾身是刺的棗木棍返身回來。他穿著破暖鞋的腳踏上了炕,劉生屁股下的炕皮像鐵絲網(wǎng)子一樣閃了閃,玉米餅掉在炕欄邊兒壓住一只半死不活蒼蠅。劉生一邊咬牙挺著抽在他身上的棗木棍,一邊望著那只不停掙扎的蒼蠅,不知它為什么沒在秋天死掉,為什么要挨到冬天來,為什么還要挨下去。

“劉生,快逃命去?!眿寢屗浪雷ё“质掷锏臈椖竟?。

劉生跑出了家門,在東灘上毫無目標地狂奔。他聽到爸暴打媽媽的聲音,像打一條破棉氈,像要把棉氈上積年的沙塵全都打出來。他沒聽到媽媽哭。他知道,只要他不再挨打,多大的罪媽媽都能受得過。想到這里,劉生鉆心痛,就像爸的棍子仍舊打在他身上,比打在他身上還要痛。

天完全黑下來了,村里微弱的燈光漸漸被他甩在黢黑的風里。離村子越遠他覺得東灘越大,漸漸比天還大而且像是圓的,他只停下來喘了一口氣便失去了方向感。

媽——回來——

回來了——

媽——回來——

回來了——

某家兒子為母親叫魂的聲音劃破夜的死寂,東灘人特有的高亢的聲音為劉生帶來了安全感,他確定自己還在東灘,同時聞到了油坊暖烘烘活生生的香氣,他在這股香氣里失去了知覺。

“劉生——回來——”

“劉生——爸尋你來——”

“劉生,你睜一下眼!”

“劉生,你叫一聲爸!”

劉生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正趴在爸的背上,身上披著他的大襖。爸發(fā)誓再不動劉生一指頭,后來他一直遵守著自己的諾言。劉生認為爸是個言出必行的人,也就是說他的確算條漢子,有時又想,也許他不再打他是因為不久以后奶奶和媽媽相繼死了,世上只留下他和他的緣故。

劉生聞到一股白皚皚的味道,他想,要下雪了。坐在豬欄上的爸似乎也有同感,他往太陽上瞧了一眼,劉生覺得爸這一眼看上去不像在瞧太陽而是在瞧家里的火盆子。家里的火盆子放在大炕中央兩尺見方的黃油布上,破搪瓷套子里面的泥殼上爬滿了燒爆的裂縫,幾塊剝落的泥皮掉在火盆子里被炭灰煨出了燈焰般的火苗。奶奶的手攏在火盆子上,她想把手上那些還在往外滲血的裂口兒烤死。劉生的注意力被奶奶的手關節(jié)吸引,它們腫大變形如詭異的小腦袋,這使奶奶的手看上去不像是手,卻又不能是別的什么東西。

一家人圍著火盆子烤火那會兒奶奶還能走一走,坐也差不多還能坐上一頓飯的工夫,過了不到兩年就只能在炕上躺著。有件事劉生想起它就認為自己是在做夢——一天夜里,奶奶的左腿從身上掉了下來,發(fā)出輕微的咔嚓聲,就像一根枯樹枝從樹上掉下來。那條腿一直擱在奶奶旁邊。金富活著的時候,有一回無故辱罵劉生,劉生回家拿出奶奶的斷腿沖他跑過去,嚇得他跌在水渠里半天爬不上來。

奶奶說她要變成鳥兒飛走了。劉生很想回憶起那年是哪年,但是記憶卻只為他呈現(xiàn)出這樣的場景——入夏已深,他家門臺下面一畝還多的院子開著一片向日葵,它們從始至終一成不變的鮮黃色把那棵年年開著紅花的大熟季襯托得非比尋常。爸不在家。自從被糧站開除回家,爸白天幾乎從不在家,晚上也很少回來。幾乎所有的東灘人都知道,他住在司機老婆家。那天,劉生只在外面玩了一上午,回去便看到媽媽背對著門坐在灰堆上哼喊,劉生喊了一聲媽,想過去幫她,她抓起一把灰堅決地扔過來,教劉生出去。奶奶在炕上催劉生快去叫爸回來,話音里拉著哭音,劉生轉身就跑,還沒下院臺就聽到嬰兒啼哭,接著哭聲猛地停了,像一只蹦跶很歡的氣球被人一手抓破。

“你不能這么做??!罪孽??!”奶奶的哭聲銼刀似的銼在劉生心上,劉生痛得滿肚子都汪著血。

“不能活,還不能死嗎?”媽媽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

“你不要打劉生的主意?!蹦棠碳饨衅饋?,“劉生快跑,你媽瘋了!

“劉生能端起飯碗了,餓不死他?!眿寢屵€用那種平靜的聲音說,“我不管他了,他大不了去討飯?!?/p>

“老天爺,你睜睜眼,收了我吧?!眲⑸蝗豢匆娔棠虧M炕打滾,跪在炕上向天連連磕頭。劉生揉了揉眼,發(fā)現(xiàn)奶奶爬到了炕邊,一頭栽了下去。

“劉生,把奶奶背到院子里去?!眲⑸艿侥棠谈皶r奶奶還會說話。

“孩子,快點兒。”奶奶在炕上把雙手伸向劉生,“我要飛走嘍,再不回來嘍!”劉生發(fā)現(xiàn)奶奶此刻滿面紅光,皺紋一條不剩,他連忙把奶奶背到院子里,奶奶又要她的斷腿拿來,劉生抱著那條腿出來,看見奶奶在地上蠕動了幾下停止了呼吸。

院子里仍然是深夏,那棵大熟季也還活著,長在一片向日葵中間開得深紅淺紅。一只啄木鳥在劉生頭頂繞了三圈往南臺子那里飛去,劉生想,那一定是奶奶變的。

奶奶去世那天,爸又是一夜沒回家。劉生跑去司機老婆家三次,三次都只聽到大黃狗叫,沒人來給他開門。沒想到人死以后會變得那么沉,劉生抱不動奶奶,媽媽也不來幫他,一夜坐在門檻上搓麻繩,劉生坐在媽媽身邊,聽奶奶干結著大小便的衣服像塑料紙一樣嘩啦嘩啦在風里響了一夜。

天按時亮了,早飯時分,爸走進院門,看見奶奶的遺體,他一向緊繃的臉突然松弛下來,眼睛猛地閉上,偏著頭兩腿軟軟的往前走了幾步,劉生以為他要給奶奶跪下,沒想到他竟然跪在媽媽面前。媽媽也不叫爸起來,也沒有哭,繼續(xù)搓她手里的麻繩。眾人將爸扶起時,發(fā)現(xiàn)媽媽走了,沒多時人們便在老楊樹上發(fā)現(xiàn)她的尸體。

5

劉生從爸已經(jīng)僵硬的尸體邊醒來。他穿過東灘,走到小時候迷路的地方,回望了一眼爸當年背著他走過的長路,然后爬上了南臺子上,從天黑坐到天亮。衣服上的血全干了,那是妻子的血爸的血,還有那孩子的血。太陽出來后,劉生站了起來,陽光從他前身刺到后背,就像萬箭穿身。劉生跪在南臺子上,望著秋色凄迷的東灘,心想,明年開春這里又將套種起麻和麥子——那是麻油和白面,那是讓很多外鄉(xiāng)女子立志要嫁到東灘來的富裕光景。劉生的妻子也是外鄉(xiāng)女子,她說,她跟在劉生的師傅后面看到東灘汪洋的麥田時,就下定決心再不離開東灘了。

那個春末的上午,空氣里流動著綠色的樹香,劉生擔回一擔水倒進水缸,轉身看見那個后來成為他妻子的女子向他走來。她算不上漂亮,但白得出眾,細長眼尖下巴,看人的時候神情委婉,仿佛很懂別人的心。

“他不愛說話?!睅煾到o她介紹劉生,“實誠。”

“她溫和?!睅煾到o劉生介紹她,“能暖住人心?!?/p>

“我個子矮,模樣兒不中看?!睅煾悼鋭⑸鷮嵳\,劉生便實話實說。

“他隨他媽,長得丑。他爸一表人才,現(xiàn)在看上去也有他年輕。”師傅比劉生還實誠,“不過劉生耐看,老實人都耐看,越看越順眼?!?/p>

“我的腿有毛病……”

“她腿腳有點不利索,可腦子精明?!睅煾祿屵^她的話頭說,“如果不是她生在了窮地方,你小子做夢也摸不到這樣的好女子?!?/p>

“劉生,當心你師傅?!备鴾悷狒[的李老漢開玩笑說。李老漢家住在劉生家的西南旁,兩家相距大約有半里路,在平展的東灘算是最近的鄰居,劉生的奶奶過世后他是村里第一個跑來幫忙的人。

“當心你爸!”師傅對著劉生的耳朵講笑話,“你爸一輩子盡犯那種錯誤,弄丟了工作,氣死了你媽和你奶奶?!?/p>

婚后第二年秋天,糧食進了自家的倉,妻子就快臨產(chǎn),劉生也將出師,又遇上師傅過生日,爸買了兩瓶酒教劉生送給師傅。師傅喝得高興,摟著劉生的肩膀稱兄道弟,說他給劉生說了一房好媳婦,又綿又軟就像一團云彩,師娘在灶邊罵師傅老畜生。

師傅說:“爬灰的才是老畜生?!?/p>

劉生笑問:“師傅爬灰?”

師傅醉眼迷離,注視劉生很久說:“你爸是老畜生?!?/p>

師娘把手里的鍋鏟扔過來打師傅,師傅護住頭說:“全村人都罵得,我為什么罵不得?”

師傅抓起酒瓶要往師娘身上摔,劉生一把奪過來,灌進自己肚里。

劉生搖搖晃晃走到司機老婆家門口,心里還想看到那條大黃狗,但是大黃狗已死掉多年了;他想看到滿院的臭金蓮,但是她家院子連帶房頂都被野草覆蓋了;他想看到爸,想看到他在她家房頂上幫她修煙囪,見他放學經(jīng)過便裝作被煙嗆到的樣子低頭咳嗽;或者看到他拿著一把奇形怪狀的大剪刀跟她在花叢里剪花枝,把一朵黃色的臭金蓮插在她頭上,他們快活的像是從天上發(fā)出的笑聲與劉生當時又餓又累的心境形成極大的反差,他站在大門口固執(zhí)地不肯離開,直到他們發(fā)現(xiàn)他。爸逃也似的進了屋,司機老婆則會走到劉生面前遞給他一些餅干糖果。那一刻劉生真希望司機老婆就是自己的親媽,而當他走進巷口,看到他的親媽背著一捆柴或是挑著一擔水迎面走來,頭發(fā)毛亂亂的,累得滿臉赤紅,臉上的麻子都看不見了,便覺得自己犯下重罪,恨不能把吃下去的餅干糖果從肚子里掏出來。

劉生走進司機老婆家,幾只半大雞娃兒奪門而出,映在地上一洼污水里的陽光紛紛碎了。司機老婆靠在被煙熏黑的被子上抽煙,滿家都是工字牌卷煙辣滋滋的氣味。司機老婆變化很大,劉生乍一看,還以為坐在那里抽煙的是奶奶,但奶奶頭上不會插著一朵黃色的臭金蓮,臭金蓮已經(jīng)干枯了,就像已經(jīng)在她頭上戴了一百年。

“我找我爸!我奶奶死了,我爸不回去,我媽一會兒也要死。”劉生糊糊涂涂地說。

“我如果能讓你媽活著,我就不會讓她死?!彼緳C老婆說起話來,還像過去一樣細聲細氣。

“假善人?!眲⑸粋€趔趄跌在水洼里,漿了一身污水,臉上也有。

“你媽厲害,活活帶走了你爸的魂?!?/p>

“我爸看清你是個壞女人?!眲⑸鷱牡厣吓榔饋恚澳愫α宋覀內?,他再都不到你家來了?!?/p>

“你爸忙,他在地里干活呢?!?/p>

“現(xiàn)在不同往日,人人都為自己的好日子下苦干活呢,只有你坐著等死?!?/p>

“我的地干了,你爸找到了新水地?!彼緳C老婆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煙,瞇著一雙老眼譏諷而又同情地望著劉生,“那是你的地,你孝順啊!他什么地方都敢下功夫?!?/p>

劉生兩耳刺痛,抬腳便往外走,將要邁出門檻時,忍不住回頭看了司機老婆一眼,發(fā)現(xiàn)她往嘴巴里扔了一個什么,像是一粒麻籽。

“虱子?!彼缘玫匦α诵?,不慌不忙地說,“這滋味就像偷。誰偷過誰知道。想忘的忘不掉,想丟手的丟不開。”

“骯臟的女人?!眲⑸肫鹉赣H的話,厭憎地走出了她家。

司機老婆追到門外,“世上還有更骯臟的事,都讓你爸做了!”

司機老婆話音剛落天上便響起一聲驚雷。

劉生返回師傅家,在工房里一眼看見自己的木匠斧子躺在地上的刨花堆里,發(fā)出沉默的冷光。

斧子是他拜師那天爸送給他的。

“下苦學?!卑謱⒏舆f給劉生說,“學成好匠人,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

“就掙個吃和穿?”劉生不想學木匠,卻又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心大本事也要大?!卑蛛y得對劉生笑了笑,“一步一步走,先掙個吃和穿?!?/p>

斧刃鈍了,磨刀石就放在窗臺上,劉生把它拿下來,把斧子放在上面翻來覆去地磨,他的面孔印在寬寬的斧刃上,變形而夸張。上房傳出師娘的哭聲,師傅又在打她。有一回,劉生看見他踩住她的頭發(fā)踢她的臉,就像她的臉是個破臉盆。那天恰好是劉生母親的忌日,劉生拉開師傅,把師娘扶到坑上,和了一盆熱鹽水給師娘敷臉。

“東灘男人土匪種?!睅熌锇衙戆丛谀樕险f。

“你跟我媽一樣,命苦?!眲⑸鷩@了口氣。

“你媽哪里能跟我比?”師娘坐起來,鼻青臉腫地望著劉生,聲音里滿是不屑,“你師傅可不像你爸!”

劉生走出工房,有意把門摔得山響。

師傅問:“劉生,你拿斧子做什么?”

劉生說:“殺我爸?!?/p>

師傅說:“嚇唬誰?有種你去殺!”

“有種先殺你師傅?!睅熌锛饴暯小?/p>

“師傅不能殺,留著師傅給我敢殺老子的徒弟收尸。”

劉生站在大路上,燥熱難忍,他盡數(shù)脫光了上衣,感覺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好涼快??!他在透骨的秋風中笑了笑。面前的大路是東灘唯一的一條國道,上面鋪著黑色的柏油,兩旁落著金黃的楊樹葉。大路往東通向他家方向,往西通向縣城??h城是西北地區(qū)有名的旱碼頭,通著四鄰各鄉(xiāng)各縣,通著省城京城,也許還通著外國。劉生摸了一下口袋,摸出了五塊錢。他遲疑了一會兒,向西走去。這把斧子也能賣兩三塊,他想,自己一個壯勞力,走哪兒也不至于餓死。他要離開東灘,他要把它忘掉,就當世上沒有這個地方。

“劉生,上哪兒去?襖子呢?”鄰居李老漢趕著一架空車迎面走來,他剛在縣城里賣了一車秋白菜回來,拉車的驢乏力地勾著腦袋,四蹄看上去都軟軟的。

劉生站下來,看了李老漢一眼,又看了一下懷里的斧子,突然覺得有許多話想對他說。

“喝酒了?眼仁都紅了。快坐到車上來,我送你回家。”李老漢招呼他,“保你回去能趕上吃熱飯?!?/p>

劉生坐上車說:“我不吃飯了?!?/p>

“在師傅家吃過了?”李老漢把蓋白菜的一塊破棉毯裹在劉生身上。

“我要殺我爸!”劉生扒開毯子,把懷里的斧子亮了亮。

“咦!你小子!”李老漢一把拉住驢車,反手把劉生推了下去。

“你聽著,我要殺我爸!”劉生拿起斧子對著老漢喊,似乎想讓全東灘的人都聽到。

“我憑什么聽?!又不是我把你灌醉的。”李老漢在驢背上狠抽一鞭。驢咯噔咯噔往前跑了,他的話被風吹過來,“要殺你爸回你家殺去,拿一把斧子站在大路上,你殺兩旁世人呀?”

“叫狗不咬,咬狗不叫?!痹谂赃叺乩飺觳竦囊粋€中年女人說。

“喝了貓尿就胡沁。”另一個年輕一點的說,“他爸要是聽見氣都氣死了,還用得著殺?”

“哼!”中年女人抬起膝蓋,將一根楊樹的整枝掰成兩段放進柴筐里,“他的皮,厚著呢!”

“我要殺我爸!”劉生站在司機老婆家門口說。

“長本事了?!彼緳C老婆打開窗子,從頭上摘下那朵干萎的臭金蓮揉成碎末,看見劉生赤膊提一把大斧子,咧開嘴笑著說,“看你那丁點個頭,小心讓你爸一腳踏死?!?/p>

“我要殺了他!”劉生揚了一下斧子。

“不如先把我殺了?!彼緳C老婆把頭支在窗欞上,“全當你練練手。”

雷聲停了,天上洋洋灑灑下起了大米。劉生走到他家窗下,聽到屋里傳出妻子細細的笑聲。他連忙跑開,像要躲開一條毒蛇。妻子的聲音果然像蛇,追了上來:“下大米了?!?/p>

“哪有那種好事?!卑趾x不明地笑著。

“好事出在人心上?!逼拮泳従彽卣f,“心里有好事,世上才會有?!?/p>

“劉生該回來了。”爸說。

“劉生不戀家。”

“我是該回去了?!眲⑸搿?/p>

劉生握緊斧子走到了門口。妻子和爸雙雙坐在鍋臺前吃飯,他家還沒有一張桌子,他前幾天還想,一出師就給家里做一張桌子,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飯,多好啊!

劉生提出滴血的斧子往外走,爸揮著鋤頭從后面撲上來,劉生轉身在他頭頂那個叫作天靈蓋的地方劈下形成一道閃電,爸機械地的雙手舉起,補在他胳膊肘上的方形補丁深深印在劉生眼眸之中,劉生絕望地想起,那塊補丁是母親補上去的,母親去世之后,爸總是洗了穿穿了洗,自己縫縫補補,再不換別的襯衣。

6

罪犯劉生,以上宣讀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19**)刑執(zhí)*號《執(zhí)行死刑命令》的內容你是否聽清?

聽清了。

你是否認罪伏法?

是。

你有無遺言?

我死有余辜。

責任編輯:馬小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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