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仁豐
老村的搬遷之順利讓我驚訝,想象中可能出現(xiàn)的沖突并沒有發(fā)生,全村只有一戶人家因價錢沒談攏拒簽協(xié)議,政府也沒有強拆。
假如故鄉(xiāng)指的是我出生的那個村莊的話,那么對我而言,它在物理和心理層面都已經不存在了。
兩年前,緣于縣里一個成功的新農村建設項目,我們那個村莊整體搬遷。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中國城鎮(zhèn)振興的一個縮影。新建的小區(qū)在村西北,取名叫“××家園”,名字當中并不帶有老村村名。我懷疑用不了幾年,那個村名可能要永遠消失了。
老村的搬遷之順利讓我驚訝,想象中可能出現(xiàn)的沖突并沒有發(fā)生,全村只有一戶人家因價錢沒談攏拒簽協(xié)議,政府也沒有強拆。
春節(jié)回家時,我特意去舊村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已空空如也,原址全部種上了莊稼,只剩下幾棵可作為地標的老槐樹。其中有一棵是我幼時經常攀爬的。它有一個可以鉆進鉆出的樹洞,所以還能認出。
在舊村原址上復耕,我一度以為是個天方夜譚,但真的實現(xiàn)了,而且據(jù)說收成還不錯。舊村改造這幾年,村里還在大力推行土地流轉,全村的上千畝地承包給幾個種糧大戶,耕種全部機械化。短短幾年間,有幾百年歷史的舊村以及同樣久遠的生產生活方式完全改變了。小時候那些熟悉的農業(yè)物資——車、牛、叉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消失。據(jù)說有一戶人家保留了一個舊的大車轱轆,竟然當古董賣了幾千塊錢。
新村建設中,最受歡迎的是老年公寓。村里專門蓋了一棟樓,供全村70歲以上的老人免費住,水、暖氣也都免費。我的父母也住了進去。這樣做的一大好處,是把子女與老人分開,一些家庭矛盾也因此得以解決。一個有意思的細節(jié)是,集中居住的老人閑著沒事,經常在一起議論,包括誰家小輩孝順誰家不孝順,這樣就會產生輿論壓力,迫使村民改善與長輩的關系。
雖然家鄉(xiāng)在外觀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且我相信這種變化所造成的影響勢必是長遠且不可逆轉的,但對于我這樣離家已久的人而言,無論是老村還是新村,每次回家的心理感受卻是類似的。
實際上,上文所提的那種“輿論壓力”,我每次回家都能強烈地體會到。以至于在老家的有限幾天里,我?guī)缀醪怀鲩T,而父母也不希望我出門。他們公開的理由是我“輩分小”,背后隱含著的原因則是:我在外多年,雖說有一份還算體面的工作,但一沒當官,二沒賺大錢,甚至還沒結婚買房。在村民眼里,實在算不上一個成功者,甚至可以說是失敗者的典型,他們作為父母著實臉上無光。
實際上,回故鄉(xiāng)對我而言早沒有任何喜悅可言,更主要是盡為人子女的責任。而我的這種糾結并沒有因為老村的消失而消失。春節(jié)在家時,在老年公寓的電梯里碰到一家人,仔細一看,有兩個小輩竟是兒時熟悉的玩伴,差不多有30年沒見了,我準確地叫出了她們的小名,她們的臉上也透出驚喜。然而這種喜悅僅僅是一瞬。離開電梯告別后,我很快意識到自己犯了錯:我忽略了她們輩分比我高的事實,而按農村慣例,我本應該在他們小名后面加一個“姑”的后綴的。不要小看這樣雞毛蒜皮的細節(jié),在農村,尤其是對我這樣出門在外的人而言,它很容易發(fā)展為一個話題,讓你生活在當?shù)氐挠H人倍感壓力。我的母親就曾反復跟我講過一個事情:村里一個在外地工作的大學畢業(yè)生,接到母親死訊后回家奔喪,進門后只叫娘沒有在第一時間哭,結果淪為全村人的笑柄。
國慶放假我再次回老家,同樣是在屋里待著,要出去也不會乘電梯,以避免發(fā)生尷尬。有一天,我鼓起勇氣,提議用輪椅推母親(她的身體每況愈下)出去轉一轉。她本來答應了,但在父親的堅決反對下又后悔。
改變發(fā)生在兩天后??h里要搞一個馬拉松比賽活動,規(guī)劃的路線就在新村邊上。村里老人都出去看,我再次提議推母親出去,這次父親沒有再反對。在路邊遇到幾位老人,我小心翼翼地打招呼,他們顯得很高興。
運動員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跑來了,母親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那一刻,我承認,遙遠的故鄉(xiāng)似乎離我近了一點。
(作者為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