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頗
天都黑了兩個鐘頭,一溜摩托車聲,突突地近了。
如果再晚三四個鐘頭聽到摩托聲馬琴反而不著急,那是鋼炮干完活在鎮(zhèn)里和工友吃了飯才回來。這個鐘點進院,一定是餓著癟肚子騎了幾十里地回家吃。雖說四月初的天不算太冷,但是那么累的活,鋼炮一身汗,騎上摩托奔家心切,估摸脊梁桿子都涼透了。
馬琴幫著把車上的工具兜卸下來,這么早,沒吃呢吧?嗯。鋼炮邊走邊脫衣服,在院子里使勁抖了幾下往桿上一搭,問,熱水。暖壺里燒好了。
進屋第一件事就是要抱一下兒子,外屋地昏黃的白熾燈光里,大頭靠著水缸正對著門口,門一開,大頭沒有跑上來,只是抿嘴沖著鋼炮笑,也沒有叫爸爸。大頭今年四歲了,按說孩子四歲早就開始一套一套地說話,能清楚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可是大頭不行,他只能連續(xù)說兩個字,偶爾能說三個字。從孩子行為看,他并不傻,馬琴蹲著干活的時候,他知道給搬個板凳送過來,或許這孩子就是說話晚吧。鋼炮抱起大頭,掏出幾樣小食品和幾袋棗糕,一件一件擺在炕沿上,正好是大頭夠不到的距離。哄著大頭說,你說爸爸回來了。大頭眼睛斜一下鋼炮,爸爸……回。雖然這三個字不是連續(xù)說出來的,中間斷了一下,但也算是對鋼炮的獎賞了。鋼炮預(yù)期大頭只說爸爸兩個字,甚至一個字也不說,只是笑,是正常四歲孩子那種笑,比兩歲孩子笑得復(fù)雜些。
吃過飯,馬琴掏鋼炮兜子里的臟衣服,從下面掏出一只毛絨卡通狗。她藏在背后,走到大頭面前猛然亮出來。布魯托!大頭幾乎是脫口而出這三個字,然后他伸手抓過來抱在懷里。馬琴和鋼炮驚奇地對視了一下,這三個字說得清晰而肯定,雖然他們不知道布魯托是米老鼠的寵物狗的名字,但是大頭這三個字一定是有意義的。這是鋼炮第一次聽到兒子如此流利地說出三個字,趕忙問,你說的布多多吧?是啥意思?大頭放慢語速,布——魯——托。把毛絨狗貼在臉上。大頭想說這是米老鼠的狗,想想,沒說。
大頭能聽懂父母很復(fù)雜的對話,比如哥哥上學(xué)的地方叫鎮(zhèn)中學(xué),鎮(zhèn)中學(xué)回家一趟要坐爸爸的摩托車,很遠(yuǎn)。他甚至知道上鎮(zhèn)中學(xué)就不在家里睡覺了,很貴,就是要很多錢的意思。哥哥在家的時候睡炕梢,大頭右邊是哥哥,左邊是媽媽。他可以摟著哥哥一只胳膊睡,也可以摟著媽媽的胳膊。哥哥走后,爸爸也很少在家睡覺,上很遠(yuǎn)的地方干活,只剩下他和媽媽。媽媽早晨就出去幫人家喂雞,中午回來做飯吃飯,下午又出去,直到天快黑了回來。媽媽出去前一定會囑咐大頭乖,棗糕不要一下子吃完,要勻到晚上。然后踩著椅子從隔板上拿下來八塊棗糕給大頭。大頭愛吃棗糕,但是這時候的棗糕讓他喜歡不起來,甚至有點討厭。他每次都是舍不得吃,一直留著,等太陽沒那么亮了再開始吃,不然下午太長了。
大頭依然睡炕梢,與平常不同的是今天左邊是爸爸,大頭喜歡爸爸,只是他的胡茬子總是刮不干凈,扎人。他感覺抱在胸前的大胳膊很硬,沒有媽媽柔軟,也特別熱。鋼炮故意不動,這樣大頭不一會兒就呼吸均勻了。
大頭感覺到爸爸把他的手拿開,然后轉(zhuǎn)身朝向媽媽那邊,每次回來都這樣。她聽到媽媽小聲說別嘚瑟,大頭沒睡實呢,然后是爸爸的被子推到他鼻子前。大頭很想睡,但是他想聽爸爸媽媽嘮嗑,很多重要的事情只有這個時候才能聽到。上一次聽到了媽媽要去雞場幫工,結(jié)果沒多久大頭就每天吃到八塊棗糕,每天媽媽出門,上鎖的咔嗒聲就必定傳進屋里,大頭撲通撲通往回跑,進里屋,上炕,趴在窗臺上看著她走遠(yuǎn)。
今天他們嘮點啥呢?會有新的事情發(fā)生嗎?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晚上聽爸爸說這邊的活完事了,下一個活去市里干,一個禮拜回來一次就不錯。
市里是哪?就是將來哥哥上高中要去的地方嗎?大頭估計是。他知道市里一定更累,帶回來的臟衣服會更多,也許有更多的棗糕和更大的布魯托帶回來。
咔嗒一聲,鎖頭從外面扣上。大頭撲通撲通跑進里屋,上炕,趴在窗臺上看著媽媽走遠(yuǎn),最后拐過一棵樹不見了。往常大頭就開始哭,今天沒有,他摟著布魯托呢。
布魯托,你有媽媽嗎?大頭開始和布魯托說話,說得如此流利,以至于他自己有點驕傲。他確信自己和別的四歲孩子沒什么不同,這種感覺讓他踏實下來。從他記事兒開始,媽媽和哥哥總有一個是陪著他的。后來哥哥回來晚,到家也著急忙慌放炕桌寫作業(yè)。哥哥寫作業(yè)媽媽盡量不說話,作業(yè)要一直寫到天黑很久,大頭能說到三個字的時候就開始這樣。那時候還好,媽媽經(jīng)常在家,他可以在院子里玩,可以和雞鴨玩,也可以到園子里捉蟲子給小雞吃。后來哥哥去鎮(zhèn)里上學(xué),媽媽也出去賺錢把他鎖在家里。白天哭累了就趴在窗臺上看院子里走動的雞鴨,把八個棗糕在炕上擺一排。下午的太陽照進來,窗戶框的影子蓋住一個就吃掉一個。
你媽媽會出去喂雞嗎?你有哥哥嗎?你哥哥到鎮(zhèn)上上學(xué)去了吧?所以爸爸把你領(lǐng)我家來。你爸真好,我爸也應(yīng)該把我領(lǐng)別人家去。大頭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連續(xù)說很長的句子,以前他沒試過,也不想試,說給誰聽呢?他們能聽懂嗎?
今天大頭沒哭,他覺得自己長大了。今天有布魯托陪著他,但他知道這只毛絨狗不是真的布魯托,它沒有能聽到聲音的耳朵,它的耳朵軟踏踏地垂下來,是用布做的。它的嘴也不會張開,是畫上去的,牙齒也是。畫上去的布狗當(dāng)然不會叫,就連米老鼠的布魯托也不會說話,電視上從沒聽過布魯托說話,可是它一樣快樂。
一個上午就這么過去了,中午吃飯媽媽問他棗糕擺炕上一排,咋一個也沒吃。大頭說了兩個字,太陽。媽媽沒聽懂。
咔嗒一聲,鎖頭從外面扣上。大頭撲通撲通跑進里屋,上炕,趴在窗臺上看著媽媽走遠(yuǎn),最后拐過一棵樹不見了。這就像電視連續(xù)劇的片頭,永遠(yuǎn)不會變。大頭甚至想片頭趕緊過去進入下一集。窗戶框的陰影好不容易爬到第一塊棗糕上,大頭拿起來,布魯托,第一塊你吃吧。他把棗糕放在布魯托嘴邊,自己模仿布魯托吃東西吧嗒吧嗒起來。真香??!布魯托,我知道你為什么喜歡吃棗糕,棗糕里有棗皮的苦味。這個只有我知道,爸爸媽媽還有哥哥,他們都認(rèn)為棗糕是甜的,其實是苦的。
如果布魯托真能吃棗糕,大頭絕不會吝嗇的,這個他心里有數(shù)。一天吃八塊棗糕,就要八次吃到里面的苦味,大頭覺得吃不到棗糕的孩子才是幸運的。影子爬到第二塊棗糕的時候,大頭放棄了讓布魯托吃的念頭,拿起來直接吃掉。大頭渴了,暖壺在鍋臺上,媽媽說過里面是溫水,不會燙著人。大頭慢慢把半暖壺水歪過來倒碗里,喝完水,把暖壺推到原來的位置,大頭這樣做是想讓媽媽覺得他一整天沒喝水。往泔水桶里撒了一泡尿,大頭抱著布魯托睡著了。endprint
一只蒼蠅圍著大頭的臉亂飛,偶爾落在他臉上爬來爬去,他坐起來,感覺有點冷。蒼蠅真是討厭,明明長著翅膀,去哪不好?專門在屋子里轉(zhuǎn)。大頭想,我要是蒼蠅,就趴在門框上,等有人開門立刻飛出去。蒼蠅唯一的好處是活的,是有頭腦的家伙,大頭找來蒼蠅拍躡手躡腳地朝蒼蠅落腳的地方過去,一揚手,蒼蠅早半拍飛走了。還有一只落在高處,大頭輕輕搬個板凳,慢慢爬上去,“啪”,打偏了。蒼蠅好像很聰明,能看出來一個四歲孩子笨手笨腳的沒有啥威脅,竟然大著膽子在他前后左右跳起舞來。
大頭仍然覺得自己勝利了。他雖然沒教訓(xùn)成蒼蠅,但是起碼自己不冷了。
咔嗒一聲,鎖頭從外面扣上。大頭撲通撲通跑進里屋,上炕,趴在窗臺上看著媽媽走遠(yuǎn),最后拐過一棵樹不見了。新的一天照例開始,布魯托來到家里一周,并沒有帶來太多的變化,偶爾抱一抱能暖和點而已。
天氣看起來不會再冷了,馬琴昨天晚上回來把糊窗戶縫的紙拆掉之后,故意引逗大頭說話,給你生個弟弟吧,你在家看著。不要!為什么呢?弟弟有什么不好?不要……棗糕。哦!你是怕他跟你分棗糕吃啊。哈哈,真精。
其實大頭想說等自己上學(xué)了,弟弟就得在家吃棗糕,棗糕是苦的。這一串話太復(fù)雜,即便說出來馬琴也未必能聽懂。所以大頭還是兩個字兩個字說得了。
離吃第一塊棗糕還要很久,今天蒼蠅都貓哪去了?布魯托也懶洋洋的。窗戶前邊就是下山的路,能看到拐彎處一棵大樹。近處就是院子,那幾只雞今天都藏起來了,一只也找不到。房子在山坡上,離最近的人家也挺遠(yuǎn),當(dāng)初選在這蓋房子是想辦雞場養(yǎng)雞,雞場就要離村子遠(yuǎn)點,后來沒借著錢就放下了。前窗戶外的每一棵草大頭都認(rèn)識,今天他決定上后窗戶看看。
后窗戶做得很小,也很黑,是故意的。山頂上的樹林一直延伸到房后十幾米的地方,窗戶大了也沒用。站在板凳上不夠高,大頭到外屋拖過來椅子,板凳放上去。今天挺奇怪,房后沒有鳥叫聲,大頭看著樹林,上面確實沒有鳥飛來飛去。忽然,他看見一雙眼睛,順著眼睛就看到一條灰黃色的大狗蹲在樹林邊上。這條狗很大,毛皮锃亮,稍顯瘦了些。這是一條真實的狗,能看到它喘氣,舌頭在牙齒外面一動一動的。布魯托,你看看,是不是你爸爸來接你了?布魯托賴在炕上沒反應(yīng)。大頭眼睛閃著亮光向外面看,那只大狗也注視著窗戶里冒出的小孩。兩雙眼睛對在一起,大頭能感覺出來那狗不會咬人的,它或許也是找不到伙伴正沒意思呢。
得出去!大頭第一次產(chǎn)生了這樣的想法。他爬下椅子,把椅子放回原位,來到前窗戶。昨天媽媽拆糊窗戶縫的紙,把所有窗戶開了一遍,只是又插好了。小氣窗只有一個掛鉤,使點勁可以打開的。我要和大狗玩,它叫啥名字呢?大頭想,叫布魯托吧,屋里這個是假的,不會喘氣,不會和他對眼神,外面的那只才是真正的布魯托。我要給布魯托帶上棗糕,這么想著,大頭把棗糕揣進兜里,先伸出一條腿,接著是腦袋,后腳蹬住窗臺。第一口外面的空氣就讓大頭興奮,大頭走路不是很穩(wěn),磕磕絆絆地繞到房后,看見大狗布魯托還蹲在那,就走過去。
布魯托開始是警覺的,當(dāng)它看出這個孩子走路都不穩(wěn)的時候,立即斷定這不是一個威脅。大頭越走越近,大狗沒有逃走的意思。大頭掏出兩塊棗糕,布魯托,來,吃棗糕了。大頭站在布魯托身邊,就像一個成年人站在一匹馬身邊差不多。大頭伸手遞過去棗糕,布魯托慢慢站起身,張嘴接住,小心地沒有碰到大頭的手。大頭坐下來,布魯托也趴下來,大頭把兜里的棗糕一塊一塊地喂給布魯托,抱著它的脖子和它說話,你是布魯托,以后你天天來這等我,棗糕咱倆分,你一塊我一塊。
馬琴晚上回來的時候一臉疲憊,身上還全是雞臭味。第二天早晨,她預(yù)備好半壺溫開水,從隔板上取下來十六個棗糕,其中八個放碗里扣上,另外八個交給大頭。今天中午我不能回來,你中午就吃碗里的棗糕行嗎?嗯!行。雞場死了好多雞,我得幫著收拾,還得加固窗戶門。嗯!行。
自從有了布魯托,大頭不再戀著媽媽。媽媽回到家洗衣服做飯收拾屋子喂雞,吃完飯就累得想睡覺,也沒時間和大頭玩。馬琴也感覺出大頭這幾天好像懂事了,說話雖然短,但是能聽懂??墒亲詈筮€是加上一句,不許出去。
咔嗒一聲,鎖頭從外面扣上。大頭撲通撲通跑進里屋,上炕,趴在窗臺上看著媽媽走遠(yuǎn),最后拐過一棵樹不見了。大頭迅速下地,拖過椅子,把小板凳放上去。他知道今天中午不用把椅子搬回去了,省了很多力氣。棗糕是雙份的,這回可以和布魯托多玩一會。他登上后窗,布魯托還沒來。這不奇怪,布魯托總是下午才到房后的。
影子爬上第一塊棗糕,大頭拿起來,想想又放下了。他抱起身邊的假布魯托,等著影子爬過第二塊棗糕。直到影子碰到第三塊棗糕,布魯托才出現(xiàn)。大頭輕車熟路地揣好棗糕,伸出一條腿,接著是腦袋,轉(zhuǎn)個身,就站在外面窗臺上。窗臺下是他提前放好的馬凳,這樣下去方便多了。
布魯托還是趴在原來的地方,那地方每天趴,已經(jīng)壓出一個草窩。它看見大頭走過來,站起身,嘴里輕輕地嗚嗚,像是對大頭說話。大頭能聽明白,那就是說話,那種話大人聽不懂。大頭坐下來,靠著布魯托,布魯托的身體是熱的。他看見布魯托脖子下有血跡,已經(jīng)干了。你和別的狗打架了吧?干嘛打架呢?你媽媽會罵你,你爸爸會打你的。大頭遞給布魯托一塊棗糕,自己也吃一塊,他是守信用的,說好了一人一塊。布魯托也是守信用的,每天下午都來和他玩。如果布魯托變成他家的狗多好,那樣就可以進屋,大頭也不用天天跳窗戶了。大頭抱住布魯托的脖子,來,跟我進院里,以后你來我家住吧。布魯托晃晃腦袋,把頭抽回去。你不愿意嗎?那也行,你就天天來這就行。
大頭只有在布魯托跟前才愿意說話,他知道它能聽懂。不管他說啥,布魯托不會笑,那些笑一定不是好笑,是沒聽明白的人才笑。布魯托很耐心地聽,偶爾用很輕的嗚嗚聲告訴大頭它聽明白了。它也和大頭玩,用爪子推大頭,力量用得很有分寸,不會把大頭推倒。
遠(yuǎn)處傳來摩托車的聲音。大頭趕緊對布魯托說,我爸回來了,你自己玩吧,我得進屋別讓他們知道。大頭鉆進氣窗,掛好掛鉤抱著假布魯托等著。endprint
哥哥和爸爸一起回來了。
哥哥變得更加神氣,戴個黑邊眼鏡,雙肩書包鼓鼓囊囊,看樣子挺沉。爸爸瘦了點,看上去依然結(jié)實。這是誰?哥哥。你媽還沒回來呀?嗯。哥哥放下書包就放炕桌,開燈,把幾個大本子擱到桌子上開始寫。爸爸生火燒水,從工具兜掏出水果和棗糕一樣一樣擺在炕沿上。胡子。大頭指著爸爸的臉,鋼炮哈哈地笑起來,這小子真精啊。一把抱起大頭,能說幾個字了?給爸爸說想沒想爸爸?想了。哪里想?心里想。大頭這三個字脫口而出,流利得超出鋼炮的想象。
晚飯做好的時候哥哥還沒有離開炕桌的意思,大頭喊他,吃飯啦!用桌子。六個字雖然分兩次說出來,但是幾乎是一句話。鋼炮看了馬琴一眼,馬琴會意,等著看好戲。直到大兒子寫完最后一道題,飯菜才端上來,最好的菜要擺到他跟前,這是一貫的。鋼炮和馬琴都是小學(xué)文化,大兒子學(xué)習(xí)好,是這一家出頭的指望。吃完飯撿桌子,哥哥順手撕開棗糕的包裝,掏出幾塊塞進嘴里??嗟?!大頭說。哥哥似乎沒聽見,又塞嘴里兩塊。大頭心里很不舒服,但是沒說話。為什么說呢?說了他們能聽懂嗎?
電視機打開,鋼炮問老大看哪個頻道。新聞聯(lián)播,考試有用。電視機就停在中央一套上。大頭最不愿意看的就是這個頻道,因為看不懂,就像他說的話別人也聽不懂一樣。大頭就默默地聽著爸媽嘮嗑,眼睛看著別處。這次他們聊哥哥補課的事,說補課費太貴了,幸好老大學(xué)習(xí)好才補兩科,不補的話老師會不高興。媽媽還說了一個事,雞場的雞死了一大堆,好幾十只,都是被咬死的,還有的被叼跑了??措u舍的老頭沒敢出去,說是動靜太大,好像是狼或者狐貍,第二天看腳印應(yīng)該是狼。村里很多年沒看見狼了,大家心里都畫魂兒,誰也說不準(zhǔn)。大頭還聽說爸爸的活干完了,過幾天要去更遠(yuǎn)的地方,得半年才回來。
睡覺的時候,大頭還是那個位置,他轉(zhuǎn)向左邊摟著爸爸的胳膊,這次爸爸沒抽出手。
第二天吃完中午飯,大頭就跑到房后看了幾趟,等看到布魯托了才回到屋里找媽媽,給我拿幾塊棗糕。馬琴搬椅子,她忽然發(fā)現(xiàn)大頭流利地說了一個完整的句子,嘴上沒說話,看向鋼炮。鋼炮和老大也抬起頭正看馬琴呢。你干嘛?不是剛吃完飯嗎?布魯托沒吃呢。大頭沒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兩個完整的句子,他拿到棗糕騰騰地出門往房后去了。他這幾天神神秘秘的,老往房后跑。馬琴說著悄悄跟出去,要看個究竟。
鋼炮搬過椅子直接看后窗戶,看到大頭正在給一條大狗喂棗糕。仔細(xì)看,那條狗咋那么大呢?純種狼狗嗎?這屯子沒聽說誰家有這么好的狼狗???再仔細(xì)看那條大狗的眼神和尾巴,鋼炮幾乎從椅子上掉下來——狼!
鋼炮哆嗦著喊老大,狼!抄家伙!說話間摘下墻上的鐮刀。老大出門抓鐵鍬,看見馬琴正在墻角哆嗦著,臉都不是色了,也說不出話。順手把鐵鍬給她,自己拿起一把叉子,三個人向房后走去。
布魯托和大頭在玩,大頭勾著布魯托的脖子。墻角突然出現(xiàn)的三個人讓布魯托立即警覺,它扭了一下脖子把大頭推開,開始決定戰(zhàn)斗還是逃跑。馬琴用顫巍巍的聲音低聲喊,大頭,快過來!大頭從媽媽的聲音里感覺到有大事要發(fā)生,又看見爸爸和哥哥手里都拿著家伙。他看看布魯托,布魯托此時眼睛里的善意已經(jīng)消失,換上一種冷酷和威嚴(yán)。你們干嘛?大頭大聲喊,你們干嘛拿著鐮刀和叉子?它是布魯托!是我的布魯托!你快回來,那不是狗,不是布魯托,那是狼!快過來!
大頭轉(zhuǎn)過身對著布魯托,布魯托在他面前就像一匹高頭大馬。他們說它是狼,大頭完全不能接受。可是布魯托現(xiàn)在的眼神不是原來的樣子,大頭相信是爸爸和哥哥手里的武器讓布魯托變成這樣的,它是大頭的朋友,這個沒變。他向布魯托走近,布魯托卻呲出了尖利牙。大頭哭了,他沒辦法,只能看著鐮刀和鋼叉閃著寒光一步步逼近,看著布魯托從容地轉(zhuǎn)身走開,他知道它再也不會回來,以后不會有誰和他分享黑色的棗糕了。
咔嗒一聲,鎖頭從外面扣上。大頭沒有撲通撲通跑,他顧不上這些。他拖著兩條腿進了里屋,費了很大勁爬上炕,抱起不會喘氣的布魯托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窗外下雪了。雪可真大,漫山遍野地下,漫山遍野地都蓋上白棉被。屋里的家具好像是新的,剛才還嗡嗡飛的蒼蠅轉(zhuǎn)眼間像蝴蝶一樣漂亮,每一只都發(fā)著光。這些光把里屋照得通亮,沒有討厭的嗡嗡聲,安靜極了。只是有些冷,咋這么冷??!大頭被凍醒了。他拽下一床棉被把自己裹起來,那些蝴蝶又出來了。往下看,布魯托站在地上看著他呢。布魯托好像忘了那天被趕走的事,它沒生氣,眼神是友善的。大頭趕緊從被子里出來,把棗糕一塊一塊擺在炕上。真冷??!咋這么冷?大頭又躲進棉被里,再一看,布魯托不見了。他大聲喊,布魯托!奇怪,聲音咋這么???幾乎聽不見。
他看見進門的是媽媽,之前沒有開鎖頭的咔嗒聲,也沒有腳步聲,她就這么進來了。她好像是在喊,沖著大頭喊,可是光張嘴沒有聲音。媽媽看一眼擺在炕上一個不少的棗糕,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馬上像燙著手了一樣縮回去,抱起火炭一樣抱著大頭沖向大雪里。
半個月之后,大頭回來了。高燒這些天他瘦了一圈,頭顯得更大,眼睛里失去了偶爾的狡黠,像趴在炕上的毛絨布魯托。醫(yī)生說他永久地喪失了聽力,就是說大頭變成了一個聾子。他說話發(fā)音會越來越含混不清,過不了多久,他將變成一個啞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