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范小林+ 劉倩+趙凡
范小林,原名Colin T. Flahive,美國人。對中國歷史和哲學充滿興趣,于2002年移居中國,與朋友在云南大理、昆明開辦了一家名為薩爾瓦多的咖啡館,他的太太是中國人。薩爾瓦多咖啡館招聘了許多來自農(nóng)村的中國女孩,她們跟這個叫芽芽的女孩一樣,都有各自的故事。她們的故事串聯(lián)起來,反映了當下中國農(nóng)村與城市二元發(fā)展的格局。
離開時,芽芽只帶了一件厚外套、一支牙刷和一條毛巾,她把這些都塞在一個破破爛爛的白色購物袋里。這是她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走在泥土小路上,離記憶中唯一的家園越來越遠,她的神情既緊張又畏懼。
走了兩個小時,她到達了山谷底部的小鎮(zhèn)茂蘭,這是她到過的地方中離家最遠的一個。那天晚上,她有生以來十七年第一次離開她在山頂?shù)拇遄?,借宿他鄉(xiāng)。
由于在家里的茶園勞作多年,她的臉被曬得黝黑,若不是在她眼里還帶著膽怯和焦慮,很多人都會誤以為她比同齡人老得多。一路上,她經(jīng)過茶樹園和玉米梯田,那里有許多村民在打理農(nóng)作物,她沒有跟任何人說話,只是默默走在田間蜿蜒的小路上。一陣和煦的風簌簌穿過秋收過后留下的玉米秸稈,空氣中飄蕩著清甜的氣息。
我感到內(nèi)疚,因為芽芽是因為我們才離開鄉(xiāng)村生活,并趕往昆明這個云南省最大的城市。我和我的合作伙伴開辦了薩爾瓦多咖啡館,這是一項小事業(yè)。
我們來到云南西部的村莊大路邊,本意并不是尋找潛在的員工。我們是來參加阿麗的婚禮的,她是薩爾瓦多的一名經(jīng)理。薩爾瓦多全體員工和幾個朋友坐了14小時的大巴車和拖拉機,才到了阿麗的村子,見到了阿麗的家人。這三天里我們飽餐了各種菜肴—— 炒豬肉、陳年火腿、豬油炒青菜和燉排骨。為了舉辦婚禮,阿麗家宰殺了一頭豬,用它供應了婚禮大部分的菜肴。
阿麗的家在一個陡坡上,坡上是一道道的梯田,種著茶樹、水稻、玉米和蔬菜。她家里的水泥院子隔開了兩棟木質(zhì)結(jié)構的屋子,分別用作臥室和廚房。每個房間內(nèi)的墻壁都糊著舊報紙,既作裝飾,又防污損。為了給我們?nèi)∨?,每個房間中央都放著一個小鋼盆,里面堆著正在燃燒的木炭。
為了慶祝女兒的婚禮,阿麗的父母在院子里準備了20張桌子,每張桌子圍著8個凳子,用來招待來自大路邊和周圍村子的900多人。那天,為了確保每個人都能吃到飯,每桌要輪流招待六撥客人,廚房里的廚子們馬不停蹄地扇旺柴火爐,為了能迅速端出食物而狂熱地工作著。
小廚房里不斷端出各色菜肴,速度超過任何酒店的自助餐—— 大碗的蒸米飯、慢燉姜汁雞湯、油炸肥豬肉塊、腌制五花片肉、泡椒魚、野山菌,以及專門為我的素食者伙伴準備的蔬菜。大家在桌邊等餐的時候,幾只雞和兩只狗正在桌下覓食,這樣掉在地上的食物就沒有任何浪費。
村里的男人們強迫我們喝下了一杯杯的自制玉米烈酒,雖然我在中國住了幾年以后已經(jīng)懂得如何欣賞這酒,但其他外來者都會覺得難以下咽。我們唱著不懂歌詞的歌,跳著舞,大家一起歡迎阿麗的丈夫進門,她家驢子則酸酸地看著。就在一切都結(jié)束后,芽芽帶著她破破的白色袋子緩緩地下山了。
這不是第一次有村里的女孩下山來為我們工作,芽芽是第33個,然而這次卻有些不同。通常會有朋友或親戚介紹女孩們和我們在昆明進行初次會面,而這是我們第一次目睹一個女孩離開她的家。
誰都沒有說再見,至少我們沒看見。芽芽的父母靜靜地站著,一言未發(fā)。他們不是不關心女兒或是不思念她,只是在中國,這類的公開情感展示只會在爭吵或葬禮時出現(xiàn)。在理應慶祝的此刻,芽芽的父母不會在大家面前真情流露。
芽芽能夠搬到城市里,成為中國現(xiàn)代化社會的一分子,這是她的父母從未有過的機會。在城市里找到工作的年輕人能給他們的家庭帶來補償性的收入,有時甚至能帶給整個村莊幫助。青少年外來務工者常常把大部分的薪水寄給父母,之后他們的父母把這些錢投資于種子、牲畜、房屋修繕和醫(yī)療。
對于大路邊和中國其他農(nóng)村的大部分人來講,移民到城市并不實際:搬家很昂貴,工作不好找,而放棄農(nóng)田則意味著這個家庭有可能失去有保障的收入。而且從農(nóng)村到城市來的移民得到的待遇常常很差,被城市居民歧視,被稱為“土包子”?!巴涟印笔轻槍r(nóng)村人的貶義詞,類似于英文中的“country bumpkins”。
目前中國農(nóng)村向城市移民達到史上最多。不論出生在哪里,不論社會地位高低,城市會為每個人提供成功的機會,這種想法讓城市移民愈演愈烈。這無異于美國夢—— 人們認為通過努力工作可以白手起家。有人可能會說:在當今全球大環(huán)境下,美國夢已經(jīng)死了,但是在中國千千萬萬人中,卻仍然存活著類似的夢。
農(nóng)村人口占中國總?cè)丝诘?0%,僅僅30年前這個比例還很接近80%。中國許多村莊有著上百年或者上千年的歷史。以前在云南省旅行時,常常會穿過一些村莊,它們幾個世紀以來都沒有什么改變。人們的生計以養(yǎng)豬、雞、鴨、牛、羊為中心。他們在田野勞作,打理水稻、玉米、小麥,采集野山菌及其他山林物產(chǎn),種植茶葉、咖啡、煙草和水果。在農(nóng)村,勞作就是生活。對于其中許多人來講,他們僅有的現(xiàn)代中國經(jīng)歷來源于電視機。
大部分的外來者,包括許多中國城市居民,從未體驗過中國這樣的一面。我頻頻遇到自稱游遍全國的游客,他們常常接著解釋說,曾經(jīng)去過上海、香港,見過北京長城、西安兵馬俑和成都大熊貓。我通常只是點頭表示同意,沒錯,他們見過全中國。但是我忍不住去想,關于我理解并愛上的那個中國,他們錯過了一切。在那個中國,傍晚時分,家家戶戶都回家吃晚飯,飯菜總是多做一些,以免有人順路拜訪;在那個中國,人們給自己做飯之前,要先做豬食;在那個中國,主人不會注意不到剛生完蛋的母雞發(fā)出的自豪的咯咯聲;在那個中國,小孩子不會每天練習5個小時的小提琴,而“虎媽”這個詞除了老虎的媽媽別無他意;在那個中國,路上通行的只有一群羊,“鳴笛”的只有一群鵝;在那個中國,走到鄰居家可能花上幾個小時;在那個中國,即使伴隨著狗吠、牛鈴、公雞報曉和拖拉機馬達的轟鳴,你依然會莫名其妙地熟睡,勝過以往。
農(nóng)村是中國的心臟,熱門城市或歷史景點只能展示其復雜文化與社會的表層。這個國家的核心存在于稻田旁的樸實農(nóng)宅里,存在于曲折的山間小徑上,存在于涓涓溪流與小河畔,存在于荒漠里,存在于高原上。中國有將近100萬個村莊,這是7億農(nóng)民的家園。只有在這些村莊里,中國的傳統(tǒng)才不會僅僅是對著鏡頭作秀,這單純是一種生活方式。
芽芽在大路邊長大,大路邊是一個偏遠的山村,與我們常常讀到的現(xiàn)代中國風馬牛不相及。當和芽芽一樣大的城市女孩去上學、購物、加入網(wǎng)絡聊天室的時候,她在照料家里的茶園、玉米地和稻田,喂養(yǎng)家里的豬、牛、雞。當城市女孩做美甲時,芽芽的手在變強壯,長老繭。她和家人一起長時間地勞作,每月從茶園和核桃樹中賺取50美金(約合300元人民幣)的收入。但是由于他們所有的食物都可以自己種植或養(yǎng),所以盡管芽芽工作很辛苦,吃得卻很好。
走到大路邊的小學需要一個半小時,但走到最近的高中卻超過兩個半小時,所以芽芽和村里大部分孩子都沒打算上高中。相反,她渴望走出村子去找工作,這樣她就可以賺足夠多的錢,寄給父母。她希望有一天能幫父母蓋一座新房子。
當芽芽的媽媽只有3歲時,她跌進火里,燒壞了雙手,也毀了容貌。大路邊的村民離不開在田里收割莊稼、采集茶葉的生活?;饘λ碾p手造成了永久性的傷害,讓她幾乎不可能勝任這類工作。最終她嫁給了一個差不多聾了的男人—— 撮合殘疾的男女是村里的傳統(tǒng)。芽芽村里大部分的男人都能找到建筑類的工作,而這樣的機會聾子是得不到的,所以芽芽作為一對殘疾人父母的女兒,要承擔很重的工作負擔。她能離開家鄉(xiāng)到薩爾瓦多來工作的那一天,不僅僅是她的機遇,也是她整個家庭的機遇。
阿麗的婚禮之后,我們和芽芽一起走下山坡,到了司機等我們的地方。當她踏上開往昆明新生活的大巴車時,沒有說話,明顯有些緊張。我回想起自己踏上旅程,第一次從美國橫跨太平洋那一天,自己是多么緊張,面對未來又是多么茫然。我只能去想象芽芽的感受,在某種程度上講,我融入中國比芽芽融入昆明容易,昆明對于她比當初對于我來講更陌生,因為我至少了解城市如何運作,而她對此并不熟悉。
她會像我一樣被這個城市視為外來者。但與我不同的是,她僅僅是又一個來城市找工作的農(nóng)村女孩,會因為沒文化,教育程度不高而被城市看不起。
我和伙伴們?yōu)榱藢ふ腋嗟臇|西,離開了美國和日本的家遠行。我們把一切留在身后,搬到世界的另一端,最終遇到了彼此,開始一起經(jīng)商。薩爾瓦多咖啡館和我們在一起,讓我們在昆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們也希望芽芽和我們在一起也能找到她的位置。
我們知道,對于芽芽和其他員工,我們的責任不僅僅是為她們提供可觀的薪水和安全的工作環(huán)境,薩爾瓦多是她們走向嶄新未來的橋梁,也是在這個城市能成功的其中一個機遇。
芽芽離開她的村莊來到薩爾瓦多工作兩年后,也就是我們四個離開自己的國家來中國十年后,我和伙伴們?nèi)グ菰L芽芽的父母。我們一邊啜飲著茶水,咀嚼著大麻籽(一種當?shù)匦〕裕?,一邊夸著芽芽離開村莊后在薩爾瓦多的成就。芽芽家的小院幾乎是村里山坡上的最高點,俯瞰著一道寬闊的山谷,山坡被開墾成梯田,種著玉米和茶樹,梯田邊上排列著核桃樹叢。我們可以看見谷底升起的濃密煙霧,那是農(nóng)民們正在燒掉老茬作物,為新作物騰地方。
芽芽的媽媽端出一大盤花生和瓜子。我們四處打量,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一座剛剛上瓦的帶獨立廚房的新房子,而另一處增建的部分似乎還在施工中。這對村里任何家庭來說都是一筆昂貴的開銷,更別說是一個夫妻雙方都殘疾的家庭。
芽芽的媽媽注意到我們好奇的表情,就用她疤痕累累的手指著新房子自豪地說:“這是芽芽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