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嘉儀 胡少卿
顧城是20世紀80年代“朦朧詩”代表人物之一,又被稱為“童話詩人”。作為親近自然的詩人,他的詩中出現(xiàn)了多種動物形象,其中又以“魚”和“鳥”最為多見。這兩種動物不僅在顧城詩歌中頻頻出現(xiàn),也是顧城繪畫的主角。本文擬從詩、畫互證的角度,探討“魚”和“鳥”這兩種意象在顧城詩歌中的內涵。
生命愉悅與自由的象征
“鳥”是對顧城的成長和詩歌創(chuàng)作產生重要影響的因素。顧城曾多次敘述他在童年放豬的荒灘上和一群鳥兒的奇妙際遇:“一群鳥飛來,我忘不了那些快樂的鳥,像暴雨一樣落在我的周圍,幾里,幾十里都是它們快樂的叫喊”1,“我忘不了那個聲音,鳥飛走的時候我留在風里,一切忽然不同了,我聽見萬物在說話,聲音輕柔透明……就是這個巨大而細碎的美麗的聲音,使我開始寫詩”2。在與父親下放山東農村的苦澀生活中,鳥群使他感受到萬物間自由快樂的韻律,并與之產生共鳴。
在顧城前期的詩歌中,小鳥常常以自由、純真的形象出現(xiàn),有彩色的極樂鳥、潔凈的野鴿子、優(yōu)雅的水鳥、高高升起的雨燕、呼喚綠色夢境的候鳥等。顧城為它們搭建各種童話式背景:“一座屬于太陽的城市”“永恒的天幕后”“永遠潔凈的平臺”“有一個國度是藍色的”“天藍色的世界”“巨大的鳥巢”……
在永遠潔凈的平臺下/水鳥們正在沐浴/綠絨絨的/丘陵起起伏伏,傳遞太陽樹上的蘋果 (《兩組靈魂的和聲》,1982)3
在秋天/有一個國度是藍色的/路上,落滿藍瑩瑩的鳥/和葉片 (《凈土》,1983)
通過這些充滿理想和夢幻色彩的小鳥,顧城寄托了自己對于自由、無憂無慮生命的完美想象。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魚”在顧城的作品中同樣帶有自由的象征。顧城有一幅名為《魚悅》的畫(圖1)4,畫題和“愉悅”諧音,表達了魚兒暢游的快樂,沒有過多修飾的簡筆畫手法也使這種自由顯得更加的天然清新。
畫中兩尾生動活潑的小魚甚至游出了池塘的邊緣,此時,土地看起來不再是土地,而是一整片通透的水域。不僅僅是圖中的池塘,哪怕是大海,甚至都不足以容納詩人所向往的自由。對自由的強烈追求,使他筆下的魚兒超越大海的局限,張開魚鰭化作羽翼,像鳥類一樣展翅高飛:
飛魚在海面上飛/張開透明的鰭翅/閃著星輝//它要脫離塵海/它要做自由的鳥類 (《飛魚》,1979)
顧城自言“喜歡《莊子》的氣度”5?!讹w魚》一詩中魚化而為鳥的想象和《莊子·逍遙游》開篇有相似之處: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
《飛魚》和《莊子·逍遙游》中的魚、鳥通過變形、變化獲得了更廣闊的自由,這種想象在顧城的繪畫中有著十分形象的表現(xiàn),其中以他創(chuàng)造的各種似魚非魚、似鳥非鳥的“魚鳥共生體”最耐人尋味。在圖2中,顧城把“鳥”的翅膀畫得像魚鰭一樣輕而薄,并作水中飄擺的輕盈狀,而且這是一只沒有腳的“鳥”,它像是低頭在看自己的倒影,又像已潛入水中。在圖3中,“魚”在水里一邊吐著氣泡一邊仰望天空,它的身體和尾巴已經長成鳥的形態(tài),部分還披著翎羽般的花紋,脊背和胸前卻還保留著柔軟的魚鰭。這些奇特的生命,無疑像“會游泳的鳥/會飛的魚”(《規(guī)避》,1980)一樣,享有暢游大海和翱翔天空的雙重自由。它們不確定的、讓人難解的形象,不僅展現(xiàn)了顧城豐富的想象力,還意味著各種變化的可能性。而變化,又意味著更多的甚至無窮無盡的自由。
任人宰割的無力的精靈
顧城前期作品中夢幻自由的魚、鳥形象與其“童話詩人”的氣質是一致的。但如同他認為“童話詩人”只是自己“外在的印跡”6,“夢幻自由”也遠不能概括魚和鳥的全貌。事實上,在前期作品中,顧城同樣表現(xiàn)了一些帶有黑暗、恐怖氣息的魚和鳥:
早晨/明朗的枝條上/墨黑色的鳥群/一動不動//夜色已被洗凈?//渡鴉/靜靜的災難/注視著/一動不動 (《靜靜的災難》,1981)
現(xiàn)在,我們去一個夢中避雨/傘是紙的,也是紅的/你的微笑格外鮮艷/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身后的/黑楊樹,上邊落著鳥/落著一只只閃電 (《夢園》,1982)
在墨綠色的夜里/我夢見過魚//它們輕輕動動/就靠近我了/黑銅的背上有張小帆//它們用絲絨般的嘴/喝著什么/好像有彎刀在暗中戒備/那聲音走上了樓梯/過了一會/鰓就張開了/像傷口一樣大大張開/鮮紅,鮮紅/劍水蚤猛地一跳/又按圓舞曲的禮節(jié)/緩緩落下//眼睛始終睜著/穿過一道道虛幻的鐵欄/為了不使淚水迸落//它們一動不動/行進著/女巫的星宿依次閃亮 (《我夢見過魚》,1983)
我還要到山下去/去勸說深綠的水紋/去勸說魚//去勸說那些/濕精精的小身體/不要靠緊墻壁 (《走向浴場》,1983)
烏鴉自古就是“不祥之兆”,帶有災難的氣息,黑楊樹上閃電般的鳥又像要撕裂原來甜美的夢境。《我夢見過魚》中,恐懼感由一系列的未知帶來?!拜p輕動動”“絲絨般的嘴”“過了一會/鰓就張開了”“一動不動/行進著”,呈現(xiàn)的是一組精細的慢鏡頭,可是這對我們看清夢境的真相卻不起作用?!昂戎裁础薄昂孟裼袕澋对诎抵薪鋫洹薄澳锹曇簟薄疤摶玫蔫F欄”,都是非確指的、幻覺式的?!皠λ槊偷匾惶?又按圓舞曲的禮節(jié)/緩緩落下”“女巫的星宿依次閃亮”,在秩序感中同時包含著另一種神秘的儀式感。我們看不清水中究竟暗藏了什么,正是這種渾濁不清的未知感令人畏懼。“那聲音走上了樓梯”,尤其讓人想起電影里經常表現(xiàn)的當聽到危險一步一步靠近時人的極度緊張和恐慌,這里通過敏銳的聽覺表現(xiàn)了詩人高度警惕的精神狀態(tài)。類似的,《走向浴場》中詩人對魚進行“不要靠緊墻壁”的勸告,也營造了一種不明所以的恐懼。水中隱藏的各種神秘危險,亦可看作詩人精神世界中的陰影。榮格認為,水“是黑暗的精神的一個活生生的象征”7,“水是對無意識的最普通的象征”8?!罢l要是照進那水的鏡子必定首先照見自己的臉孔,誰要是走向他自己必定與自己遭遇。那鏡子絕不取悅于人,它忠實地反射照鏡子的人,也就是說,它忠實地映出我們從未向世界顯示過的那副面容”9。顧城在水邊照見的是“童話詩人”面具后的自己,他曾對世界、對魚和鳥抱以美好的想象,根源卻是對于現(xiàn)實的恐懼和排斥。當幻想不斷被強大的現(xiàn)實粉碎時,這種恐懼隨之逐漸膨脹,吞滅了原來童話精靈般的魚鳥,剩下的是一些受傷、饑餓、失去活力的弱小生命:endprint
二十幾只鳥沒了/我懷疑廚子/椅子/鳥一跛一跛地回家/鳥圍住水池/鳥的嘴被雞踩著 (《目》,1985)
鳥屬于網/魚也屬于網 (《子彈》,1986)
那根線是魚線/被水里的陽光粘住/所有愿望/都可以抽成透明的絲/只要誘惑/在水下進行/驚訝嗎/那就絕望地跳跳/魚終于學會了/使用魚刺 (《提線藝術》,1982)
遠遠的看是桶倒了/滴/好多精細的魚/在空中跳舞……//滴 滴/遠遠的看是桶倒了/機器開魚/一條變色的魚/放魚盤子……//腿伸過去 里/看/魚/鍋里/雨//整個下午都是風季//盤子講話 盤子/盤子/盤子//你是水池中唯一躍出的水滴/一/滴//門開著門在輕輕搖晃 (《滴的里滴》,1986)
小鳥被不明對象傷害虐待,跛著不能飛翔。在寫魚的詩中,現(xiàn)實的困厄擠壓則通過暗示性的捕魚、烹魚行為來表現(xiàn)。雨、水池與魚離不開的水構成聯(lián)系,而魚線、水桶、盤子、鍋則是對捕殺、烹煮行為的暗示。有論者指出,這是象征生與死的兩類對立性意象,表達了對于干涸和死亡的焦慮和恐懼,以及詩人與環(huán)境之間極度緊張的關系10。
在這類作品中,最晦澀又常被顧城談論的是《滴的里滴》。顧城在這首詩中記錄了自己一次心理崩潰的過程,他稱之為“明亮的瘋癲狀態(tài)”11。“一個勁冒冒 冒進煙里”“桶倒了”“精細的魚在空中跳舞”“魚把樹帶到空中”“棕色的腿”“樹一個勁放煙”“樹倒了”“放魚”“一條條撕”“水晶鼻子”“冒煙魚”“五只腳”“機器開魚”“放魚盤子”“撕鼻子”,詩中一連串復雜無序的意象包含了撕扯的動作、破碎的身體、傾倒的物品、危險的煙霧、錯亂的懸浮,仿佛一團糾纏不清的亂麻。其中,魚的形象反復出現(xiàn),魚跳舞、冒煙、被釋放、被機器剖開、跳回水里、放盤子里、放鍋里,暗含了狂歡與虐殺、自由與窒息、生存與死亡等一系列相互沖突的隱喻。貫穿全詩的還有一種充滿焦慮意味的聽覺意象—“滴”“滴滴”“里滴”“滴的里滴”,短促、斷裂、無規(guī)則而又反復模擬重現(xiàn)的水滴聲,猶如一支高亢又雜亂的進行曲,“戲弄”著這個世界既定的、有條不紊的秩序。顧城說,當他無法與現(xiàn)實對抗、無法改變世界、無法實現(xiàn)自我時,便從夢想、文化、歷史中尋求依靠;但這些支持物都是自身以外的,一旦它們崩塌,人也會跟著倒下12?!兜蔚睦锏巍分蟹N種糾結混亂的意象,正表現(xiàn)了這種不受控制的分裂、崩潰,以及詩人狂躁不安的情緒。
顧城不僅在詩中通過魚的形象寄寓自我,在繪畫中亦復如是。1993年顧城反復創(chuàng)作過幾幅以“魚在盤子里想家”為主題的繪畫(圖4,圖5),畫面中是數(shù)量不一的平放在盤子里的魚,或是完好的,或被切開。
此時顧城已經離開北京六年,在新西蘭居住四年多以后,為“負起掙錢責任”,他離開激流島赴德國從事文學工作,并重新開始在歐洲各國參加學術交流活動。通過盤中“想家”的魚兒,顧城表達了自己為了維持現(xiàn)實生活不得已離開“桃花源”(激流島),不斷在異國他鄉(xiāng)奔波漂泊的疲憊,以及尋求安定歸宿的愿望。同時,遠離水源的魚兒也暗示著顧城精神世界中的干渴煎熬,面對死亡而無力掙扎。
在各種表現(xiàn)魚和鳥的作品中,最觸目驚心的是那些直接呈現(xiàn)魚和鳥的傷口或死亡姿態(tài)的詩歌:
在深夜的左側/有一條白色的魚/魚被剖開過/內臟已經丟失/它有一只含膠的眼睛/那只眼睛固定了我 (《在深夜的左側》,1982)
魚被放到窗臺上/兩鰭都干了/身子支著,向前看著//多么美的魚 (《美魚》,1988)
你注意我的心/正在破裂邊緣/腳下就是砧板/我堵不住瓶子/里邊有煙和鳥叫 (《把握》,1990)
一只鳥不停地叫/電一樣哀凄 (《暗中的美麗》,1991)
空洞無神的魚眼將詩人“固定”,就像一面鏡子讓他照見了自己的真實處境和內心世界。瓶子、煙、鳥以及閉塞空間中的煙霧,使人聯(lián)想到小鳥的窒息和掙扎。電與鳥鳴并置讓人感到一種抽搐、尖銳的痛苦。詩中各種或傷或病或死的魚、鳥都是顧城自我形象的投射,反映了他在現(xiàn)實和想象的落差中遍體鱗傷的狀態(tài)。他把干渴、呈不自然僵直狀態(tài)的魚喚作“美魚”,可見他與陰郁、孤獨、死亡有著一種近乎“品嘗”的可怕交流。顧城在后期創(chuàng)作中對此類悲劇性情感的摹寫,與前期詩歌中表現(xiàn)出的對自然、生命的熱情和樂觀形成鮮明對比。這兩種反差巨大的魚、鳥形象,源于理想與現(xiàn)實的撕裂,也顯露出他性格中的極端和偏執(zhí)。無法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取得平衡,使他的痛苦甚于常人。
愛與性的暗示
魚鳥文化上迄遠古,下至當代,在漢語文明中綿延幾千年。聞一多先生在《說魚》中援引《詩經》等大量材料,論證“魚”是“匹偶”或“伴侶”的隱語13。而鳥類最為人熟知、喜愛的一個傳統(tǒng)寓意也與伴侶、愛情有關,經常通過鴛鴦、比翼鳥、相思鳥等形象來傳達。顧城詩歌中的魚和鳥,也帶有愛情婚姻的隱喻。
最初/我愛你的眼睛/它那樣大,那樣深/我相信/在那黑玻璃一樣/莫測的夜里/一定/一定安息著夢幻的魚群 (《你的心,是一座屬于太陽的城市》,1981)
我習慣了你的美/正像你習慣了我的心/我們在微光中/嘆一口氣/然后互相照耀//在最深的海底/我們敢呼吸了/呼吸得十分緩慢/留在淺水中的腳/還沒有變成魚 (《溯水》,1982)
水滴一點一點/匯入蓬蓬的夢寐/隱蔽進黎明/看白天的鴿子飛過/你和我結婚/然后變成鳥群 (《釩》,1984)
以上詩歌均寫于顧城和謝燁戀愛期間。詩中的“魚”和“鳥”與戀人的形象是重合的,是甜蜜的愛情與婚姻的象征?!赌愕男?,是一座屬于太陽的城市》中關于眼睛的描寫更是與顧城對謝燁的形容如出一轍:“眼睛又大又美、深深地像夢幻的魚群?!?4“魚”在顧城的世界里應是一種完美的象征,因此才能成為對他的“維納斯”15謝燁的贊美。
聞一多先生在《說魚》中還提出:“正如魚是匹偶的隱語,打魚、釣魚等行為是求偶的隱語。”16
我沒帶漁具/沒帶沉重的疑慮和槍/我?guī)娜チ?我想,到空曠的海上/只要說:愛你/魚群就會跟著我/游向陸地 (《分別的?!?,1982)endprint
顧城在這首詩中寫到海上捕魚的漁人,暗指對戀人的渴慕和追求;但他并沒有帶漁具,只帶了一顆真心,又可以看到他對戀人的愛護,害怕傷害對方,這表現(xiàn)了顧城向往純凈脫俗、不摻雜猜疑和傷害的愛情。詩題《分別的海》,也讓人想到顧城和謝燁戀愛期間一直分居北京、上海兩地,除了一些短暫的相聚,其余時間只能通過書信聯(lián)系。在這首詩中,還出現(xiàn)了窗子、小屋、燈光、女子的長發(fā)、夢中的人影等意象,隱約流露出遙遠的思念。
顧城詩中的“愛”不僅指狹義的男女之愛,有時也指一種廣泛的人類情感。在《來源》《是樹木游泳的力量》《葉子(二)》等詩歌中,他把這種廣泛的“愛”指認為世界的“來源”、萬事萬物獲得生命的起點:“我們看不見最初的日子/最初,只有愛情?!保ā妒菢淠居斡镜牧α俊?,1985)這類詩歌中,人、魚、鳥、樹木,乃至所有生命,都沐浴著陽光、微風和花朵的芬芳,以優(yōu)美放松的姿態(tài)在空氣中、水中游動。顧城的書法作品《愛》17(圖6)對此作了呼應性的詮釋:組成“愛”字的筆畫相互組合變形,構成了形態(tài)不一的靈動形象,既像是張開翅膀的鳥,又像某種拖著細長細長尾巴的魚類,或許還是兩者的合體。除了主體的“愛”字,其余空白處也“寫”有類似的細小生命,它們成雙成對,在如水的紙面上漫游嬉戲。這幅書法和相關詩歌,表現(xiàn)了愛情就像魚為水所環(huán)繞滋養(yǎng)、魚在水中漂浮舒展的自然狀態(tài),“愛”是滋養(yǎng)全體自然生命的水源。
上文的分析,是從魚和鳥作為伴侶、愛情的隱喻出發(fā)。而魚和鳥之所以具有這種隱喻作用,一般認為與性和繁殖的觀念有關。弗洛伊德在《釋夢》中指出,“魚”在神話和民間傳說中作為生殖器象征,帶有性意味的成分18。聞一多先生認為“除了它(魚)的蕃殖功能,似乎沒有更好的解釋”。原始人類視婚姻為人生第一大事,婚姻的唯一目的是傳種,魚作為蕃殖力最強的一種生物,自然成為生殖繁盛的象征19。何星亮先生的《圖騰與中國文化》則是以商人的“玄鳥崇拜”為例,說明我國古代也存在崇拜圖騰、祈求生育的現(xiàn)象20。趙國華先生在《生殖文化崇拜論》中分別論證了魚和鳥之所以成為女性和男性生殖器象征的原因,并指出原始先民對魚和鳥實行崇拜,祈求生殖繁盛:“從表象來看,因為魚的輪廓,更準確地說是雙魚的輪廓,與女陰的輪廓相似;從內涵來說,魚腹多子,繁殖力極強”21,“鳥(特別是其能夠伸縮低昂的頭頸部)可狀男根之形,鳥生卵,男根亦有卵(睪丸)”22。綜上,魚和鳥都帶有關于性、性別和生育繁殖的象征,這在顧城的詩歌和繪畫中也有體現(xiàn)。
先從比較直觀的繪畫作品來看—1987年,得知謝燁懷孕后,顧城為她所作的畫像就是魚的形態(tài)(圖7)23。畫中“她”用魚尾站立,腹部畫著呈倒三角排列的小圓點,讓人聯(lián)想到“魚腹多子”和子宮的形狀。顧城對兒子描述說:“Sam,我畫過一條魚,是你媽媽。她在海底走路,裙衣飄舞……”241988年2月,顧城又為謝燁創(chuàng)作了一幅畫像,名為《水源》(圖8)25。畫中也是一個懷孕的女人,腹部高高隆起,整個人體蘊含于一條大魚中,并且下半身伴有水紋。女性、魚、海洋都與生命的起源有關,這兩幅畫以生殖、生命繁衍為主題,表現(xiàn)了顧城對女性孕育新生命的贊美和崇拜。
這種魚與女性相結合的形象,在同一時期的詩歌中也有所表現(xiàn):
那么靈巧的腿,你像魚一樣,靜靜地走路,突然就隱沒了/出現(xiàn)的時候,你的頭發(fā)還是濕的,她們也弄濕頭發(fā)…… (《鏡臺》,1991)
顧城以童話的手法描畫出一種特殊的女性形象—“她”像“魚”一樣生活在海洋,又像人一樣有著“靈巧的腿”,可以“靜靜地走路”;因為來自水里,所以“頭發(fā)還是濕的”。我們可以把這種奇妙的生命看作“人魚”,盡管“她”不同于慣常認識中人身魚尾的形態(tài)?!啊唆~的幻想和傳說,是一種世界性的文化”26,經典之一有安徒生的《海的女兒》(即《人魚公主》)。顧城曾為之寫過一首贊美詩:
為了像人那樣站立、生活/你忍受著地獄般可怕的折磨/為了別人永遠的幸福、相愛/你又甘愿化為黎明前的泡沫 (《獻給安徒生童話的詩·海的女兒》,1979)
從上文我們已經看到,顧城多次把自己依戀和崇拜的對象謝燁,畫成“人魚”的形象。
心理學家榮格提出的一個集體無意識的原型“阿利瑪”—“一種神奇女性的更本能化的變形”,也是以美人魚(娃娃魚)的形象出現(xiàn)的27?!安还苁窃谀行赃€是在女性身上,都伏居著一個異性形象,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僅僅是因為有更多的男性基因才使局面向男性的一方發(fā)展。少數(shù)的女性基因似乎形成了一種女性性格,只是因為這種女性性格的從屬地位,所以它通常停留在無意識中”。因此,盡管“阿利瑪”形象通常是在女性身上得到外象化,但實際上也潛伏于男性的無意識中28。顧城身上有強烈的“阿利瑪”情結,他不僅向往“女兒性”,而且對自己“污濁的”男性身份表現(xiàn)出自卑和厭棄。和賈寶玉一樣,顧城認為“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忠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渣滓濁沫而已”。在《英兒》中,他通過G(即他自己的代號)宣稱:“甚至不想為一個男人……一個女孩潔凈的日子,這在他誕生時就已經錯過了”29?!斑@是他的終身所求,像女孩那樣去生活、相愛”30。顧城一直反抗著自己的性別,詩畫中出現(xiàn)的“人魚”可看作他無意識中的“阿利瑪”—女性心理的外化。他把謝燁畫作“人魚”,在某種意義上,也可理解為在想象中實現(xiàn)自我的性別轉移。因為顧城一直把謝燁當成另一個自我,并且相信“她才是真正的我”31,所以“人魚”也可能是他夢寐以求的生命狀態(tài)的顯現(xiàn)。
在另一種想象中,站立的、在海底走路的“魚”或“人魚”,會不會是落到海里的鳥?詩歌中有供我們聯(lián)想和思考的描寫:
這是一片海的故事/太陽照的地方/四下黑暗沉沉//一只鳥 發(fā)現(xiàn)/月亮離她很近/可以理理羽毛咬咬餐巾//她想讓花開到水里去/然后落下去/變成黑色的魚群//她想站到水里/四下濺滿繁星//她想聽水的故事/光耀耀閃在海心 (《近處的故事》,1989)
一只鳥“落下去/變成黑色的魚群”“站到水里”—站立的或還帶著某些魚類特征的“鳥”,跟上述在海底走路的“魚”“人魚”有著一定的相似性,這在繪畫中也能看到(如圖7)?!棒~飛翔鳥在水中漂浮”(《曼》,1991),在顧城的概念中,魚和鳥可以說是無差別的生命形態(tài),本文第一節(jié)描述的“魚鳥共生體”已向我們展示了兩者的自由互化。上文還提到,魚和鳥從遠古時代起就分別被賦予了女性和男性的象征意義。在沉淀于人類心靈底層的集體無意識中,鳥帶有男性色彩。顧城在上引詩中把鳥稱作“她”—女性的指代,“想讓花開到水里去”“想站到水里/四下濺滿繁星”“想聽水的故事/光耀耀閃在海心”也都是一些女性化的、柔美爛漫的愿望。顧城詩畫中各種交叉重合的魚、鳥、人、“人魚”“魚鳥共生體”形象,或許暗示了他對性別身份無意識的模糊化,更準確地說,是一種女性化的傾向。endprint
結 語
顧城之所以在詩歌中描寫包括“魚”和“鳥”在內的大量動物,按他的說法是:“在詩里我可以不是一個人,看見鳥兒飛,我也可以飛,看見魚游,我也可以游。最好的時候可以變成一朵花兒”32,“我覺得當你忘記了這個世界加于你的那些職責和符號之后呢,生命就可以獲得一個更廣大的形式”33。顧城認為,“人”不能限定我們,我們可以感受到其他生活,可以是萬物中任意一個東西,是鳥,是魚,是猴子……據(jù)此,他還在詩中反問道:“你怎么會以為我是人呢”(《小說》,1990)。這種觀念與顧城受到莊子“齊物”思想的影響有關。在他看來,萬物表面上千差萬別,本質卻是一樣的,并且不同個體間存在著一種互通互感的自由體驗。這種體驗也被顧城稱作“全息通感”或者“心理大通感”,即世界上各種不相干的范疇和存在都可以相互感受、作用、衍化34。
從根源上看,“通感”來自顧城對“以前的生命”的神秘體驗。他說:“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之前,都作為云、飛鳥、河水,千百次生活過;都作為陽光生活過。當你有了眼睛,看世界,聞到春天的氣息,聽,聲音一閃,你就想起了以前的生命?!?5相關表述在《“最初只有愛情”》36《我曾像鳥一樣飛翔》37《金色的鳥落在我面前》38《無目的的“我”》39等多次講話中反復出現(xiàn)。顧城在與各種動物的“通感”中,喚醒了自己同樣作為鳥、作為魚的“以前的生命”,即榮格所說的某些東方人信念中“上輩子的回憶”40。值得注意的是,榮格緊接著指出:“如果這些內容在意識中停留的時間太長,個體就要受到缺乏適應能力的威脅;他將老是一心想保持或返回到原始幻象中去?!?1與之相似,榮格在分析詩人對“原始經驗”等無意識內容有較之常人特殊的認識時,指出“其結果就是生命在另一方面的相應枯竭”42?;蛟S,這些觀點可以為顧城在現(xiàn)實中的強烈不適和恐懼,甚至為他生命的過早凋謝作某種警示性的詮釋。
1顧城:《顧城文選·卷一·別有天地》,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191頁。
2顧城:《顧城文選·卷一·別有天地》,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33頁。
3顧城:《顧城詩全集》(上),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第821頁。本文所有顧城詩歌均引自該全集,后文不再單獨注明。
4顧城:《顧城的詩 顧城的畫》,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34頁。本文中所引顧城的畫,如無特殊標注,全部引自此書。
5顧城:《顧城文選·卷一·別有天地》,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181頁。
6顧城:《顧城文選·卷一·別有天地》,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71頁。
7榮格:《心理學與文學》,馮川、蘇克譯,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3年,第35頁。
8榮格:《心理學與文學》,馮川、蘇克譯,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3年,第37頁。
9榮格:《心理學與文學》,馮川、蘇克譯,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3年,第39頁。
10伍方斐:《顧城后期詩與詩學心理分析》,《詩探索》1997年第4期。
11顧城:《顧城文選·卷一·別有天地》,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103頁。
12參見顧城:《顧城文選·卷一·別有天地》,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103頁。
13聞一多:《神話與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99頁。
14顧城致謝燁信件,1979年7月,轉引自朱小平:《我所知道的顧城》,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年,第46頁。
15朱小平:《我所知道的顧城》,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年,第48頁。
16聞一多:《神話與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第106頁。
17顧城:《顧城文選·卷四·生生之境》,北京:中國文化出版社,2007年,書前插圖。
18弗洛伊德:《釋夢》,孫名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353頁。
19聞一多:《神話與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14頁。
20何星亮:《圖騰與中國文化》,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72頁。
21趙國華:《生殖崇拜文化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第168頁。
22趙國華:《生殖崇拜文化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第256頁。
23顧城:《顧城文選·卷四·生生之境》,北京:中國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325頁。
24顧鄉(xiāng):《我面對的顧城最后十四天》,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第174頁。
25顧城:《顧城文選·卷四·生生之境》,北京:中國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326頁。
26陶思炎:《中國魚文化》,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00頁。
27榮格:《心理學與文學》,馮川、蘇克譯,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3年,第44頁。
28榮格:《心理學與文學》,馮川、蘇克譯,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3年,第46頁。
29顧城、雷米:《英兒》,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年,第117頁。
30顧城、雷米:《英兒》,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年,第118頁。
31顧城:《顧城文選·卷一·別有天地》,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63頁。
32顧城:《顧城文選·卷二·思憶朦朧》,北京:中國文化出版社,2006年,第203頁。
33顧城:《顧城文選·卷一·別有天地》,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68頁。
34顧城:《顧城文選·卷一·別有天地》,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263頁。
35顧城:《顧城文選·卷一·別有天地》,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286頁。
36顧城:《顧城文選·卷四·生生之境》,北京:中國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121頁。
37顧城:《顧城文選·卷一·別有天地》,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30頁。
38顧城:《顧城文選·卷一·別有天地》,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194頁。
39顧城:《顧城文選·卷一·別有天地》,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6年,第234頁。
40榮格:《分析心理學的理論和實踐》,成窮、王作虹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第103頁。
41榮格:《分析心理學的理論和實踐》,成窮、王作虹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第103頁。
42榮格:《心理學與文學》,馮川、蘇克譯,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3年,第105頁。
[作者單位:中央美術學院人文學院;對外經濟貿易大學中文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