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吳清友
我與誠品書店25年
文 /吳清友
上世紀50年代,我出生在臺灣西南沿海,小時候是家里表現(xiàn)最差的小孩,但我得到非常多的愛,尤其是我的父親,他給了我這一輩子最偉大的養(yǎng)分。
那個年代臺灣很貧困,父親經(jīng)歷了非常大的風波。但是,他在我心目中是一位偉大的父親,也是一位偉大的愛人。
他把生命定為“留得清白在人間”,雖然沒有錢,但很有骨氣,希望他的小孩將“誠”字作為生命的信仰,所以我有機會成家立業(yè),所有公司以誠為始。
我經(jīng)歷了年少的貧困,但運氣很好,工作十幾年積累了很多財富。1980年左右,我經(jīng)營一家小公司時讀到一本《靈機實務》。這本書講了一個新的概念:當你做一個新計劃,可不可以把一切想法歸零再去考慮呢?
它讓我自問兩個問題:一、不做原來的行業(yè),我做什么?二,生命歸零,我又期待什么?
我有先天性心血管疾病,手術在當時是很危險的。這就逼迫我思考生命的問題,重啟了一段旅程。經(jīng)過誠品書店賠錢的15年,我至少看到了自己對生命態(tài)度的誠懇。
在病痛之中,我的內(nèi)心非常迷離。就在這個因緣中,《弘一大師傳》和史懷哲先生的《文明的哲學》給了我最重要的影響。
《弘一大師傳》文字太美了,是弘一大師對生命的了斷。他三十多歲時,在文學、音樂、戲劇、教育等方面都很有成就,卻選擇了佛教中最嚴厲的律宗,以追求生命的完成。史懷哲先生對基督教很有研究,還研究巴赫,是一個非常好的管風琴演奏家。
史懷哲和弘一大師,一位在西方,一位在東方,在三十多歲的壯年就決定此生要度己度人,這種生命的壯闊實在非我們所能及。
我的學問不好,但從小就喜歡思考。史懷哲講,大自然是上帝最偉大的創(chuàng)作,人類最偉大的創(chuàng)作盡在書本當中。這開啟了我對經(jīng)營書店的一種興趣,之前我根本沒有對書店的認識。
雖然相比弘一大師,經(jīng)營誠品書店也不過是做一個心靈生活的逃兵,但我開始思考人生的價值到底在哪里。我提出了人文、藝術、創(chuàng)意和生活為理念的誠品之旅,也就是愛、善、美的不斷精進,使自己活下去。
誠品除了書店,還有一個畫廊,是講美的;誠品藝術空間則希望通過各類藝術活動,通過展覽、表演或對話,把美展現(xiàn)出來。
因為病痛,我對書店無法做五年、十年長遠的計劃,而是要考慮每個當下安定心靈的可能。我本以為準備一點小本錢可以賠5~8年,沒想到一直賠了15年。誠品書店不是商學院的好案例,卻是我對生命的一種創(chuàng)作和探索。
誠品書店賠錢的15年,是我一生中最豐富的時間,因為這讓我第二次看到了自己。第一次看到自己,是當我擁有的金錢超過生活所需之后,覺得錢不是那么重要。經(jīng)過誠品書店賠錢的15年,我至少看到了自己對生命態(tài)度的誠懇,即便是執(zhí)迷不悟,不知變通。
其實,我不是一個笨人,但我不想做太容易的事情,而是要做自己認為是有興趣、有意義,或者做一些從來沒有人用這種方式做的事情。“困而知之”,我有切身的體會。
誠品曾經(jīng)走投無路,我安慰自己說:“人生在事業(yè)之上,心念在能力之上;所有這些困惑,都為你在人生上的遭遇讓你對生命有新的發(fā)現(xiàn)?!蔽宜械念I悟是在困境當中得到的。
我在香港、臺灣經(jīng)歷了三次心臟手術,陷入困厄之時會問:為什么是我?其實,為什么不是你?只問“為什么是我”會很委屈,心不甘、情不愿,心靈是負面的;想“為什么不是我?”就會豁然開朗多了。
沒有人有資格說貧困不該歸我、苦難不該歸我、病痛不該歸我。生命當中沒有那種理所當然的回報。
你要做什么,你自己可以決定;你要得到什么?對不起,上天做主。這可能不太合乎商學院的邏輯,但可能是人的心靈最需要的養(yǎng)分。
誠品是服務業(yè)。但服務的意義到底是什么?我上過很多美式、歐式商學院的課,至今也沒有得到滿意的答復。誠品有很多同仁,大學畢業(yè)、碩士畢業(yè),愿意站在結賬柜臺用恭敬的態(tài)度、兩手遞一本書給讀者服務的終極目標是精進自己、分享他人。
每一個從業(yè)人員都希望明天的我比今天更精彩。能不能把所有陌生人當成一個個獨立的生命個體,就像自己的兄弟姐妹一般?這是一個永遠實現(xiàn)的完美的目標,但至少表達了我們對服務的態(tài)度和對生命的態(tài)度。
利益也有近利、遠利、短利、長利之別。我對事業(yè)的經(jīng)營關照幾個面向——對社會、對文化、對城市、對讀者的全面關照。
有的誠品書店開在醫(yī)院里。我看到,病人在我們賣簡餐的地方吃一碗熱騰騰的面,跟他在購物中心吃一碗面的感動是不一樣的。我有機會在醫(yī)院服務一個有病痛的人,讓他有那碗牛肉面的滿足感,這是非常好的。
賣一本八卦雜志和賣一本好書,在POS機上可能顯示的都是25元人民幣,但有良心的經(jīng)營者會知道,那是不一樣的。
在誠品書店,我們擺了差不多400個公共座位。從零售店的經(jīng)營來說,這些座位是無效率的,應該拿來擺更多的書和商品。
誠品書店的理念是“連鎖不復制”。復制可以快速發(fā)展,但我們不復制,每一家誠品書店都不同:書的組合不同,裝修的空間和氣質不同。
在大學,我們用的材料非常簡樸但又自成風格。因為那里是學生們進出的地方,不必去用光亮的大理石等豪華材料。要讓學生進入書店,覺得這個空間是他的一部分,人和空間的融洽度是合意的,不要讓學生覺得這是一個奢華的空間。
誠品書店一開始不是要為了賣書,而是要推廣閱讀,所以會從人、空間、活動的角度來考慮問題。人們來書店不僅僅為了買書。
誠品書店希望在書店環(huán)境的設計中,將顏色、燈光、布置或者同仁的微笑都考慮進去,甚至還有烹調(diào)分享,都是為了人。我們準備了一個30平方米的獨立空間,讓年輕創(chuàng)作者去進行實驗性的裝置或者其他創(chuàng)造性表現(xiàn)。
最近我們開了一個音樂廳,我們知道一年就要賠400萬元人民幣,但它是誠品的夢——為平時不能在國家級殿堂表演的人提供一個專業(yè)發(fā)表創(chuàng)作的空間。
誠品辦的活動絕大部分是免費的,因為在我們看來,人文思維關乎人和自我、人和他人、人和社會、人和天地,甚至人與鬼魂。2010年,到誠品書店看書的人次超過了1億。
無論如何,人是城市當中最珍貴的資產(chǎn);人最重要的素養(yǎng)是人文和藝術方面的素養(yǎng),就是善、愛和美的素養(yǎng)。
誠品講的是人和人之間,人和空間之間,人和書本之間,人和講座、表演之間的互動。誠品出版了幾本刊物,用的名字都與此有關。當你不能改變世界的時候,必須改變自己,要厘清自己的價值,保有心靈層次的安寧。
臺灣有一位很有名的文學家講過,活在當今社會,假使沒有一點文學和藝術的涵養(yǎng),日子是很難從容過下去的。生命終究是我們最重要的關口,而不是生意和錢。
誠品書店在商業(yè)經(jīng)營上備受批判,但我至少信守當年的承諾,希望一本書、一句格言、一首名曲、一個新的思想剖面、一件藝術創(chuàng)作品、一棟感人的建筑,都能產(chǎn)生一份靈動力,豐富大家的精神與心靈。
25年來,我陸續(xù)實現(xiàn)了這些愿望?,F(xiàn)在我們有電影院、音樂表演廳、畫廊、藝文空間、誠品講堂,在蘇州建造了未來誠品在大陸發(fā)展的第一個項目。我真的覺得奇怪,好像上天在冥冥之中促成了很多好的因緣。
假如把事業(yè)和人生做一個整合性的思考,以生存、生活、生命,或物質的生活、精神的生活、心靈的生活三層次,對應到經(jīng)營上來,就是先求生存,再求領先,領先之后,有的人要成為產(chǎn)業(yè)的第一,而誠品希望讓顧客滿意。
在繁忙的都市當中,希望書店成為城市人的客廳,到書店里可以放松,可以從容。2011年,我到北京和很多官員見面,他們問我對北京的意見,我很坦率地講,北京的讀者值得書店的經(jīng)營者給予更好的待遇,給他們更好的空間、更多元的選擇、更親切的服務,要讓更有靈魂的活動注入書店的氛圍。
沒有錢,誠品活不下去。但我心里同時非常明白:如果沒有文化,我也不想活了。
很多人可以買到香奈兒,但買不到氣質;可以買到很好的床,但買不到安穩(wěn)的睡眠;可以買到豪華別墅,但買不到溫馨的家庭;可以買到很好的食物,但不一定買到很好的食欲。
有一位建筑評論家說過,真正知道一個理念至少需要花20年的時間;至于親身體驗而至深信不疑,則需要30年光陰;要能隨心所欲地應用,將要耗掉50年的生命。
這段話,誠品同仁感受最為深刻,我們的能力雖然有限,但信守25年的期許。
在經(jīng)歷25個春夏秋冬之后,我的生命才學到從容;曾是文學家筆下的悠然自在,現(xiàn)在才化為生活中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