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虞爾 圖/ 水色青花
滄海不見薄涼客
文/ 虞爾 圖/ 水色青花
她是青山一陣風,她是江河一尾鯉,她是一道虹光劍影,是他心尖蹭上的一點朱砂,是他指間握不住的,遙遙一抹白月光。
一
雪沫子飛成漫天障眼的紗,道旁老樹的枯枝上蒙了一層深青色的暗釉,風蕭蕭地裹住車角琉璃燈里混沌的燭焰,如一只黃雀棲在白颯颯的蘆葦叢中。
說時遲那時快,林中冷鋒一現(xiàn),殺氣就像薄冬時節(jié)湖面的冰,千回百轉(zhuǎn)地向荒原里這一輛孤零零的輦車包抄過來。來人動作干凈而利落,解決掉馬夫和幾個守衛(wèi)。染血的劍刃刺破竹簾,直逼車廂內(nèi)。
“別殺我,別殺我……”團花軟墊上的錦衣公子雙臂抱頭,抖成篩糠。
那凜冽的劍堪堪在距他脖頸三寸處停住。毫無溫度的嗓音響起在那半張金制面具后:“公孫鶴?”
“我,我,我。”他艱難地咽下口水,瑟縮道,“我,我叫公孫衍。”
雕紋繁復(fù)的鬼魅面具后一雙黑沉沉的眸子凍若深潭止水,劍鋒一側(cè),橫在他頸間:“說!公孫鶴在哪兒?”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彼駠樕盗?,兩眼發(fā)直,囁嚅不止,“別殺我,別殺我……”
“廢物!”黑衣人低嗤一聲,收了劍,冷冷扔下一句,“回去告訴公孫鶴,他的命,風滿樓定下了?!?/p>
臨了,轉(zhuǎn)身欲離的冷面殺手卻被那廢物公子一把撲?。骸芭畟b你帶上我吧!我……”
她是風滿樓最好的刺客,天賦異秉武藝卓絕,故而身后那點風吹草動襲上來時,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抬臂、反肘、狠擊。
他成了個被撂飛的繡花枕頭,軟綿綿地撞上車壁,軟綿綿地滑到地上,昏厥過去。
月亮僅淡青色的影,有著不圓滿的坑坑洼洼的弧,好似咬剩的半枚金絲棗,順著隔夜的茶湯從烏漆的盅里潑了出來。
夜色里,火光映襯著黑衣墨劍的女子,化作一汪晶瑩的霧。這是公孫衍渾身酸痛地醒來時,第一眼所見。
“多謝女俠不殺之恩?!彼认蛩袀€大禮。
她眼都不抬,將火堆撥得嗶哩作響,半晌才淡淡道:“你是公孫衍?”
他點頭如搗蒜:“是是是,我平生與人無怨無仇,女俠這回真是認錯人了?!?/p>
見她不語,他猶疑著鼓起勇氣試探道:“我的腿之前受了傷,這里荒郊野嶺……”再一咬牙,索性全盤托出:“公孫鶴仇家甚多,要是再有人把我認作公孫鶴,我就沒命活了?!?/p>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的救命稻草。然而彼端仿佛一尊佛,無悲無歡,無波亦無瀾:“你的生死與我何干?”
沉思片刻,他篤聲道:“女俠若能送我平安回汴京,作為回報,鄙人定將公孫鶴的人頭奉上?!?/p>
“我憑什么信你?”
“你沒殺我。”他倏忽笑了,笑得有些沒心沒肺,“就已經(jīng)是信我了?!?/p>
她抬起頭來看他,眼里有諸般探究之色。他被瞧得縮了縮脖子,嘿嘿干笑了兩聲,對面之人將手中盤弄的枯枝扔進火堆里,更像是自言自語般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公孫衍。”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似乎在她嘴角捕到一抹轉(zhuǎn)瞬即逝的笑意。
風習裊裊,梧葉落地無聲,白霜花寂寥地結(jié)滿了每一株草的葉尖。公孫衍雙手撐地,仰頭望著流云后含羞的月,躊躇良久,終是賠著小心詢問:“在下公孫衍,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薄?!?/p>
他怔忡了下,再問:“敢問閣下大名?”
“無名?!?/p>
黑衣蒙面女子擦拭著懷中利劍,頭也不抬,冷冷道:“風滿樓,刺客薄?!?/p>
二
汴京城中西王府公孫世家,有嫡系雙生子,長子公孫鶴,次子公孫衍。
公子鶴天生璞玉,懷天縱之才擅王霸之術(shù),冠蓋滿京華。至于公子衍,則是一等一的廢物草包,提花遛鳥斗蛐蛐,混跡勾欄風月場。
雙生子同貌不同命,世人提起,皆咂舌不已。
風滿樓,都城令人聞風喪膽之地,專為權(quán)貴豪強們除卻心頭恨。有人出萬金懸賞,她奉樓主賀梟之命來送公孫鶴歸西,卻陰差陽錯撞上了公孫衍的車。
那草包長了一張文質(zhì)彬彬的臉,眉梢眼角卻滿是紈绔子弟的孟浪,坐在馬上搖頭晃腦:“噯,可惜你來遲一步,看來你們風滿樓情報……”
他腿疾未愈,只能與她共騎一馬。
黑衣女子揚起馬鞭,落下時故意一偏,疼得被圈在她雙臂間的公子哭爹喊娘:“我的腿我的腿!女俠饒命!”
安分不過片刻,那徒有好皮囊的斯文敗類又笑嘻嘻地往上湊:“女俠,我總得稱呼你什么?”
他自問自答:“薄姑娘?不好不好,太生分了?!?/p>
“阿???不好不好,聽起來像在叫隔壁老大爺?!?/p>
“……”
“薄兒,薄兒!”他兩手一拍,歪著臉,眉眼彎彎地望過來,“我叫你薄兒,如何?”
“這個名字好聽,薄兒,薄兒,薄兒……”他像剛學舌的鸚鵡,將這兩個字顛來倒去念個不停。實在聒噪得厲害,她忍不住一記手刀下去,懷中人兩眼一黑,便軟綿綿癱在了馬背上。
白天趕路,晚來落腳一處農(nóng)莊。
公孫衍無論如何也不肯獨自待一間房,拖著傷腿,死乞白賴地抱著枕頭被褥來敲她的門。
她給了他一個字:“滾。”
然而門外人有著比海深的毅力和比地厚的臉皮,孜孜不倦敲著房門跟她講道理:“薄兒啊,你想想看,外面多少人想要公孫鶴的命,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誰幫你威震江湖……”
“我夜觀星象,薄女俠絕不是見死不救之輩,薄兒薄兒好薄兒……”
月上柳梢頭,連歡騰的鳴蟬也眠去了夢中。兩扇木門嘎吱一聲打開,露出半張冷峻的面具:“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先把你的舌頭拔下來。”
“你,”放他進屋后,她指了指床前的青磚地,“睡那兒?!?/p>
他一顆腦袋搖得撥浪鼓樣:“不行不行,萬一半夜有刺客跳窗進來……”他可憐巴巴地瞅著她:“你總不想明天醒來看到地上是我的尸首吧。”
未等她開口,他轉(zhuǎn)瞬就麻利地踢開鞋爬上床:“這樣,我睡里面,你睡外面?!?/p>
他擁著被衾,有些嬌羞地拍拍床板,像個婉聲喚郎君的新嫁娘。滿室月華似窈窕的凌波又似芙蓉嬌嫩的葉,這般良辰靜好,然而下一刻,一枚梅花鏢“嗖”地釘在了床板中央,嚇得他大驚失色。
她一言不發(fā)地走過去,在用飛鏢界出的半邊榻上合衣抱劍而睡。
夜將闌珊曙河低,玉蟾攜著粲星迤迤然行至閣窗外,有削若蔥根的指,一勾復(fù)一繞,掀進來銀燦燦的輝。
熄了燭的夜靜悄悄的,公孫衍睡不著,翻過身看她。
三千青絲鋪在枕上,寰繞的黑云里托出半張皎俏的臉,另半張扣著面具。她睡得不安穩(wěn),眉間攏成了川字。
鬼使神差般,他想伸手去撫平,半途中被她一聲咳嚇得僵住。
“手不想要了么?”
他連聲說不敢不敢,又訕訕地縮回來,再偷眼去瞧時,心卻莫名跳得怦怦。
那半張如畫的眉目,那恬靜的睡顏……瞧著瞧著,他再度悄悄探出手,這回僅在空中虛勾了個輪廓。她絲毫未察覺,他陰謀得逞似地彎起唇角,忽有一絲心悸劃過。
為何他第一眼見到她,便覺得熟悉?仿佛是故人相逢。他說她信了他,他又何嘗不是輕易便信了她?將自己的身家性命拱手相呈。
他翻了個身,心中諸多繁雜,他不堪其擾,忽又品到同榻而眠一詞,竟有些綿甜的滋味。
這是他頭一次與人同榻而眠。
三
此去汴京,山迢水長。
公孫衍的腿傷養(yǎng)好后,又活蹦亂跳了,整日絞盡腦汁想博她一笑。朝夕相處久了,他似乎連她的身份也忘卻了,薄兒薄兒地喚,仿佛只是他鄉(xiāng)遇一故知。
這種奇異的祥和局面在一個雪霜碌碌如雨、日色亭亭如蓋的午后被打破。
公孫衍哼著小調(diào)興沖沖地回來,大咧咧一推門,手中捧著的紙包跌落。裹了糯米紙的糖山楂滾了滿地,一顆顆圓溜而鮮紅,正如這遍地血淋淋的頭顱。
昭示著這里剛經(jīng)過一場生死惡斗。
太陽從云翳邊角斜照在青瓦上,院中桑葚樹委鈍地弓著腰,懸著枯敗的殘葉,懸著絲絲縷縷道不明的蕭然與頹唐。
樹底下斜斜依偎了個人,睡著了一般。
他腦子里嗡然轟鳴,空無一物,恍惚天與地都要坍塌了般。他僵硬地走過去,僵硬地蹲下身,看見那雙垂著的眼似干涸的井,卻尚有一點鮮煥的光彩在掙扎。
她沒死。
他心里的狂喜呼之欲出,但旋即有一柄利刃架到了他脖子上。
她啞聲喚:“公孫鶴?!?/p>
他一張面孔霎時變得雪白,聲線帶了一絲顫抖:“你喊誰?”
“其實,只要這張臉就好,你是不是公孫鶴,”她指間的刃貼著他的頸,她在他黑亮的瞳仁里望見自己的倒影,如湖面上瀲滟的微瀾,又像是虛妄的星,“也沒那么重要。”
枝上的濃霜掛不住了,從他半敞的衣領(lǐng)落進去,徹骨的冷。
他愣怔,也不顧那匕首因著他突然的舉動而在他頸側(cè)劃出血痕,伸手去抱她:“重不重要,等你好起來再說?!?/p>
她依偎在他臂彎里,緊閉著眼,氣若游絲,原來竟是這樣瘦小而嬌弱。他的心揪成破布,本想借她的蔭庇躲過刺殺,可如今親眼見到她為了自己浴血負傷,心頭卻攪起千般愁惱。
她是刺客,可他抱她在懷,她在他這里就成了小姑娘。
公孫衍抿唇作一線,心中懸而未決的那個主意沉沉落地,眼里閃過一抹狠厲的光。
夜深了,雨很急,只有銅錢大的月亮還杳杳臥在破瓦上,一團稀疏的白。
城郊有一處破廟,廟里有一堆篝火,火旁有一個裹著大氅的女子。她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淋漓地睜開恐懼的眼。這一方蛛網(wǎng)糾纏的黑暗里空蕩蕩的只有她一人。
她勉力勾了勾唇角,閉上眼。
他該是走了。
她一人來到這世上,一人在紅塵阡陌里負重前行,也將一人孤身離去。她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噩夢,夢里又是這些年反復(fù)夢到的鮮血與殺戮。她無父無母,因骨骼精奇被風滿樓樓主相中,為了生存,她踩著競爭者的尸骨往上爬,終于成為風滿樓最利的一把刃。
她像一縷游魂,暗夜里行去,似乎沒有體會過什么癡嗔貪怨,倒是曾經(jīng)遇到過一個人……
神思正恍惚,颯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從擂擂雨聲中闖進來。
那個一身破爛的乞兒模樣的人開口卻是熟悉的嗓音:“薄兒,你可好些了?”
“這雨連下了三天,你也睡了三天了,難得看你睡這么久?!彼χ?,凍得烏青的唇和蒼白的眉眼攏了一彎弧度,便像寒冬里一撇暖陽,清癯的面頰卻顯出深沉的倦意。
“你該走的?!?/p>
她望向堆塵的貢桌上一斗燭火垂死的微芒,嗓音清冷:“三天時間,離汴京不遠了?!?/p>
那燭火跳躍了兩下,遙遙騰起裊裊一縷青灰的煙。他仍舊是眉眼彎彎的笑模樣,答非所問:“薄兒你還冷嗎?”
他湊近了坐下,將火堆撥得更旺些。她這才注意到,他身上只剩一件單薄的中衣。他對上她審視的目光,笑著打哈哈:“你不知道這小地方的郎中多宰人,我銀兩又帶少了……不過我這人體熱,正好!”
所以他就把自己的袍子當了,獨剩的一件大氅,也給她做了被褥。
雨停了,外頭的月光烏蒙蒙的,黯淡得如沾上霜的脈脈衰草。敲竹梆子的更夫嗓門尤亮,高亢的聲兒刮過老朽的窗牖,像瀕死的黑鴉哀鳴著跌跌撞撞從山那頭墜下去。
她探前胳膊圈住他的手腕,死死地攥著,眸色重若一灘墨:“公孫衍,你不是怕死嗎?”
“為什么現(xiàn)在放著大好的機會卻不走?”面具后下巴尖尖的一張小臉慘白得厲害,“我警告過你了,你不怕我殺了你?”
“你跟他們不一樣,”他替她掖緊了大氅的衣角,帶點溫柔而哀傷的神氣,“你不會殺我的?!?/p>
她眼底劃過不易察覺的倏然一慟。
他似乎變了很多,完全像另一個人。初見時他躲在車廂里畏畏縮縮,十足窩囊的一個繡花枕頭,叫人看不上眼。如今的一舉一動,就連那眉宇間細碎的起伏,也另有深不可測。他們兩個人對彼此都戴著面具,可在偽裝下,他們?nèi)耘f相互靠近。
“你會后悔的?!?/p>
她不咸不淡地丟下一句,剛欲松手,卻被他反握?。骸澳愕氖终胬洹!?/p>
“你再睡會兒,我替你捂著?!彼┑脝伪?,臉色凍得白中帶青,掌心卻是暖暖和和,像聚著一團炭火。
這一夜她難得睡了極安穩(wěn)的一覺,沒有噩夢,沒有嚴寒,仿佛置身三月春風的搖蕩里。煦風依稀送來只言片語,在聲音的源頭、暖陽的伊始,站著一個她這些年反復(fù)夢到的身影。
遠方,模模糊糊是一句:“你可愿跟我回府?”
近處,仿佛貼著她耳畔:“以后我不會再讓你有危險了,不會再有人傷害你了……”
是誰在說話?
四
恢復(fù)得差不多后,二人從破廟出發(fā),繼續(xù)上路。途經(jīng)襄城時,得知一個驚天霹靂。
公孫鶴死了。
彼時,他們正坐在街邊的茶攤上喝茶。隔壁桌粗布麻衣的莽漢們閑嘮,談起那汴京第一才子公孫鶴英年早逝,個個撮著牙花嗟嘆,又笑天皇貴胄的命也不過如此。
據(jù)說那公子鶴進宮赴宴,在后半夜回府的路上,遭遇埋伏,一命嗚呼了。
竊竊的私語如窸窣的小鼠趕之不去,她端著茶碗的手一抖,而公孫衍似乎早有預(yù)料,依舊含著溫柔的笑:“薄兒,可要再來一碗?”
她沒吭聲,瞪著他。他太過云淡風輕,仿佛只是死了別家的一只貓、一只狗。他是一汪冰凍的湖,面上水波不興,底下深淺不一。
公孫衍臉上仍舊笑嘻嘻的。他在打自己的如意算盤,等回了汴京,他第一件事便要給她贖身。她得了自由,或許會感激他,愿意留在西王府陪他也說不定。
盤算盤算,他心里就樂開了花。
喝完茶,他們租了條小舟橫渡濱江,跨過遼闊水域,盡頭便是巍然屹立的國都汴京。
東邊日落西邊雨,雨打舟篷,鮮紅飽滿的落日一圈圈地扁癟,熏紅了半面江水。他替她撐開一柄傘:“薄兒,我們要到了?!?/p>
她靠著船尾,雨跌進江水,激起一蓬蓬的白霧。她不說話,面色陰郁,似有滿腹的心事。他猜想她大概是身上的傷還沒復(fù)原,等回了汴京,他會找來最好的御醫(yī)。這里的庸醫(yī)連她具體傷在哪兒都說不清,真是一群廢物。
他向她溫聲道:“薄兒,你以后不用再替風滿樓賣命了。”
“若是樓主不放人呢?”
“我自有辦法。”
她提了提嘴角,眉梢眼角卻已全無笑意:“像你對汴京那位做的那樣嗎?”
她終于抬起頭來看他,背后是滔滔洪流曖曖霞光,襯得眼里空空一片:“西王府兩位公子爺,互相算計互相捅刀,稱得上兄友弟恭的表率了?!?/p>
執(zhí)傘的公子面露驚異,但旋即歸于平靜。
他遭那一位的算計流落在外,若不是得她庇佑,恐怕汴京派來的殺手早已將他碎尸萬段。所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不算太差。
千不該萬不該,那些走狗不該傷了他身側(cè)之人,本欲回京再跟他計較,看來也不必了。她昏迷不醒時,他已密信往汴京,暗中指劃了這一次的公孫鶴之死。
收拾好心緒,他仍高舉著傘,半蹲下身子,與她平視:“薄兒你害怕嗎?”
她淡淡的:“我手上的血,比你只多不少?!?/p>
“那我問你個事,”他一雙清嘉的眼笑成兩泓彎彎的新月,“我娶你好不好?”
一道殘陽鋪水中,銜著蒼蒼橫亙的翠微,兩山竹簧瑟瑟,懨懨地瘦損。漫山遍野落滿了殷紅的霞光萬丈,無端的絢爛里,她卻遽然變了臉色,仿佛聽到這世上最荒謬的玩笑:“你瘋了?!?/p>
他笑瞇瞇的:“我沒瘋?!?/p>
“公孫鶴要殺我,你救了我的命,我自然要以身相許?!?/p>
風顛簸在落霞細雨的晦影里,她站起身,長久而靜默地看著他,似乎要把這個人每一寸肌理每一條細紋描成一幅畫,牢牢鎖進眼中。
再往后,她恢復(fù)了疏離的面目:“我說過的,你會后悔的。”
她的眼里有萬丈狂瀾傾覆。
一聲“薄兒”還未來得及喚,頸側(cè)陡然一下劇痛,他便被卷進了無邊黑暗。
五
公孫衍醒來時,已身在西王府中。
公孫鶴死了,他便毫無疑義是下一任西王,公孫鶴眾星捧月的人生又照搬到了他的身上。
公孫鶴主張輕賦稅、遠外戚,藉以鞏固朝綱,卻也因此得罪不少權(quán)貴豪強,惹來一身殺債。人人都以為公孫衍是個草包,哪知,他竟能接替他胞兄坐穩(wěn)御史大夫之位,原來是顆蒙塵的珍珠。
瞠目結(jié)舌之余,人人又都說,他跟公孫鶴實在是像,從臉到性子,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這盤賭局,他贏了。
可每每夜深人靜,他放下手中公文,緩步到窗前,總會念起在漠北遇到的那個姑娘。
她是青山一陣風,她是江河一尾鯉,她是一道虹光劍影,是他心尖蹭上的一點朱砂,是他指間握不住的,遙遙一抹白月光。
而如今,她身在何方?
故人不歸,歲月迢遞,轉(zhuǎn)眼間已是次年秋,公孫衍奉命往涿州治理水災(zāi)。
車轱轆一輪疊一輪,碾過滿地枯葉,咯吱作響。車廂內(nèi)的人閉目仰靠在軟墊上。大半年就這么過去了,他曾數(shù)次拜訪風滿樓,可那樓主賀梟閉門不見。他多番托人打聽,始終得不到半點消息。
最后一面,濱江之上,她將他一掌劈暈,卻又將他平安送回王府。
她究竟緣何這么做?他始終不解,也不信他二人這段緣分,是襄王有意,神女無心。
心緒紛雜之際,車外兵戈聲大噪,車子狠狠顛簸了兩下,停在了路邊。他剛要掀開車簾詢問,一個黑影以閃電之勢鉆了進來。
來人將他撲倒在鹿皮毯上,一時兩眼怔怔相望。
有守衛(wèi)急急上前拍車門:“大人!有刺客!大人可還安好?”
“無事?!?/p>
他鎮(zhèn)定下來,清了清嗓子如常應(yīng)答。等車外腳步聲離遠了,他伸手摟住身上人的腰,翻了個半圈,轉(zhuǎn)瞬化被動為主動。他簡直要歡喜瘋了,像捉了朗月入懷,不知如何是好。
她還是鴉黑的發(fā)和眉,還是影沉沉的眸,還是半張金制面具。
那姣好的肌膚如凝脂白玉,幾乎像個琉璃造的人兒。他懷了千萬個小心,虛虛攏著她,微微俯下去,見到她兩扇睫羽簌簌得像兩只瘦弱的蝶。
風動氈簾,絞著香爐內(nèi)蘼蕪曼騰的零陵香,如鴛鴦衾,將二人嚴嚴實實兜頭蓋住。
他歡喜且滿足地喟嘆:“一別數(shù)月,甚為惦念?!?/p>
馳道上一列輦車迤邐而行,車內(nèi),黑衣女子蹺著腿坐在榻上:“你怎么不問我這次是來刺殺誰的?”
銅爐子旁的人眉開眼笑地剝了熱騰騰的栗子遞過去,巴巴地瞧著:“我覺得你是來看我的?!?/p>
她拈軟糯的栗肉往嘴里送:“陣仗大了,不好下手。”
他沉吟:“要不要我替你把主衛(wèi)軍支開?”
“……”
他想了想,覺得不妥:“不好,這幫粗漢下手沒個輕重,要是有一兩個不長眼的傷著你怎么辦……”
鎖著眉頭再三思慮,他目光如炬:“薄兒,你告訴我這些官員里你想要誰的腦袋,我給你送上門去,省得你……”
“公孫衍?!?/p>
她冷不丁喊了他一聲。
“如果我要的,”她神色不明地望過來,“是你的腦袋呢?”
盤腿坐在毯上的公子用一方白帕包了栗肉捧過來,臉也被炭火熏紅了,眼里有耀人的光彩:“薄兒要我的腦袋,是我的福氣?!?/p>
經(jīng)過刺客風波,車隊四周加強了巡邏。公孫衍讓她安心歇下,至少有他在,旁人不敢查到車里來。
這為長巡而造的輦車寬敞得很,但也只放了一張床榻。夜幕降臨時,她扔了一床錦被給他,言外之意不消多說。奈何禁不住他死乞白賴撒潑式的央告,照舊是一枚梅花鏢界中,一人一半,他睡里面,她睡外面。
“手不想要了么?”
睡到半夜,一只手偷偷摸摸越過了邊界,堪堪停在距她腰半尺的上空。
他訕訕地笑:“我是怕你跌下去?!?/p>
紅燭高懸,焰光穿透薄如蟬翼的琉璃片,似數(shù)株紅杏欹伸,枝枝蔓蔓布滿了暖意盎然的車廂。恍惚像張燈結(jié)彩的大婚之夜。他心里甜起來,這世間的一切都可拋卻了。
他苦尋她,仿佛有一世那么久,而今做夢般,溫香軟玉在側(cè),后半生有了依托。
“從前咱們認識得太匆忙,如今再重新認識一遭,好不好?”
他側(cè)身,望著她在夜里安靜的輪廓,自顧自喃喃:“我叫公孫衍,汴京人士,家有田地萬頃,良屋百座,還算富庶。你若嫁我,定不愁生計。我年紀虛長你幾歲,不過有句老話說,年紀大的會疼人。你若嫁我,我定傾心相護?!?/p>
一席話畢,他放軟了聲道:“也叫我認識認識你,好不好?”
許久,許久。無人應(yīng)。
強自咽下苦澀,他翻回身,卻于此刻聽到輕幽幽的一聲。如沉睡后蒲扇下的和風,如黃昏暴雨初霽的晚霞,如雪過屋檐,無言卷起一針細松。
“我姓薄,無名。”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女子睜開了眼,攥住枕巾的手指不自覺地用力到泛了白。
六
車隊路過湘郡時,當?shù)爻鞘芈时娪樱瑪[出盛宴接風洗塵。臨走還送了每人一壇桃花釀,據(jù)說是當?shù)靥厣暮镁啤?/p>
北地的天,如嬰孩的臉,秋季的尾聲直晃得草木瑟瑟,而稚冬初露頭角,飄起零星的雪。
“薄兒,來嘗嘗這桃花釀,”他一手打起氈簾,一手挾著酒壇,“保準是汴京沒有的滋味?!?/p>
女子以袖掩鼻:“你喝了多少?”
“不好聞么?我倒覺得冷天里這花香極難得?!彼b腳下踉蹌,一把往前撲去。她沒多想,伸手扶?。骸澳阕砹??”
她真是淳質(zhì)難得!這樣的好騙,他將計就計,蹙眉低嘆:“嗯,被他們灌多了?!表槃菀性谒缟?,將那朝思暮想的玲瓏身段攏進寬袖里。
她不疑有他,端端正正扶著他向床榻。近腳踏時,他使了個詐,身形一偏,便將她整個人結(jié)結(jié)實實在榻上壓住。她推了他兩下,他裝傻充愣,伏在她頸間,心里填滿了無法言說的喜悅。
她有些惱了,去搬他的腦袋。兩束目光膠著時,他看見她兩腮的紅云一直燒進了領(lǐng)口。
“薄兒。”他低低地喚。
“嗯?!?/p>
“你……”他細細端詳了片刻,猶疑著開口,“醉了?”
她睜著一雙澄澈如秋水的眼,似懂非懂,可愛得緊。他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要被她握在掌里揉碎了。
怎么會有人酒量淺成這個樣子?光是聞聞味兒就醺醺然了?
他無所顧忌了,湊上前去,嗅她頸間清香,咕噥道:“薄兒,你想我不想?”
“嗯?!?/p>
淡淡的鼻音一瞬即逝,被他捕到,身體里響徹驚雷的震顫,他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捧住她的臉,復(fù)又相問?;杌璧臓T光照亮她的臉,她給了個肯定的答案。
他的薄兒醉了,竟會吐露真言。他欣喜萬分,指腹捋順她的發(fā),摩挲她的臉龐,執(zhí)著地再問:“那你喜不喜歡我?”
“嗯?!?/p>
他高興得找不到北,帶著誘哄的口吻:“我想聽你親口說,薄兒,說你喜歡我?!?/p>
貔貅爐內(nèi)安息香裊裊升騰,半邊窗開著,月朦朧的影探在榻上,蒼白得像個渺茫的夢。那眉目如故,如頭頂月,如遙望星辰之昨夜。他醉在她眼底那彎江河里,柔軟的唇印了上來。
湖光粼粼,奈何他捧起的只不過一輪圓滿的虛妄,他心之念之,仍杳杳掛在天際。
因唇齒相依時,那一句嚶嚀如此。
“公孫鶴,我喜歡你?!?/p>
七
一夜無言,她醒來了無記憶,他也不提,權(quán)當那只是醉后荒唐夢一場。
她在路上受了風寒,愈發(fā)虛弱,消瘦得厲害。他急如熱鍋蟻,想召見隨行御醫(yī),卻被她攔?。骸拔业纳矸莶荒鼙┞?,這點病很快就會好的?!?/p>
他不該信她這番話。
車隊顛顛簸簸,至涿州時,水患已消退了些。
破曉時盛曙初綻,薄暮時亂云低垂,她裹著大氅靠在窗邊,看雁陣斜斜劃過一字青天。窗沿上積了厚厚一層白,恍惚柳絮紛揚,風掠過,便佯佯墜下樓去。
公孫衍每每公務(wù)了結(jié),便匆匆往驛館奔,引來眾人調(diào)笑:“公孫大人火急火燎的樣子,倒像金屋藏嬌似的?!?/p>
他不辯解,他可不就是藏了稀世之珍,怕人窺見分毫。
她的指節(jié)細而潔白,攥在手里需小心翼翼,他溫聲道:“快了,等回了汴京,來年開春我?guī)闳ソ?,那兒的瓊花甚好,你一定喜歡?!?/p>
她不聲不響地看著他。
初見時她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像一柄長戟,冷冰冰的沒有人情味。如今又像是開在煙火里的九里香,小小的骨朵兒,嬌而易折,經(jīng)不起半點風雨。
他要將她護好了。
一日巡訪民情時,他在河岸遇見推車賣桂花糖的老嫗,想起去歲那命途不濟的糖山楂。于是又買了一包,獻寶似地揣在懷里,想她應(yīng)當喜歡。
這就像是命運的伏筆——
他照舊哼著小調(diào)興沖沖地回來,大咧咧一推門,手中捧著的紙包跌落。裹了糯米紙的糖山楂滾了滿地,一顆顆圓溜而鮮紅,正如頭頂煌煌的紅日。
她在兜帽下只露出尖尖的下頜,身后是列陣肅穆一色黑衣打扮的刺客。
天寒色青蒼,狂風掙出龐然的怒吼。她吐詞慢而輕飄:“公孫衍,我說過了。風滿樓這次要的,是你的腦袋?!?/p>
他有些混沌沌的,垂著兩袖立在門檻下,想她身子尚未好全,不該穿得這樣單薄。
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吹得驛館角檐上的鐵馬嗚嗚咽咽地響,霰雪霏霏無垠,屋頂琉璃瓦偶爾露出斑駁的綠釉色。鋪天蓋地的孝幡般的白和墳草般的綠,他想自己當喪命于此。
但刀劍齊齊出鞘時,唯有一道鋒芒與別處不同。
她是向著他的!
金戈凜冽處血光四濺,她身手矯健,躍馬而上,疾馳向他掠來時伸出一只手。他握住,翻身上馬,二人縱馬越過門檻,一路向北。
“薄兒我們逃出來了!”
他心底的狂喜不知用何丈量,他多想就這樣同她踏遍歲暮蒼山,天為冕地為履,花作佩綬雪作氅……可他感到身后人牽馬韁的雙臂一點點脫力,馬兒失了牽引,緩緩?fù)O隆?/p>
那纖瘦的臂膀沉沉地墜下去,他下意識反手拉住她,感到黏膩的溫熱感從掌心傳來。
雙雙從馬背上跌落,他將她抱在懷里。
鮮血洇透黑衣,似繡了紅梅點點。她劇烈地咳嗽,腥甜從口中涌出,仍竭力伸手去撫那近在咫尺的臉龐,整括的烏眉、磊落的鬢角、挺直的鼻梁……
他惶惶然戚戚然不知所措。
“你不要死……”他因慌張變了嗓音,“你不能死,你要活著,你不是要殺我嗎?”
他的心肝脾肺俱破了個大洞,嗖嗖地往里灌冷風,喉嚨啞得像破鑼,顫個不?。骸澳悴皇窍矚g他嗎?是我派人殺了他,你知道的!是我殺了他!你要替他報仇,我就在這里,你要報仇,你就活下來,活下來?。 ?/p>
雪還在簌簌落落地下,云翳深厚,月紅如豆,鮮亮得詭異。
“你贏了?!?/p>
她染血的唇勾起一個蒼白的微笑。
“公孫……”
她的胳膊軟軟地繞過他低垂的脖頸,氣若游絲。
“鶴?!?/p>
那玉般的臂是牽引他的線,線斷了,他這只風箏卷進風雨晦暝。
此去多少載,山復(fù)山,水又寒。
天大地大,無處為家。
番外·薄
我又看到他了。
他躲在車廂里害怕得發(fā)抖,求我別殺他。我奉樓主之命送他去閻羅殿,本不該延誤,可手中劍平生第一次不受控制。
他竟說他是公孫衍,裝也裝不像。
我豈會認不出你?
——我并非第一次見你,公孫鶴。
多年前一場仲春微雨,我穿破爛衣衫踏荊麻草鞋,傷痕累累從風滿樓逃出。我蓬頭垢面惹路人側(cè)目,像墻角洞穴的老鼠,畏畏縮縮不知去向何處。倉皇間,我無意撞上王孫公子的車輦,被馬夫一腳踹到路旁,自覺命數(shù)淺薄恐要嗚呼哀哉。
一雙月白緞織金官靴踏到我跟前。
錦羅玉衣的年輕公子唇角抿著和煦的笑。一雙清朗柔澈的眼,如早春化雪時冰破的湖面,晶亮的陽光淀在他眼底,似斷了線的珠玉琳瑯。他問我叫什么名字,我沒說話,我不知道。
于是他輕嘆:“可惜了,是個啞巴?!?/p>
“你可愿跟我回府?”他這般問道。我內(nèi)心歡喜,竟至愚鈍,醒過神來待要點頭,身后奔來數(shù)匹駿馬。
我逃不過。
馬上刁奴喝道:“公孫大人誤會了,這是我家逃出的賤婢,沒的臟了王府地盤,還是交我們帶回去調(diào)教的好?!?/p>
“既是你府中人,我也不好強搶,”他解下狐裘為我披上,那一瞬溫軟的呼吸催生了我心底千樹萬樹的新芽與花,“望你家大人善待她?!?/p>
“那是自然,有勞公孫大人了?!?/p>
那時我便知,這就是我的宿命,我身墜污泥,哪怕曾離光明咫尺之距,可是我逃不過。
被抓回去后,樓主賀梟在我身上下了蠱毒,從此我命系風滿樓。我無名無心,暗夜里孤魂行去,刺客薄令四方膽寒,我漸漸麻木,眼中只剩殺伐……
此去多少載,我知他叫公孫鶴,他是云端鶴,他是琳瑯玉,他是我不可窺見、不該染指、不敢肖想的大夢一場。
可是我又看到他了。
他是我此行任務(wù)。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他的仇家太多。
我隱身林間,尾隨他多日,見他中了公孫衍的詭計,傷了腿,落了單。那日他車輦外,公孫衍安插的馬夫和守衛(wèi)都已磨刀霍霍,就等著割下他的頭顱好邀功。
他的胞弟確實繡花枕頭一包草,可壞心不減,嫉妒自己的兄長,想要取而代之。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我本安心當黃雀便好,可多年前那匆匆一面已悄然在我心底伸出粗廣的根須。我終究還是出手相救。
他順水推舟,扮作公孫衍,妄圖逃過刺殺。我心知肚明,但我不愿戳破。
公孫衍派來的殺手使我元氣大傷,蠱毒發(fā)作,十日之內(nèi)若不回到風滿樓,我必死無疑。為了活命,我應(yīng)當取他首級。
可是濱江之上,公孫鶴,你為何要說那樣的言語?
他眼里萬般誠摯,我于夢中驚醒,卻已深陷他情思織成的天羅地網(wǎng),無處可逃。
我只能將他打昏,護送回王府。
愿他平生安穩(wěn)久至百歲,愿他得一良人舉案齊眉,從此恨別離、愛傷逝,都遠他而去。從此山水不相逢,與我再會無期。
他瞞不過我,他也瞞不過賀梟。
公孫鶴還活著,以死去的公孫衍之名。
那暴戾男子盛怒之下,將三倍于常量的蠱毒灌進我嘴中,他笑得陰狠:“我還讓你去,這回公孫鶴不死,你就得死。”
風滿樓刺客悉數(shù)出動。不過公孫鶴,別怕,我會拼上性命救你。
蠱毒發(fā)作,我知我命不久矣。我已將歷年搜尋來的賀梟種種罪狀封于密信,送至西王府,國主終可肅清風滿樓這一毒瘤。
他贏了。
他是云端鶴,他是琳瑯玉。我曾大夢一場,可——
醒來我身墜污泥,恐染他分毫。
番外·公孫鶴
鏟除風滿樓,我辭官離京,次年早春時,我身在江陵。
這里的瓊花開得甚好,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不過數(shù)月,我的墨發(fā)間已摻了顯眼的白。此去多少載,我背負一卷畫軸走遍天涯,畫中女子黑衣蒙面,我不知她名,不見她顏。
我曾想大婚之夜,我為我心愛的娘子摘下面具,執(zhí)其柔荑,遮其風雨。
后來大夢初醒。
我方知,原來我安穩(wěn)的一生,早已將她賠了進去。
滿眼不堪三月暮,舉頭已覺千山綠。
滄海不見薄涼客,世間再無公孫鶴。
后記
有些人的愛,如沉睡后蒲扇下的和風,如黃昏暴雨初霽的晚霞,如雪過屋檐,無言卷起一針細松。
總是靜默得,讓人想起都隱隱作痛。
責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