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永年

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

石濤“蒙養(yǎng)生活”解

薛永年

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

在石濤的畫論中，“蒙養(yǎng)生活”是個特有的范疇，含義較深，使用較廣，不但見于《畫語錄》（《畫譜》）的筆墨章、運腕章、氤氳章、皴法章、境界章以及資任章，也見于若干題畫。因此，弄清它的含義，對于理解石濤的美學思想很有必要。

過去的出版物，對“蒙養(yǎng)生活”的解釋幾乎是一致的。鄭拙廬的《石濤研究》（人民美術出版社1961年出版）以為，“蒙養(yǎng)”系“修養(yǎng)練習力”，“生活”即“體驗事物”。俞劍華標點注釋的《石濤畫語錄》（人民美術出版社1962年出版）寫道：“蒙養(yǎng)——修養(yǎng)習練的意思。生活——體驗事物的意思?！秉S蘭坡的《石濤畫語錄釋解》（朝花美術出版社1963年版）也認為，“蒙養(yǎng)”指“技巧修養(yǎng)”，“生活”指“生活體驗”。總之，他們都從修養(yǎng)的角度解釋“蒙養(yǎng)”，從體驗生活或事物的角度解釋“生活”。上述看法輾轉流布，已被許多人接受，但認真思考起來，卻還存在一些問題。首先這樣詮解的依據何在？未見論列。其次以這樣的釋義去讀石濤若干涉及“蒙養(yǎng)生活”的原文亦有不通之處。所以，對“蒙養(yǎng)生活”的真正內涵，仍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

石濤畫論，自成體系，嚴密完整。在《畫語錄》的不少章節(jié)以至一些題跋中，已有對“蒙養(yǎng)生活”的解說，石濤在不同問題上對這一詞語的運用，也透露了原有含義的某些方面。通觀石濤畫論，注意“蒙養(yǎng)生活”與“一畫論”的內在聯系，采取“自證”的方法求其固有內涵，是具備了可能的。

關于蒙養(yǎng)

中外專家一致指出，石濤的“蒙養(yǎng)”來源于《易經》，這當然是對的。《易·蒙》曰“蒙以養(yǎng)正，圣功也”。其疏為“能以蒙昧隱默自養(yǎng)正道，乃成至圣之功”。然而，釋解不同箋注，石濤借用此詞，并非討論圣賢之道，亦非脫離繪畫創(chuàng)作一般地談修養(yǎng)，那么，他是否借指繪畫技巧的修養(yǎng)練習呢？從石濤畫跋中的闡述來看，并不如此。他在一則題畫中說：“寫畫一道，須知有蒙養(yǎng)。蒙者因太古無法；養(yǎng)者因太樸不散。不散所養(yǎng)者，無法而蒙也。未曾受墨，先思其蒙，既而操筆，復審其養(yǎng)，自能開蒙而全古，自然盡變而無法，自歸于蒙養(yǎng)之道矣！”這段話中，石濤從兩方面論及了繪畫的“蒙養(yǎng)之道”。前半段講的是為什么要講求“蒙”與“養(yǎng)”，后半段講的是怎樣在創(chuàng)作中實現“蒙以養(yǎng)正”。顯然，石濤是把《易經》中的“蒙養(yǎng)”借用到論述繪畫創(chuàng)作中來了，但他又賦予了“蒙”“養(yǎng)”和“正”以具體的內容。他的“蒙”，與蒙昧隱默有類似處，但屬于對大自然與畫法的認識；他的“養(yǎng)”，有修養(yǎng)之意，卻又具體指實現自己對大自然及畫法的認識；他的“道”，乃指繪畫正道。

為了進一步說明這段話的全部含義，不能不首先弄清若干文句的意思。好在同樣文句已見于《畫語錄》各章，稍加考察，并不難索解。其中，“太古無法”“太樸不散”，見于《一畫章》，意謂：遠古之時，沒有畫法，人們對大自然的認識，只有渾然整體?！伴_蒙而全古”與《了法章》中的“人之役法于蒙”有關，原意是，被成法所驅使而不能開竅的人，雖然攘取了先天后天諸法，但始終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倘能明了“一畫之法”，則可開蒙啟昧?！氨M變而無法”，又與《變化章》里的“無法之法，乃為至法”相關。聯系其上下文，可知其完整的意思是：看似無法中自有其法，才是最高超的畫法，所謂的“無法之法”正是“有法而化”。一些文句的具體所指清楚了，再通觀全段，“蒙養(yǎng)之道”的含義也便隱然可見。簡言之，石濤主張，作畫之先，應先想到遠古時代本無成法；落筆之際，又注意檢查有沒有表現出大自然渾然一體的統(tǒng)一性。他認為，這樣就不會糊里糊涂地困在前人的成法之中，相反，則能茅塞頓開，從根本上深刻地表現對大自然的認識，在藝術上達到“有法而化”似乎“無法”的境界。無疑，這是石濤“一畫論”在創(chuàng)作過程論中的具體發(fā)揮。石濤在《運腕章》中又說，“蒙養(yǎng)不齊，徒知山川之結列”，意謂如果缺乏對“蒙養(yǎng)”的認識，畫起山水來，就只知道描繪單擺浮擱、沒有內在聯系的山川。這又從反面證實了“蒙養(yǎng)”的含義在于對大自然的統(tǒng)一性與畫法的統(tǒng)一性的認識與把握。

關于生活

石濤說，“夫畫，形天地萬物者也”（《了法章》）。他的“生活”，正是從“形天地萬物”的角度提出來的。在《筆墨章》中，他寫道：“山川萬物之具體，有反有正，有偏有側，有聚有散，有近有遠，有內有外，有虛有實，有斷有連，有層次，有剝落，有豐致，有飄渺。此生活之大端也?！痹谶@里，石濤從聯系和對比中，分析了山川萬物的具體而微，豐富多彩。因此，如果說“蒙養(yǎng)”的主旨在于強調認識和把握大自然的統(tǒng)一性與畫法的“一以貫之”的話，那么，“生活”的要點則是認識和把握大自然的豐富性、多樣性以及畫法的逐一“深入其理，曲盡其態(tài)”。而這也仍是由石濤作為宇宙觀和創(chuàng)作論的“一畫論”派生出來的。他在《一畫章》中寫道：“山川人物之秀錯，鳥木草獸之性情，池榭樓臺之矩度，未能深入其理，曲盡其態(tài)，終未得一畫之洪規(guī)也?！边@就是說，真正掌握一畫的根本大法，還必須把握每一對象的內部神理與外表形態(tài)。為此，石濤反對脫離具體對象地套用成法，認為只有形式上的“開辟分破”的變化，仍然可能是“毫無生活”的。他在《境界章》中說：“分疆三疊兩段，似乎山水之失，然有不失之者，如自然分疆者：‘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是也。每每寫山水，如開辟分破毫無生活，見之即知。分疆三疊者：一層地，兩層橋，三層山，望之何分遠近？寫此三疊奚啻印刻？二段者：景在下，山在上，俗似在云中，分明隔作兩段！”雖然他在這里討論的是構圖法則，但論及了成法與“生活”、內容與形式的關系。他主張的“自然分疆”，恰是以形式法則上的“開辟分破”去表現實際存在的具體山川。因之，石濤所謂的“生活”，除去認識和把握山川萬物的多樣性以外，也還有明了畫法的“開辟分破”得之于自然。

蒙養(yǎng)生活與筆墨

石濤認為，“得乾坤之理者，山川之質也。得筆墨之法者，山川之飾也。知其飾而非理，其理危矣。知其質而非法，其法微矣”（《山川章》）。他的“蒙養(yǎng)生活”論，又是使乾坤之理、筆墨之法統(tǒng)一起來的技巧技法論的綱領。石濤在《筆墨章》中講到：“墨非蒙養(yǎng)不靈，筆非生活不神。能受蒙養(yǎng)之靈而不解生活之神，是有墨無筆也。能受生活之神而不變蒙養(yǎng)之靈，是有筆無墨也。”“以墨運觀之，則受蒙養(yǎng)之任。以筆操觀之，則受生活之任?！彼麨槭裁纯偸前堰\墨和“蒙養(yǎng)”聯系起來，把操筆和“生活”聯在一起呢？他何以認為墨的運用受任于“蒙養(yǎng)”，筆的操使受任于“生活”？這是因為，在水墨畫中，筆與墨的效能不同。墨唯層次之別，干濕濃淡之異，筆法則形態(tài)萬千，莫可端倪。故而，在筆墨的相輔相成中，墨氣可以有助于統(tǒng)一，筆法則能極盡其變化。表現“山川萬物之具體”，離不開筆的刻畫入微，或者說主要靠筆，靠筆鋒的奇異而多姿；體現“天地渾熔一氣”，則主要有賴于墨，有賴于墨氣的“渾成”。所以石濤又說：“在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生活。”有時，石濤也說“筆生墨活”甚至“墨之生活”，但他接著就說“墨之生活在操，操之作用在持”。這里的操和持，分別是操筆和持筆，因為墨的濃淡枯潤，借助于用筆的勾皴烘染才能實現。于是，歸根結底還是“筆非生活不神”。

清 石濤 醴浦遺佩卷21cm×250cm 紙本美國克利夫蘭美術館藏

清 石濤 十六阿羅應真圖25cm×311cm 紙本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

但是，筆與墨又是筆墨技巧的兩個方面。從理論認識上，可以分而析之；從實際運用上，又密不可分，運墨憑著用筆才成為紙上云煙，用筆也靠著用墨才顯現出森羅萬象。石濤深明此理，所以他在分述運墨受蒙養(yǎng)之任，操筆受生活之任后，又從總體上指出：筆墨受蒙養(yǎng)生活之任。他強調說，既要懂得“筆與墨會，是為氤氳”，又要理解“得筆墨之會，解氤氳之分”。換言之，就是既要善于用筆墨表現天地的元氣相合，渾然一體，又要長于用筆墨辟開混沌，描繪大千世界的萬事萬物。這樣，才算領會了“蒙養(yǎng)生活”之理。

貫穿在石濤筆墨論中的“蒙養(yǎng)生活”之理，還有另一層意思。那就是“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我用我法”獨創(chuàng)自家的筆墨風格。他說：“在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皮毛，混沌里放出光明，縱使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自有我在。”意思是，堅持筆墨的“蒙養(yǎng)生活”，即可淘去別家畫法的皮毛，使統(tǒng)一而豐富的大自然在畫家筆下煥發(fā)出奇光異彩。即使用筆不同于別人用筆，用墨不同于別人的用墨，作品不像別的畫，卻因有自家的精神氣質而彌足可貴。

值得注意的是，石濤這一段論述，通過講筆墨，講筆墨的“蒙養(yǎng)生活”，講筆墨的“辟開渾沌”，又終于巧妙地把筆墨論納入了以“一畫論”為綱的理論體系。他說：“辟渾沌者，舍一畫而誰也！”這也正是《一畫章》開宗明義地指出的：“此一畫收盡鴻蒙之外，即億萬萬筆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終于此，惟聽刮人之握取之耳！”

蒙養(yǎng)生活之理

在石濤的畫論中，“蒙養(yǎng)”與“生活”相互關聯，密不可分。它的完整意義何在？怎么才算“操此蒙養(yǎng)生活之權”？石濤從“一”與“萬”的關系上進行了深一層的闡述。他在《資任章》中寫道：“古之人寄興于筆墨，假道于山川，不化而應化，無為而有為，身不炫而名立，因有蒙養(yǎng)之功，生活之操，載之寰宇，已受山川之質也……蒙養(yǎng)生活之理，以一治萬，以萬治一?！痹凇峨硽枵隆防?，石濤還指出，“自一以分萬，自萬以治一”。二者都是說“蒙養(yǎng)生活之理”便是自一而萬、自萬而一的道理。這“一”而“萬”，“萬”而“一”的含義，可從三方面加以剖析。首先，石濤既說“蒙養(yǎng)之功，生活之操，載之寰宇，已受山川之質”，可見“蒙養(yǎng)生活之理”的一個方面是指對山川萬物本身的認識。在石濤看來，大自然本身是渾然一體的，是個完整的統(tǒng)一體，萬事萬物生成存在于這統(tǒng)一體中，所以要先認識其統(tǒng)一性，看到“天地渾熔一氣”，而后還要分辨其多樣性，“再分風雨四時”，最后還要在多樣性中看到統(tǒng)一性，明了“變幻神奇懵懂間”。其次，石濤又說“古人寄興于筆墨，假道于山川……因有蒙養(yǎng)之功，生活之操”，足見“蒙養(yǎng)生活之理”的又一個方面是指用以寄興假道的畫法。石濤認為，開始創(chuàng)立的畫法便是“一畫之法”，所謂“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畫”。這一畫是眾多畫法的起點和歸宿，因此，要以“一法貫眾法”，做到“法無不化”，便可形成“我法”，即我的一家之法。而我的一家之法，正足以寄我之興。再者，石濤上述有關“蒙養(yǎng)生活”與寄興假道關系的論述，也說明“蒙養(yǎng)生活之理”的另一個方面還指畫法與對象的關系。石濤主張，以一畫之法表現“眾有”和“萬象”，“以二畫之理應諸萬方”，“審一畫之采去，達眾理之范圍”，以使“一畫含萬物于中”。綜觀上述的三個方面可知，石濤的“蒙養(yǎng)生活之理”，既包含了對大自然和畫法本身的多樣統(tǒng)一規(guī)律的認識，也包括了在畫法上以卓犖不群的獨創(chuàng)精神，具古以化，貫眾法，自成一家的見地。

此外，“蒙養(yǎng)生活之理”也涉及了對創(chuàng)作過程中，畫家精神狀態(tài)的“攝萬為一”“以一融方”的認識。為說明這一點，不妨再引述石濤題畫一則：“寫畫未落筆先以神會，至落筆時，勿促迫，勿怠緩，勿陡削，勿散神，勿太舒，務先精思天蒙。山川步伍，林木位置不是先生樹，后布地，入于林，出于地也。以我襟含氣度，不在山川林木之內，其精神駕馭山川林木之外。隨筆一落，隨意一發(fā)，自成天蒙。處處通情，處處醒透，處處脫塵而生活，自脫天地牢籠之手，歸于自然矣。”文中的“天蒙”與“蒙養(yǎng)”之蒙含義大體相同，“生活”與它處所用的“生活”亦基本一樣，全段的意思是講創(chuàng)作過程中如何遵循“蒙養(yǎng)生活之理”，怎樣在“搜盡奇峰打草稿”的基礎上變現實為藝術，怎樣發(fā)揮作者藝術幻化的能動作用，變山川萬物之具體為滲透著畫家靈魂的藝術意象。石濤主張，作畫之前，先要“神會”，即畫家心靈“與山川神遇”，形成“胸中丘壑”；拿起筆來之后，要“守其神，專其一”“思其一”，保持胸中完整有機的藝術意象，“不要節(jié)節(jié)而生之，葉葉而累之”，不要讓山川林木的具體描寫窒息自己的真真“襟含氣度”，而是以畫家的精神馭使山川林木以及未曾畫出的山川林木之外的寬廣境界，并以這樣的精神境界發(fā)之于筆墨，創(chuàng)造出渾然一氣、活活潑潑、自然而然的畫境。他認為，這樣創(chuàng)作出的畫幅，便不會是“人為物蔽”“人為物使”的“蔽塵于筆墨而自拘”，而是“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的作品了。把大自然客觀存在的多樣統(tǒng)一，轉化成畫中經過畫家心靈孕育的生動豐富而有秩序的藝術，正是這一段論述的精義。

清 石濤 對菊圖99.7cm×40.2cm 紙本故宮博物院藏

總之，石濤的“蒙養(yǎng)生活”論，是他以“一畫論”為總綱的美學思想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按照自己的體系把畫理和畫法串通起來的紐帶。它的核心內容是：自“一”而“萬”，自“萬”而“一”，是“一”與“萬”的矛盾統(tǒng)一，是在畫面空間景象與創(chuàng)作時間過程雙重意義上對多樣統(tǒng)一規(guī)律的認識，但又是從現實本身、現實與藝術、內容與形式、古法眾法與我法等許多角度闡發(fā)的，因而內容豐富具體，論述深入透辟。石濤“蒙養(yǎng)生活”論的提出，反映了石濤美學思想體系較強的邏輯性，反映了其方法上的樸素辯證因素，也反映了石濤的美學思想重視表現，重視創(chuàng)作個性，卻奠基于“師造化”的特點，如他自己所說，“借筆墨寫天地萬物而陶泳乎我也”。只從字面上，望文生義，用今人常說的修養(yǎng)練習和體驗生活去附會，看來不僅不利于切實評價石濤畫論的歷史價值，反而忽視了其可貴的合理內核。

清 石濤 山水圖冊14.9cm×27.3cm×8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