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馬加
十家
時間的入口
吉狄馬加
有詩人寫過這樣的詩句:
──時間開始了!
其實時間從未有過開始,
當(dāng)然也從未有過結(jié)束。
因為時間的鐵錘,無論
在宇宙深邃隱秘的穹頂,
還是在一粒微塵的心臟,
它的手臂,都在不停地擺動,
它永不疲倦,那精準(zhǔn)的節(jié)奏,
敲擊著未來巨大的鼓面。
時間就矗立我們的面前,
或許它已經(jīng)站在了頭頂,
盡管無色、無味、無形,
可我們?nèi)匀荒苈犚娝幕芈暋?/p>
那持續(xù)不斷地每一次敲擊,
都涌動著恒久未知的光芒。
時間不是一條線性的針孔,
它如果是──也只能是
一片沒有邊際浮懸的大海。
有時候,時間是堅硬的,
就好像那發(fā)著亮光的金屬,
因此──我們才執(zhí)著地相信,
只有時間,也只能是時間,
才能為一切不朽的事物命名。
有時候,時間也是柔軟的,
那三色的馬鞍,等待著騎手,
可它選擇的方向和速度,
卻誰也無法將它改變。
但是今天,作為一個詩人,
我要告訴你們,時間的入口
已經(jīng)被打開,那燦爛的星群
就閃爍在遼闊無垠的天際。
雖然我們掌握不了時間的命運,
也不可能讓它放慢向前的步伐,
但我們卻能爬上時間的階梯,
站在人類新世紀高塔的頂部,
像一只真正醒來吼叫的雄獅,
以風(fēng)的姿態(tài)抖動紅色的鬃毛。
雖然我們不能壟斷時間,
就如同陽光和自由的空氣,
它既屬于我們,又屬于
這個星球上所有的生命。
我們知道時間的珍貴,
那是因為我們浪費過時間,
那是因為我們曾經(jīng)──
錯失過時間給我們的機遇,
所以我們才這樣告訴自己,
也告訴別人:時間就是生命。
對于時間,我們就是騎手,
我們只能勇敢地騎上馬背,
與時間賽跑,在這個需要
英雄的時代,我們就是英雄。
時間的入口已經(jīng)被打開,
東方這片古老土地上的子孫,
已經(jīng)列隊集合在了一起。
是的,我們將再一次出發(fā),
迎風(fēng)飄動著的,仍然是那面旗幟,
它經(jīng)歷過血與火的洗禮,
但留在上面的彈孔,直到今天
都像沉默的眼睛,在審視著
旗幟下的每一個靈魂。
如果這面旗幟改變了顏色,
或者它在我們的手中墜落在地,
那都將是無法原諒的罪過。
我們將再次出發(fā),一個
創(chuàng)造過奇跡的巨人,必將在
世界的注目中再次成為奇跡。
因為我們今天進行的創(chuàng)造,
是前人從未從事過的事業(yè),
我們的勝利,就是人類的勝利,
我們的夢想,并非烏托邦的
想象,它必將引領(lǐng)我們──
最終進入那光輝的城池。
我們將再次出發(fā),吹號者
就站在這個隊伍的最前列,
吹號者眺望著未來,自信的目光
越過了群山、森林、河流和大地,
他激越的吹奏將感動每一個心靈。
他用堅定的意志、勇氣和思想,
向一個穿越了五千年文明的民族,
吹響了前進的號角,吹響了
──前進的號角!
我當(dāng)然知道,你曾經(jīng)說過,
中國工農(nóng)紅軍的二萬五千里長征,
是前所未聞的故事。
你也曾重復(fù)過埃德加·斯諾的話,
長征永遠是人類歷史上——
最激動人心的一次遠征!
其實用不著你再去證明,
因為長征毫無疑問是二十世紀,
改變了世界進程用血和生命譜寫的壯舉。
盡管這樣,我對你那力求真實的書寫,
始終抱有極大的欽佩和尊敬,
因為你是其中一位超越了偏見,
用另一種文字記錄過長征的人。
但是,原諒我——
在這里我沒有把長征說成是一個神話,
如果真的是那樣——
那將是我們的淺薄和無知,
同樣我們的內(nèi)心也會感到不安。
是的,朋友,這不是神話和傳說,
那是我們的父輩——
為了改變一個東方古老民族的命運,
所付出的最為英勇壯烈的犧牲。
他們中間的大多數(shù)人,
都沒有看到那個動人心魄的未來,
直到今天我們也無法全部說出他們的名字。
八萬六千名戰(zhàn)士——
絕不是一個數(shù)字冰冷的統(tǒng)計,
潛入他們的血管,我們能聽見,
每一條洶涌的河流穿越大地的聲音,
他們的每一次心跳和呼吸,
都如同黎明時吹過群山和原野的風(fēng),
在最黑暗的年代,讓號角吹出了火焰和曙光!
哈里森·索爾茲伯里——
正如你在書中記錄的那樣,
這次人類有文字記載以來的重大事件,
最終只有六千多人活了下來。
但是,但是,索爾茲伯里——
我相信你對這個事件做出的記錄,
但你仍然沒有回答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那就是這一群不惜犧牲的男男女女,
是什么力量支撐他們走出了絕境,
又是何種精神,讓他們相信明天還會來臨。
可以肯定,他們優(yōu)秀的品質(zhì)不是天生的,
作為人他們都是普通的生命個體。
同樣,需要我們回答的還有——
是誰?將這一群人鑄造成了英雄,
成為了這片苦難的土地上自由的象征。
是的,面對這樣一些問題——
我們必須回答,永遠不能回避。
無論我們一次又一次地去追問,
逝去的歲月和沉默的時間,
無論我們是不是——
在今天這樣一個喧囂的世紀,
已經(jīng)淡忘了民族記憶中最寶貴的東西,
我們都必須回答這個嚴肅的問題。
對于我們今天活著的每一個人,
回答這個問題,或許不是命令和要求,
但它卻是對我們良心的拷問。
哈里森·索爾茲伯里——那我告訴你,
是磐石和鋼鐵一般的信仰,
才讓我們的父輩創(chuàng)造了超越生命的奇跡。
否則,他們中的一些人,
就不會拋棄優(yōu)越的生活和地位,
去獻身一種并非烏托邦的崇高事業(yè)。
這個隊伍的基礎(chǔ)窮苦的農(nóng)民子弟,
也不可能被錘煉成堅定的戰(zhàn)士。
對這樣一段蕩氣回腸的故事,
我當(dāng)然相信,也是作為一個詩人預(yù)言,
再過一百年,再過一千年,
它仍然會是一個民族集體的記憶。
到那時候我們的后人——
也一定會為他們的先輩肅然起敬。
如果在今天我們生活的時代,
還有什么可傳承和值得自豪的權(quán)利,
那就是我們父輩留給我們的——
信仰的權(quán)利,而絕不會是其它。
難怪有一位幸存的女革命家這樣說,
要是我們背棄了死難者的理想,
就是多活一天,也是一種罪過!
注:哈里森·索爾茲伯里(1908—1993),美國著名記者、作家,曾任美國文學(xué)藝術(shù)學(xué)會主席,全美作家協(xié)會主席。著有《列寧格勒被困九百天》《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等作品,聞名于世。
吉狄馬加,中國當(dāng)代著名少數(shù)民族代表性詩人,具有廣泛影響的國際性詩人,其詩歌已被翻譯成二十多種文字,在近三十個國家或地區(qū)出版發(fā)行。曾獲中國第三屆新詩(詩集)獎、郭沫若文學(xué)獎榮譽獎、肖洛霍夫文學(xué)紀念獎等多種國際獎項。創(chuàng)辦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