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華

——在華中科技大學(xué)“春秋講學(xué)”中的演講

余 華

《廣闊的文學(xué)》這個題目其實是我在大概一兩個月前應(yīng)主辦方的要求提供的演講題目，這是一個很大的題目，我覺得我的演講說不出文學(xué)的廣闊性。今天上午想了想我下午要說什么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這個題目想錯了，不應(yīng)該用這么大的題目，這個題目是騙人的。但文學(xué)確實非常寬廣，它有著巨大的包容性，它包羅萬象，什么都有。

去年9月份，我在羅馬尼亞書展的時候有一個發(fā)言，我里面運用了這樣一段話，我說：“當我們在一部小說里讀到有三個人在走過去、有一個人在走過來，這已經(jīng)涉及到了數(shù)學(xué)，‘3+1=4’；當我們讀到樹葉在飄落下來，這就涉及到了物理；當我們讀到糖在熱水里融化的時候，那就已經(jīng)涉及到了化學(xué)。所以，假如文學(xué)連數(shù)理化都不能回避的話，它根本不可能回避社會或者政治?！蔽以瓉硐胗谩稄V闊的文學(xué)》這一題目來談?wù)勎膶W(xué)的寬廣性，它里面什么都有，但是發(fā)現(xiàn)說起來不是那么容易。

文學(xué)里面有很多那種非常獨特的描寫，比如說夸張的描寫，像希臘神話里提到宙斯對人類表示不滿的時候，會用一種比較夸張的詞語說“他想用閃電鞭撻整個大地”，這樣的描寫確實會讓你覺得他是一個眾神之神、眾神之王，他的鞭子就是閃電，非常符合他的身份。同時你也覺得這個描寫很有氣勢，這又涉及到了氣象學(xué)，所以文學(xué)什么都有。我記得莎士比亞有一個劇本，但是我忘了具體名字，莎士比亞的每一個劇本都非常棒，不僅僅是那些著名的悲劇或者著名的喜劇，他的劇本都非常好，當然他的戲劇是有一個套路的。其中有一個劇本就是描寫一個忠心耿耿的大臣被奸臣誣陷，國王誤會了他，把他流放到一個沒有人的荒島上，他在那里孤獨的生活，而且極其艱難。他的荒島比《魯濱孫漂流記》的荒島還要可怕，里面到處都是毒蛇，所以后來他的眼睛就瞎了。當然，莎士比亞的喜劇最后都是正義戰(zhàn)勝邪惡，國王幡然醒悟，發(fā)現(xiàn)自己錯怪了這個忠心耿耿的大臣，于是派人給他下詔書，把他召喚回來，恢復(fù)他的官職。當那個人帶著皇帝的詔書到荒島上找到這個雙目失明的老人、給他念皇帝的詔書的時候，這個人已經(jīng)無動于衷，因為他已經(jīng)在荒島上生活了很多年。他是這樣回答的：“詔書上的字，就算上面的每個字都是一個太陽，我也看不見了?！边@是典型的莎士比亞式的語言，莎士比亞的才華就是這種夸張的才華，但確實非常能夠表達出這個老人在享受了榮華富貴、又歷經(jīng)苦難以后的內(nèi)心狀態(tài)。當然李白也一樣，他說“白發(fā)三千丈”，這也很夸張。我記得2008年《兄弟》在日本出版的時候，日本有一個評論家的一篇評論就是說“這篇小說很夸張”，但是在一個“白發(fā)三千丈”的國家里，這不算太夸張，這是日本人的一個看法。

雖然找不到筆，我腦子里還是想了一下下午究竟說什么，我覺得還是從故事開始講。什么是故事？故事在文學(xué)中，我們說它是結(jié)構(gòu)也好，或者說它是其他什么也好，它確實非常重要。那什么是故事？

在廣闊的文學(xué)里，我們讀到過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故事。比如說我剛才說到，涉及到了數(shù)理化、涉及到了氣象，當然也會涉及到社會。涉及到社會，我腦子里首先出現(xiàn)的就是我們大家都非常熟悉的魯迅的一部短篇小說《風(fēng)波》?！讹L(fēng)波》描寫的是在當社會出現(xiàn)巨大變化的時候，處在社會邊緣的一個農(nóng)村——在紹興這樣一個地方，那個地方那些人的反應(yīng)。整個小說非常的巧妙。你看魯迅寫得好像很隨意，不像《孔乙己》那樣講究，但是它還是一部和《孔乙己》并駕齊驅(qū)的短篇小說。

《風(fēng)波》一上來就是九斤老太在抱怨孫女六斤，都要吃飯了還在吃豆子，要把這個家吃窮了，然后她的孫女躲在樹后面說：“這個老不死的?！苯酉聛硎瞧呓锘貋砹?，七斤回來以后就憂心忡忡，說皇帝好像要坐龍庭了。我估計就是張勛復(fù)辟的那個前后傳到浙江紹興，因為那個時候沒有現(xiàn)代互聯(lián)網(wǎng)，更沒有后來的微信這么方便。我曾經(jīng)在一個收藏古玩的作家朋友家里看到他收藏的一個錢幣，那個錢幣居然是洪憲五年的。我們都知道袁世凱是最短命的一個皇帝，可是在鄉(xiāng)下人家居然以為他干了五年的皇帝，所以我覺得確實是消息閉塞。他早就已經(jīng)死掉了，好多相對偏遠的地方還認為他是皇帝，還是以洪憲的年號在坐龍庭。這里最妙的一點是什么？魯迅關(guān)注的是辮子，這部小說關(guān)注的是辮子，尤其是趙七爺。七斤搖船去城里，他不想做田里活，他想到城里掙錢，所以到城里以后遇到革命軍把頭發(fā)給剃光了，但回來以后也不覺得這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而且七斤嫂也還說辮子沒了看上去還挺精神的。我記得后來一聽說皇帝又回來了，沒有辮子那就是要砍頭的罪，好像八斤嫂和七斤嫂因此有一次吵架。魯迅的吵架雖然寫得很簡潔，但還是寫得非常好。

小說最妙的一筆就是趙七爺。革命軍來了，他把辮子盤到頭頂上；革命軍走了，聽說皇帝坐龍庭了，他就把辮子放下來。我覺得這一筆最妙。我認為魯迅《風(fēng)波》里最重要的人物是趙七爺，而不是七斤。當然七斤是一個講述者，他是從七斤的角度來講的，是反映社會發(fā)生大巨變、亥革命勝利之后舊的勢力反撲回來的這樣一部大變革時期的小說。仔細想一想，其實我們所有的人都是趙七爺，我們在一個重大的社會變遷時期，我們又如何來掌握命運？誰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那些立在潮頭的人都未必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更何況我們是一些隨波逐流的人。我們每個人都是趙七爺，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辮子盤到頂上，同時又辮子放下來。我覺得這就是中國人的生存之道，是如何來面對社會巨變時的應(yīng)對方式，是一個很好的方式，而且也是很常用的一個方式。所以我覺得這是這部作品里面最好的一部分。

每個故事都有一個靈魂，有時候靈魂是幾個細節(jié)，有時候靈魂是一句話，有時候靈魂可能就是一小段的描寫，它各不相同。涉及到社會巨變，用一部短篇小說把它表現(xiàn)出來，《風(fēng)波》是一個很好的例子，當然也可以找到其他的例子，但很多都是長篇小說了。當你在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里看到列文的片段的時候，你就知道當時的俄羅斯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變化了，因為列文是一個思想比較先進的地主，屬于一個新興地主。你再讀到巴爾扎克的作品，當然雨果的作品不用說了，用莫言的話說，雨果的作品是屬于時代感很強的作品，涉及到社會或者涉及到其他諸如此類的方面。另外還有一些作品涉及到歷史，當然像《風(fēng)波》這樣的小說里面同樣也有歷史，因為我們現(xiàn)在重新讀的時候，它就是一段歷史。它既是一個社會文本，又是一個歷史文本，你再讀一下它里面的人物對話，我覺得在過了那么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們?nèi)匀豢梢月牭皆谖覀兩磉叞l(fā)生有這樣的一些對話。

文學(xué)有一種很奇妙的力量。我記得有一次我在巴黎街頭，剛好是上下班的時候，太陽下山、天快黑了，所有人都匆匆忙忙地走路。而且當時我一個人在逛街，我的翻譯還沒有說好什么時候過來跟我一起吃晚飯，我就自己一個人在旅館邊上的大街上閑逛，突然我腦子里出現(xiàn)了歐陽修的一句詩——“人遠天涯近”。當然也有人說這句詩在王實甫的《西廂記》里也有出處，起碼我知道的是有兩個出處，但這個不用關(guān)心。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們現(xiàn)在在武漢或者在北京在這樣的一個大城市里，當你站在大街上看到所有的人在匆匆忙忙地走來走去的時候，你看看遠處的山脈，那個時候真的感覺到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多么遙遠，反而人和山的關(guān)系更近一樣。那可是在元代、在宋代的人就已經(jīng)有這種感受了，到今天仍然延續(xù)了下來，魯迅也是一樣。所以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出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不可能過時，魯迅也永遠不會過時。尤其是像我從83年開始混入文壇，在文壇已經(jīng)晃蕩了34年，我現(xiàn)在再看魯迅嘲笑當時那些文人的雜文，我覺得現(xiàn)在比比皆是，就像是在寫今天的那些文人，一模一樣。包括我再讀當年蘇聯(lián)時期的一個偉大作家布爾加科夫的《大師和瑪格麗特》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感受，它里面挺有意思的。布爾加科夫是一個很特殊的作家，非常了不起的作家。他在斯大林時期受到了迫害，那么偉大的一個作家，結(jié)果最后窮困潦倒，冬天的時候裹著被子在莫斯科中央公園的椅子上睡覺，實在活不下去了，他給斯大林寫了一封信，就是想要去做一個莫斯科劇院的導(dǎo)演，憑他的才華做一個導(dǎo)演還是委屈他了。他的信是這么寫的：“想去做一個導(dǎo)演，假如你不同意的話，那我做一個副導(dǎo)演。假如你還是不同意的話，那能不能讓我做一個拉大幕的工人？”布爾加科夫在那封信里的最后那句話依然表現(xiàn)出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骨氣來，他說：“如果你還是不同意的話，那么我請求你，用任何一種你覺得合適的方式處置我?！彼勾罅趾髞磉€是給了他一份拉大幕的工作。斯大林后來對身邊的人說：“狗，就要讓它們餓，但是它要是餓過頭了，它就會來咬你?！彼沁@么來評價布爾加科夫的。布爾加科夫就在那個情況下寫下了《大師和瑪格麗特》，基本上可以稱之是世界文學(xué)領(lǐng)域里面的不朽之作、經(jīng)典之作。里邊有一段寫當時的莫斯科文聯(lián)的一些作家們互相之間的勾心斗角，當然都不是最出色的作家，出色的作家不屑于干這些。其中有一個作家獲得了去黑海療養(yǎng)一個月的待遇以后，他見人就說“我要去黑海療養(yǎng)一個月”、“我要去黑海療養(yǎng)一個月”。這三十多年來，這樣的作家在我眼前晃過100個以上了。

雖然你讀不同時代作家的作品，還是會覺得他們深深地打動著你。這是我說的文學(xué)涉及現(xiàn)實、歷史、數(shù)理化、氣象等諸如此類的方面，所以文學(xué)就是一個廣闊的文學(xué)，里面什么都有。然后我再談?wù)剼v史的故事。

茨威格曾經(jīng)寫過一本很有意思的書，寫所有重大的歷史事件、改變?nèi)祟愡M程的歷史事件。其中一個是拜占庭的陷落，“拜占庭的陷落”寫的是當年蘇丹率領(lǐng)土耳其大軍如何攻打當時的東羅馬帝國首都拜占庭，就是后來的君士坦丁堡、現(xiàn)在的伊斯坦布爾。當然茨威格的描寫帶有很大的虛構(gòu)，他在書里寫東羅馬人奮勇抗戰(zhàn)等諸如此類的場景。最后眼看著蘇丹感覺攻不下拜占庭準備率軍退回，因為他率軍包圍城市，花那么大力氣進攻拜占庭，他需要很大的給養(yǎng)，時間長了給養(yǎng)也有點跟不上。在他正要準備撤退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問題，什么問題呢？就是拜占庭有個凱爾波爾塔小門，這個小門當時是給皇宮里的傭人進出使用，東羅馬帝國把整個拜占庭的各個地方都守住了，唯獨忘了這個小門。結(jié)果土耳其人發(fā)現(xiàn)了這個小門，于是攻了進去，拜占庭就陷落了，人類歷史就出現(xiàn)了重大的變化，穆斯林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興起。所以茨威格認為就是這扇小門改變了歐洲的歷史，他也許是有依據(jù)的，他的文章確實寫得很好看。

茨威格的思維很有意思，茨威格的思維就是人類歷史的進展往往是一個被疏忽的小問題演變成了一場大的人類歷史的變化。他說到當年拿破侖為什么戰(zhàn)敗，熱愛古典音樂的人肯定都知道貝多芬有一個曲子叫《威靈頓的勝利》，如果你們聽過卡拉揚的版本，就知道里面的大炮聲在錄音的時候是用真炮錄的，《威靈頓的勝利》就是寫拿破侖如何敗給威靈頓的那場戰(zhàn)爭。當時拿破侖手下有一個叫格魯希的元帥，其實他并不是當元帥的材料，但當時拿破侖手下那些能干的元帥基本上都已經(jīng)戰(zhàn)死沙場，剩下的就是像格魯希這樣忠心耿耿的人跟隨著他，所以格魯希成了元帥。拿破侖給了他一支部隊讓他守住一個要塞，自己率領(lǐng)部隊去進攻，結(jié)果拿破侖中了威靈頓的埋伏。當時這位元帥已經(jīng)知道拿破侖和敵人在激戰(zhàn)了，他手下的副官們都堅決要求率領(lǐng)自己的部隊去救拿破侖，他就說：“給我一秒鐘考慮一下?！逼鋵嵅恢挂幻腌?，茨威格說就是這一秒鐘改變了這場戰(zhàn)爭的格局。格魯希又猶豫了以后，最后當他同意手下的人去率兵營救，他說：“我只能忠于拿破侖的命令，拿破侖讓我在這兒，我就不能動，他告訴我沒有他的命令我是不能動的。”格魯希不靈活，因為他不是一個帥才，他應(yīng)該適合和拿破侖在一起，在拿破侖身邊，拿破侖讓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的這樣一個人。但是由于拿破侖能夠放出去獨擋一面的元帥將軍都已經(jīng)死了，只能把他拿出去獨擋一面，結(jié)果就導(dǎo)致了他的失敗。當格魯希覺得可以讓手下的人去營救拿破侖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拿破侖在那基本上被干掉了，所以茨威格說就這幾秒鐘改變了戰(zhàn)爭的結(jié)局。但是我覺得時間應(yīng)該比幾秒鐘長，那時候的戰(zhàn)爭應(yīng)該沒這么快結(jié)束。茨威格的故事確實講得非常吸引人，這本書現(xiàn)在好像是叫《人類群星璀璨時》。茨威格這兩個小說的故事的靈魂在哪里呢？就在于他知道應(yīng)該如何把他的歷史觀融入到文學(xué)這樣一個半虛構(gòu)的寫作之中，茨威格把他的歷史觀充分地放進了他的小說之中。

類似的故事非常多，我記得我還看過另外一種故事，也是一個歷史事件，比如蒙田也會講很多動人的故事。我很喜歡讀蒙田的散文，他的散文寫得平易近人，從來不用那種莫測高深的話來嚇唬讀者，他就是用一種最平易近人的語言來講述人生的道理、社會的道理、世界的道理以及生活的道理。他曾經(jīng)有一篇文章，我覺得真的是寫得很好，是關(guān)于一個人對痛苦的承受力，他講了一個故事。有一個將軍正在激戰(zhàn)，由于前方戰(zhàn)斗太激烈，前線減員很多，他就讓身邊的預(yù)備隊上去，結(jié)果沒多長時間預(yù)備隊全部犧牲，在預(yù)備隊犧牲的時候他聽到了一個消息——他唯一的兒子在前線戰(zhàn)死了。他根本無動于衷，繼續(xù)把身邊的士兵派上去打，戰(zhàn)爭太激烈了，根本顧不上那些。衛(wèi)兵們也很快都犧牲了，最后他又把他的仆人們派了上去。當他聽說一個跟他很親近的仆人犧牲的時候，他的身體晃了一下，一頭倒地，死了。蒙田是這么分析的，他說：為什么當他聽到自己兒子死的時候他無動于衷，而聽到身邊一個比較親近的仆人的死訊時崩潰了？是什么原因呢？當兒子去世的時候，他的痛苦已經(jīng)到了極限，那個時候只要有一根輕輕的稻草就能把他擊垮，他的仆人就是這根稻草。這就是蒙田對于歷史故事的理解，對于歷史事件的理解力。這個故事也講述輕和重的關(guān)系。

當我剛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我需要學(xué)習(xí)的東西很多，當時我一直想要學(xué)習(xí)長篇小說的結(jié)構(gòu)。可是長篇小說是看到后面忘了前面，《罪與罰》還算短一點的，尤其是像《安娜?卡列尼娜》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看完以后都一兩個月了。因為我白天還要拔牙，當時是六天工作制，禮拜六還要上班，只有禮拜天一天休息，我還要寫小說，所以像《卡拉馬佐夫兄弟》這樣的小說沒有一兩個月是看不完的。等終于看完了再去想它的結(jié)構(gòu)，太復(fù)雜了想不起來，那個時候我就開始從音樂里面尋找結(jié)構(gòu)。因為音樂作品和文學(xué)作品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它們都是敘述型作品，都是一種流動的作品，所以我開始去音樂作品里面尋找結(jié)構(gòu)。尤其像交響樂的結(jié)構(gòu)基本是固定的，當然也有一些打破這樣固定結(jié)構(gòu)的作品，了不起的作品也有很多，還有一些未完成的作品，而且未完成的作品往往成為偉大的作品。

后來我聽到肖斯塔科維奇表現(xiàn)列寧格勒保衛(wèi)戰(zhàn)曲子的時候，我學(xué)會了什么是高潮。列寧格勒就是現(xiàn)在俄羅斯的圣彼得堡，那場戰(zhàn)爭極其艱苦，德國人都沒想到他們連列寧格勒都打不下來。因為德國已經(jīng)把波羅的海的?？诜饬?，那邊的陸地也都已經(jīng)被德軍包圍，就他們在列寧格勒里，這些人吃什么德國人都不用去管，可他們的彈藥源源不斷。德國人當時的情報出了問題，他們不知道當時蘇聯(lián)有一個很大的兵工廠在圣彼得堡里。所以當時蘇聯(lián)人民在列寧格勒里砸鍋送鐵給兵工廠送進去，肖斯塔科維奇就是在那里寫下了《第七交響曲》，也叫《列寧格勒交響曲》。那是一個偉大的故事，也是一個時代的故事，只有那個時代的音樂家才會寫下這樣的曲子。經(jīng)歷過文革的人都看過《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里邊鬼子進村時的那個旋律就是從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七交響曲》里侵略者的腳步抄來的，也可以說是一個音樂動機借來的。那個聲音是特別恐怖的一個聲音，剛開始很輕易感受到巨大的德軍排山倒海，有坦克有步兵在遠處一點一點地過來，到最后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你感受到整個世界要被德國人毀滅的時候，這就是高潮。我是在《第七交響曲》里學(xué)到了什么叫高潮。

又回到剛才蒙田所說的兒子和仆人的關(guān)系，就是兒子的死和仆人的死給將軍帶來的沖擊。因為我是寫小說的，我知道在小說中不是那么容易把一個情節(jié)推向高潮，但更難的是在推到了高潮以后如何結(jié)束它，這就是輕和重的關(guān)系，肖斯塔科維奇教會了我這一點。當時我還沒有讀蒙田、沒有發(fā)現(xiàn)蒙田，因為那個時候比較早，蒙田是相對晚一點以后才讀到的。最后當你感覺到聲音巨大無比，感覺到自己被籠罩甚至要被毀滅的時候，突然一首非常優(yōu)美的俄羅斯民歌出現(xiàn)了，你感覺到就是那么一個輕輕的聲音立馬把侵略者的腳步打垮了。所以當你在敘述一個文學(xué)作品把它推向高潮的時候，那肯定是變得越來越重的時候，你在結(jié)束它的時候，要很輕地來結(jié)束它。這個時候你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輕”比“重”還要沉重，就好比前面蒙田所說的兒子的死訊已經(jīng)把將軍逼到了崩潰的邊緣，仆人的死訊只是一根稻草把他給壓垮了。當然蒙田有很多很美好、有意思的故事，有一些故事讓人讀了以后掉眼淚。

在我讀到的故事里，有兩個故事，應(yīng)該有三個故事，還有一個不是故事而是真實的事情，它們能夠體現(xiàn)出什么是人性的力量。一個是蒙田在他小說里面寫的。當時德國因為公爵多，并且都各自為政，所以有很多城市，當時德意志皇帝康拉德三世率兵包圍了他的仇敵巴伐利亞公爵的城堡，他們之間深仇大恨，前面有很多故事，由于時間關(guān)系我現(xiàn)在就不說了?？道氯酪冒头ダ麃喒粲谒赖?，巴伐利亞公爵提出的所有投降條件他都不答應(yīng)，而且他要把里面所有人都殺光。但他還是一個有人性的皇帝，他說：“女人和孩子們可以離開，而且女人們可以帶走她們想要帶走的任何東西。”在他下達了這樣一個命令后，第二天女人和孩子們要出城了，城門打開，他讓士兵讓出一條路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城里所有的男人都趴在他們妻子的肩膀上，所有的婦女都背著男人出來了。這個時候康拉德皇帝感動落淚，饒恕了巴伐利亞公爵。這是一種人性的力量。

第二個故事是一個真實的事件，大概十年前或八年前，我去參加耶路撒冷國際文學(xué)節(jié)。耶路撒冷有一個山頭全是猶太人大屠殺的紀念館，不同的紀念館，每一個紀念館你看了以后都是極其的難受。其中有一個很小的紀念館，就像個小教堂一樣，進去以后是黑的。它有一個像夜空一樣的黑圓頂，很多人的名字像星星一樣在穹頂上不斷地閃現(xiàn)出來，然后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輕聲地念著一個一個名字，都是在納粹集中營、大量都是在奧斯維辛里被屠殺的孩子們的名字。這一點我覺得我們一定要學(xué)一學(xué)猶太人，他們每一個死難者都有名字。整個山有不同的紀念館，有很多很多紀念館，有一個最大的紀念館就是寫二戰(zhàn)時期整個猶太民族的苦難史，它里邊的雕塑作品也是非常好，你看了以后都會覺得很震撼。到了最后就是一群名人名言，是所有拯救過猶太人的一些人的名人名言，都是一些很著名的人物。我的以色列希伯來文翻譯告訴我是什么意思、這是什么意思，我全部聽下來以后，我印象最深、最令我難忘的不是一個名人，也不是一個教授，就是一個波蘭的沒有文化的不認識字的農(nóng)民。二戰(zhàn)期間，從波蘭開始對猶太人進行迫害的時候，他冒著生命危險把兩個猶太人藏在他家的地窖里，一直藏到二戰(zhàn)結(jié)束他們才出來。所以當以色列建國后，他們把他也當作英雄請回了以色列。當時他的那句話最讓我難忘，那就是人性的力量。當時肯定是以色列的記者問他，我不知道怎么問的，可能問的是：是什么促使你要救他們？他說的真好，他說：“我不知道猶太人是什么，但是我知道人是什么?！蔽耶敃r聽了這句話以后非常震撼。對他來說、對一個沒有文化的農(nóng)民，他可能真的不知道猶太人是什么，但是他知道是人他就應(yīng)該去救，所以這是人性的力量。當然也有反過來的，也有用另外的方式、另外的故事來講述人性的力量。我今天主要是講故事，什么是故事。

還有一個故事是我當時年輕時讀《圣經(jīng)》的時候，我不是基督徒，也不是天主教徒，什么都不是，我是把《圣經(jīng)》作為一部偉大的文學(xué)作品來讀的，而且至今為止我仍然認為它是一部偉大的文學(xué)作品。假如現(xiàn)在還有人要我選擇，說“你只能選擇一部你認為最了不起的文學(xué)作品”，我會說：“那就是《圣經(jīng)》?！薄妒ソ?jīng)》里有很多故事，其中有一個故事因為讀的時間比較久遠我已經(jīng)忘了，但是故事的內(nèi)容我給記住了，我知道這個故事的力量在什么地方。這個故事講到一個富人，我不知道在《圣經(jīng)》里是怎樣稱呼他的，就是他有多少頭羊。《圣經(jīng)》里計算一個人的財富都是用多少頭羊來計算的，羊就好比是銀行存款似的，這個富人有好多頭羊，還有一個小城堡，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突然他厭倦了，他想帶著他的妻子孩子們?nèi)ミh游，于是就把他所有的羊羔和羊還有他的小城堡交給了他最信任的一個仆人，然后他就走了。他在外面大概漂泊了大概十來年，突然落葉歸根，身體也不好了想回家，他就讓一個仆人去通知幫他看家的仆人，讓他準備一下，他要回來了。結(jié)果過了段時間消息傳來，說原來你信任的那個仆人把你派去的仆人殺了，他們告訴富人：“那個看家的仆人已經(jīng)背叛你了，他已經(jīng)把你的財產(chǎn)據(jù)為己有?！备蝗烁静幌嘈?。我覺得《圣經(jīng)》就是用這樣一種方式來表現(xiàn)一個人的內(nèi)心純潔，但故事又講得如此的激烈。他又怎么呢？他就責怪自己說：“我不該把一個笨嘴笨舌的仆人派去。”然后他就派了一個他很喜歡的、并且跟看家的仆人關(guān)系不錯的仆人去通信。他說：“前面那個仆人肯定沒有說清楚，只要這個仆人去就能說通?！边@個富人根本不會去想那個仆人是否已經(jīng)背叛了他，他腦子里沒有這樣的想法。結(jié)果這個聰明伶俐的仆人去了以后也被殺了，他還是不相信，他說：“還是我錯了，我應(yīng)該派我最疼愛的小兒子去，他只要一看到他，他就知道我是要回來了?！彼运阉钕矚g的小兒子派過去，又被殺了。《圣經(jīng)》里講述一個人內(nèi)心的純潔、人性的純潔能夠講到這個程度，但是當他憤怒的時候他就知道那個仆人背叛了他，當然故事最后他率領(lǐng)他的人打過去，背叛他的人被處死了，這就是結(jié)局。但是故事的前半段，《圣經(jīng)》里在講述人性純潔的時候確實令人感慨，但是當他爆發(fā)以后，他的力量是誰都無法阻擋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我覺得應(yīng)該再換一個故事了，我再想想應(yīng)該講些什么樣的故事，講一些不那么現(xiàn)實的故事、不那么歷史的故事。這個世界發(fā)展到今天，文學(xué)出現(xiàn)了很多的故事，有些故事是寫實的，有些故事是歷史的，有些故事是荒誕的，還有些故事是神話的，諸如此類有很多的故事。

我想講一個相對來說比較現(xiàn)代的故事，就是這個故事里重要的地方比較現(xiàn)代。法國已故女作家尤瑟納爾有部短篇小說寫到了一個中國的故事，很有意思，但是你讀起來完全是法國人寫的，就不像是中國的話。故事里有一個名揚天下的畫師叫王佛，他畫的畫能讓皇帝看了以后都想拿自己的江山去換他紙上的江山，就是如此的吸引人。尤瑟納爾作為一個法國人，她把東方傳奇化了，把東方寫成了一個傳說。這是一部短篇小說，所以很多情節(jié)尤瑟納爾交代的不多。她寫到王佛有一個徒弟叫林，林出身于一戶殷實人家，是一個地主，有很多田產(chǎn)、很好的宅院，然后父母為他娶了一個門當戶對又極其美麗的妻子，他們結(jié)婚以后也非常恩愛，林的父母很放心，后來相繼去世。這就是尤瑟納爾給的一個很簡單的交代。林確實跟他的妻子非常恩愛，兩個人天天相守在一起，讀小說的感覺好像就是兩個人一秒鐘都沒有分開過。結(jié)果王佛來了，林拜他為師、跟他學(xué)畫以后，他忘了自己妻子的存在，他的妻子就覺得自己是多余的，在一個月光的晚上，林的妻子在一棵樹上吊死了，這又是法國人的想象。尤瑟納爾是一個天才女作家，她說林的妻子的長發(fā)跟繩子纏繞在一起。這還不重要，因為林的妻子穿著一身白裙吊在那棵樹上，尤瑟納爾用這么一個描寫說：她看上去比生前更修長。我當時讀完這句話以后覺得陰森森的。這就是一個了不起的作家，她能夠知道人在這個時候該描寫的力量在什么地方，就一句“修長”。這還不是最厲害的地方，她最厲害的一筆還在后面。后來林很傷心地把妻子埋葬，然后就干脆離家、跟著王佛周游江湖，最后去了朝廷?；实垡醴甬嫯?，王佛說他現(xiàn)在不想畫就拒絕作畫，皇帝很生氣要派兵殺王佛。這個時候林正好站在旁邊，林挺身而出，結(jié)果皇帝的衛(wèi)兵一刀就把林的腦袋給砍下來了掉在了地上。然后王佛就完全被林的腦袋砍下來以后、脖子上流出來的那些血給迷住了。他是個畫家，對顏色有種迷戀，那種紅色在他的想象中無限放大。有一個畫家叫康定斯基，他說紅色在想象中是無限大，他的意思就是指這個意思。這個時候王佛就同意畫畫了，他開始畫大海，大海畫完，海水就從畫里面流到了宮廷上，皇帝坐的比較高，水開始淹到大臣們的腳上。然后又畫了幾只海鷗，海鷗也開始飛了。最后他又在遠處畫了一條船，畫了那條船以后，船越來越近，這個時候水已經(jīng)淹到了大臣們的胸膛，他們發(fā)現(xiàn)林和他的師傅王佛兩個人都不見了，去哪里了？在那個船頭。林的頭又回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們站在船里面，過了一會兒船開始遠去了。尤瑟納爾了不起的一筆是什么？就是她給了一個道具，這個道具是非常重要的，她寫到船再過來又走遠、林跟他師傅一起站在船頭的時候，林的脖子上“圍了一條奇怪的紅色圍巾”。我當年讀到這一句時我顫抖了一下，我覺得這個作家太偉大了。為什么呢？你把頭給割下來再重新安上去沒關(guān)系，小說你是怎么寫都可以的，沒有任何問題，但是你要給它一個現(xiàn)實依據(jù)，她給他的一個現(xiàn)實依據(jù)就是“血跡未干”“一條奇怪的紅色圍巾”。所以往往從這一小筆就能看出誰是偉大的作家，誰并不是偉大的作家，其實就在這種細節(jié)之處。這個故事最妙的地方就在于最后這條紅色圍巾。

很多了不起的作家，他們都有這個功力，他們知道小說到了什么時候他們應(yīng)該怎樣處理，像我前面說的魯迅先生的《風(fēng)波》。不要小看《風(fēng)波》，這是一部非常了不起的作品。趙七爺?shù)霓p子盤上盤下，如果我們光去研究這個“辮子盤上盤下”給我們中華民族、中國人所帶來的這么多年來的苦難歷史，能夠?qū)懗龊窈竦囊槐緯鴣恚瑧{的什么？別人可能認為趙七爺是個滑頭，但是我認為那就是我們生活的寫照、我們生存的寫照，所以尤瑟納爾也是在這種地方展示出她那種非常奇特的力量來。

有很多很多作品，可能我們讀的時候不在意，我說的就是講故事。比如《西游記》里孫悟空和二郎神斗法，這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孫悟空是七十二變，二郎神比他多一變，所以孫悟空變不過他。斗法很精彩，寫他們變成什么、變成了什么，作者的技巧在于哪里呢？就是每次當他們變身的時候故意讓他們兩個露出一些破綻，如果真的變得那么完美的話，斗法就沒法打下去了。很有意思的一點是，吳承恩在寫孫悟空和二郎神的時候始終沒有忘記他們兩個人的社會地位和社會身份。孫悟空是什么東西？孫悟空是草根，是一塊石頭變來的，跟一群野猴子一塊混。二郎神是什么？二郎神是貴族，是從天上下來的。孫悟空最后變成了一種鳥，我記得那種鳥應(yīng)該是叫花豹，就是鳥中最淫賤的一種，我的理解是鳥里面開妓院的。當他變成這種鳥的時候，二郎神說我不跟你玩了。就是你變成狗也好、變成廟也好、變成魚也好，我都跟你打，但是你變成這種青樓里的東西，那我不跟你玩了，二郎神就不跟孫悟空打了。從這一筆也能看出來，當一個好的作家在寫故事的時候，他會時刻考慮到人物，而且我相信吳承恩自然而然就寫出來了，他不會事先去構(gòu)思。因為我覺得當你故事寫到這個地方的時候，你自然就會去完成這個敘述，你會非常準確地把這種敘述表現(xiàn)出來。我覺得是寫作的磨練，寫作寫多了以后，就好比你在生活中經(jīng)歷了很多人和事以后，有一件什么事情發(fā)生，你第一時間、不到一秒鐘就能做出你自己的判斷一樣，在寫作的時候也是這樣。當你寫到這的時候，你自然就會有一個很準確的判斷，就寫出來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很美好的故事，很多很奇妙的故事，文學(xué)太廣闊了。

最后一個故事我來說一下，西方美學(xué)里有一個叫“最后的作品”，其實在我們中國美學(xué)傳統(tǒng)里就是“絕唱”，以絕唱來結(jié)束。八十年代初的時候，我在我們海鹽縣的一個圖書館里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筆記小說，跟這個圖書館比那個圖書館簡直就不叫做“圖書館”，那個圖書館的書我覺得就跟我現(xiàn)在家里的差不多。因為文革的時候沒有筆記小說這樣的書，我開始讀筆記小說，讀到一個故事至今令我難忘。那個故事里面出現(xiàn)了干寶，就是寫搜神記的那位，但

是我忘了皇帝是哪個了，學(xué)歷史的肯定知道。聽說有一種什么鳥在清澈的水邊，喜歡看著自己在水中的影子翩翩起舞。那鳥有長長的腿、長長的脖子，翅膀又很大，所以跳舞的時候舞姿很優(yōu)美?；实劬妥尭蓪氄胰巳グ养B捉來，那人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弄到了這么一只鳥。把鳥弄進了皇宮，給它“影后”的待遇，給它好吃的、好喝的山珍海味，半年下來這只鳥根本不跳舞，就是不跳舞。它就在那里呆著，而且日漸消瘦?；实酆懿桓吲d，最后又是干寶給他出的主意，說：“它是要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影子才能跳舞，我們應(yīng)該給它面前豎一面銅鏡，它就會跳了”。皇帝覺得有道理，就豎了一面銅鏡。這只鳥是每天都要在水邊看到自己的倒影起舞的，半年沒有跳舞，突然看到銅鏡里的自己，翩翩起舞，連跳了三天三夜，然后氣絕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