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寅飛
許多國家的法律都認為,可移植的器官是稀缺的國家資源,也就是說在捐獻者捐獻某個器官之前,器官是屬于捐獻者的;接受者接受器官移植以后,器官是屬于接受者的;而在分配系統(tǒng)沒有確定它屬于哪個人之前,它屬于整個國家的資源
“婁滔與湖北省紅十字會的器官捐獻協(xié)議已經(jīng)簽好了,她目前正在接受醫(yī)院的器官感染治療,治療可能有三種結(jié)果,一是婁滔康復,可能性非常?。欢菉涮喜」?,器官感染指數(shù)降低,可以捐獻;三是婁滔病故,器官也因為感染指數(shù)過高不能捐獻。婁滔的遺愿是將頭部捐獻給運動醫(yī)學機構(gòu)做研究,其他可用的器官移植給需要的人。我相信這也是一種生命的延續(xù),長時間以來我們家庭受到社會的幫助與關心,更加堅定了我們要這樣做。”10月16日,罹患漸凍癥的北京大學歷史系女博士婁滔的父親婁功余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表示。
2016年1月,婁滔被查出患有漸凍癥之后,一年多來,疾病逐漸侵蝕她的運動神經(jīng),如今,婁滔躺在病床上,已經(jīng)失去對自己身體的控制能力。
2016年下半年,婁滔將自己希望捐獻器官的想法告訴婁功余和母親汪艷梅時,父母非常不理解。婁滔一家是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土家族人,土家族一直以來都有全尸土葬的傳統(tǒng)習俗,聽說婁滔想去世后把頭部捐獻出去,汪艷梅哭了好幾天。近一年來,經(jīng)過婁滔的反復勸說,婁功余和汪艷梅才逐漸接受了器官捐獻這件事。上個月,婁功余夫婦和另外兩名親戚還達成了一致意見:與婁滔一樣,去世后也要捐獻自己的器官,隨時可以簽協(xié)議。
器官捐獻,曾是一個令人諱莫如深的名詞,在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下,許多人不愿意談論器官捐獻。而如今,人們逐漸意識到,對于不幸離世的器官捐獻者來說,他們的生命可以換一種形式在世界上延續(xù);對于接受捐獻成功移植器官的人來說,他們重獲新生。
過去十幾年,從年均寥寥無幾的自愿遺體捐獻數(shù)量到現(xiàn)在高達四五千例一萬多個器官捐獻的數(shù)量;從一度停滯的器官移植困境到現(xiàn)在每年一萬余例移植手術,中國的器官移植事業(yè)正悄然從備受詬病到有序發(fā)展,走向機制化、法制化。
中國器官移植的冬天與春天
十多年過去了,全國人大代表、無錫市人民醫(yī)院副院長陳靜瑜依然記得在2002年前他做國內(nèi)第一例肺移植治療肺氣腫手術之前面對的謠言,當時就有人傳言移植到人體的肺來自于豬,所以大家覺得做肺移植肯定不能成功。而且在此之前,我國的肺移植工作已經(jīng)足足停滯了近5年時間,從1994年1月至1998年1月,我國只做了近20例肺移植,只有2例肺移植病人術后長期生存,余下病人均在術后短期內(nèi)死亡,肺移植九死一生的黑色陰影一直籠罩著國人。
陳靜瑜執(zhí)刀的第一例手術成功了,后面又完成了上百例,而且移植受者的成活率幾乎達到了國際水平。在此前后,國內(nèi)其他各項人體器官移植技術和數(shù)量也不斷快速發(fā)展,這讓國人漸漸打消對器官移植的顧慮,但卻始終沒能得到世界移植界的肯定。在2015年以前,由于沒有成熟的器官捐獻體系,中國器官移植的兩種來源,一是親體捐獻,二是尸體器官。因特殊原因,后者基本來自死刑犯,這一制度不符合世界衛(wèi)生組織和全球移植界共同遵守的倫理準則。因此,世界器官移植界對中國實施“三不”政策:不承認臨床移植成果;不允許在國際權(quán)威雜志發(fā)表臨床器官移植文章;不同意中國移植專家加入世界移植組織。
2005年,時任衛(wèi)生部副部長的黃潔夫下決心建立符合中國國情和倫理的器官移植體系。政府也高度重視器官捐獻移植工作,出臺一系列法律法規(guī)和配套政策,推動器官捐獻移植依法規(guī)范開展。2007年,國務院頒布《人體器官移植條例》,明確規(guī)定器官捐獻的來源和公民捐獻器官的權(quán)利。2009年,原衛(wèi)生部下發(fā)《關于境外人員申請人體器官移植有關問題的通知》,嚴格限制“移植旅游”。201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八)》施行,器官買賣和非自愿摘取器官“入刑”。2013年,國家衛(wèi)生計生委出臺《人體捐獻器官獲取與分配管理規(guī)定(試行)》,形成部門法規(guī),以確保器官捐獻移植的透明、公正、可溯源性。
2014年12月,中國宣布將停止死囚器官的使用,公民捐獻成為唯一合法來源。有人說,“中國器官移植的冬天到了”,因為他們認為沒有老百姓愿意捐獻。黃潔夫回應,“是春天到了”。
隨后的2015年,中國器官捐獻的事實證實了黃潔夫的話。這一年,中國公民器官捐獻數(shù)量大幅提升,從2014年的1500例增長到2766例。國際移植界也宣告結(jié)束對中國的“三不”政策。這一年也被譽為中國器官捐獻移植實現(xiàn)“里程碑式”轉(zhuǎn)型的一年。
人們對器官捐獻有了新的看法,黃潔夫講述了一個讓他備受感動的事例。2015年2月,一名法國青年在中國杭州旅游的時候意外墜亡,他的父母趕到中國,本來想將遺體轉(zhuǎn)運到法國去再完成捐獻,在得知中國已經(jīng)停止使用死囚器官后決定在中國捐出孩子的器官,心、肝、腎、肺包括眼角膜都捐了。這件事被媒體報道后,安徽一位老人帶著兒子、兒媳、孫子等一家七口到紅十字會,要求捐獻器官。老人的理由很簡單,以前用死囚器官,我們不捐?,F(xiàn)在連外國人都捐了,說明這個事情是陽光的,我們也要幫助別人。
打破程序和觀念的障礙
“從2015年1月1日起,公民器官捐獻成為唯一合法來源,我國的器官捐獻數(shù)量不斷創(chuàng)造歷史新高,2016年公民完成捐獻4080例,捐獻大器官11296個,今年我們預計器官捐獻會超過5000例,器官移植手術會達到1.5萬-1.6萬例?!秉S潔夫說。
與此同時,必須清楚地看到,數(shù)字背后是中國年均約30萬臟器衰竭患者有器官移植需求。有數(shù)據(jù)表明,2015年,中國成功完成肝臟移植2000多例、腎移植5367例,但2015年肝臟移植需求者新增4000多人,腎臟移植需求者新增了1萬多人,供需差距進一步擴大,最長的等待名單肝臟移植就有500多人同時在同一家醫(yī)院等,腎臟移植就有2000多人在同一個醫(yī)院等待接受移植。endprint
“目前,我國器官捐獻率只有百萬分之2.98,而一些國家已經(jīng)達到百萬分之40?!标愳o瑜認為,就移植手術本身而言,我國的移植技術已經(jīng)達到國際先進水平,問題在于器官供體稀缺。
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如民眾對器官捐獻的不了解、捐獻程序的復雜也都是重要的干擾因素?!吨袊鞴倬璜I公眾意愿調(diào)查》顯示,83%的參與調(diào)查者愿意成為器官捐獻志愿者。但其中56%的人不愿登記的原因是,“不知道在哪兒登記或手續(xù)太煩瑣”。最初,做器官捐獻登記的體系是紅十字會,但手續(xù)非常煩瑣,光填表就要填上足足三頁。2014年,施與受器官捐獻志愿者登記網(wǎng)站、中國人體器官捐獻管理中心器官捐獻志愿登記平臺先后上線,但登記手續(xù)依然復雜。
2016年底,擁有4億多用戶的支付寶開通“器官捐贈”志愿登記,用戶只需要十秒就能完成器官捐獻登記,而且也可以隨時撤回。短短幾天之后,就有10萬人參與了志愿登記。黃潔夫本想當?shù)谝粋€登記的人,結(jié)果卻因為支付寶用戶太踴躍而沒能如愿,“我們做志愿登記是為了營造良好的社會氛圍,這是一種愛心的表達,不意味著有任何捐獻義務需要履行”。
除此之外,在傳統(tǒng)思想方面,典型的就是孔夫子的思想,“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這讓不少國人認為死后應留有全尸,黃潔夫則做出了另一番解釋,“我們還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孔夫子指的是棄之不孝,而不是說救人不孝??追蜃尤绻钤诮裉?,他應該會是第一個報名做器官移植的志愿者”。
“在器官捐獻組織做好宣傳教育、簡化程序等工作之外,最重要的還是公民意識改變,這是器官捐獻工作的突破口。”無錫市人民醫(yī)院器官捐獻與移植辦公室副主任胡春曉認為,盡管這兩年他感覺到器官捐獻者的比例在不斷升高,但總體而言,公民意識仍然不夠,拒絕率仍然很高,幾年的工作實踐告訴他,器官捐獻的成功率與捐獻者的職業(yè)、性別、受教育程度、經(jīng)濟條件、家庭狀況并沒有多大關系,起到很大作用的是出發(fā)點,捐獻的人和他們的家屬具備大愛精神的同時,主導他們思想的通常都是,感覺親人還“活著”,生命還在延續(xù)。
器官移植醫(yī)生關心的法律問題
面對人體器官捐獻的短缺,無論是黃潔夫、陳靜瑜,還是很多一線的醫(yī)務工作者,有一件事情他們尤為關心,就是為腦死亡立法。
我國傳統(tǒng)以“心死亡”為判定標準。依據(jù)醫(yī)學標準,即使醫(yī)生宣布腦死亡者去世,如果家屬不認為腦死亡者已故,也不能撤出治療措施。結(jié)果,腦死亡后毫無意義的搶救和其他一切安慰性、儀式性的醫(yī)療活動給病人家庭帶來了沉重的財力負擔。與此同時,等待捐獻的器官也在逐漸受到感染,尤其是像肺臟這樣與空氣接觸的開放型器官更為明顯,這也是近年來陳靜瑜團隊多次無法成功獲取捐獻者肺臟的重要原因。
曾有實驗者將實驗用的小狗的頭砍掉,然后在氣管等器官上接上大大小小的管子。這條小狗沒有當時死亡,而是抽搐了兩天多才死去。這是陳靜瑜從醫(yī)學實驗角度舉出的一個例子,但它恰恰說明,“對于很多腦死亡者來說,維系生命而失去生活質(zhì)量,可能出于子女的孝順,但不一定是患者所期待的?!?/p>
陳靜瑜認為,采用腦死亡作為死亡標準,有利于提高器官移植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因為腦死亡者仍有殘余心跳,各臟器血液供應得以維持,所以在及時施行人工呼吸和給氧條件下,各臟器組織不會像心死者那樣發(fā)生缺血、缺氧。作為供體,這些臟器組織有較強的活力,為移植成功提供了先決條件??梢灶A期,在腦死亡立法以后,更多需要器官移植的垂危病人能獲得重生機會。
黃潔夫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表示,“腦死亡不同于植物人,更不同于安樂死,他是人體100%的死亡,只是用呼吸機可以繼續(xù)維持很久,但事實上,生命從這一刻起已經(jīng)沒有了奇跡復活的可能,反而心跳呼吸停止死亡的患者,曾有復活的先例。腦死亡患者只是在呼吸機的幫助下,維持著看似活著的狀態(tài),這是對醫(yī)療資源的巨大浪費,同時,也是對死者的不尊重?!?/p>
為此,作為全國人大代表,陳靜瑜已經(jīng)連續(xù)兩年提交腦死亡立法的提案。然而,相關部門回稱,目前我國沒有實施該法的群眾基礎。事實上,近年來每年數(shù)千例器官捐獻者中大部分病人家屬都認可了腦死亡,陳靜瑜說:“這就是廣泛的群眾基礎?!?/p>
據(jù)了解,目前全世界腦死亡立法的國家已有80多個,其中日本、美國、西班牙、英國、德國較為典型。我國司法實踐中認定死亡的標準是:心臟、脈搏停止跳動,呼吸停止。腦死亡在司法實踐中還沒有被采納。
事實上,為腦死亡立法不只關乎器官移植,在法律上也產(chǎn)生了諸多難題。如我國《刑法》許多條款都涉及死亡與重傷的問題,并明確規(guī)定了對故意及過失致人死亡或重傷的定罪和量刑。但是在法醫(yī)學鑒定中,對于是否認定腦死亡者為死亡抑或重傷,直接影響對犯罪嫌疑人的判決。在民事法律關系中,死亡是公民民事法律關系產(chǎn)生、變更和終止的原因之一。如果死亡的界限標準不統(tǒng)一,確定死亡的時間不一致,可引起遺囑糾紛、保險索賠糾紛、職工撫恤金糾紛等法律問題,也直接影響到法律上的繼承問題,婚姻家庭關系中撫養(yǎng)與被撫養(yǎng)、贍養(yǎng)與被贍養(yǎng)以及夫妻關系是否能夠自動解除等問題。
不讓窮人成為富人的器官庫
人體器官屬于稀缺資源,更是等待移植病人的無價之寶。去年北京一位老人捐獻遺體事件中,一開始持反對意見的女兒擔心的是器官不能幫助最應得到幫助的人。這一點也是很多器官捐獻者和家屬的顧慮。
“器官不是我們制造出來的,也不是生產(chǎn)出來的,是老百姓捐出來的?!敝袊鞴僖浦舶l(fā)展及機會副秘書長王海波說,任何捐獻首先面對的一個問題就是“怎么用”,器官捐獻中,如果講不清這個問題,那就失去了社會的信任。
一位器官捐獻者的家屬曾這樣說道,我們幫人,不論他是富的還是貧的,只要他需要,輪到他就可以用。說他窮他沒錢,他就不能用,另外有錢的就可以用,這是我們最不希望看到的現(xiàn)象。
目前,在國際上倫理學的研究非常清晰,可移植的器官是稀缺的國家資源,也就是說在捐獻者捐贈器官之前,器官是屬于捐獻者的;接受者接受器官移植以后,器官是屬于接受者的;在分配系統(tǒng)沒有確定它屬于哪個人之前,它是屬于整個國家的資源。所以器官分配應該比其他社會資源的分配更嚴肅、科學,更體現(xiàn)公平、公正、公開。
“整個中國公民都是器官捐獻的一個潛在群體,但是如果只有支付得起費用的人才能接受器官移植服務,捐獻的群體和接受的群體就會有差別。捐獻群體的社會經(jīng)濟學狀態(tài)會低于接受群體,就會被解讀為窮人成為富人的器官庫,這是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和倫理法律都不可以接受的。”王海波說。
那么,面對目前登記在案的數(shù)萬名等待者,如何分配那些稀缺的器官資源呢?
2013年8月,國家衛(wèi)計委出臺《人體捐獻器官獲取與分配管理規(guī)定(實行)》,首次明確嚴格使用COTRS系統(tǒng)實施器官分配。經(jīng)過一套嚴密的評分系統(tǒng)測算,每一名在COTRS系統(tǒng)里排隊等待移植的患者都會生成一個分數(shù),而一旦發(fā)生器官捐獻案例,經(jīng)過區(qū)域優(yōu)先原則篩選后,這個分數(shù)的排序?qū)⒊蔀槠鞴俜峙漤樞虻淖钪匾罁?jù)。
如今面臨的問題是如何能讓年均30萬人的器官移植等待者人人都能擁有移植的機會,而不是因為高達幾十萬元的器官移植費用無奈等死。
目前,在廣州, 肝移植術后抗排異藥物治療的費用已納入醫(yī)保報銷范疇;在江蘇,肺移植已列入二類醫(yī)療保險報銷范圍,患者個人僅需支付 40% 的費用,而且術后免疫抑制劑的費用個人僅需支付 10%,其余列入醫(yī)療保險報銷范圍,由國家補貼。但在全國范圍內(nèi),器官移植仍未納入醫(yī)保。
近兩年,陳靜瑜、黃潔夫等在全國兩會上不斷呼吁將器官移植納入大病醫(yī)保當中,他們選擇從腎移植納入醫(yī)保開始,一步步達到器官移植醫(yī)保的全覆蓋,他們希望更多的人有生的希望,因為器官捐獻和移植必將發(fā)展得更加成熟完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