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林剛

只一眼她就認(rèn)出了他，雖然隔著細(xì)木條的隔斷，隔著十五年的光陰。

午后的酒吧，像冬日早晨陽光下的貓，慵懶而知足。而他卻端坐著，翻看手中的《讀者》?！蹲x者卜這聯(lián)絡(luò)的暗語像黑夜中劃著的火柴，呼啦一下點亮她的眼睛后，轉(zhuǎn)瞬又淡化成昏暗的背景。而他的鬢角，他的額頭，他的眼，則一點一點撲進(jìn)她的眼中成了沙，成了刺，成了火。她擦了擦眼眶。還好，忍住了眼淚。當(dāng)年的圖書館里，一個中午的時光也經(jīng)常在他端坐的姿態(tài)中靜靜流走。只是胖了，玉米粒終究被時間爆成了蓬松的玉米花。像她眼角的魚尾紋，都無可避免地越來越像中年人了。

曾有過那么一瞬，想過是他，不過，也就只是一瞬，浮起的念頭便像肥皂泡一樣，在自嘲的笑聲中破滅了。還自作多情什么呢，有些回憶注定是要留給時間的洪流去淹沒的?？涩F(xiàn)在，分明地，就在她前面幾米的地方——從他的眉目間開始，它們又一點一點從洪流里浮現(xiàn)出來。她聽見了自己的呼吸。矯情了。一個中年女人的矯情該有多可笑多可憎啊。她穩(wěn)了穩(wěn)呼吸，然后，向著他走了過去。緩緩地，緩緩地走過去。不過幾步，卻恍若一條漫漫長路，好像不拿出所有的精氣神就沒有辦法走到盡頭。

他看見她了，看見了她的臉，看見了她手里的《讀者》。他站了起來。她以為他會微笑，至少是問候式的。不然，這個午后，他們這兩條直線應(yīng)該在各自的世界里繼續(xù)往前延伸。是他，讓它們相交了。果然，他笑了。是撥云見日的笑，但也伴著微微的驚訝，一閃而過。驚訝什么呢？是塑料花也經(jīng)受不住歲月這把殺豬刀的感嘆，還是，歲月靜好，伊人依舊？她突然慶幸自己出門前在梳妝鏡前花了不少的心思。

嗨。他說。她也跟著嗨了一聲。好久不見，他說。好久不見，她也跟著說。就在他的對面坐下，眼光就迎著他的眼光而去了，就刷地一下碰在了一起。是有些微小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卻再不會驚起什么風(fēng)雨雷電了。坦蕩，釋然，是中年婦女應(yīng)有的美德。

喝點什么？像在問她，又像是他的自言自語。還不等她回答，他就對服務(wù)員說，一杯可樂，一杯檸檬水。說完他又不好意思地望向她。越俎代庖了。她笑著表示沒有關(guān)系。他還記得。他的可樂，她的檸檬水，就是那些日子里一次周末閑逛的標(biāo)配。

你還好吧？他問。她說，挺好的，你呢？他說，我也挺好的。生硬的提問，毫無懸念的回答。誰的傷口會在這個時候拿出來讓人取笑？又不是乞丐?？吞字蟮睦鋱鐾恢炼鴣恚难酃饩汪~一樣地在酒吧里轉(zhuǎn)圈。這里感覺還不錯，她說。是的，挺不錯的，他說。時間又讓默契回生成了陌生，仿佛也就只能這樣了。如此時此刻兩個人之間機械而冰冷的一問一答，無話找話的冷場。

無趣像突然空降的蒼蠅將她團(tuán)團(tuán)包圍。她閉了嘴，專注地吸起檸檬水。太甜了。他到底忘記了，她的檸檬水是不加糖的。相見果然不如懷念。

其實也不是冷場.她從天而降，令他有些沒有回過神來。想說的太多，卻又凌亂，像一團(tuán)散了的毛線，不知道頭緒在哪里。他只好笑著，好像真誠地笑著就是對她最好的述說。說真的，他說，有那么一瞬間我想過陽光是你，不過又覺得不可能，我知道你還在恨我。她表面笑了下，心里卻在說，怎么可能是恨呢，絕對不是恨，是十分恨。只是，他肯定不知道。在他所說的恨以外，他還是她的一棵大樹啊，就生長在過去的時光里，只要她輕輕一回頭，那片樹蔭還會在現(xiàn)實的塵世之下?lián)u曳出一片虛幻的斑駁樹影。那是她揮之不去的甜蜜與惆悵，是她的青春啊?？墒牵鹊?，你說什么？陽光？誰是陽光？面對她的疑惑，他很確定地說，不是你的微信呢稱嗎？不不不.她搖了搖頭，你開什么玩笑，陽光怎么可能是我，陽光應(yīng)該是你才對啊。

很顯然，他們都是來赴陽光的約的！可問題是，他不是陽光，她也不是陽光，那誰是陽光？

還來不及敘舊——有太多的舊，就埋藏在記憶的地下室里，它們暗淡寂寞，它們悄無聲息，它們耗盡一生的力氣只為等待一縷陽光的來臨。一旦被陽光照耀，它們立刻就會生出金色的翅膀，變成和淚水一樣閃耀的精靈——他們的表情就先被誰是陽光這個問題纏繞得疑惑而深沉了。

嗨，這個詞，是多么美好的一個果實，曾懸掛在他們青春的果園里，只要相遇，不管是誰，都可以將它摘下——嗨！——就沒有距離了，就親切了?？墒呛髞?，有多久沒說嗨了？嗨——畢竟太年輕了，太幼稚了，已經(jīng)負(fù)擔(dān)不起世俗的生活了。可是，當(dāng)年他們不就是這樣嗨來嗨去的，然后露出一張無所畏懼的笑臉飛奔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如今一聲“嗨”，也還是當(dāng)年的聲調(diào)，而時光卻已讓她站在了霧氣橫江的此岸，猛一回頭，還見得著站在彼岸的那個年輕的自己，正燦若桃花地向此時此刻和暮色一樣蒼茫的自己揮手。彈指一揮間，就把青春甩出了老遠(yuǎn)。

1996年的春天。初三的她把“知識改變命運”這句話工整地寫在日記本上。這是她的信心和決心。她的眼睛緊盯著一個叫衛(wèi)校的中專。中?？刹皇请S便就能摘到的蘋果，而她有這個實力，經(jīng)常考進(jìn)年級前二十。她充滿信心地等待著六月。那個讓很多考生如臨大敵的黑色六月.在她眼里就是萬紫千紅的春天。她擁有的知識會在六月為她插上一雙翅膀，帶她飛進(jìn)衛(wèi)校。從此，她的名字不僅和那個破敗的小山村緊密相連。還會和白衣天使、鮮花和贊美緊密相連。山洼里飛出的金鳳凰、野百合也有春天、丑小鴨終于變成了白天鵝。她需要這些贊美來點亮她的生活。只要這些東西在未來等著她，每一個枯燥解題的夜晚都會變得生機勃勃。都等著吧，你們這些城里人，都仰好頭吧，看我如何飛過天空。

其實，沒有人敢小看她。成績那么好，又是備受老師關(guān)愛的乖乖女?？梢膊恢罏槭裁催€是會有那么多的煩惱和自卑在她心頭縈繞。她后悔不該來城里讀初中的。城市，是一個世界，而她，是另一個世界。她是寄宿的過客。這座城市，沒有她的歸宿。不過，只是暫時的，一切困難都是暫時的。這是她的信念。

在距離中考一百天的時候。學(xué)校在操場上舉行誓師大會。年級組長在看臺上帶頭振臂高呼：此時不搏，更待何時！努力一百天，多考一百分！多考一分，干掉千人！同學(xué)們在臺下也振臂一揮，此時不搏，更待何時！努力一百天，多考一百分！多考一分。干掉千人！熱血沸騰的口號為每個同學(xué)注入了雞血。她和他本應(yīng)該是其中熱血沸騰的一員?？墒?他們卻站在辦公室的門口。辦公室里裝著的是他們班主任強硬的聲音和他們各自母親毫無招架之力的哦哦聲。endprint

她是在初三的時候接到他寫過來的情書的。初三的晚自習(xí)出奇地安靜，大家都在奮筆疾書，仿佛只要堅守住這一晚，第二天醒來就會夢想成真。他偷偷塞過來的情書太不是時機了，她才看了開頭就不敢看了，要不是害怕別人發(fā)現(xiàn)。她差點把它扔進(jìn)垃圾桶。大戰(zhàn)在即，還顧什么兒女私情。

最近一次收家，還見那封信。關(guān)于他的東西，連同記憶都丟得差不多了，獨這封信還留著。只是凝望，沒有打開。它像是一聲沉重的嘆息。最好的去處就是永遠(yuǎn)躺在記憶里。不要動，不要碰，就不會有東西破碎?！拔铱茨悖裨诳创禾斓幕?我望你，像在望夏天的云，我想你，像在想秋天的洱海，我夢你，像在夢冬天蒼山上的雪”，“我知道。你從來沒有注意過我。你那么美麗，成績又那么好，這使我們之間隔著整整一個春夏秋冬。我獨自傷悲著。為這遙遠(yuǎn)的距離?！边@些段落一直刻在腦海里，從未走遠(yuǎn)?！俺跞?，我決定不再懦弱，我不想在無數(shù)個夜晚，只是深情地在你身后凝望，我要和你面對面，和你一起，去實現(xiàn)中考的夢想”。就他的成績，中考的夢想就只能注定是夢想。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總是有人被擠下去的。

可最后，她還是答應(yīng)了他。像是突然的領(lǐng)悟，居然從那些平日里交往的點點滴滴，看到了他的用心。美術(shù)課，老師逐一檢查同學(xué)們是否帶了繪畫顏料。沒有帶顏料的同學(xué)不僅被罰站，還要被老師的口水淹沒。他兇神惡煞，論誰都一點情面不給。老師快走到她面前了，她低下了頭，準(zhǔn)備為自己的忘性買單。突然一盒顏料就丟到她的桌上。是后桌的他。她剛想送回過去，他卻站了起來。老師我的顏料忘記帶了。老師劈頭蓋臉的責(zé)備聲如期而至，一點不落地全落在了她的心里，而他不僅滿不在乎.臉上還有吃了糖的甜蜜，氣得老師罵厚臉皮。這樣的事情還不止一件，每一件都讓她哭笑不得，卻又在心里生起小小的甜蜜。還以為結(jié)交了一個死黨，沒想到，他居然藏了這么一手。

足球踢得不錯，籃球上籃的姿勢也漂亮，除了學(xué)習(xí)，他可圈可點的地方其實很多?？墒?，老師和家長還是板著臉給他貼上一個差生的標(biāo)簽。也許是每一個乖乖女的心里都隱藏著小惡魔。從小就遵從著五講四美三熱愛，從小就對父母老師言聽計從，早厭煩了，卻又不知該何去何從。他的出現(xiàn)，讓她在學(xué)習(xí)之外看到了不一樣的風(fēng)景。還有就是，他雖是城市里的孩子，可是他的自卑是和她一樣的啊。他父親是勞改犯。從他父親進(jìn)監(jiān)獄那天起，自卑就住進(jìn)了他心里。他的樂觀和堅強都是表面的，如果不是他親口對她說，她都不會相信，他一顆年少的心原來也傷痕累累。她無法拒絕他。不是因為喜歡他，而是不想再讓他受到傷害。愛有時候就是源于心疼。她忘不了那一天，熄燈后，她躲進(jìn)被窩，打著電筒一點點把信展開，每一個字都如陽光般溫暖，每一個字又都是血紅傷口，熱烈而悲傷。在黑夜中，在同學(xué)們均勻的呼吸中，她忍住哭泣，然后，淚流滿面。

剛開始的時候，也沒有所謂少男少女的情情愛愛，初三了，仿佛生命的倒計時，而她又是以救世主的身份出場的。他們每天都相約在圖書館里刷題。跳進(jìn)題海，他是不輕松的，可總是端坐著，好像不這樣做就會辜負(fù)她似的。唯一的放松，就是捧一本《讀者》了。有時候，她會抬眼瞟他一眼，若是碰巧他也抬頭瞟她一眼，她就故意翻翻白眼。而他偷偷放進(jìn)她書包里的蘋果，放在她桌上的早點，晚自習(xí)后站在夜風(fēng)中等她，等等，又增強了她的使命感——一定要幫他考上高中?；A(chǔ)是差了點，但還有半年多呢，一切皆有可能。她時時為他打氣。他也拿出百分百的斗志來。有時候也偷懶，故意的。他喜歡見她拿著鋼筆輕輕地敲在書本上，喂喂喂，苦口婆心提醒他的樣子，像母親，卻又比母親的責(zé)備溫暖。

一天。在回家的路上。他被兩個小混混圍在了小巷子里。他們在他面前揮舞著拳頭警告他，如果再和瞿小麗談戀愛，他們就讓他嘗嘗拳頭的滋味。沒過多久，他就嘗到了，是血腥的滋味，一連三次。她不知道小混混從何而來，她對天發(fā)誓，以此表明自己的真心。而他也實在找不出哪有一個情敵。那就把它當(dāng)成考驗吧，考驗我的真心真意，他說。而她立志要查出小混混的底細(xì)來?？墒?，小混混從天而降又順風(fēng)而去，再沒有出現(xiàn)過。

從來沒有明目張膽過，都是在地下秘密進(jìn)行的，但還是被班主任找去談話了。班主任是校園高手，神出鬼沒，無招勝有招。班主任對她說，一個大有前途的孩子，怎么能毀在早戀的手里？那不是早戀，我們是真正的互相愛戀。她在心里回答。老師說，別和王雨生來往了，他是爛泥一灘，扶不上墻的。不到最后誰是爛泥還不好說，老師，你不是曾教導(dǎo)我們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嗎？她在心里回答。只能在心里回答，她從來沒有當(dāng)眾反抗過老師，她有著一個好學(xué)生的全部美德。

班主任發(fā)大招了。他們的母親都來了。班主任控訴他們罪狀的聲音，也毒蛇一樣地鉆進(jìn)他們的耳朵。在班主任的聲音中，他們?nèi)绱顺舐垢野阎锌家暈閮簯?，簡直辜?fù)青春，死不足惜。她的母親從山里來，只會彝語，艱難地說了幾句無人能懂的漢語后.就不敢說話了.唯唯諾諾，像泡在溫水里半天舒展不開的茶葉。母親的懦弱沒有讓她傷悲，反而讓她有了新的勇氣。你害怕嗎？她問他。他笑笑，我不怕。我也不怕，說著，她伸出了手，手懸空著，卻沒有白待，他的手伸過來了，牽住了它，溫暖就起來了，在他們的手心里蕩漾。兩只年輕的手在他們中間晃蕩著。是搖擺的堅定的未知的青春。他們走下教學(xué)樓，走向操場。操場上，中考誓師大會的口號正響徹云霄，突然一股暗流涌動起來，轉(zhuǎn)眼就成了新的節(jié)奏，是驚奇是期待是夢幻是綻放的哦，哦——哦——哦。哦，先是零散的破碎的，最后競不約而同地匯成了婚禮進(jìn)行曲的旋律。年級組長不明就里。氣急敗壞地跳腳，這一屆學(xué)生簡直無藥可救，他的一世英名，就要毀在這些砍腦殼的手里了。

一戰(zhàn)成名！包括被學(xué)校開除學(xué)籍，留校察看的輝煌戰(zhàn)績。處分通報貼在大門口，學(xué)校最擅長的就是殺雞儆猴。老師眼中的不學(xué)無術(shù)的他們，在同學(xué)們的眼里，卻是羅密歐和朱麗葉的化身。好感人哦，好勇敢哦。他們心中也頓生英雄豪情。然而，在他母親面前她卻抬不起眼來。她隱隱感到，他母親身上的香水味是她們之間不可跨越的距離。而她不管好壞只會一臉癡傻笑容的母親則是她永遠(yuǎn)戰(zhàn)勝不了的痛和恥辱。她再次感到了卑微。這個卑微是她靠她的努力和成績無法克服的。她低下了眼睛。地上的那些細(xì)小的塵土也和她一樣啊，腳輕輕地一搓，就身不由己了。她沒有想到他母親會說，雨生，你得好好向瞿小麗學(xué)習(xí)。她惶恐地抬起了眼.頓時被他母親的笑容弄得不知所措。那么多的笑容，像夏天泛濫的雨水。瞿小麗同學(xué)，歡迎你以后到我們家做客。他母親這樣說著的時候，還向她伸出了手。她和她握手了，這是不是代表了他母親對他們的默許。那一夜，她興奮得睡不著，仿佛已經(jīng)提前拿到了衛(wèi)校的錄取通知書。endprint

關(guān)于中考他們做了很多設(shè)想，每一種設(shè)想的前提都是她成了白衣天使。這仿佛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上天理?yīng)眷顧勤奮的孩子。只有他才是變數(shù)，有可能是高中生，有可能是技校生，還有可能是五年制大專生。

他會認(rèn)真地說一些關(guān)于未來的話，比如，要娶她。比如，要為她做飯。她認(rèn)真地聽。他說什么她都會相信。那些美麗的誓言啊，是一只只美麗的螢火蟲，讓中考前那一個個難捱的夜晚閃現(xiàn)出了讓人永不會忘記的點點光芒，并讓他們堅信它們能夠照亮未來。

中考結(jié)束，他成了黑馬，考上了普通高中。爛泥上墻了，他母親歡喜得姓什么都不知道了，熱淚盈眶地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兒子真的是很棒的。只有他知道是誰點化了自己。他守候在電話機旁。電話鈴一響就一把搶過電話。他的喜悅只有和她分享才算得上是喜悅。同學(xué)們的中考消息一一傳來，可是關(guān)于她的消息都只是只言片語。好像考上了。好像沒考上。他隱隱感覺有不對勁的地方。就像這等不來的電話。

他去找她。這是一場不容易的馬拉松。唯一的線索就是“香草村”。早上出門，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山路，越被山林、山風(fēng)吞沒，他就越覺得離她近了一些，就更舍不得放慢疲憊的腳步。終于在好心人的帶領(lǐng)下找到那一戶人家時，已近黃昏。她正在院子里喂雞，她咕咕咕地叫著，那些雞也咕咕咕地叫著。瞿小麗，他大叫一聲，熱烈而激動。她咕咕咕的聲音突然卡殼在喉嚨里，她愣住了，石化一樣。半天才化作了一聲顫抖的“啊”。

還沒有通電，兩只蠟燭照著晚飯，也把他們的身影大大地打在昏暗的墻壁上。她的父母拿出了家里的火腿和臘肉——都是過年過節(jié)才能享用的美食。已經(jīng)夠豐富的了?？伤€是被昏暗的、寒酸的家束縛住了作為主人的從容，一言不發(fā)，低著頭，讓食物也悄無聲息地一點一點從她碗里消失。倒是他大大咧咧的，對燭光晚餐懷著極大的熱情。很響的咀嚼聲，很響的說話聲。一會和她父母說，一會和她妹妹說。和只會講彝語的她的父母溝通起來很吃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仿佛和外國人在交流。更多的時候，還需要她妹妹充當(dāng)一下翻譯。他卻樂此不疲，和他們親切得就像久別重逢的朋友。他不是那種話多得如滔滔江水的人。她知道他在做什么?？墒牵吲d不起來，她只想把表情深深地藏進(jìn)影子里藏進(jìn)燭光里。他看到了她的眼淚，在燭光里閃了一下，便把笑聲放得更明亮了。

回不去了，夜色已經(jīng)把山村涂黑。她的父母忙著去收拾一張床鋪。她帶著他爬上院子的圍墻。頭頂是一片觸手可及的燦爛星光。這美妙的鄉(xiāng)村夜色，卻讓他心里充滿了惆悵。為什么沒有給我電話？不是說好了，第一時間互通消息。她答非所問，你不回去，你媽媽會著急的，我還是帶你去村公所打個電話吧。

她告訴他，他們都創(chuàng)造了歷史，只不過他是歷史輝煌，而她是歷史恥辱。巨大的恥辱，從來沒有過的恥辱。成績就是她的身價。考上衛(wèi)校，她就是飛出山溝的金鳳凰?，F(xiàn)在，她沒有考上，就再是一朵鮮花.也只能栽在這小山村里了，像她父母一樣，在這里盛開又在這里凋落。所以，已經(jīng)沒有打電話的必要了。

不可能。不可能。他說，打死我都不相信，你考不起中專。你是什么？把你放高中去，三年以后就是重點大學(xué)的天之驕子。去查分，一定要去查分。分?jǐn)?shù)肯定弄錯了。她說，每年都有人發(fā)揮失誤，也許這就是天意。這就是中考，分?jǐn)?shù)面前，人人平等。

電話接通了，他和他媽媽開始通話。她站在不遠(yuǎn)的地方，有尖利的聲音飄過來，她豎直了耳朵。越是語焉不詳，她就越是用力，好像用力就能捕捉到那些飄忽的聲音。瞬間就幻聽了，那些風(fēng)聲也成了他母親的聲音，是諷刺，是嘲笑，海水一樣襲來。這就對了，一個失敗者，得到的就應(yīng)該是這些。

那一夜，他們聊得很晚。不.完全就是他一個人的自言自語。為什么非要讀中專呢？為什么不能讀高中呢？你可以讀重點高中啊，考大學(xué)不是更好嗎？實在不行還可以補習(xí)啊。他起先憂心忡忡，等想起了什么，又說，你不用擔(dān)心學(xué)費，我會幫你的。

她知道這不是他的一時沖動，但說到底，他不過是個學(xué)生。她知道學(xué)費的分量，不是那輕描淡寫的“我會幫你”就可以的。不過，已經(jīng)夠了。中考，她不是完全的失敗。她有收獲的——此時此刻他的堅定，他的眼神，他的呼吸。足夠了。她望向星空，香草村的星空才是大理最美的星空。時間能在這一刻停止就好了，她想，沒有中考，沒有家庭的距離，只有你和我。

四

在他熱情的邀請下，她去了他家。她還記得初次見面時，她母親和她的握手。那是她的動力，也是她全部的幻想?，F(xiàn)在，他母親依然熱情，只是那熱情和上次不一樣了，是對任何一個同學(xué)的熱情，而不是專屬她的熱情。不過禮儀而已，微笑中又有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力量。她隱隱覺得這是第一次來他們家，也是最后一次來他們家了。果然，吃飯的時候。她母親說，瞿小麗，雨生還在讀高中，學(xué)習(xí)任務(wù)重，以后他還要考大學(xué)的，以后你……沒有什么事，你就不要打攪他了。

在他母親輕描淡寫的語氣中，她輕成了塵埃。懸浮在餐桌之上。他立刻站起來和他母親爭論。她坐在中間，是一個木偶人?；寐犛謥砹耍鼟对谒麄兊臓幷撀曋?，是嘲笑，潮水一樣地涌來，排山倒海。突然，他拉起了她的手。走，他說。她就癡癡地跟著他出了門，嘭地一聲，他就狠狠地把那一桌沒有吃完的飯菜還有他母親的咆哮都關(guān)在了門里頭。

那個無聊透頂?shù)膯栴}：你女朋友和你媽媽掉水里了，你會先救誰？他給出了自己的答案。這個答案既是她想要的又是她害怕得到的。說到底，那是他的母親啊。她先是被他牽著。在他身后追隨著他的步伐。后來，她加了速，就和他肩并肩一起大步走了起來。她看見了那些街燈，那些高樓，它們都對著他們一一張開了懷抱。

雖然最后他還是回到他母親那里，但她不會怪他，怎么能責(zé)怪一個孝子的選擇呢。她母親沒有錯，母親的心里只能裝著自己的孩子。只能是她的錯。憑借著對兩次見面的認(rèn)識，她認(rèn)為問題還是出在自己身上。如果自己順利考上衛(wèi)校，憑借著一個中專生的未來，應(yīng)該可以得到他母親的歡迎。所以，她要努力——她能想到也就只能是努力了。努力讓自己成為新的自己。她以為，只要表現(xiàn)好了，她手里就會重新?lián)碛凶屗赣H喜歡她的籌碼了。endprint

她去讀了技校。技校是最快捷的就業(yè)通道。當(dāng)然，是有前提的，就是不能再花家里的一分錢。兩個假期，她特別辛苦，田里翻種莊稼或者漫山遍野地挖草藥，然后.又趕著馬匹把莊稼和草藥背到城里去賣。路途遙遠(yuǎn)，她從來走得輕松，歡樂的歌謠灑滿每一座山谷每一條清澗。每次集市，他都會來幫她叫賣。臟亂的集市，嘈雜的人群，他起起落落的聲音，額頭上那些閃亮的汗水都是她心里的甜蜜。他攢下的錢，每次趁做買賣的時候放一些在錢筐里，也不敢多放，怕她察覺。

她學(xué)的是導(dǎo)游專業(yè)。1999年畢業(yè)，剛好遇到了昆明舉辦世界園藝博覽會。那一年，游客水流一樣奔涌到云南，奔涌到大理。導(dǎo)游好賺錢啊，一天賺七八百都是少的，隨便一個團(tuán)就是一兩千了。放衛(wèi)星那是家常便飯，天知道那么多的有錢人是從哪里來的。嘭地一聲，一個衛(wèi)星上天，導(dǎo)游的包里就多出了一大疊錢。嘭地一聲.又一個衛(wèi)星上天，導(dǎo)游的包里又多出了更大的一疊錢。那是一個屬于導(dǎo)游的黃金時代，一個衛(wèi)星到處飛的時代。高檔餐廳、娛樂場所，隨處都可以見到導(dǎo)游的身影。闊起來的她們辨識度極高，要么一身白族服飾，要么一身都市時尚，來時風(fēng)風(fēng)火火，去時也火火風(fēng)風(fēng)，要么不管不顧地大聲和人說話。要么不管不顧地大聲對著手機說話?？偸窃诿Γ偸敲Φ蒙蠚獠唤酉職?。花錢如流水，沒有什么可節(jié)約的，今天花掉的，明天會成倍地回來。煙酒必備，這是一個女導(dǎo)游的情懷和品味。煙霧一繚繞，借著剛起來的酒勁，朦朧的眼睛里，整個世界都是導(dǎo)游的天下了。導(dǎo)游很張狂，搞得大家對導(dǎo)游都有意見，又討厭又羨慕。

而她是導(dǎo)游中的異類，不抽煙不喝酒。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玩，身上就是連廉價的一塊玉石吊墜都沒有。直到有一天，她付現(xiàn)買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的大房子，大家才知道這個異類多么強大。大家的認(rèn)可沒有什么可稀罕的，她想要的是他母親對她的認(rèn)可。

干導(dǎo)游的都是些什么人??？全是讀書不成器的，看看她們的談吐，一群沒素質(zhì)的村姑！

買了一套房子能證明什么？青春飯能吃一輩子？人老珠黃了，還要撐著一張老臉去給人家講風(fēng)花雪月？

以前我想對她好是因為她有前途，她能幫你。可后來呢，讓一個導(dǎo)游做你女朋友？當(dāng)導(dǎo)游的都是些什么素質(zhì)的人？雨生，你會把媽氣死的。

你的前途媽媽我都為你鋪好了，你不要為了一個村姑自毀前程！

這些話有些是她親耳聽見.有些是別人轉(zhuǎn)述給她的。她知道他母親的目的。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就只能洗耳恭聽或者面帶微笑。也曾告訴過他母親，導(dǎo)游只是個過渡，過渡而已，等資本積累夠了，就自主創(chuàng)業(yè)，開家小超市。無論如何，她，一個小女子，也是心懷理想的?？墒牵瑹o論怎樣的誠意到了他母親的面前，都顯得卑微而寒酸：開小賣鋪就開小賣鋪，還美其名曰自主創(chuàng)業(yè)，簡直鬼話連篇。

又是那個問題了，你女朋友和你母親掉水里了，你先救誰？上次就已經(jīng)是她了。贏過一次，也算是和愛情相遇了。也知道一個孝子在關(guān)鍵時刻的選擇，可就是不愿死心。較量的結(jié)果除了眼淚就是內(nèi)傷了。但從來沒有想過退縮，除非他親自把那句話說出口。

五

既然愛情是場賭博，那索性豪賭一場。她非常清楚，在所有的努力都不管用的時候，還能拿什么來做賭注?；ㄇ霸孪?，卿卿我我，即便再干柴烈火，她也清楚要嚴(yán)防死守最后一道防線。那是她對于幸福的憧憬。是一朵只能在春天盛開的花朵。越得不到的東西越是珍貴，她想得到被他媽媽祝福的愛情，而他則猴急地想要得到她的全部。既然這樣，就交換吧。

她把自己全部交給了他，就在團(tuán)山公園的深處。夏日的夜幕中，草地柔軟得像一張床。原以為的轟轟烈烈、興奮和激動都沒有出現(xiàn)。相反，尖銳的疼痛卻成了揮之不去的記憶。結(jié)束的時候，她仿佛輕成了一塊浮木，漂蕩在洱海之上，一個浪頭過來。前進(jìn)的方向便已是身不由己。整個世界只有風(fēng)聲。只有他急促的呼吸聲，沒有她的心跳。她死了?？墒牵幢氵@樣，她也是喜悅的，幸福的。他看見了她眼角的淚滴，伸手輕輕將它們擦去，然后把她緊緊抱起。她蜷縮在他的懷里，喃喃自語道，再緊一點，再緊一點。

生米煮成了熟飯，還一步到了位——懷孕了。再上他們家去，她就有了底氣。這八字都已經(jīng)寫好了，總不能再給我臉色看了吧？他母親可是見過世面的人。豈能被一鍋熟飯降住。一聲冷笑后，便走進(jìn)廚房。拿了一把水果刀架在脖子上。雨生，你自己選擇吧。一用力，一縷鮮血就緩緩從刀口處爬了出來。她朝他望去，他無助的表情像凝固了的水泥。她的目光漸漸黯淡下去，像風(fēng)中被吹熄了的蠟燭。

她已經(jīng)沒有可以用來交換的籌碼了。

她輸了。賭輸了。

她一個人去的醫(yī)院。他匆匆趕來的時候，她剛走出手術(shù)室。他上來攙扶她，她沒有要，路短路長，人流手術(shù)后的疼痛與否，終和這個人沒有關(guān)系了。而他，眼見著她一臉的蒼白，心里一疼，眼淚都出來了，卻是始終就靜靜地站著，看著一個熟悉的背影漸漸遠(yuǎn)去。

從此以后.她的天空上就始終盤旋著一團(tuán)烏云，烏云里裹挾的是他人對她議論的風(fēng)暴。一個沒有廉恥的女人是多么可怕，先是誘惑男朋友，后來還差點把男朋友的母親給逼死。千夫所指啊。有些男導(dǎo)游以為嗅出了點什么，經(jīng)常和她開肆無忌憚的玩笑，還對她動手動腳。表面上她都能應(yīng)付得很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帶過旅行團(tuán)的，什么鳥人沒有見過，這點玩笑實在算不上什么?？砂档乩?，傷口卻像爬山虎一樣爬滿了她的心。

春天快來臨的時候，她離開了大理。

這期間，他還來找她，無論她怎么冷漠，怎么惡語相向，怎么拳打腳踢，他都像土地一樣沉默一樣寬容。她無法不無理取鬧，特別是聽到他說，再等等，他會說服他母親的時候，她簡直成了瘋子，要等到人老珠黃嗎？屋子里的東西接二連三地被她摔在地上，好像那些東西碰撞地板的聲音特別好聽特別能安慰她似的。他離去時，她又痛恨起自己的狹隘來，癡癡地往窗前一坐就會忘了吃飯，忘了時間。等到月亮照亮了她的一滴淚時，她才覺出這一場沒有勝負(fù)的戰(zhàn)斗原是一塘泥淖，再掙扎，除一累字，只能是越陷越深了。

她去了麗江，把大理，把蒼山洱海，把原來的她都統(tǒng)統(tǒng)甩在了身后兩百多公里的地方。她換了電話號碼，有了新的導(dǎo)游工作，她已經(jīng)是新的她了——不再是白族的金花，而是納西族的妹子了。可有時候，他還會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在她的幻聽里。跟著一起出現(xiàn)的還有大理的風(fēng)花雪月，在玉龍雪山帶團(tuán)的時候。也會時時產(chǎn)生還在蒼山懷抱里的錯覺，講解的時候就走神了，還是按著蒼山的風(fēng)光來講，回過神來，又少不了和游客說抱歉。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算緩過神來。endprint

某一天，聽到了他結(jié)婚的消息。再某一天，聽到了他當(dāng)父親的消息。雖然是早已預(yù)料到的結(jié)果，可是心還是微微一顫。還聽說他在她不辭而別后，找了她很久，還隔三差五地上她家。她笑笑，到底不夠堅定，若是再堅持一下，是能夠知道她的下落的——大約一年后吧。她才把到麗江的消息告訴朋友的。不過.知道了又能怎樣呢？說到底，他們終于成了彼此的過客。

六

知道做導(dǎo)游的為什么那么拼命嗎？那恰是青春飯的悲哀。她是幸運的。青春還青草一樣茂盛的時候就沒有做導(dǎo)游了。只是，也是拿青春換來的——很多時候，只是不愿意面對這個現(xiàn)實。

一個熱心同事給她介紹對象，說那男的不錯，賣茶葉，有錢，相當(dāng)有錢——同事瞪圓的眼睛里都快閃耀出金子的光芒來了——家里好幾套房呢，票子多，房子多。鉆石男怎么會看得上小小導(dǎo)游？果然，是個離過婚的二手男人，一開口說話，那一嘴黃牙就子彈一樣飛了出來，連著他睜著都等于閉著的小眼睛，簡直讓她有些頭暈?zāi)垦！Ｎㄒ坏暮酶?，就是待人真誠，不愛炫耀，還有些幽默感。就是他了，她心一橫，就是這個叫李海力的男人了。還能怎樣呢？抓不住愛情，那就把現(xiàn)實緊緊抓住。

李海力送她回去的路上，她見到他臉上的紅暈，她不知道那是酒的停留還是屬于她的春風(fēng)。她就把那件事說了，只是沒有提王雨生的名字，也沒有提手術(shù)后的疼痛。她語氣平淡，像在說別人的故事。眼淚什么時候出來的也不知道，先前的一些掉在了地上。后面的一些就被李海力遞過來的紙巾擦去了。李海力一言不發(fā)。正在她想提前說再見的時候，李海力說，你的過去。我不介意。以后要是讓我遇到那小子，我先是要狠狠揍他一頓，這么好的姑娘都不要。然后我要真心地謝謝他，謝謝他把這么漂亮的女人留給了我。他的幽默讓她破涕而笑。晚風(fēng)中。他就牽起了她的手，慢慢地走，都像情侶了，都像夫妻了。

就結(jié)婚了，就沒有當(dāng)導(dǎo)游了，就全職了，就當(dāng)了媽媽了，一轉(zhuǎn)眼，和李海力的婚姻都有七年了。七年之癢，是婚姻征程中最殘酷的一役。然而，這個命題似乎只對一半。李海力還是七年前的李海力，愛著她和他們的孩子。只有她，漸漸心猿意馬。說到底，李海力是個平淡的生意人，朝五晚九只會圍著茶葉轉(zhuǎn)。他身上的味道甚至一言一行都被茶葉浸潤得泛苦。這揮之不去的味道，漸漸成了她的禁忌。她不喝茶.只喝白開水和果汁。晚上也盡量避免不和他親近，有時候推脫不了，就盡量憋住氣，聽之任之。李海力在這塊沒有任何氣息的土地上耕耘后。略有想法，卻當(dāng)做是審美疲勞。還自我責(zé)備，琢磨著該換個花樣了。只有她知道，是她不夠愛他。

兒子上小學(xué)的時候，她心里的荒草已經(jīng)連綿成了一片草海。兒子讀的是貴族學(xué)校，全封閉式管理，一個月回家兩天。白天，她一個人在家，聽任那片荒草在風(fēng)中寂寞地飄搖。既痛心疾首又無能為力。也曾把自己交給麻將和名品店，那些喧嘩和光彩果然是有用的止疼藥，可也僅是止疼而已。麻將結(jié)束，從名品店出來歸家，更大的無趣就會在心底轉(zhuǎn)成一個漩渦，把她剛剛積攢起來的點點歡樂吞噬干凈。她開始做家務(wù)，在無盡的家務(wù)中她獲得了難得的平靜。至少，兒子和李海力回家的時候會感受到她作為母親和妻子的盡職盡責(zé)。突然就想起了溫水中的青蛙。這菜場這廚房這油鹽柴米不也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溫水嗎？而她，卻不想做那只等死的青蛙。

什么時候開始的也記不得了，只記得那種神秘的聊天模式帶給她特別的刺激。新鮮的刺激，像剛上市的水果。“搖一搖”，“尋找附近的人”——只要輕輕一點手機，奇妙的交友之旅就開始了。微信，才不微不小呢，是天大地大的世界。可是，主動送上門的大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家伙，無聊的、齷齪的、調(diào)情的、神經(jīng)質(zhì)的，仿佛有了虛擬時空的距離，就可以毫無顧忌地把內(nèi)心的小邪惡小幻想像倒垃圾一樣倒出來。她知道他們要什么。在他們看來，向一個三十多歲的少婦展示欲望，完全可以赤裸裸地進(jìn)行。她讓顧忌滾蛋，主動出擊，她用她熱烈的火把去迎合他們，并隨著他們高漲起來的情緒四處漂流。這是一趟讓人著迷的旅行。他們要的也是她要的。在微信里，她是百變的是夢幻的是出人意料的是雷和閃電，有時是淑女，有時是蕩婦，有時比惡魔還邪惡，有時比天使還純潔。

這是她的游戲。游戲里，她是一只神秘的黑貓，在夜色中，兩眼泛著幽幽的綠光，興致勃勃地玩弄著她剛抓到的老鼠。她在游戲里沉醉，然后在現(xiàn)實里清醒。她不讓老鼠們看她的朋友圈，也沒有想過和老鼠們見面。她要的就是在網(wǎng)絡(luò)中，用她的自拍，用她的聲音，用她的文字，做一個高高在上的女王。對于那些死纏爛打如蠅之徒，她只需手指輕輕一動——拉進(jìn)黑名單——整個世界就安安靜靜了。

她知道，之所以不敢越雷池一步。不是對李海力有多忠誠，而是誘惑不夠大。終于，大的誘惑出現(xiàn)了——外科醫(yī)生。四十二歲，斯文穩(wěn)重，事業(yè)有成——這些都還不是重點。人到中年，誰沒有打下的半壁江山？重點是一雙大眼，一嘴白牙。視頻的時候，她陶醉于他任何時刻的眼神，無論是堅毅、熱烈、深情，還是悲傷、無助。他們的第一次是在酒店。酒店遠(yuǎn)離市區(qū)——他選的，怕被人看見——都是有家室的，都知道玩火的游戲很危險——卻又不失格調(diào)，窗外就是玉龍雪山。激情過后，他們站在窗邊。那春雪多么美妙，詩意一樣纏繞著雪山，正如他纏繞著她。錯覺中，她是一個青春正好的少女，連著一起美好起來的還有他的手他的胸膛他的呼吸。她希望時間能停止，就現(xiàn)在，就這一個偎依就足夠了。但外科醫(yī)生的電話鈴又響了——就是他在她身上的時候，他的電話也頻頻響起，是鳳凰傳奇《中國味道》——搖擺搖擺，搖擺搖擺，難掩熱血涌動著情懷——等于是在加油了。他愈發(fā)兇猛，沖鋒陷陣，歡呼雀躍，四兩撥千斤。然而現(xiàn)在，鈴聲卻成了催他上路的鞭子。她以為他會在穿好衣服后做點什么，比如，親吻，或者說上一句什么——那怕輕描淡寫的一句。可是。什么也沒有，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后，在電話鈴響了以后，就急匆匆地把背影和關(guān)門聲丟給了她。

就是這樣開始的，一步步地走了下去，和著那些陌生人。也是精挑細(xì)選過的，也算是得到了一些快樂。羞恥心滋生的時候也想過結(jié)束，可是.關(guān)閉的微信，最后總是會被猶豫的手重新打開。endprint

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李海力的耳朵和眼睛便成了很多人的桶，那些人用壓低嗓門或是欲言又止的方式把一個個秘密和一個個古怪的表情丟進(jìn)去。他只笑笑，不信，不可能信的。卻也留了心眼，居然就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就質(zhì)問。她看著他，一直沉默。這就等于是回答了。他暴跳如雷，把茶幾上的花瓶狠狠砸在地上。哐當(dāng)一聲后，滿地都是潔白的瓷瓶和他碎了的心。她依然沉默，連眼淚都沒有一滴。就是到最后——往離婚協(xié)議上簽字的時候，她也是沉默的。仿佛這結(jié)局早被她料到。他望著她，是一種急切的等待。哪怕她說一句話。就一句，對不起，他的頑固他的憤怒就會立刻瓦解?？墒牵粭l退路也沒有留給他。而她，當(dāng)然知道他的心意，知道他寬容的懷抱有多珍貴?？墒?，回不去了，走得太遠(yuǎn)了，遠(yuǎn)得自己都找不回自己了。

一天。路過旅游公司。午后的陽光把公司的金字招牌照得熠熠生輝。她駐足，瞇著雙眼，久久把目光停在招牌上。她突然算不出自己離開這里多久了。十年還是八年。總之很久了，可這個招牌一點不見舊，還是和自己離開時一樣，一樣青春，一樣光彩。時間這玩意，真不是個東西。

七

冬天來了，麗江冬天的風(fēng)，比起大理的下關(guān)風(fēng)到底是溫婉了，可就是這樣的風(fēng)穿過她的心里，還是下起了另一場鵝毛大雪。大雪里，是她和兒子冰冷的生活。她可以冰冷，冷到絕望，冷到死?？伤x初中的兒子不能。她得拿出勇氣來維護(hù)她作為母親的形象。

她開了家小超市。生意不好不壞，但至少是新生活的開始。生意清淡的時候，她也會看看微信。也只是看看了，是遲暮老人看年輕時照片的心情，既是緬懷又有感嘆。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陽光不是一個陌生人。她太了解陌生微信好友聊天的套路了。陽光不是那樣來的，兩三句交談下來，她就知道陽光是知道她的?？墒?，無論怎樣追問，陽光都不肯說自己是誰。也不像是騙子，騙子只知道一些干癟的個人信息，并且奔著錢財而去。可陽光不是。可陽光為什么要玩神秘呢？

你現(xiàn)在還在麗江嗎？

你和王雨生還有聯(lián)系嗎？

這些信息陌生人不會知道。隱隱猜到了誰?？砂衙謭筮^去，都被陽光否定了。不用猜了，你猜不到的，我認(rèn)識你，你不認(rèn)識我。

神經(jīng)??！

可就是這個神經(jīng)病對她說，如果你有空回大理的話，我們見見好嗎？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麗江到大理不過四小時的路程.可就這短短的四小時，她也只是過年才回去。四小時，已經(jīng)把大理變成了她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了。而現(xiàn)在，秘密！這有著無限空間的兩個字，一下子讓她的心燃起了火。莫非這個叫陽光的人的手上真的握著一個和自己青春有關(guān)的秘密。她一遍一遍回望青春，隱約之中，每一處轉(zhuǎn)折都似乎早早為今天埋下了伏筆。

可現(xiàn)在的問題是，如果王雨生不是陽光，那誰是陽光？王雨生也是一頭霧水。他也是被陽光約出來的，陽光說她是他多年不見的女同學(xué)，十分想念，約出來一見。一樣地不告訴王雨生她是誰，一樣地約好了見面地點。一樣地沒有留下電話號碼只說好接頭暗號，一樣地說要有一個秘密要告訴給他。

秘密？騙誰啊，還能有什么東西可以深藏起來成為他們共同的秘密？他們之間的秘密。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經(jīng)公之于眾了。如今，不過一段陳年舊事。

一定是誰的惡作劇，把我們倆騙出來尋開心呢。她笑笑。頓時覺得先前飽滿的情緒找到了落腳處。原來是個無聊的玩笑，是一場意外。就開始說一些話，婚姻、家庭、孩子，典型的中年人的話題。她報喜不報憂，輕描淡寫的都是一律的好?；橐鍪呛玫?，家庭是好的，孩子也是好的。他也一樣，什么都是還好。也只能這樣了，再不會有推心置腹了。十五年的時間早把過往吹成一片塵埃，剛才還迷蒙了她的雙眼，如今，是該散的時候了。她注意到了他的穿著，應(yīng)該價格不菲。他應(yīng)該是幸福的，她應(yīng)該祝福他。

有那么一個時刻，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的時候，就都隨手翻起了手中的《讀者》。這本小小的流行雜志，曾是他們初中時代的最愛。他們都在想，知道他們這么多的底細(xì)，陽光究竟是他們初中同學(xué)中的哪一位呢？

八

一個中年男子走過來了，臉上帶著笑。請問你們就是瞿小麗和王雨生吧？他倆茫然地對視了一眼，不認(rèn)識啊。你們好，我是瞿文華的丈夫張鵬。瞿文華？張鵬？都是陌生名字。

這個叫張鵬的男人顯然匆匆趕來，氣喘吁吁的。他要了一杯水，一口氣喝完，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后，這才把目光投向他們。不要奇怪，他說，是我老婆瞿文華約你們出來的，你們也許不知道她。但她知道你們。她是你們的初中同學(xué)，同級不同班。她說你們當(dāng)年在初三的時候，曾經(jīng)因為校園戀情成為風(fēng)云人物。

這一次，主角淡出畫面，一個叫瞿文華的女人款款走到了臺前，走進(jìn)1996年那段陳舊泛黃的時光里。瞿文華是一個普通的女生，長相普通，成績普通，是往校園里一丟就融入莘莘學(xué)子里再難尋覓到的那一款。在校園里，瞿文華和瞿小麗也許有過擦肩而過，但她們連目光都從來沒有對視過。那么多的學(xué)生，也是一個小小的人海。是瞿文華的父親讓她們有了聯(lián)系的。當(dāng)瞿文華的父親把這個秘密的聯(lián)系告訴給瞿文華后，她的內(nèi)心就有了一股暗流在奔涌。她的目光變成了一條狗，開始尾隨著一個叫瞿小麗的女生。

她看到了瞿小麗的沉默內(nèi)向，看到了她像一棵小樹，沐浴著知識的雨露在靜靜生長。她還知道了瞿小麗的理想是考衛(wèi)校當(dāng)白衣天使。白衣天使！這么美的夢想，瞿文華做夢都不敢想。無法想啊，那么糟糕的成績，考個普高都成問題。而瞿小麗，卻可以十拿九穩(wěn)。想到自己即將要給瞿小麗制造一些麻煩出來，最初的時候.瞿文華是忐忑的，甚至有些焦躁。不過，也就是最初的時候。想到父親為了她的前途費了那么多的心血，她就覺得自己應(yīng)該珍惜。等看瞿小麗的目光一點點變得堅硬的時候，瞿文華甚至對瞿小麗生出了一絲痛恨來——這樣沉默寡言的人，真不配當(dāng)白衣天使。可就是這樣沉默寡言的瞿小麗居然和王雨生戀愛了。每當(dāng)看到他們在圖書館一起看書，她就在暗暗擔(dān)心，生怕戀愛影響了瞿小麗的學(xué)習(xí)。她每天早讀必修的功課，不是語文英語，而是在心里默默為瞿小麗祈禱。瞿小麗，加油讀書。瞿小麗，加油讀書。她知道瞿小麗加油了，就等于自己加油了。她開始恨起王雨生來了，這個討厭的男生是瞿小麗前進(jìn)路上的絆腳石。她要讓他知難而退。兩個小混混是她找來的，她對他們說，這些男生都脆弱得很，只要給他點顏色看看，他保管乖乖地聽話。他沒有想到王雨生那么堅強。都被打得流鼻血了，還堅強地說不放棄。她只能重新想辦法了。endprint

黑色六月，最讓瞿文華痛苦的不是考試本身，而是等待出分?jǐn)?shù)的日子。那幾天，她哪里也不去，就靜靜地待在家里。有時候看著窗外的藍(lán)天，她就心想，要是五分鐘之內(nèi)飛過一群鳥，瞿小麗就能考上衛(wèi)校。有時候看著眼前的一碗米飯，她就心想，要是剛好二十八口吃完，瞿小麗就一定能考上衛(wèi)校。每天都要用這樣的游戲來占卜瞿小麗的未來。她第一次體會到理想這個東西對人的灼燒——眼看它終于走到門口，卻不知道它會不會把門鈴按響。

瞿文華終于等來了門鈴聲。門一開，她就看到了父親臉上的笑容。這久違的天大的笑容！這六月烏云一樣的黑色.同樣籠罩在這個手中握著權(quán)利的父親的頭上。他煙量大增，每個夜晚要是不把自己的面容藏進(jìn)煙霧繚繞里，他的呼吸聲就會沉重得讓一個屋子都搖搖欲墜。如今，他笑著向女兒比了一個OK的手勢。那一個幸福的手勢里，藏著給女兒的蜜糖和春天。

是的，她，瞿文華，終于創(chuàng)造了奇跡，考上了衛(wèi)校。一匹黑馬啊。每年中考都有黑馬殺出中考的重圍，不是這匹就是那匹。他們都是上帝的寵兒。只是瞿文華這匹有點特殊，她的名字甚至都沒有出現(xiàn)在學(xué)校中考的紅色喜報上。因為，這次中考是她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折點。從此以后，她不再是瞿文華了。瞿文華和著她的過去一起死了。她的歷史和著她的名字都翻開了新的篇章。她的新名字叫做——瞿小麗。

是的，瞿文華替代了你。張鵬看著瞿小麗說，她父親利用自己的職權(quán)第一時間拿走你的成績單和錄取通知書，并偽造了假的成績通知單給你，讓你以為自己根本沒有考上衛(wèi)校。張鵬拿起了杯子，喝水，他都有些喘不過氣來。

瞿小麗顯然沒有回過神來，愣住了。那個被淚水浸透的夜晚又回到了眼前，那張差十分的成績通知單就握在她的手上，那是她全部的傷痛和恥辱。

倒是王雨生把自己的疑問說出來了，都瞞天過海了，都過去二十多年了，怎么突然又良心發(fā)現(xiàn)把真相說出來呢？

良心其實一直都在，張鵬接著說，喜悅只是暫時的，讀衛(wèi)校那幾年并不輕松，一是怕自己作假的身份被人揭穿，二是要應(yīng)付那么艱巨的學(xué)業(yè)任務(wù)。一直都很煎熬。瞿小麗那個女生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了——這個念頭也時時火炭一樣潛伏在胸口。就特別希望瞿小麗能去補習(xí)，不過就是一年的時間，多花一年時間，瞿小麗肯定就是她的衛(wèi)校同學(xué)。她甚至生出一種沖動來，要替瞿小麗去交補習(xí)費，等瞿小麗來衛(wèi)校讀書了，要主動去和她打招呼。嗨，瞿小麗，我也叫瞿小麗。她是因她而新生的啊。

可是，她等來的只是瞿小麗去讀了職高的消息。導(dǎo)游專業(yè)，青春飯。這如秋雨一樣冰冷的消息。怎么會這樣？她也應(yīng)該和自己一樣，穿著白大褂。天使一樣地在醫(yī)院里飛翔啊。瞿文華第一次有了做賊后的恐慌。她不敢把這種恐慌告訴給任何人。她已經(jīng)是瞿小麗了，是衛(wèi)校醫(yī)務(wù)護(hù)理專業(yè)的一名學(xué)生了。

她每年有兩個生日，一個生日是瞿文華的，一個是瞿小麗的。她只過瞿文華的，那才是真正的她。瞿小麗的生日她會去買一個小禮物給真的瞿小麗郵寄過去。當(dāng)她把包裹遞給郵政局的工作人員時，也就算把沉重的良心債還出去了小小的一部分。

她期待著瞿小麗學(xué)業(yè)有成，愛情有成。她每日的早讀又換了新的禱告詞，希望王雨生和瞿小麗有情人終成眷屬。愛情，總是能彌補些遺憾的?？墒?，這最后的希望也沒能如愿。王雨生和瞿小麗還是分手了。瞿文華知道他們分手的原因。有時候愛情經(jīng)得住拳頭的考驗，卻未必經(jīng)得住現(xiàn)實的推敲。當(dāng)她得知瞿小麗離開大理去了麗江時。她悵然所失，突然就恨起了自己。她寧愿當(dāng)初自己去補習(xí)，一年不行補兩年，兩年不行補三年。退后一步，那怕去讀高中也不錯啊?？墒?，回不去了。醫(yī)院工作人員的照片欄里，她一身護(hù)士服潔白得如同月光。照片下赫然寫著，護(hù)士長瞿小麗。是的，瞿小麗和她的班主任永遠(yuǎn)也會不知道，她們拿到手的那張成績通知單是假的。那張真正的成績通知單以及朝后的錄取通知書都被瞿文華的父親利用手中職權(quán)拿給了自己的女兒。貍貓換了太子?；夭蝗チ?。她已經(jīng)是一名優(yōu)秀的護(hù)士長了。

她希望歲月的煙塵能把這個秘密覆蓋，可是，即便秘密之上一層厚厚的塵埃，瞿小麗那削瘦的身影還是偶爾會在她的夢里飄搖。一驚醒，就是一身冷汗。

如果不是這場病，也就這樣了，亞健康也好，抑郁也好，總之，只是身體狀態(tài)偶爾不大好，別的，諸如戀愛結(jié)婚生子，也還順利，工作婚姻家庭，也還經(jīng)營得不錯。也就這樣了，按部就班地老去?？墒牵s來了，肝癌，晚期。這從天而降的炸彈，將瞿文華的生活炸成了一片廢墟。那個決心就是廢墟之上長出的一棵芽。這以后的日子里她想方設(shè)法地要來了瞿小麗和王雨生的微信號，她以陌生人的身份和他們聊天。那棵決心的芽便是在她躺在病床上的日子里迅速成長起來的，等長成了一棵蒼天大樹的時候，她已經(jīng)枯瘦如柴。但.無論如何，要安排他們見上一面，要把真相告訴給他們。就挖空心思安排了這次見面。時間、地點，還有聯(lián)絡(luò)暗語《讀者》，都是精心安排的。那曾經(jīng)的戀人啊，你們還好嗎？那些曾經(jīng)的青春啊，有沒有走遠(yuǎn)？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張鵬說，這不僅是一聲真誠的對不起。律師我們也咨詢過了，無論要面對什么賠償，我們都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這個是她的心愿。也是我能為她最后做的事了。

對不起。張鵬最后說。她顯然還沒有回過神來。剛剛的一切是一場暴風(fēng)雨，而這三個字又是一陣突襲而來的颶風(fēng)。她疲憊不堪的世界里便起了回聲。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連綿不絕。

張鵬匆匆而去，病床上的那個瞿小麗還在等著他?，F(xiàn)在的張鵬是她的陽光、空氣和水，是她塵世里最后的幸福。她也曾這樣需要過他啊。是的，他們差一點就在一起了。就差一點，就差那張真正的成績通知單了。

可是，如果真拿到了那張成績通知單又能怎樣呢？

她本想問他的?？墒?，見他的眼里浮起了雨霧一樣的茫然，她便拿起了酒杯，紅色的葡萄酒躺在酒杯里，自由自在，像一個陶醉的夜女郎。她說，別想了，都過去了。來，干了這一杯。

九

終于在地下室里找到了那個儲物箱。打開的瞬間。灰塵和發(fā)黃的往事一起飛騰起來。儲物箱里的那些小禮物都是瞿小麗過生日的時候收到的。每次都是兩份禮物，一份是他的，另一份是誰送的呢？她不知道。這個問題困擾了她好長時間。最后，不了了之?，F(xiàn)在，這些小禮物就靜靜地躺在她的面前?；覊m還在飛旋，進(jìn)了眼了吧，她的眼睛潮濕了。

去了那家醫(yī)院，大理的重點醫(yī)院。熙熙攘攘的人流像一條歡騰的溪水。她混在人流里，像一個病人。內(nèi)科住院部被消毒藥水的味道包圍著，她感覺自己真的病了，從五臟六腑開始，一點一點都病起來了。她迫切想躺在一張潔白的病床上，像真正的病人一樣。她不需要醫(yī)生，只需要一個護(hù)士。是的，一個漂亮的專業(yè)的護(hù)士就是她此時此刻的全部需要。最好，是護(hù)士長親自上陣。她才一開口，那嗓音就和春天一樣明媚。她最后在一面櫥窗前停住了。她抬起了眼，一張一張照片看過去。很快她就看到了她。那個花一樣的護(hù)士長啊，怎么能和她一樣的名字呢？恍惚間，嘈雜的過道連同整個世界都安靜了，只有茍延殘喘的青春拼盡最后的全力像一列火車從她的耳畔呼嘯而過。

編輯手記：

也許是新聞事件的觸及，作者用悲傷的筆調(diào)寫了這么一個故事，瞿小麗在中考中被人頂替，從而走上了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也從此，失去了愛情、失去了希望，在此后的人生中變得飄零。而始作俑者卻在最后以窺探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告知了一切真相。一個“覷”字便是小說的眼，全篇小說讀來總有一種隱約的痛感，主人公所經(jīng)歷的一切，就如同從一場壓抑的夢中醒來。緩慢地釋放著一個人的人生過程和人生的改變。一種苦澀的現(xiàn)實感和命運感壓著小說的主人公。浪漫主義的情懷在現(xiàn)實面前終究是不值一提的，一絲不經(jīng)意的偏離便是天涯海角的距離，也許作者的意圖是用“覷”字來展現(xiàn)人生的無常，人生的不經(jīng)意改變，而這種無常和改變卻在冥冥中或許被窺探、被操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