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榮

無論羞縮或坦蕩，曲言或直白，愛與被愛，都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

公公特別會做人，討得一家老小歡心，所到之處，風(fēng)和日麗，白云也飄得慢一些。婆婆愛抱怨，連3歲的小侄女都懂得避開：“奶奶要轟隆轟隆啦！”在小孩子眼里，壞臉色等于壞天氣，避之為吉。

公公是個帥老頭兒，愛健身，舉止灑脫。婆婆身虛體胖，時常光顧藥房，廚房的陶缽里永遠(yuǎn)咕嘟咕嘟，黃芪、旱蓮草、銀杏的苦香直溢出窗外。

不相愛，令人老

兒子一出生，婆婆就焦慮到繃緊，忙前忙后照料我們母子，事事考慮周全。她緊盯住嬰兒面孔，生怕抱錯了孩子；又要親手洗煎烹煮，生恐虧待了兒媳婦。故此，婆婆一直面頰紅紅，額發(fā)濕漉漉。

我過意不去，拉她在床邊坐下歇歇，公公連聲說：“叫你媽去忙，她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有事情做反而開心。”老公冷笑一聲：“我媽啥時閑著了，凈說漂亮話，派別人來干活兒。”咦，我嗅到了奇怪的味道，但細(xì)想想，老公的發(fā)作不無道理。

這段時光，公公如觀光游客，朝來哈哈哈，暮往嘻嘻嘻，向醫(yī)生致謝，對護士道辛苦，向同室的新生兒送祝福。公公廣博贊譽，一時間風(fēng)頭無兩。婆婆似苦工，整日奔忙，精力不夠，怒氣上頭時，還會斥責(zé)公公，難免遭人誤解。這世界，真無公道可言。

我看著婆婆疏于整理的頭發(fā)，老態(tài)十足，再看公公，意態(tài)瀟灑，背著手閑庭信步，油瓶倒了急呼婆婆去扶，還要去周遭表一番功。

偶遇時機，我向婆婆探詢：當(dāng)初，你們一定也好好相愛過吧？婆婆坦然告之：當(dāng)初，兩個人也是心心念念想著對方，恩愛度日，從未藏私。那么，后來呢，這些愛情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是被時光的河流揉圓，還是被日常的瑣碎捏扁，怎么就那么讓人寒心地改了樣子？這些，都是我不敢問出口的疑惑。

蟬在紗窗外叫，冷氣開到剛好，憶起往事，婆婆不勝唏噓，神情略為恍惚。我大膽建議：“人生還長，爸這個脾氣，恐怕對嘮叨和抱怨早已免疫……”說完了心口突突跳，偷眼看婆婆神情，非喜非嗔，但神色肅然，肯定是聽進去了。

孩子一滿月，公公就決定回老家參加同學(xué)聚會。臨別，他殷勤致語，叮囑婆婆照顧好孩子。老公直撇嘴，偷偷對我說：“看看，老爸說話輕巧得像是在放煙花，視別人為老仆，當(dāng)自己是貴族老爺?！蔽覔溥晷Τ雎晛?，引得二老齊齊回頭。

公公笑盈盈地問：“有什么好笑的，說出來叫我也笑一笑！”婆婆卻攔在中間，對我們說：“你爸得留下來，他是我的好運氣，走了我什么也干不成。”公公一愣，但他一向伶牙俐齒，想打個哈哈過關(guān)。婆婆慢條斯理：“上個月，我在廟里發(fā)了愿，要和你白頭偕老，分離不得超過一天?！惫@得合不攏嘴，滿腔俏皮話生生憋住，訕訕地退了一步：“也好?！?h3>太相愛，令人胖

婆婆是個聰明人，一旦存了心不遷就，立即就成了“狠”角色?？蓱z公公，多年來凈做面子上的事，此刻卻要卷起袖子洗手做羹湯。但他豈會輕易受制于人，很快又亮出新招。若是做涼菜，他專等婆婆洗好切好，及時放一撮調(diào)料，拌一拌，亮開嗓門冠名：“老爸牌涼菜做好嘍?！鄙踔疗牌抛龊昧思t燒排骨，公公撒了一撮蔥花，炫耀道：“聞到了嗎？老爸燒的排骨真香啊！”

公公算是小勝一局，但是，婆婆也不急，奇招迭出。那天，我有點兒工作要在家里趕出來，婆婆說要出去一趟。走的時候，她叮囑我：“你聽我的，無論廚房發(fā)生了什么，都不許幫忙?！蔽矣犎?，婆婆微笑補充：“你要記住，你爸他頭不暈，心臟不難受，身體好得能參加馬拉松?！?/p>

婆婆飄然而去，公公果然可憐巴巴地走過來：“你媽留下那坨冰帶魚，叫我洗干凈炸好，可我有點兒頭暈?！比羰峭?，我定會大驚失色，幫老人家測血壓，叫他趕緊服藥休息，我來對付帶魚。他一準(zhǔn)兒會在棋牌室度過一個愉快的上午，不沾魚腥，不嗅油煙，在婆婆進門那一刻，獻寶似地端上一盤金燦燦的帶魚。

此刻的我，坐得四平八穩(wěn)，學(xué)婆婆微微一笑：“爸，我手里的活兒還需要兩小時?！惫宦?，立即道好好好，轉(zhuǎn)身去了廚房。不一會兒，聽見油鍋聲響，我倒真有點兒怕他被熱油濺著燙著，尋聲而去，真是大開了眼界。油鍋邊，公公戴著摩托車頭盔，雙手戴著婆婆的長手套，揮舞著巨長的筷子在炸帶魚，邊炸邊聊天：“嘿，小油鍋，我可不是好惹的，只要有一滴油濺出來，我跟你沒完！”

他跳躍著向前，又后退，談話也越發(fā)熱鬧。一會兒的工夫，換了無數(shù)名號：浪里白條、浪子燕青。最可笑的是，他說著說著來了勁兒，中氣十足地唱道：“我是一丈青扈三娘的老公，我是十字坡孫二娘的公公，我是黑旋風(fēng)李逵的老爸！”

我大驚失色，默默退回去。我竟然從不知道，夫家有這么些深不可測的親戚，整整一部《水滸傳》，一百單八將幾乎全與他家沾親帶故。聽著廚房里的動靜，我估計，這會兒已經(jīng)演繹到《西游記》和《三國演義》了。我今天才明白，自己嫁入了怎樣一個驚天動地的豪門，但我也清醒地看到，帶魚炸得漆黑，烏烏渣渣堆積在一起，像農(nóng)家肥。

婆婆回來之后，做了一道蔬菜沙拉，老公做了麻婆豆腐，我們就著米飯，連湯汁也抹光吃凈。那盤象征無上地位與權(quán)力的黑色帶魚，默默地端上來，又被原封不動地端下去，歷史悄然落幕。

經(jīng)此一役，公公氣炸，他是世界上最好面子的人，幾乎要在額頭大書一個墨筆淋漓的“恥”字。他購買廚藝書籍，觀看烹飪節(jié)目，精心鉆研到了半癡半癲狀態(tài)。倏忽數(shù)月，他就這樣打通了任督二脈，學(xué)會了包餃子、蒸饅頭、炸茄盒、做炸醬面，婆婆漸漸過了氣，只落得剝蔥剝蒜打個下手而已。我問公公為何改變這樣迅速，他黯然道：“那天你媽去體檢，查出了高血壓和心臟病，我得讓她吃好，不再惹她生氣?！蔽冶焕先思业钠鄳K神情打動，因為婆婆曾悄悄告訴我：那張體檢表是假的。

我問婆婆可否說出真相，誰知她并不動容，只淡淡說：“且看吧，你爸這人嘴巧，不可輕信。”我只能提醒公公：“您別再鉆研廚藝了，我媽越來越胖啦！”

世間始終你好

婆婆的生日在情人節(jié)那天，公公來找我們密商，我以為他要有深情告白的大舉動，原來并無新意，只是想偷偷預(yù)備一桌子菜，并預(yù)訂一個巧克力蛋糕，他叮囑大家切勿泄密。

小侄女立即飛奔到奶奶屋里，鸚鵡學(xué)舌，一字不落地講出來，并叮囑奶奶：“你千萬不要告訴你自己，爺爺會氣哭的。”婆婆連連點頭：“放心，我一定會裝作什么都不知道，連你爺爺姓啥都不知道?！薄拔覡敔斁托諣敔敯??！毙≈杜婀值卣f。

那天，菜肴果然豐盛，婆婆幫忙擺盤，公公指點道：“中間要空出一塊圓形的地兒來……”說完，公公發(fā)現(xiàn)說漏嘴，立即警覺住口，婆婆裝作毫不知情地回應(yīng)：“中間擺個果盤最好啦。”公公松一口氣，撫掌大笑。

鮮花、蛋糕、音樂，一切都很老套，但婆婆的表演很到位。她緩緩走出來，怔怔站住，驚叫一聲：“我的天哪！”然后揉揉眼睛，顫聲說：“我太高興啦，這是我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刻，你是這世界上最好的人?！惫靡獾刂贝晔?，腰桿挺得筆直。

婆婆的眼淚掉下來，我悄聲勸道：“媽，別演啦，效果已經(jīng)很好了?！逼牌藕瑴I搖頭：“不是演的，這一生，我最喜歡家的氣氛，喜歡每個人珍惜每個人?！惫B忙聲言，保證做到。婆婆破涕為笑：“我求的簽里說，要相愛才會有好運氣?！?/p>

漫長的婚姻旅途上，鞋里會鉆進砂礫，錦袍會生出跳蚤，要雙方合力才能驅(qū)除麻煩。

我以為從此歲月靜好，誰知才過了半日就枝節(jié)橫生。下午，老友邀約公公去小酌三杯，臨走時，他特意囑咐婆婆：“等會兒我假裝在朋友圈發(fā)條微信，祝你生日快樂，情人節(jié)快樂，你可千萬別跟我互動，省得叫老黃他們笑大了嘴！”婆婆謹(jǐn)遵教誨，一言不發(fā)。

酒至半酣，公公忽然給我發(fā)微信，是個哭泣的表情，還說：“老歐陽、老黃、老洪、老段，他們都給老伴兒發(fā)了情人節(jié)快樂，全都收到了老伴兒的回應(yīng)，只有我沒有！”我倒吸一口涼氣，趕緊飛奔到婆婆身邊告知，婆婆不假思索，立即寫下一句老歌詞回應(yīng)：在世間，自有山比此山更高，但愛心找不到比你好。公公得了救兵，忙不迭地轉(zhuǎn)發(fā)，忙不迭地評論，裝腔作勢道：“真讓人難為情，差點兒想刪除呢！”

刪除？我鼓動所有人去給這段情話點贊，一定要超過老黃老洪，還要超過老段老歐陽。叫全世界都知道：世間始終你好。那天，公公開心到要飛起來，走廊里都能聽到他唱歌的聲音。

經(jīng)此一役，我們明白了公公這種人：走路要走在大路的中間，看戲要站在前排，被愛一定要敲響鑼鼓，想方設(shè)法在人前彰顯他的好運氣。而婆婆呢，也有一顆夏日荔枝般的少女心呢。

可無論羞縮或坦蕩，曲言或直白，愛與被愛，都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