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廖君
擇水而居
林廖君
一
爺爺的爺爺,隨著眼前有著明閃閃一灣清水的河邊小道,一直往前走,狹窄土道邊上的紫漿果,被爺爺的爺爺穿著草鞋像小船般劃動的大腳,踢得激射而起,咕嚕嚕滾下堤去。行走不久,轉過一道彎,不遠處可見群山之中又有三座很顯眼的大山,突然橫亙在眼前。三座大山似斷又連,一字兒排開,當中的一座高,兩邊的兩座低,而那河道卻就著山勢甩開去,并順著低凹之處,嘩嘩地流向遠方。當中山凹處,有炊煙和驢鳴聲一同飄了出來,兩山加一頭,不出將相出王侯,好地方啊,不走了,就是這兒了。挑著擔子的爺爺的爺爺,低聲咕噥著,躲閃在河邊梧桐樹叢下的陰涼里,折頭向山凹里那個繁盛樹木遮蓋下的村落里走去。
后來,我的父親親口告訴我,那不是先人一次“驢友”似的浪漫旅行,而是一次為活命而進行的逃荒行動,無比凄慘,無比悲傷。爺爺的一家,原在河西道口,是一個山清水秀如桃源的好地方,好到什么程度呢?父親說,他因為年齡小,不記得了,只是聽父親的父親我的爺爺描繪過,說談起來就像天宮上的景色。但好地方也有不好的時候,某一年夏季的某一天,突然電閃雷鳴,大白天黑得一家人面對面都不認得了,電閃雷鳴后便是如注的暴雨,一下就是十多天。而后又在某一天夜里,山崩地裂一聲響過后,渾濁的山洪水便瞬間如牛頭般咆哮著沖下來,夜色中可見碗口大的石頭塊被沖得團團轉起,像漂浮起來的乒乓球一樣,很沒重量地順流而下;至于死傷的人和房屋莊稼的損壞程度,就更不要提了。水災過后,所有的村民,嘴里都吐嚕出惡毒的語言,咒罵老天,還咒罵瘋子一樣搞破壞的山洪水,之后,就不得不打點行裝,攜兒帶女,外出尋找生路,爺爺的一家人,就在其中。
不用父親告訴我,我已經猜到先前他們逃荒到達并定居的地方,叫沈井村,也就是今天被我稱作故鄉(xiāng)老家、念念不忘的一個偎山傍水的山村。這個地方一直有一個美麗誘人的傳說讓村子聲名遠揚,那就是沈萬山挖出聚寶盆獻給皇帝的故事,在這里因篇幅原因不再詳述。年幼時我曾跟隨大人,專程跑到一處名叫 牛蛋山的山腳處、說是挖出聚寶盆的地方探尋觀看,結果看到的不過就是一個深不過三尺的小黃土坑,在其坑沿處還長有男人稀胡子般的疏疏幾根黃茅草,令人極是失望。反倒是現今村子里的干部“與時俱進”,用磚石拉了個圍墻,當作景點供人參觀賺取錢財,這使慕名前來參觀看洋景的人絡繹不絕,時不時有年輕的姑娘撓首弄姿,做出媚人的笑容,讓大出自己二、三十歲,喊作干爹的老男人,用高級手機拍個不停,讓村子里人既開了眼也都憤憤不平,“有的缺,有的多”,豁牙的黃老漢哆嗦著胡須說,他說的這個事兒,多數人認同有加。
據說爺爺的爺爺,先去拜訪了村里的頭人,用極其可憐的模樣換得了村人的同情同意后,就在山腳處的一個高壩子下,結草為廬暫且住下了,一家人開始了以扛活、開荒種地為營生的生活,且尚可勉強度日。爺爺曾笑瞇瞇地對我說:“不得了,那時候的荊棘棵子,比現在的要高許多,向上直迎著太陽瘋狂地長,簡直是遮天蔽日,鳥雀兒站在最上面的細枝條兒上,枝兒都不打顫,我和你老爺爺費了好大的勁兒,才一顆顆伐倒,去了枝葉,那枝干溜直繃硬,竟能當搭棚子的椽子使用?!睜敔數脑挘刮倚岬搅撕榛哪甏鷱妱菀拔镯辽L的野蠻氣息。
所有的人都痛恨洪水逼迫得他們背井離鄉(xiāng),跋山涉水成為他鄉(xiāng)異客,然而世界上的事情有時候就是奇怪得很,曾逼迫他們逃離故鄉(xiāng)洪水的淫威,很快被忘卻,所有的逃荒鄉(xiāng)民,不約而同地沿著河流流經的地方,去找尋適于活命過活的臨水之所,實實在在是擇水而居,看來,天底下的事情,總是匪夷所思、變化多端,且矛盾糾葛共具一體。其時,我的爺爺年齡正處在風華正茂的好階段,他很好地遺傳了我老爺爺的秉性稟賦與外表外貌,也真正享受到了當初他的父親、我的老爺爺擇水而居所帶來的巨大好處與便利。在西邊天空紅霞燃燒、牛羊歸家的夏日傍晚,這個山水一體的好地方,就呈現出了一種特有的安詳與寧靜,這個時候,爺爺就會披著扛活累出的亮閃閃的滿身汗水,跑到村旁的那條叫白水河的河里面去洗澡。他把身上那件皺巴巴的汗黃小褂脫下扔到岸邊,新剃的光頭在夕陽里閃著青光,臂膀上隆起的腱子肉,嶄露頭角崢嶸突兀,水珠子都粘不住,在上面直打滑,他拱起后背曲下身,然后又猛地彈開來,身體便像一條騰空躍起的大魚,鉆入了河中,好半天不見蹤影,直至嘩的一聲,在二里遠河的河心處,露出那流著清水珠的青色頭皮來。那個時候,爺爺的爺爺早已作古,爺爺也已娶妻生子,成為了張家的當家人與頂梁柱。
二
爺爺一家人,在當地人眼中,是外地戶,所以導致屢遭人隨意欺凌,然而這一切的改變,竟是緣自于“一桿槍”。說起來,對于槍這個東西,爺爺并不陌生,民國亂世,私人擁有槍支簡直就像窮人身上擁有虱子一樣尋常普遍。爺爺的槍,是一把自制的老土槍,長鋼管,暗紅的梨木托子,一米半長,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很有重量。爺爺還模仿正規(guī)廠家制造的打子彈的快槍,在鋼管末端處鉆了一個孔,用一小截鐵條穿在里面當作準星。就是這樣一條不倫不類、土洋結合的槍,被爺爺使得出神入化,打東西幾乎彈不虛發(fā)。我曾親眼看見爺爺,把一粒粒極小的鋼珠連同自制的土火藥一同灌入鋼管內,再把木捅條輕輕插入,一下一下地搗實,最后用火紙團成紙疙瘩封上藥口。在秋草焦黃的秋天,野兔子肥美異常,爺爺就去打獵,他朝堤壩上奔跑的野兔轟隆開一槍,那野兔馬上就會蹦個高,伸腿死掉,近前看,兔子的肚子上,早被鋼珠射了好幾個孔,汩汩流血不止。
其時,憑借爺爺的智慧與勤勞,他已然擁有了三頭牛,兩頭驢,五間黃眉草苫頂、青磚搭沿的泥草房,在村子里的殷實程度,已然在中等人家行列了。爺爺晚間休息的方式是個傳奇:他從不在屋子里睡覺,不論春夏秋冬,都是懷摟土槍、在門前石溝里的一塊青石大板上歇息而毫不畏懼夏熱冬冷。后來,我曾專門研究端詳過那塊青石,見那青石板長約丈余,青墨的板面被磨得溜光水滑,像一個哲人般躺在那里靜默不語,看起來像是隱藏了先人身上許多不為人知的神秘信息。不知不覺間,混搭著故去親人的氣息,就會慢慢從里面氤氳飄出,讓站在旁邊的我,不由得立正站直、肅然起敬。
那次給爺爺帶來一生榮耀與光榮的對土匪的伏擊,也是我的父親告訴我的,他完全不像我的爺爺那般驍悍果敢,是一個真正懦弱老實忠厚的莊稼人,這個事實有力證明了先祖的優(yōu)秀基因遺傳,并不會板上砸釘鐵定不變地代代相傳。父親是帶著崇敬與向往的神色向我敘說的,他的眼睛看著遠方,仿佛正觀看著爺爺與土匪命懸一線的殊死拼斗。
父親說,爺爺是被自己家的鵝叫聲驚醒的。和別人家不同,爺爺除了豢養(yǎng)一只吠聲里有銅質金屬聲響、油光水滑的黃皮大狗之外,還養(yǎng)了一只紅掌黃頭白身子的大鵝。夜深人靜之時,稍有風吹草動,先是鵝鳴聲起,其后便是狗吠聲和之,提醒主人提防盜賊。那天,蹲在家門口如和尚入靜般的大白鵝,突然把頭往上一押,大叫了一聲,黃狗如得到口令般,也沒命地叫起來。爺爺從被白天太陽曬得溫熱的青石板上,欠身抬頭,手里摟過土槍,趁著晨曦前一絲藍亮的星光,看到山頂的道口處,幾個人,如皮影戲幕布后面的皮影子一樣,蠕蠕而動,高出頭頂的,是半截子直直如燒火棍般的東西。不好!是打劫村子的強盜!爺爺一躍而起,很快又像麥子一樣倒地臥倒,蟄伏在一個凹槽型的石溝溝里。
那時天色已經有些微明,五月的清風,徐徐地從爺爺的頭頂上拂過,也送來了爺爺鼻子邊一束細小荊花的清香,但爺爺絲毫沒注意到這些,他抬起頭,朝山頂往下走來的土匪看了看,借助天光,他看到了一個土匪肥厚而兇狠的面孔與他肩上長槍槍筒上的火紅綢條。領頭的土匪是個高個子,他貓下腰,喝斥手下的聲音隨風傳來:小舅子們,輕點,別走大路拉大車,弄得呼嚕嚕亂響!
爺爺的汗毛孔一下子炸開了,他知道,山上這條小路的盡頭,就是他五間黃眉草苫頂、青磚搭沿的泥草房,院子里有他的三頭牛、兩頭驢,屋子里有他的老婆孩子。此時,他的兒子我的父親稚嫩的哭聲從屋里傳了出來,更是讓爺爺血管里的血液奔涌速度加快,他的頭嗡嗡直響,毀了!一股說不清的東西,讓爺爺不假思索地拖槍朝旁邊的地壩子下弓身躍去,先讓壩子隱住了自己的身形,他不再抬頭,用別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又奔向旁邊的一棵大黑松下,接連幾個貍貓般的跳躍,這之后,爺爺已經從側面接近了那股行走的土匪。
天已經大亮,趴在兩塊臥牛石之間的爺爺,透過石塊縫隙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土匪頭子的面目,這是一個鉤鼻鷹眼的兇惡男人。爺爺悄悄把他那把特制的土槍的槍頭伸出石縫縫隙外,用槍頭子上豎直的半截鐵條,對準了土匪頭子的后腦勺。爺爺的手指緊緊扣住扳機,他屏住呼吸,慢慢放松手指,感覺土匪頭子的黑色頭顱和自己槍頭準星差不多合二為一了,便狠狠地猛壓下了扳機。轟隆一聲巨響,爺爺的槍管,被極大的火槍后坐力帶動,猛地往后一頓,在巖石上挫出了一溜耀眼的火星,而前面刺眼的一團火光,也瞬間包住了那個貓腰趕路的土匪頭子,哎呀一聲慘叫,那個土匪便一下子撲在地上,不住哆嗦抽搐,看著像是快要斷氣。失掉首領的土匪群一下子炸了窩,有幾個土匪沖著爺爺潛伏的方向,胡亂開了幾槍。爺爺年輕敏捷反應極快,他快速抽槍、翻身打滾,在一戶人家壘好看護莊稼的石屋子后迅速再藏好身形。他倒藥、裝鋼珠、搗實,一氣呵成,像一個老練的獵手。他再次快速出槍,朝著早已亂成一堆的土匪群又扣動了扳機,可惜的是前面繽紛的雜樹,遮擋住了激射而出的鋼彈子,在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過后,全都失去了準頭,誤打誤撞地傷了幾個土匪的手腳,一小粒鋼彈,斜著飄飄地飛著,穿過一個黃臉個子細高土匪家伙的耳朵廓子后,啪地一聲又落在地上,那個黃臉漢子手捂著耳朵原地不住蹦高,沒命地高喊:有埋伏,遭埋伏了,快跑!
爺爺再次裝好火藥,向著跑得沒影的土匪們,又放了一槍,像是為他們送行。他撫摸著發(fā)熱燙手的土槍管子,知道是自己僥幸,先打死了土匪頭子導致匪伍潰散,使自己一家子及村落躲過了這一劫,不然,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頂住呢!在金光萬道的朝陽中,他拖著疲憊的身子,蹣跚下了山,像景陽岡上打完虎的英雄武松。村子里的人,早已被槍聲驚醒了,有幾個年輕的后生,甚至拿出刀槍沖了上來,當他們看到幾個土匪落荒而逃的背影時,就什么都明白了。
爺爺的臉上有幾道荊棘刺與石棱刮出的血痕,滴出的鮮血讓爺爺原本英俊的臉龐略顯幾分猙獰,村人都用敬佩的目光默默地看著爺爺,爺爺的機智反應及勇敢行為,讓村子免遭了一劫,此時英雄的光輝籠罩住了疲憊至極的爺爺。趙家族長,一個在村子里有威望的老者,拉著爺爺的手,用半白不文的話贊譽了一番,爺爺朝著周圍謙笑了一下,就穿過眾人的目光徑直走向白水河,他舀起一瓢河里的水,咕咚咕咚喝下去,順勢又把剩下的半瓢水,一下子澆到自己頭上,沖去了滿臉的血跡汗水與灰塵,他不想讓家里人看到后受到驚嚇。自此,在這個依山傍水的小山村里,爺爺的形象便慢慢站立并逐步高大起來。
爺爺沒有向任何人講述那次伏擊土匪事件中的一個秘密,包括自己的家人。其時,一幫子土匪作鳥獸散跑光時,爺爺也快步走到了那個倒地身亡的土匪頭子身旁。他厭惡地看著那個倒地身亡的土匪頭子,扯著腳把他拖起來,狠勁丟進了道路旁的一個有水的石塘坑里,坑里騰起的水花濺了他一臉,他再一低頭,忽然看見一個鐵家伙在腳邊放著光華,晃得他的雙眼直發(fā)花。他俯身把那物件抓在手中,再次細看,不由一陣欣喜涌上心頭,竟是一把漢陽造的嶄嶄新的匣子槍,定值不少錢!爺爺摩挲著這只手槍,知道自己可能因此就要時來運轉了,他的腦子急劇轉動,關于未來生活的宏偉藍圖,逐漸形成、浮出。他掏出一方藍色帕子,細細地把槍包好,揣進自己所穿的山花布大褂的大襟里。而后,在一個月光很好的晚上,爺爺又偷偷揣上這把槍,趕了一趟離這里不遠的羊莊“黑集”。所謂黑集,就是地方上禁止上市的貨物可以在此時此地買賣,如煙土、槍支等等,有專人收費賺取抽頭并把剩余孝敬給地方上的官家,保護做買賣時不受查緝,地方上得了好處,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聾作啞了。那次,爺爺尋著了一個壯實家丁模樣的人,二人在黑暗里,把兩只手籠在袖子里捏了半天,最后以八塊大洋的價格成交了買賣,賣掉了那把閃著幽藍焊光的漢陽造新匣子手槍。
在中國南北方軍閥混戰(zhàn)酣熱的某一年的一個炎炎夏日里,爺爺早就“預謀”好的發(fā)家計劃開始實施。他先是不顯山不露水地從村子的大戶王文斌手里,買過來了二畝山膀子瘦地,徹底結束了一家人給人家扛活的傭工生活。據說買賣成交那天,我的爺爺哆哆嗦嗦地從口袋里拿出特意換取的銅圓,銅圓已經生銹,散發(fā)出陣陣銅臭,爺爺故意不擦拭保持原狀,他裝出一副低眉順眼、戀戀不舍的樣子,如叫花子數錢算賬,珍惜地一枚一枚地全排放在桌子上,并說:可是扎緊脖子積攢的,不易啊。私塾先生朱先生不耐煩地看看他,一五一十地數完了數目,目光越過眼鏡上方,盯向爺爺和王文斌,大聲說:錢款數目確鑿,買賣雙雙自愿,今有鄙人作證,往后永不反悔!說完,他提起竹管小毫,用清麗小楷寫下雙雙名字,并讓二人按下手印,也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中人的位置上。爺爺用大洋換取來的銅圓買地,很好地騙過了他人的眼睛,讓賣槍發(fā)橫財這件事情絲毫沒有外泄,同時打土匪冒死護村的輿論,讓爺爺在村子里的地位逐日上升,村子里人見了他,無不面帶恭敬之色,上前主動打招呼。在那一年里,等到了場光地凈的金秋收獲時節(jié),買來的那二畝薄地上種植的地瓜獲得了大豐收,收攏起的地瓜苫蓋嚴實了整個地面,他把母羊奶子般大的地瓜切成片曬干賣掉,再配上賣槍所得的另外幾枚大洋,又從村子楊三手里買來一頭牛添置了一些必要的家當,讓自己的家境進一步殷實起來。
白水河依然悄悄向前流淌,兩岸的柳樹在青青黃黃之間,又過去數年,期間,奶奶為家庭帶來了三子一女,爺爺完全憑借辛勤的勞動與縝密的心機,幾次從村子別人的手中買過地來,包括一些靠路近水的肥田好田。后來,父親曾帶著我,在村里街道上走了一遭,他指指點點,論說著這兒那兒,曾經全是祖上的肥沃田地,今天竟變成了村莊,其滄海桑田令我們爺兒倆都感嘆不止。那次從父親嘴中,我明確知道爺爺的一家,那會兒在村子里,已經成為了大戶人家。
這一年,爺爺被村子里的鄉(xiāng)賢共同推為村長。
三
1940年的一個陰郁冬日,爺爺在為家里的牲畜鍘草的時候,心里仿佛有一塊石頭,被壓得沉甸甸的,莫不是有事情要發(fā)生么?原來,在這之前,村子里已經瘋傳日本人打到土城村了,離這個村子僅有五十里地之遙。
時隔幾日,更有兇訊傳來,日本鬼子已在土城村周圍制造了幾起屠殺百姓的慘案。其情節(jié)被見過的人繪聲繪色地講起,活脫脫地把聽者嚇尿了褲子。其中最讓人心生恐怖的是說有一天的中午,鬼子兵們排著隊,咔嚓咔嚓地從土城莊前經過,到另一個村莊去尋找藏匿起的土八路,他們表情肅然,穿著小胖豬似的皮靴,把地踏得震天響,塵土被揚起老高。其實鬼子并不像電影里演的那樣,打仗時像瞎碰蟲似的往八路軍的槍口上鉆,相反,他們嗷嗷叫著不要命。村子里的空氣頓時充滿了緊張的味道,年輕力壯的早跑到山上躲起來了,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殘,躲在上了木栓的大門后,透過縫隙向外張望。
那隊鬼子兵過去不久,所有上山的人們都以為鬼子走了,就全都跑回了家。那天的天氣也很不正常,西半邊天是豬血一般的紅,而東半邊天是鍋底一樣的黑。人們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聽見天空中傳來了嗡嗡的聲音。起初人們沒在意,以為是打雷天要下雨,但后來就突然傳來了爆炸聲,隱約有女人哭、孩子叫的聲音,后來有大人慘叫的聲音,有雞鳴、馬嘶、狗吠、驢喊、豬哼哼的聲音。腿快的年輕人跑出屋子,抬頭看,只見從東邊天空飛來一只只大鳥,越飛越近,越近越大,飛到村子上空,那些變大的鳥就會打個噴嚏,抖一下,從屁股里屙下一個個蛋,那些蛋又呼嘯而下,落在地上,刮起一片旋風,風里所有的東西,都會飛上天,再落下來。凡是風刮過的地方,都冒煙失火,一片狼藉。一只羊嚇得蹲在地上只叫了半聲,就被那旋風刮上了天。等下來時,前腿落在東,后腿落在西,羊頭掛在了樹杈上。一個小女孩哇哇地哭,剛跑到大門口,被那旋風擦著了邊,倒下了,女孩子還是哭著向大門口爬,身后留下一溜血印子,向前伸去……據說這是狗日的鬼子兵在村子里沒有尋找到八路軍,惱羞成怒,派飛機轟炸,報復村民的。這些到底是真是假實虛很難分清的傳言,讓爺爺的心頓時揪緊了,頭也大了幾圈。他在村子里找來各族族長,共同商議如何應付此事,但眾說紛紜,意見不統一,最后也沒商量出個所以然來。大家只是都心內惶惶,感覺大禍即將臨頭;人人自危,俱如熱鍋上的螞蟻,東竄西跳,尋找良策。整個村子亂成一鍋粥,往日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園生活早已蕩然無存。
歷經幾年治下的政績證明,爺爺狂風驟雨般的辦事作風、絕對合理合情的果敢斷事理務能力,受到了村里人的由衷欽佩與交口稱贊,作為一村之長,爺爺完全合格,現在非常時期又再一次為爺爺提供了施展才能的機會。爺爺也完全明白他現在就是大伙的主心骨,也是方向旗,他必須有所動作,方能穩(wěn)住民心維持村子的安寧和諧。于是,一個詳細的計劃,魚兒一樣在他心里跳躍而出。
在一個天氣晴朗的早晨,爺爺敲鈴召集村人在村東大槐樹下集合,開始了這個非常時期的村務布置。老少爺們兒,常言說人心亂,必自亂,世上何種事情都不能怕,怕就亂了自家陣腳。爺爺的語調是慷慨激昂的,初升的朝陽照得爺爺站立的碾盤處一片火紅,爺爺猶如站在紅色霞靄之中,他睜著眼睛有力地揮舞著臂膀,在他灰布大襖的束腰藍布帶上,別著一桿玉石煙袋,其上墜著的一只玉石貔貅,晶瑩閃亮,也跟著他的身體動作晃蕩不止。有事膽大如虎,無事小心如鼠,爺爺再次大聲重申:不要怕,該干啥干啥,從現在開始大家都鉚足勁兒過日子,禍事來了,有我先站在前面擋著,大家聽從于我的安排就是了。爺爺說到這兒,大手朝前猛推了一下,仿佛是正奮力推開那不祥的“禍事來臨”。村民都感激地望著爺爺那油汪汪充滿正氣的大臉盤,嘈雜一片地響起了感激贊同的聲音。
本研究存在一些局限性。首先,樣本量相對較小,并非均勻分布在F0~F4期,所以統計時將病例分為了正常(F0)、輕度(F1~F2)和重度(F3~F4)組;進一步研究有待增大樣本量。其次,本研究采用的是單輸入Tofts模型,而肝臟是動脈、門脈雙血供器官,采用雙輸入模型更加符合肝臟的生理狀態(tài)。但由于全部樣本均采用同一方法計算數據,可將模型擬合的不足視為系統誤差,不同組間計算值具有可比性,既往也有肝纖維化研究采用這一模型[16-17]。
緊接著,爺爺開始用他自己的親身行動,來證明自己在這場災難變革面前的鎮(zhèn)定自若與諸事的成竹在胸。在接下來的幾天里,他開始張揚地干活勞動,當然這不排除是他在村民面前有意“作秀”、安撫民心。他先是甩掉棉襖,穿上補丁摞補丁的對襟爛山花布單褂,甩開膀子開始在自家的豬圈、羊圈里起糞。他彎下腰去,把鐵锨狠狠楔進糞地,別起大塊的糞塊,一柄手柄光滑發(fā)紅的楸木鐵锨,被爺爺揮舞得虎虎生風,爺爺不斷地往手心里吐著吐沫,防止鐵锨桿滑手,陽光下的糞堆越來越高,散發(fā)出新鮮刺鼻的糞香。在歇息的當兒,爺爺伸手刮掉了下巴上掛著的滴答汗滴,伸手把它甩到被陽光風雨剝蝕得斑駁淋漓的豬圈墻石上,勞動的愉悅暫時讓他忘卻了有關于鬼子的煩心事。爺爺手拄著鐵锨把,望著院中漸起的糞堆,也望著幾個孩子在院子里快活地來回穿梭玩耍,那報警的大黃狗和大白鵝被幾個小人兒追得雞飛狗跳亂叫喚,自己的妻子在后面顛著小腳追逐不停,這熱火朝天的家庭場景看得爺爺心里發(fā)熱,眼里發(fā)潮,他直想跳起來大聲罵娘。我的親人?。∧銈兪俏业拿?,是我的天!爺爺被自己家長的責任感感動得一塌糊涂,他心里緊接著又升起一股莊嚴而又神圣的豪氣:日他奶奶,誰不想好來找不利索,就弄死他個王八蛋。這個時候,爺爺已然下定決心,他要和狼一樣偷襲前來的外侮危險,作殊死相搏。
第二天,爺爺穿上短褲,又光著腳蹬上了白水河邊的一架水車上。他拱起腰,呀呀地踏動水車,水車的輪子緩緩轉動,水車龍骨上的竹筒舀滿清水,轉動到口朝下時,便嘩嘩地傾倒下來,匯成溝渠里的清流,汩汩流向干旱的田地里,去滋潤干渴的莊稼。這白水河就像娘親,土地是她的兒子,而村莊上的人何嘗又不是土地的兒子,沒有土地供應活命的糧食,誰也活不成??!好水好地,怎么能容別人侵占糟蹋呢?他們可是莊稼人的娘親!爺爺邊勞動邊浮想聯翩,他張嘴唱出來:好山好水好地方,養(yǎng)物養(yǎng)娃養(yǎng)爹娘。水澆田來長莊稼,莊稼熟了好收糧,好日子來河道樣長。爺爺的聲音雖滄桑但飽滿悠長,順著白水河面?zhèn)飨蜻h方,爺爺的目光越過恣肆流淌的白水河,定格在蒹葭蒼蒼的遠方河岸,腳下的水清涼厚實,極是舒適,爺爺越干越起勁,白水河仿佛是把一股力量,隨著河水汩汩注進了他的身體里。
其后爺爺又套上騾車,一口氣把院中的鮮糞,拉了五車,運送到自己的田地里,盡管爺爺生活的年代是各方軍閥連年混戰(zhàn)民不聊生的年代,但在這個天高皇帝遠、臨水傍山的地方,絲毫沒能影響爺爺的勤奮發(fā)家。那時,爺爺已經擁有二十畝肥田、十畝瘦田的家產,在村子儼然“小地主”。爺爺站在地頭邊,南邊白水河吹來了潮濕而略帶腥的氣味,地里的青麥已然抽穗,麥苗隨風搖晃不止,呢喃如語,天空碧藍如洗,往遠處看,桃紅柳綠菜花黃,這好景讓爺爺心情也很是愉快,他順手揪了葉麥苗含在口中,麥苗青腥的味道在口腔里迅速傳播開來,爺爺又順勢坐在地頭上,一馬平川的麥苗已經和坐下的爺爺齊眉高了,他仿佛看到了遍野的黃色麥穗,在五黃六月里迎風招展搖曳。糧食!爺爺心里一激靈,他想到了糧食,而鬼子兵也是需要糧食吃的!
芒種很快到來,風里已明顯地帶有了麥子糧食的焦香味道,這個時候,爺爺以村長的身份,被鬼子委托的偽軍隊隊長張麻子,邀請去了土城據點。
那天是土城大集,爺爺身背褡褳,褲管上沾滿了走路蕩起來的塵土,灰黃黃一片,他大踏步朝前疾走,心內略感忐忑不安。一路上歷經的村莊不在少數,那被鬼子飛機轟炸過后的慘景,讓爺爺心驚不已,他看到,各村的殘垣斷壁橫亙數里,破爛的村子里靜悄悄毫無聲響,而死掉沒來得及掩埋的村民尸體,被人集中放在了村口處,一溜排開,整理干凈衣冠準備入殮,親人在一旁捶胸頓足嚎啕大哭不止,讓人心生酸楚目不忍睹,爺爺用自己的親眼所見,印證了以前關于鬼子暴行的種種傳說全都成為了板上釘釘的事實。
爺爺感覺心熱口焦,看著悲痛欲絕的村民,一股悲憤的心頭暗火呼呼竄起,燒得他有點頭暈目眩,看看快接近土城了,時間也已是中午時分。走在大街上,爺爺明顯地感覺到了,這個昔日熙熙攘攘、人頭攢動的鄉(xiāng)村古鎮(zhèn),今日里明顯被一股冷清與駭人的靜寂所籠罩著。突然,一輛土黃色的鬼子軍車,突突地放著響屁,橫沖直撞,蠻橫地闖了過來,路邊有個賣丸子湯的湯鍋,被汽車撞得嘩啦一聲倒在地上,鍋里的丸子和熱湯,冒著熱氣滾出老遠,車上的鬼子,沖著另一口羊肉湯鍋開了一槍,一聲銳響過后,那口鍋馬上漏了,漏下去的羊肉湯,澆滅了鍋膛里的柴火苗子,沖騰起了陣陣煙霧,街上本已稀落的人群,嚇得馬上嘩地一聲向兩邊散去,閃開了當中的道路。
軍車上,一位蓬頭垢面的漢子,因為受了刑訊而面色慘白毫無人色,但精神卻絲毫不見萎靡,他戴著腳鐐,雙手反縛在背后,眼睛里幾乎聚焦成了藍色,往外噴射出仇恨的藍色火苗,燒灼得人心里發(fā)跳。受刑漢子大聲發(fā)話了:老少爺們兒啊,日本人跑到我們的家園來,隨便殺人糟蹋我們的姐妹,搶奪我們的財物,他們是畜類一樣的東西,我們要團結起來,和他們斗到底!車里的歪嘴翻譯,嘰里呱啦地向留著杏仁胡的日本軍官說了一通什么,日本軍官陰沉著臉朝身邊的一個士兵一揮手,那個士兵馬上舉起槍托子,朝著被縛漢子的嘴,猛搗了一下,血頓時如注般流出,三粒玉白的門牙,落到車廂里,發(fā)出叮當的脆聲。
只是停頓了一下,漢子仍舊不屈不撓地昂起頭,冒血的嘴里發(fā)出了陣陣嗚嗚嚕嚕的叫聲,但已無法聽清。八成是個共產黨,沒有什么人會是這樣的鐵打好漢!漢子的表現讓爺爺肅然起敬。軍車開過去不久,就在不太遙遠的河岸邊,傳來一聲槍聲,爺爺心里一沉,毀了!他猜到,那個充滿正氣的漢子已然遇難。“日本鬼子把那個人綁在院子里的樹上,據說是個八路的隊長啊,他們用子彈的尖頭劃他的肋骨,讓他招供,血把褂子都染紅了,他都沒說。”一個白胡子的老大爺面帶敬意低聲向人述說,眾人議論紛紛:也只有毫無人性的日本鬼子才想出如此惡毒的酷刑!爺爺腳步遲疑、心情沉重地邁進了鬼子的據點——土城的王家大院。
軍車很快開到了河岸邊,令爺爺無比難過的是,先前見到過的硬漢子,已被槍斃,他仰面躺在河灘上,一縷黑色的血污,蓋在他的腦門上,這個剛毅的可能是八路軍隊長的漢子,圓睜的雙目,至死都沒閉合。鬼子又把那群人一字排開,一陣排子槍炒豆般響過后,高喊口號的漢子們,便一頭栽在了地上,沒有了聲響……爺爺看穿了鬼子玩的這套鬼把戲,是殺雞駭猴,果然,爺爺身旁幾個和他一樣身份的村長,有幾個瑟瑟發(fā)抖,甚至褲管角處有嚇出黃色的液體在滴答下落,爺爺悲憤無比,眼睛發(fā)潮心里發(fā)堵,他把目光從烈士們的尸首上收回來,投向遠處莽莽蒼蒼、迤邐伸展的白水河,不禁深深擔憂起那個臨山傍水的美麗小村和自己的一家老小……
芒種后不久,天氣便開始干燥火熱起來,沈井村東南坡大片的土地上,收割麥子的人口日漸增多,呈現出了戰(zhàn)亂年代里少有的生機與繁忙景象。
原野中,到處可見村上的人揮灑著汗珠子割麥子,用牛馬騾車把麥子拉到光場里再套上轆石,驅趕著牛馬碾壓打場。間隔幾天偽軍便派下人來巡視督促,揮舞著長槍,斥罵驅趕著鄉(xiāng)民,去鬼子據點繳納打好的麥子。人們可以看到他們村的老村長、我的爺爺嘴角起著燎泡,黑著臉,用鞭子大力抽打著驢屁股,撒惡氣似的拉著載滿麥子的地排車急奔趕路,空中充滿了被風吹起來的麥粒殼兒,它們漫天飛舞,猶如逼近的蟲群,白水河里的河水,因初夏的急雨聚集而洶涌澎拜,滾滾流淌,逝于遠方。形勢嚴峻,爺爺已經悄悄地開始了他的行動計劃。
開始收割麥子之前,部分村民就已經按照爺爺的安排,白天把一少部分麥子,用上半天功夫,磨著洋工,運往鬼子據點,應付偽軍監(jiān)工,而精壯男子們,則選擇風高月黑之夜,悄悄地把飽滿上好的大部分糧食,偷偷運送到山上,藏了起來。而在更早的時候,有人看見爺爺蹲在地頭,嘴里含著他的玉石煙袋,打量著地頭,沉默不語,又在一個黃昏,爺爺悄悄地在西山坡,把自家的用石頭壘好的山地壩子,扒開了一截,從外往里,扒出一個不大不小的洞穴,再貼著土壁用薄石頭壘起來做支撐,最后洞口處,再用石塊封死,外面看起來就是一個完好的堤壩,而拿掉石塊,就是一個藏匿人與東西的地洞。爺爺對于這個設想與活計感到很是滿意,他蹲在那里,吸著旱煙,觀看了半天。隨后幾天里,爺爺悄悄地領著村子里的男人們,前來觀看學習這個“樣板創(chuàng)作”。他說:你們都來,按照這個樣子做。他還慷慨地揮舞著大手:也可以到我的地頭去挖,不要問。爺爺朝著滿山坡的梯田一揮手,看到了嗎?大家都各自找好地方干,做好記號,到時候,藏人藏糧食,就靠這個了!于是,在麥收之前,村子周圍的山坡上,罕見地出現了與農時很不相稱的繁忙景象,到處可見光著脊梁流著大汗的漢子,揮動鐵鎬鋤頭,在田間地頭忙活。
爺爺無異于一個天才的軍事家,他本是胸無點墨的老農民一個,但是他想出的這一招,竟和偉大親愛的毛主席所提出的“深挖洞,廣積糧”的戰(zhàn)略思想,驚人地不謀而合。這些多得數不清的地壩洞子,在日本鬼子屢次屠殺沈井村民的襲擊中,有效保護了鄉(xiāng)親們生命與糧食財產安全,后來,這些洞被開辟成為了到處紅旗招展的紅色革命教育基地,供人前來旅游參觀。這些土洞遍布山坡田間,形狀或方、或圓、或三角,深淺不一,大小不等,形狀各異,有的須矮著身子鉆入,有的可昂首走進,里面有透氣孔,也有可供睡覺的窩洞,這些都不算,叫人稱絕的是洞口的巧妙設置,或是一塊石板,或是長了草木的帶土石塊,總之,不論顏色和形狀,總是和周圍的石塊環(huán)境渾然一體,看不出半點破綻。據漂亮的基地解說員小姐講,當年鬼子前來掃蕩,每次都是殺氣騰騰而來,垂頭喪氣而歸,他們不知道,鄉(xiāng)親們早就像土撥鼠一樣,帶著東西跑進山上的這些洞里躲了起來,然而,這和冀北平原的地道是有區(qū)別的,這些洞子是漫山遍野分散開的,洞與洞之間毫不關聯,鬼子也許可能碰巧找出一個洞捉住里面的人,然而,卻架不住山頭眾多陡峭難爬易守難攻的洞子多得數不清,面對著莽莽山坡,誰知道哪個地方藏有人?可又不敢分散開尋找,弄不巧,就會被躲起來的、被村長布置潛伏起來的精壯漢子,用石頭偷打在頭上,給開了瓢。來觀看的人,聽著解說面對著這些依據天然地理地利、充滿奇思妙想、被鄉(xiāng)親們的巧手挖出的工程,都瞠目結舌,百感交集,他們在這些洞子里興奮得鉆進鉆出并發(fā)出夸張的“哇塞”聲,在親身體驗完先民的抗日生活出來后,無不對以昔日的老村長、我的爺爺為代表的廣大勞動人民的非凡的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生發(fā)出由衷的贊嘆與欽佩。
鬼子隊長黑村,對爺爺的這個村子的糧食繳納情況極為不滿意,早在繳納之前,黑村已經派偽軍隊長核實了土地畝數,估計了糧食產量,從各方面情況看,爺爺這個村的人明顯在交糧方面偷奸使滑作了手腳,這讓黑村暴跳如雷,他惡毒地決定,要拿出點顏色,讓做村長的爺爺和他們村的村人知道知道鬼子們的厲害。
四
戰(zhàn)斗是在晚間打響的。收割完麥子的田野顯得空曠無比,鬼子正是在最黑暗的時段里,摸進了村里。最先發(fā)現鬼子的,是被爺爺派出巡村的三亂子。
世道不安,逼得爺爺殫精竭慮思量防匪防盜良策,最終有了結果。這結果便是讓村子各戶輪流當值巡村,值班時,該戶要在各個進村的要道處,鋪下干燥異常的秫秸桿,那秫秸桿瓤軟皮薄,經多年晾曬,已接近中空,哪怕一只貓踩在上面,也會發(fā)出破裂的脆響,后來的事實證明,這個在那個還沒有警報器的時代,這種在村子里僅作燒材使用的高粱秸稈就能起著警報器的作用,并且遠比真的電子警報器還靈光、靈驗得很。除此不算,在薄薄一層的秫秸桿下面,還有在山上刨來的老荊棘條子,半埋在了土中,這種東西渾身長滿發(fā)紅的匕首般的長刺,只要踩上去,即使硬如鐵的鞋底子,也能刺穿。
根據周圍村子遭受鬼子偷襲掃蕩村毀人亡的悲慘遭遇,爺爺還曾組織村民進行了幾次半夜快速起身、向山上撤退躲藏的練習。盡管有幾戶麻木的村民反對,認為是擾了清夢杞人憂天無甚大事而拒不行動,多數人還是擁護贊同并積極參與的。三亂子年輕,耳朵更是好使,那天,他正提著銅鑼,張著耳朵小心巡邏,忽然,一聲低微的脆響傳到了他的耳中,莊稼人太熟悉這種聲響了,他機警無比地躲在墻后朝前端詳,乖乖不得了,分明是一隊端著明晃晃刺刀的鬼子兵!像是印證他的想法,幾個被荊棘刺扎穿腳底的鬼子,發(fā)出了鬼樣的刺耳嚎聲,在寂靜的夜間十分嚇人。咣咣咣,三亂子急急敲動銅鑼,往村子里跑去,鬼子的槍聲也隨后響起,子彈嗖嗖地從三亂子的耳邊蝗蟲般飛了過去……
爺爺懷抱那桿老土槍,身披灰布大襖,邊走邊扣著紐扣及時地出現在了大街上。他俯下身子,躲避著鬼子射來的子彈,大聲而急促地對跑過來的三亂子說:快招呼鄉(xiāng)親們上山進洞,叫起村子里的年輕人來,打這些狗日的!三亂子看到爺爺,精神一震頓時有了主心骨,他快速穩(wěn)下神來,飛快地朝后街跑去,邊跑邊喊:太陽落了,鬼子來了,鄉(xiāng)親們起來了,殺鬼子打豺狼!鑼聲緊急,黑暗中,家家戶戶的大門被急急打開,扶老攜幼背包袱的人,沿著自己熟悉的路,無聲地向山上跑去,看來爺爺前幾次所組織的、在今天有新名詞叫做“演練”的撤離練習,對這次鬼子大屠殺行動中鄉(xiāng)親們的全身而退保全生命,起了莫大的作用。所以,從這點來說,前面提到的爺爺是個天才的軍事家的說法毫不夸張?zhí)撁馈?/p>
爺爺用那桿自己特制的土槍,朝著鬼子群轟隆一聲,急急開了一槍。爺爺的這一槍,開得有些倉促還有些虛張聲勢,有吸引鬼子的注意力、掩護村民快點上山躲藏的味道。爺爺放完這一槍之后,就快速地跑進了迷宮般的胡同里。鬼子被槍聲嚇得全都趴在了地上,一瞬間,沒有了動靜的夜晚,竟死寂得可怕,只有被驚醒的狗的叫聲,凄涼而悠長,響在村子上空。很快,醒過味來的鬼子,又馬上抬起身,弓著腰身拿起槍,朝前逼去。黑村揮舞著指揮刀,站在鬼子隊伍后面,大聲叫喊著中國人聽不懂的話語,但是在這些聽不懂的話語里面,有爺爺的名字,盡管被說得變腔變調,但爺爺到底還是聽懂了,爺爺明白了,鬼子此次行動,是拿他作了主要目標的。
這時候幾十個拿著刀槍與土槍的漢子,喘著粗氣,跑到了爺爺的身邊。爺爺伏在一截矮墻后面,對著跑過來的人吩咐道:好,今天就跟這幫畜類好好干一仗,大家分散開,別在一塊,我們把他們引到胡同里再打。說完這句,爺爺一伸槍,轟然一聲撂倒了一個走在最前面、探頭探腦觀望的鬼子,后面的鬼子,瞎碰蟲似的紛紛倒伏,朝前胡亂地放槍,爺爺面前的石頭墻上,被飛射而來的子彈,打得崩起了串串火星。爺爺身邊的人聽完后,馬上四散開來,有火槍的,朝著鬼子開起火來;拿刀槍的,伏藏起來伺機而動。
形勢朝著爺爺所料想的方向迅速變化發(fā)展,黑村命令進村的一小分隊鬼子兵被完全拖進了胡同里,憑借著熟悉的環(huán)境,鄉(xiāng)親們和鬼子兵進行了激烈的巷戰(zhàn)。鬼子的快槍馬上失去了優(yōu)勢,他們被神出鬼沒的村民逗引得暈頭轉向,正捉迷藏般追著追著,人就沒有了蹤影,剛想轉身,卻不防從橫里竄出個人來,被一刀抹了脖子;有的鬼子追著追著,前面竟然是個死胡同,卻又不防從上面墻頭上扔下一塊大圓石來,砸個正著,鬼子的慘叫聲,此起彼伏,不時響起。這個時候的爺爺,剛轉過一個胡同口,他急竄幾步,迅速甩掉了后面跟著的一個鬼子,一抬頭,又看見一個鬼子正探頭探腦地趴在一截短墻上往里探看,夜色中可以清晰地看見那個鬼子鋼盔下的愚狠嘴臉,爺爺高抬腳、輕落步,轉到鬼子背后,探身從腿上的綁腿里抽出一把雪亮的小攮子,猛地插向那個鬼子的后背,鬼子悶哼了一聲,身子猛地一長又一短,便癱軟在了墻頭上。爺爺把小攮子往腳底擦了兩擦,抹掉上面的血跡重新放回去,大踏步又跑起來。
黑村很快就看出了門道,他沒有想到這個小小的山村,在爺爺的帶領下竟敢抵抗,同時還對于自己的偷襲作了如此周密的防備安排,使自己的隊伍遭受了不小的死傷損失。他急忙高聲用日本話喊了幾句,有幾個鬼子,在他的授意下,爬上了高高的墻頭,朝村子里面也高聲喊叫起來。很快,所有的鬼子朝著這邊趕過來,有幾個瘸腿拉膀子的受傷士兵,大聲呻吟著也走了過來。黑村又一揮手,幾個抬小鋼炮的鬼子士兵馬上快步走上前,排成一行,支好手中抱著的鋼炮,并逐一放入了炮彈,單腿跪地等待命令。黑村又一揮手,跪地的幾個鬼子兵馬上開了炮,炮彈呼嘯著,啾啾鳴叫,劃出道道白煙后像一群黑老鴰一樣飛進了村子里,轟然爆炸開來。躲藏在麥草垛后面手拿梭鏢、剛殺掉三個鬼子的打獵手二鋼蛋,被炮彈爆炸而起的氣浪帶到了半空,又像一只大鳥一樣急劇下落,嘭!二鋼蛋頭部率先落地,落地后的他,從眼里嘴里鼻孔里瞬間流淌出了暗紅的血……鋼蛋!躲在離他旁邊不遠的爺爺,心揪得生疼,他連滾帶爬地竄到鋼蛋身邊。鋼蛋!鋼蛋??!爺爺抱起鋼蛋,急促地呼喊,但二鋼蛋只是看了爺爺一眼,他拼力抬起手臂,指向村外,殺……報……仇!話沒說完,頭一歪,便沒了聲息……爺爺的心里揪得緊緊的,仿佛能滴下血來……
情況越來越不妙。村子里大部分的房屋已經起火,黑暗被火光照亮,可以看見不斷有沒來得及逃離的老弱病殘的村民和隱藏起來殺敵的精壯村民被炸死炸傷或被燒死,爺爺的臂膀也受了傷。爺爺知道,再這樣下去,這個美麗的村子,可能就要毀了。爺爺的心猛烈地跳動著,他明白鬼子有一半是沖著他和糧食來的,只要鬼子捉到了自己,也許轟炸就會停止,他默默地想了一會兒,并留戀地望了一眼自己的身后,心想,自己的幾個孩子和他們的母親,現在該是在山上躲藏好了吧?火光中,爺爺用雙手托起那桿給他帶來榮譽富貴的老土槍,緩緩地走出來,他高大的身材被火光映照得更加魁梧了,在他身后拖著長長的影子,他一步一步,走向鬼子的首領黑村。我是這個村子的村長,不要再放炮了,我知道糧食藏在什么地方,我?guī)銈內?!黑村望著爺爺,忽然哈哈大聲狂笑起來,他又朝下一揮手,炮手立即停止了動作,炮火停了下來。
爺爺被綁住了雙手,押在了一輛軍車上。軍車按照爺爺指定的方向,向白水河的岸邊開去。夜幕中白水河上方霧靄很濃,平靜的河面,不時有魚兒躍出水面嘩啦的聲音傳來,爺爺知道,夏天啦,暴雨多了,表面平靜的白水河下面定是急流涌動,再一場好雨,河里就要發(fā)大水了。軍車的明亮燈光,照亮了前方的道路情況,爺爺看到了,現在行駛的道路正是緊挨白水河的那條沿河小道。爺爺曾聽自己的父親講過逃荒故事,這個小道印有爺爺先人的足跡、腳印?!昂Y糠,打糠,麥子下來喝面湯;篩籮,打籮,麥子下來吃饃饃……”仿佛有恬靜的童謠在爺爺耳邊響起,爺爺百感交集,他仿佛看到自己躺在筐子里,被父親擔著疾走,自己在沈井村成長的往事,如拉洋片兒般在腦海里上演,他想起了自己的孩兒妻小,他想起了黃眉草苫頂、青磚搭沿的泥草房,眼睛有些發(fā)濕……軍車隨著小道拐彎了,慣性讓爺爺的身體傾向了白水河,他趁機腳底猛地發(fā)力躍起來,撲通一聲,一頭栽入了白水河中……
我爺爺的下落竟成了一個謎。第二天,人們順著河沿,尋找出二里多地,也沒見爺爺的蹤跡,爺爺徹底消失在了白水河之中。直到現在,全村人還眾口一致說他們的老村長、我的爺爺肯定是不會死的。甚至有些上了歲數年紀大的老人,說后來他們在某個傍晚,朦朦朧朧地看到過爺爺在洗澡,仍然和以前那樣,一身的好水性,像大魚一樣在水中翻滾,一樣露出青色的頭皮;有的說他們曾遠遠看見了我的爺爺還在山坡上,正披著滿身汗水,鼓著臂膀上的肌腱肉,刨地除草……據我的父親講,和他一樣說這話的老人不止一個。
我知道,爺爺作為傳奇,實際上在這個依山傍水的山村里一直存在、一直活著。他敢愛敢恨大勇大智,他豪氣沖天柔情似水,他像忠誠的老狗一樣護衛(wèi)本土鄉(xiāng)人抗爭外侮,他雖不是英雄名人永彪史冊卻會被村人永遠死死地記在心中,他令我等不肖子孫望塵莫及誠惶誠恐……
(攝影:李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