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淼敘
余華在俄羅斯的譯介與闡釋
袁淼敘
俄羅斯是傳統(tǒng)海外漢學研究中心之一,擁有一大批著作等身的漢學家,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譯介和研究領域成果豐碩。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在俄羅斯的傳播長期處于邊緣狀態(tài),譯介過程歷經(jīng)波折。1955年創(chuàng)刊的前蘇聯(lián)《外國文學》雜志結束了“中國文學”專題的長期斷檔后,終于從1982年開始零星出現(xiàn)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面孔。到了蘇聯(lián)解體前后的十多年間,以《外國文學》雜志為代表的俄羅斯外國文學研究界再次冷落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期間竟未刊登任何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新譯作。
令人欣慰的是,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在西方文學一邊倒的俄羅斯外國文壇頑強地生存了下來。1992-2008年間共計16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單行本在俄出版,總發(fā)行量71500冊。在官方倡導和民間組織的共推下,漢學界和普通讀者對其興趣越來越濃,中國現(xiàn)當代作品漸漸占據(jù)一席之地,取得一定話語權。進入新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中國國內最新書訊通過國際書展和網(wǎng)絡媒體在第一時間傳遞到俄羅斯,2013年“中俄互譯出版項目”簽署以后,中國當代作家入俄的步伐越走越快。本文以余華為代表,梳理其在俄羅斯的譯介過程和研究特色,為更多中國當代文學走進俄羅斯提供參考。
2017年3月23日線上播出的第12期《見字如面》中香港著名學者許子東指出:“兩個作家對中國當代青年影響最大,一個余華,一個路遙?!庇嗳A小說以敘事單純,語義豐富見長。在先鋒小說和長篇小說兩個創(chuàng)作高峰期,反復渲染苦難和命運主題,間或沿著民間敘事之路做純粹的世俗敘事,成為“中國當代被研究得最充分的作家之一”,其創(chuàng)作研究成果多次結集出版,余華創(chuàng)作研究中心也于2007年在浙江師范大學成立。
同西方國家對余華作品的及時追蹤和持續(xù)關注相比,俄羅斯發(fā)現(xiàn)并認識這位中國作家滯后許多,但如今其作品正跨越線下線上多平臺、多媒介與俄羅斯讀者對話。余華早些年發(fā)表過帶俄式標簽的隨筆散文,與俄羅斯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是在2007年。當年正值“俄羅斯中國國家年”,9月余華出席第二十屆莫斯科國際書展,與熱愛中國文學的俄羅斯讀者進行了面對面交流。書展上展出了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編選并資助在俄出版的四部小說集,這場政治意義遠大于文學意義的推介活動并未讓俄羅斯讀者記住余華,直到張藝謀的電影《活著》以非院線形式進入俄羅斯,余華才開始被俄羅斯觀眾和電影評論員認識。
余華作品首部俄譯單行本《十個詞匯里的中國》在2012年由俄羅斯出版業(yè)兩大巨頭之一的阿斯塔出版集團發(fā)行,印數(shù)3000冊,由青年漢學家羅子毅(Р.Г. Шапиро)翻譯。在網(wǎng)絡書評中不難發(fā)現(xiàn)針鋒相對的觀點碰撞。對文化大革命背景下的中國早已無絲毫新鮮感的俄羅斯讀者欣喜又困惑,最終坦然接受了書中呈現(xiàn)的一個與毛澤東時代有眾多相似之處的現(xiàn)代中國。但同樣有讀者質疑書中“碎片式”勾勒中國形象的手法,無法產(chǎn)生全景式明晰的印象。
長篇小說《活著》在發(fā)表22年之后的2014年終于迎來其俄譯本的問世,由規(guī)模和知名度較之前小很多的莫斯科文本出版社發(fā)行,印數(shù)5000冊,譯者依然是羅子毅。譯本扉頁簡介中借同名電影之力吸引眼球,對小說本身只言片語。與出版社謹小慎微的態(tài)度相反,譯本甫一推出,俄羅斯讀者就對其表達了關注。一篇題為《肖洛霍夫式的沉重小說》的網(wǎng)絡評論文章不容錯過,文中一方面肯定小說對中國艱難歲月里普通老百姓不幸命運的敘事,另一方面毫不留情地貶謫小說大量運用簡單句式,文字功底僅為中學生水平。在另一篇署名來自彼得堡的網(wǎng)評中將余華與莫言作了對比,認為余華的文字克制、準確、帶點暗淡,不像莫言那樣色彩濃郁,充滿暗示、民間傳說、隱喻式開放結尾等。兩位作家都試圖通過貧困農(nóng)村小人物的個人經(jīng)歷展現(xiàn)毛澤東時代的中國,莫言選擇鮮活生動的形象,對人物和事件作史詩般的敘述。而余華作品篇幅濃縮,人物數(shù)量精簡,對主人公的態(tài)度搖擺不定,更接近歐洲遭禁作家風格,在講述故事的同時對人物情感做模式化處理。
2015年莫斯科文本出版社再次推出余華作品,這次是有“十年磨一劍”之譽的厚重之作《兄弟》,譯者是新生代漢學家、師從俄羅斯?jié)h學界泰斗華克生(Д.Н. Воскресенский)的德列伊津斯(Ю.А. Дрейзис)。她因這部譯作成為莫斯科中國文化中心設立的2016年第二屆“品讀中國”文學翻譯獎“現(xiàn)當代文學”單元的兩位獲獎者之一,另一位是因翻譯莫言《生死疲勞》獲獎的葉果夫。在網(wǎng)絡書評留言板中,普通讀者用“微笑”“哭泣”兩個詞來概括小說,甚至感慨“俄羅斯找不到像余華這樣天才般地能將20世紀90年代發(fā)生的一切真實、全景式地融入一部作品中的人”。但反對聲也同樣存在,指責余華“在任何可以取悅讀者的地方用暴力和性過度矯飾,由此使其在中國也褒貶不一”;更有讀者批評“《兄弟》過多使用粗俗詞匯和重復音節(jié),沒法與同樣以一個家庭的時代變遷為主題的英籍華裔作家張戎的《野天鵝》相媲美”。這似乎也與《兄弟》在國內毀譽參半,被認為是“爭議最大的一部作品”遙相呼應。
最新一部余華作品俄譯本是2016年出版的《許三觀賣血記》,也是漢學家羅子毅的第三部余華譯作。雖然已是第四部俄譯作品,但余華首次加入俄文版自序,并以契訶夫小說《草原》主人公葉果魯??ǜS陌生人在望不到邊的草原上旅行時那種慌亂、期待和不安的心情自謙。不同于意、德、韓、中文版的自序,在俄文版自序中余華以15年前國內媒體披露的一則“父親賣血供兒上學,兒子畢業(yè)不認老父”的辛酸報道為引子,揭開中國貧困農(nóng)村因賣血而淪為艾滋病村的慘狀,指出“文學作品之所以能夠穿越生命、穿越歷史而發(fā)芽生長,憑借的正是父親一次又一次蹣跚跋涉三個小時撥打兒子早就注銷的電話號碼的細節(jié)描寫?!痹诰W(wǎng)絡留言板中,俄羅斯讀者試著與余華進行深度交流,將小說中的“血”看作良心的象征,看作神力賜予靈魂的暫居之所,以及將這股力量傳遞給相連所有人的紐帶……整本小說宛如一部樂章,亦如茶道儀式,將主人公一一推到讀者面前。
除了傳統(tǒng)紙質出版物,新媒體平臺對余華作品也投入不少關注。一份無官方背景,介紹當代中國社會、經(jīng)濟和文化生活的非盈利網(wǎng)絡期刊《Магазета》創(chuàng)辦于 2005年,其前身是久居長春的俄羅斯人發(fā)起的博客號,如今已擁有一批固定作者群,所刊文章被俄羅斯主流媒體轉載。2010年《Магазета》刊發(fā)了一篇介紹余華的專題文章。在簡要回顧了余華成為職業(yè)作家的經(jīng)歷和其創(chuàng)作年譜后,文章筆觸轉向余華的文字,認為他的文字“不是簡單,而是易懂,不論是在名校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還是偏遠農(nóng)村里剛達脫盲標準的人都能理解。作家沒有給現(xiàn)實蒙上華麗的文字面紗,用一種肖洛霍夫式直擊面門的率真來描寫生活,在主人公身上能看到整整一代人的命運。他們一生承受苦難,但從未丟棄幽默感和樂觀精神,這些都沒法不引起讀者共鳴?!?/p>
專題網(wǎng)站和論壇也在中國當代文學作品入俄進程中不可或缺。2012年在俄注冊的網(wǎng)站“散文”(San Wen)即以傳播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為己任。在余華憑《第七天》榮獲第12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作家”稱號之后,網(wǎng)站即以《余華的巨款》為標題報道了此事件。另一在俄羅斯?jié)h學界點擊率頗高的網(wǎng)絡論壇名為“東半球”(Восточное Полушарие),其“中國文學與藝術”討論版版主為葉果夫。該討論版長期追蹤中國當代文學作品中文版和俄譯本最新書訊,轉載各類當代文學作品獲獎信息和作家訪談,為俄羅斯的中國文學研究者和愛好者提供了互動園地。上述四部余華作品俄譯本發(fā)行之際,論壇訪問者都能在第一時間獲知信息。而短篇小說《命中注定》的俄譯文誕生與眾不同。這篇譯文產(chǎn)生于莫斯科iTrex翻譯機構主辦的2014年度“翻譯的樂章”線上多語種文學翻譯競賽,并從當年1340多篇參賽譯文中脫穎而出,進入“年度最佳譯作”候選名單。按照規(guī)則,競賽不指定原文,由選手自行確定,評選過程既聽取各語種資深翻譯家意見,也參考讀者投票結果。因此《命中注定》譯文的勝出再次證明余華作品已基本建立讀者圈,作家成為了中國當代文學的一張名片。
俄羅斯新舊媒體共同發(fā)力之下,余華作品在不同平臺推出,在普通讀者中知名度日益擴大。這種扎根民間的譯介活動綿延了作品在俄傳播的廣度,而俄羅斯?jié)h學家們對余華的研究成果則發(fā)掘了其深度。
俄羅斯?jié)h學界早已達成共識:余華是書寫中國當代文學時繞不開的人物。從評價其在中國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地位到對其作品風格的通觀考察,從聚焦單部作品到與俄羅斯當代作家對比,一個由面及點,縱橫交錯的多維立體研究網(wǎng)絡已初具雛形。
2008年俄羅斯科學院遠東所集體撰寫并出版六卷本巨著《中國精神文化大典》第三卷《文學、語言和文字》。該卷“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一章按時間順序將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至今的中國文學發(fā)展分成五個階段,自九十年代起中國文學開始受到拉美作家的后現(xiàn)代主義思想深刻影響,形成獨具特色的后現(xiàn)代主義文風,余華正是其中代表之一。文中指出,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雅俗共賞,符合社會消費需求。這批作家更具備國際視野,渴望汲取西方發(fā)達國家作家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并與之一較高下。該卷“先鋒小說”詞條解釋中,余華以中國先鋒小說開啟人馬原的繼承者身份赫然在列,之后單設“余華”詞條,對其創(chuàng)作初期現(xiàn)代主義傾向和中期現(xiàn)實主義風格作了歸類。但作家在新千年出版的作品除了兩部隨筆集《內心之死》《高潮》略有提及外,其余未著筆墨。事實上,上述兩個詞條作者扎維多夫斯卡婭(Е.А. Завидовская)于2005年完成博士論文《中國當代小說中的后現(xiàn)代主義》,之后卻未能繼續(xù)關注,不失為憾事。
全面考察余華整體創(chuàng)作歷程,從作品內部透視作家也是俄羅斯余華研究者們選取的角度之一。2013年《兄弟》譯者德列伊津斯以《余華小說中的藝術概念》為題完成博士論文。論文將余華創(chuàng)作藝術的世界圖景看作一個宏大篇章,以此為研究客體,從中摘取“死亡”“暴力”“身體”“命運”“歷史”“過去”六大概念構成作家創(chuàng)作基石,并定為論文具體研究對象。對于作品中的狂歡怪誕現(xiàn)象,德列伊津斯并沒有將其局限為中國社會荒謬現(xiàn)實的體現(xiàn),而是從中看到了發(fā)生在無自由群體身上的存在主義普遍荒謬性。圣彼得堡大學東方系中國語文教研室青年學者西多連科(А.Ю.Сидоренко)對余華敘事手法演變進行了專題研究。從早期作品中擅長靠故事吸引讀者眼球的“講述者”余華蛻變?yōu)閷χ袊F(xiàn)狀具備深度自我思考的“觀察者”余華。西多連科拒絕承認余華為“先鋒作家”,提出他在先鋒文學的道路上只是匆匆過客的觀點。從作品《活著》《許三觀賣血記》開始,作家成功擺脫商業(yè)文學的泥沼,向歷史題材轉型。進入二十一世紀后作家更是以觀察者姿態(tài)冷靜地看待中國當代社會發(fā)展中不容忽視的癥結,延續(xù)并發(fā)展著自己的敘事風。
單部作品聚焦研究是俄羅斯余華研究者的又一抓手,關注對象以篇幅厚重的《兄弟》居多。俄譯本《兄弟》完成之前,德列伊津斯已借助巴赫金和利哈喬夫的笑論解讀作品中的“笑世界”,其觀點在譯后記中進一步充實完善。小說主人公李光頭為典型的一代中國人歷經(jīng)波折,從只會對著遭紅衛(wèi)兵毆打致死的父親尸體哭泣的窮小子,變成帶領一群殘疾人創(chuàng)業(yè),甚至舉辦全國選美大賽的暴發(fā)戶,其成長中加進了相當多狂歡化幽默成分,但都通過作家慣有的平直語調緩緩道來。作家創(chuàng)造的刻薄、粗俗卻不失俏皮的怪誕現(xiàn)象恰好構成作品中現(xiàn)實與荒謬交織的藝術世界。小說的另一特色在于給文化大革命加上了“反物質世界”的蒙板,人從周圍固有的形式中剝離出來,進入刻意渲染的虛擬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兇惡變成美德,工廠車間變成監(jiān)獄,掰折的樹枝用作筷子,兒童與成人角色互換。這層蒙板徹底地諷刺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毫無笑意可言的紅色中國社會。作品中,“坦白的自然主義與高超的、幾乎是莎士比亞式的悲劇完美融合,在承受了歷史宏大動蕩的俄羅斯民眾中引起了最直觀的共鳴?!倍砹_斯遠東聯(lián)邦大學學者波楚朗(О.В. Поцулан)著重分析了《兄弟》中的時空關系。文中指出,小說故事發(fā)生地以作家故鄉(xiāng)海鹽為原型,情節(jié)展開以作家童年對文化大革命的記憶為底版。在劉鎮(zhèn)這個有限的空間內排布了眾多個性鮮明的小人物,他們的命運隨國家社會政治劇變起起伏伏,其形象塑造也借由具體時空描述來實現(xiàn),摒棄了傳統(tǒng)的人物外貌心理等手段,尤以街道的時空體作用最為突出。街道在作家筆下扮演了“人民廣場”的角色,人群在街上聚攏,又互相推開,他們既是狂歡化敘事的旁觀者,又是參與者,以此諷刺人們聚眾湊熱鬧的內心渴求。小說開頭結尾呼應的主人公李光頭夢想搭乘俄羅斯聯(lián)盟號飛船進入太空的情節(jié)設置也被看作敘事時間的獨特性所在——作品并非映射當下,而是從過去到未來的連續(xù)統(tǒng)。
文學作品的解讀離不開比較。在德列伊津斯看來,余華足以與憑借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而風靡全俄乃至西方世界的俄羅斯當代作家索羅金(В.Г. Сорокин)相媲美。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思想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幾乎同時進入前蘇聯(lián)和中國,兩國社會隨后發(fā)生劇烈變革。兩位作家相仿的年齡,類似的成長背景催生了兩者同出一源的早期創(chuàng)作風格——著力構建不同于以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和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為代表的傳統(tǒng)文學修辭手法,通過對性場景、生理機能、暴力場面的自然主義描寫,以及非常態(tài)詞匯的大量運用來填補文學中身體書寫的不足。由此也給兩位作家招來了詬病,索羅金被指責“對善惡的冷漠到了可恥的地步”,余華也被貼上“非現(xiàn)實主義”的標簽。他們對生活真實性的敬畏導致創(chuàng)作中對荒謬且暴力結局的偏好,這一切與他們童年承受的心理創(chuàng)傷不無關系。創(chuàng)傷的印痕也影響了作家的世界觀,在大部分作品中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丑陋美學和混亂的藝術模式,以離奇怪誕的手法為主要架構。到了創(chuàng)作成熟期,作家的藝術風格又發(fā)生了驚人相似的轉變。他們都清醒地認識到作家的追求已經(jīng)不再是漂亮修辭和文化神話,而是通過文學作品拋出哲學命題。他們觀察人群心理狀態(tài),在善良和暴力之間、在對世界的全線失望與實現(xiàn)烏托邦的期許之間搖擺不定。在兩位作家眼中首先需要思考的是哲學與公民政治話題,而那些不受時間限制的問題又與當下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同根同源,緊密相連。
余華成為俄羅斯?jié)h學界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焦點人物已是不爭事實,雖然身處文學諾獎光環(huán)之外,但無論譯本數(shù)量和發(fā)行數(shù)量,還是研究成果,余華都是僅次于莫言的不二人選。作品持續(xù)勻速出版,漸漸形成自己的讀者圈和研究圈,成為中國當代作家走進俄羅斯的范例。
文學是一個民族精神世界的濃縮,也是深度認識其他民族的捷徑。當今的中國閃耀在世界舞臺離不開文化軟實力輸出,尤以文學作品外譯充當先鋒官,也更需要多方協(xié)同配合,群策群力。在余華入俄的譯介和研究中有三點值得思考之處。
其一,官方民間共推共助。將余華推到俄羅斯讀者面前的主導力量是漢學家個人的研究興趣和中國文學愛好者的熱情,他們翻譯小說、參與論壇互動憑借的都是個體對余華的傾向。雖然他們對中國當代文壇和俄羅斯讀者接受心理具備一定的把控能力,但依然不可避免局限性和隨機性。如余華首部長篇力作《在細雨中呼喊》至今未有俄譯本,對其思想藝術的分析也鮮有見到。在對余華創(chuàng)作的評論聲音中,幾乎看不到俄羅斯知名文學評論人的觀點,權威文學評論媒體從未對余華做過專題介紹,不失為其入俄進程中的一大空白。即使在莫言獲得諾獎的當年,俄羅斯《文學報》也僅僅刊登過一篇評論莫言的文章。2013年兩國簽訂“中俄互譯出版項目”,為文學交流注入了強心針。經(jīng)雙方項目執(zhí)行機構遴選確定的互譯書目為文學的譯介和研究提供了有章可循的方向,能更準確反映本國文學發(fā)展動態(tài),在對方的文學評論界也將激起更大的波瀾。
其二,出版機構策劃加盟。在對余華譯介起步較早,成績斐然的法國,出版社專題項目策劃人可謂功不可沒。由漢學家坐鎮(zhèn)的法國幾大文學出版社在余華譯介初期銷量有限的困境下,依然持續(xù)推出作家各個階段、不同風格的作品,為余華走進法國構筑了穩(wěn)定良性的平臺。這中間需要漢學家精準的專業(yè)判斷,更需要出版社放眼長遠的勇氣與魄力,亦缺不了對各國文學的包容和熱愛。而從余華四部俄譯作品出版機構的變化中發(fā)現(xiàn),阿斯塔出版集團當初選擇余華的《十個詞匯里的中國》很難說與作品在中國大陸遭禁無關。之后三部作品均由莫斯科文本出版社推出,該出版社并沒有發(fā)行中國文學作品的傳統(tǒng),而接納余華的原因恐怕正好印證了其宣傳語——我們鐘愛成書于不同時期,卻因不同原因未能呈現(xiàn)給俄羅斯讀者的優(yōu)質圖書。作為維系作家與讀者對話關系的紐帶、文學作品外譯傳播的重要執(zhí)行人,出版機構找準自身定位,瞄準潛力作家,才能贏得市場和聲譽的雙豐收。
其三,專題活動受眾拓寬。目前俄羅斯中國文學研究領域學術研討漸趨常態(tài),形成了以莫斯科國立大學亞非學院和彼得堡國立大學東方系為核心的兩大中國當代文學學術圈。中國駐俄使館主辦的“品讀中國”文學翻譯獎評選活動自2015年啟動以來已舉行了兩屆,宣傳推廣了一批優(yōu)秀中國文學作品俄譯本。但一國文學作品在異域生根發(fā)芽離不開肥沃的土壤,中國當代文學在俄羅斯順利傳播終究取決于普通讀者的認可度。配合新譯本發(fā)行組織讀者、譯者、乃至作家見面交流會,開通三者線上溝通平臺,舉行面向所有漢語學習者的低門檻翻譯競賽等種種舉措,可以幫助中國文學作品跨出小眾專屬圈,迎接來自更廣泛讀者群的討論和批評,將不僅使中國文學外譯之路越走越寬,更能在碰撞中產(chǎn)生火花反哺中國作家的創(chuàng)作活動。
具有深厚文學積淀的俄羅斯正在向中國當代文學張開雙臂,帶著好奇又挑剔的眼光迎接這批偏離中國傳統(tǒng)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接受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思想沖擊,彰顯獨立思想價值的當代作家。余華作品傳入俄羅斯的十年,譯介和研究均向多樣化發(fā)展。紙質出版物依然占領主陣地,網(wǎng)絡媒體時代的傳播工具成為新寵兒,作品數(shù)量穩(wěn)步增加,讀者關注度不斷提高,漢學家研究維度日益完善。可以說,余華作品在俄羅斯走上了良性發(fā)展之路,譯作問世的穩(wěn)定性甚至超過莫言,一方面與俄羅斯當紅作家索羅金相似的主題風格令余華較容易博得讀者青睞,另一方面漢學家持續(xù)跟蹤研究使余華始終處于熱議焦點。但同時應清醒地意識到,包括余華、莫言在內的中國當代作家群體尚未真正引起俄羅斯主流文學評論界的關注,官方媒體的宣傳力度亟需加強,出版機構的戰(zhàn)略方針尚可調整,低門檻文學活動有待普及。中國當代文學要想在俄羅斯本土文學洪流和西方文學強勢入俄的雙面夾擊中突出重圍,闖出自己的天地,尚任重而道遠。
袁淼敘 浙江大學
注釋:
①參見Ян Лянь,《Стихи》,пер. с китайского и вступление И. Смирнова,《Иностра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2004年第1期。
②[俄羅斯]А·А·羅季奧諾夫,《中國文學走出去的步伐——蘇聯(lián)解體后中國新時期小說散文在俄羅斯的傳播狀況》,《小說評論》2009年第5期,129-137頁。
③劉琳、王侃編著,《余華文學年譜》,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36頁。
④參見吳義勤主編,王金勝,胡健玲編選,《余華研究資料》,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洪治綱編,《余華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王達敏,《余華論》,修訂本,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6年。
⑤參見《重讀柴可夫斯基》,《愛樂》叢刊,1994年第4輯;《布爾加科夫與〈大師和瑪格麗特〉》,《讀書》1996年第11期;《契訶夫的等待》,《讀書》,1998年第7期等。
⑥《霧月牛欄:中國當代中短篇小說選集》,中國作協(xié)編選,圣彼得堡:三合會出版社,2007年;《命若琴弦:中國當代中短篇小說選集》,中國作協(xié)編選,莫斯科:AST出版社/圣彼得堡:Astrel-SPb出版社,2007年;《紅云:中國當代中短篇小說選集》,中國作協(xié)編選,莫斯科:AST出版社/圣彼得堡:Astrel-SPb出版社,2007年;《中國變形:當代中國小說散文選》,華克生編選,莫斯科:東方文學出版社,2007年。
⑦https://www.livelib.ru/book/1000571129/reviews-desyat-slov-pro-kitaj-yuj-hua
⑧https://www.livelib.ru/book/1001009260/reviews-zhit-yuj-hua
⑨http://books.academic.ru/book.nsf/62370953/Жить2017/4/9
⑩http://www.labirint.ru/reviews/goods/507534/
?劉琳、王侃編著,《余華文學年譜》,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37頁。
?Как Сюй Саньгуань кровь продавал: роман Юй Хуа; пер. с кит. Р. Шапиро. – Москва: Текст, 2016. С. 9.
?https://www.livelib.ru/book/1001532538-kak-syuj-sanguan-krov-prodaval-yuj-hua
?https://magazeta.com/2010/04/yuhua/#more-7377
?Духовная культура Китая: энциклопедия: в 5 т., гл. ред. М.Л. Титаренко; Ин-т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 – М.: Вост. лит.,2006. Т.3: Литература. Язык и письменность, ред. М.Л. Титаренко и др. – 2008. – 855 с.
?Завидовская Е.А. Постмодернизм в современной прозе Китая: дисс. … канд. филол. наук. – М.,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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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Голубое сало? на китайский лад. https://www.gazeta.ru/science/2013/05/13_a_5319069.shtml
?參見杭零,《法蘭西語境下對余華的闡釋——從漢學界到主流媒體》,《小說評論》201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