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英 / 著
反觀小說的歷史,一個有意思的事是,小說這種事物的產(chǎn)生跟女性讀者是有很大關系的。以英國小說為例,工業(yè)革命把女性解放出來,閱讀小說的有閑階級產(chǎn)生了。但當下此時,不但從小說內部來講,現(xiàn)代主義小說使閱讀不再是一種消遣和享受,從外部環(huán)境來說,可資消遣和享受的名目太多,某種意義上,閱讀真的已變成某種嚴肅甚至痛苦的儀式。
在幾乎半年沒讀小說之后的某一天,突然讀到陶麗群的小說,一種寧靜的奢侈和滿足覆蓋了我的閱讀體驗。斜倚在沙發(fā)上,舉著這本名為《母親的島》的中短篇小說集,不知不覺看完了。我仿佛維多利亞時代的某個被工業(yè)革命解脫出來的家庭女教師,或者就叫簡·愛,在外面的喧嘩和內心的浮躁中,漸漸沉入他人的生活和命運。
陶麗群小說的故事主人公,都是生活中的“零余者”。這個概念本身的文學史就夠寫一篇的了,從葉甫蓋尼·奧涅金到賈寶玉,到郁達夫筆下的抒情主人公。當然,這些“零余者”的痛苦和苦悶更多貴族色彩、更多精神上的,陶麗群的“零余者”,是從肉體到精神,被世界多余出來的多余人。這些人物注定能爆發(fā)出來的小說能量,令我體味到一種小說原初的力量,如果說小說還有意義,不就是“此人的命運借助烈焰而燃盡,給予我們從自身命運中無法獲得的溫暖”。作為讀者的我們,以讀到他人的死來暖和自己寒戰(zhàn)的生命。
買來的媳婦“母親”,被親人賣掉的李尋暖,在燠熱、無望的南方底層掙扎的老代,變態(tài)老處女蘇珊,尿毒癥患者畢斯先生,殘疾人三彩……陶麗群的筆觸是尖銳的,小說的血統(tǒng)是純正的,這些畸零人的人生,如果連小說都不照拂他們,還會有誰看到他們可憐可嘆又可悲的存在瞬間呢。在小說中寫親情是最考驗一個作家的,因為真實和虛構的界線不好把握,作家也難以保持“隱含作者”所應有的理性和尺度?!赌赣H的島》把這個另類的親情故事呈現(xiàn)出來,你以為她在講述親情,實際更深沉的故事是母親這個存在?!斑@么多年,我不知道我們家對母親做了些什么。”母親在五十歲的一天,突然離家一個人住到島上,在賣掉養(yǎng)的鴨子掙了五千元錢之后,消失了,誰也不知道母親去了哪里,父親連母親的老家在哪兒都不知道……母親的人生發(fā)生了逆轉,她隱忍命運三十年之后,爆發(fā)了。她經(jīng)歷了怎樣的內心裂變,沒人知道。她決絕地否定掉了自己被賣掉之后的人生。她以離家出走最后反擊了命運?!赌赣H的島》把世間不可言詮和交流之事推向極致。生活的繁復豐盈、難言隱痛都在故事后面徐徐迎面而來。真正好小說的目的,是顯示生命深刻的困惑。這困惑甚至是無解的,母親的“島”無人理解,哪怕是自己的親生兒女。父親、兒女們在母親離家之后所做的親情的努力都歸于失敗了,意志、親情的角力呈現(xiàn)為小說的張力,是人都有自己主體性確立的訴求,母親的孤獨、無根的漂泊感和曾經(jīng)喪失的自由,屈辱的卑賤地位……這些母親不愿再忍耐的東西最終解放了她。
陶麗群的小說基本都走的是心理小說的路線:母親的“島”、畢斯的“憐愛”、蘇珊的“初戀”、老代的“水果早餐”、李尋暖尋找愛的一生、三彩渴望陪伴的情結、老史的“夜行人”前史……每一個故事,只要循著陶麗群為它們找到的“結”,溯源上去,或順流而下,就是一個完整的人生。畢斯是一個尿毒癥患者,對妻女的憐愛使他決定結果自己;蘇珊的初戀是一個小偷,但她在他殘疾之后依然跟他在一起了;老代在一天早上看到的“水果早餐”改變了他的命運;李尋暖在得知自己是被親生父母賣掉之后,徹底地接受了過皮肉營生的命運;殘疾人三彩被男人拋棄怕了,她只想有個自己的孩子,像漫山遍野的秋天注定要結果實,三彩有了自己的孩子,而黃天發(fā)也成功隱瞞了自己不能生孩子的事實;老史的“夜行人”前史,使他懼怕黑夜,他開了這家夜行人咖啡館,并邂逅后來要與之結婚的女人,一個深夜來咖啡館吃泡面的潦倒青年,勾起了他內心深處無法消失的恐懼和對眼前人的憐憫……
我以為好小說,有氣質的小說,有意味的小說,都有夢的性質,都懂得隱喻和象征。比如母親的“島”,這既是一個真實的地理位置,更是一個象征的心理位置。小說把實存與象征有機地統(tǒng)一,母親的島成了一個完整的世界,這個世界就是母親的一生;殘疾人三彩的秋天,終于漫山遍野地結滿了果實,這個隱喻多么溫暖地傳遞到讀者的心里,使人不禁為這個可憐人的命運長嘆一聲,感謝上蒼并沒有完全拋棄她;《心的河》在最后,用一行字來告訴讀者,她的主人公,叫李尋暖。同樣是令人淚下的暗示:這個被父母賣掉的女孩,一輩子都在尋找失去的東西,生命中的大片空白,是通過做皮肉生意的營生來彌補和填滿的,而作者的敘述是平淡、冷靜的,正如生活本身。在混沌一片中,人們深深藏起自己的創(chuàng)傷之痛,而陶麗群的任務是挖掘出這平靜平庸的表面之下,那生命之泉最深處的炸裂和涌動,這篇小說用三個女人的生活相互交織組織起不幸的邏輯,母親這個外地媳婦為了討好父親和村里人,出賣、傷害了陸嫂子;母親的離家出走,使我中學開始就與人同居,導致后來的婚姻不幸,我因為陸嫂子的營生看不起她,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刻遠遠避開,只有當她死了以后,我一團糟的失敗婚姻令我瞬間領悟,陸嫂子的悲與自己的悲,竟然同源……水果早餐象征和代表的生活徹底擊潰了老代對自己生活的慣性,從看到水果早餐開始,世界被施了魔咒,小說順流而下,一切都一發(fā)不可收拾,當被暴打回家的老代看到爛醉犯病的阿蘭,救還是不救,這是一個問題。夢、前史、自我,當這些小說的要素與象征結合起來的時候,這些象征和暗示使小說變得內蘊豐厚、內涵深刻起來,而被激發(fā)出來的想象力則四通八達到達世界乃至宇宙。要讓小說看起來是生活在模仿小說,從而使小說具有無可置疑的說服力。小說最大的魅力和生命線,不就是說服力嗎?這種說服力使小說在今天仍然能夠憑借一人之筆來解釋世界,能完成昆德拉所說的任務,即小說成為最后一個可以將人類生活視為一個整體的觀察站。小說是對存在的發(fā)現(xiàn),是存在的探究者。陶麗群的系列心理小說,體現(xiàn)了這種小說的旨趣,它們因此是迷人的,令人感到享受的,她通過講述他人的命運,令我們充實、深思、慨嘆而又感激。比起那些不幸的人,上天對我們真是眷佑。
不論是故事內敘述者、故事外敘述者,還是移動的敘述者,陶麗群的小說都能做到游刃有余,《母親的島》是純粹的故事內敘述者,《漫山遍野的秋天》是故事外敘述者,《心的河》是移動的敘述者,這三篇小說就充分體現(xiàn)出作者的敘述功力與天賦。找到一個合適的敘述者,對很多作家都是一個考驗,也許故事用第一人稱限制視角更能內涵深刻,但作者缺乏心理挖掘和表現(xiàn)的才華;也許全知全能視角能展現(xiàn)生活的寬廣度,但也許作者筆力、素材都不夠……小說是一個綜合的藝匠工作,在做好藝匠工作的基礎上,它需要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才氣,更需要可遇不可求的風行水上、羚羊掛角。我欣賞陶麗群的敘述語調,她有才,但不炫才,字句從不復雜,繁華的比喻也不多見,敘述語調與所敘述的故事保持微妙又自然的緊張關系,如果需要,陶麗群也是能“刻薄”起來的,但她的刻薄與張愛玲式炫才不同,比如《水果早餐》中的老代的日常生活,作者的敘述語調就極盡刻薄之能事,用了大量對于氣味、色彩等感官體驗的渲染與烘托,為的是讓老代終于在自己燠熱而無望的底層生活中被水果早餐擊潰。而對三彩的“刻薄”語調,反而激起讀者對這個殘疾女人深切的同情。事實上,陶麗群甚至可以說是善寫溫暖的,在《母親的島》中,父親帶領四個兒女,開來皮卡車幫母親賣菜、風雨之夜在島的這邊對母親的擔心,都令讀者感到人性的溫暖明亮,人生本應如此啊,小說的功能之一,就是要將人性的相同與差異呈現(xiàn)出來,而相比于差異,約定俗成的道德感認同更能體現(xiàn)小說最終的意義;最溫暖的人性,大概就是畢斯的了,身患絕癥,卻不像一般的病人怕死、暴躁,而是對妻女充滿憐愛,即使看到妻子與表弟的不倫關系,反而堅定了他要成全這一切的決心,至于這中間是不是還夾雜著對世界的失望和厭棄,不得而知了,看起來他是愉快地去赴死的;老史因為自己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也憐取了眼前人……
陶麗群的敘述還有一個令人難忘的特點就是,她的敘述時序和速度,令人覺得熨帖,仿佛她的小說就是生活之流,不做作,不故意為之地去搞什么加速、減速或者停頓,讀者被她安安靜靜地安頓在沙發(fā)上,靜等她來告訴我們事件、情節(jié)的走向和結果。這是我所以用“默讀與傾聽”來命名這篇文章的原因。她的小說像民謠,像流水,像風中飄動的絲綢,像一切自然的事物,也許簡單、淺了點兒,但清新樸素、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