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雪凝
【摘要】在歐美小說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亨利·詹姆斯,早在20世紀初就被介紹到中國,且形成了極具研究價值的接受現(xiàn)象。對詹姆斯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接受現(xiàn)象進行系統(tǒng)梳理和分析,不僅可以糾正以往的認知誤點,更可以探尋域外文學與本土經(jīng)驗之間所形成的矛盾、調和與張力,從而發(fā)掘文化轉型時期文學的豐富性與多重性。
【關鍵詞】亨利·詹姆斯 接受 影響
【中圖分類號】 I206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7.22.025
作為英美小說從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過渡到現(xiàn)代主義的重要轉折性人物,亨利·詹姆斯在英美小說史上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早在上世紀初,詹姆斯的作品就被引進中國,但由于相關史料零散造成的研究困難,國內(nèi)研究者對詹姆斯1949年以前在中國的接受情況涉足甚少。詹姆斯在中國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轉型的語境下的傳播,本身也蘊含了豐富的意義,對其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接受現(xiàn)象進行梳理分析,不僅可以為后續(xù)研究提供更多資料,更可以在這一過程中探尋域外文學與本土經(jīng)驗之間的矛盾、調和與張力。
詹姆斯在現(xiàn)代中國的接受及影響情況
1949年以前,亨利·詹姆斯只有四部作品被譯入中國。單就翻譯情況看,詹姆斯在現(xiàn)代中國文壇的分量似乎“不值一提”。但事實上,譯本數(shù)量并不能如實反映那一時期中國文壇對詹姆斯的接受情況。
從現(xiàn)有史料看,早在1919年《小說月報》刊發(fā)的《小說范作》和1921年清華小說研究社編寫的《短篇小說作法》中,就有用詹姆斯關于人物重要性的觀點來闡發(fā)小說應以人物為中心展開事件的主張。上世紀20年代,《小說法程》一書七次論及詹姆斯,并將《螺旋之旋》作為短篇小說的示范;黃仲蘇的《小說之藝術》介紹并評述詹姆斯關于小說的“真實性”“經(jīng)驗”等重要觀點。40年代,蕭乾刊發(fā)了兩篇關于詹姆斯的專篇論述,即《詹姆士的四杰作:兼論心理小說之短長》和《詹姆士掌故錄》。前者對詹姆斯進行了真正學術意義上的本土批評,蕭乾認為詹姆斯躲避了生活的真相。在直陳詹氏的短處之外,蕭乾又對詹姆斯的小說給予極高評價,褒揚其將小說“由淺推入了深”“抬到詩的境界”。①
在許多文學史類書籍中,都論及詹姆斯,其中一部分還將詹姆斯作為一個章節(jié)來介紹。雖然此類書籍對詹姆斯評介的側重點有差異,但都一致評價他是寫實派小說家,推崇“他是個解析心理的專家”。②由于詹姆斯通過限制視角聚焦人物心理,使得大多新文學者對其深感不滿,批評“他的知識范圍卻太狹小了”,③“不能給讀者一種真實人生的印象”。④
從以上一些較有代表性的史料中,我們可以大致概括出如下特點:第一,亨利·詹姆斯在1949年以前并非乏人問津,他被那一時期文學者所了解的程度要遠高于我們現(xiàn)在的認識。除了上述文學者外,還有趙家壁、趙景深、沈雁冰、老舍、郁達夫、沈從文、葉公超、石凌鶴、卞之琳、汪曾祺等人在自己的著作、信件、談話中關涉到詹姆斯。第二,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早期理論體系中,新文學者幾乎都將詹姆斯定位為寫實主義作家,且對詹姆斯重視人物經(jīng)驗并擅長描寫人物心理的特點一致首肯。詹姆斯將個人獨特的生命經(jīng)驗作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基礎,重視小說對每一個獨特心靈的展現(xiàn)。其觀點在中國的傳播,深化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對小說本質的認識,對以個人體驗為核心的現(xiàn)代中國新小說觀的形成影響巨大,從郁達夫等作家的“自我表現(xiàn)”,到老舍、施蟄存、徐訏、張愛玲等作家對身處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夾縫中的個體幽微復雜經(jīng)驗的顯示,都隱隱浮現(xiàn)詹姆斯的身影。
與詹姆斯相似,郁達夫在對主體經(jīng)驗的描摹中表達現(xiàn)代感性主體在轉折時代的苦悶與焦慮。施蟄存的《夜叉》《魔道》等細膩表現(xiàn)人物驚懼感與荒謬感的小說,與詹姆斯《螺旋之旋》有著極大的相似之處,對此,張京媛做過詳盡的分析,認為《夜叉》是對《螺旋之旋》的戲仿。⑤此外,汪曾祺曾表示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向詹姆斯等小說家學習“與人的心理恰巧相合的形式”。⑥卞之琳的小說《山山水水》不僅在風格上表現(xiàn)出與詹姆斯創(chuàng)作相似的心理意識流動特點,更是明確表示借鑒了詹姆斯的視點形式,以“意識中心”來展開事件、情感和心理,在冷靜、克制的態(tài)度中表現(xiàn)人物繁復的內(nèi)在感知,將變動不居的外部世界轉化為中心人物心理的圖景。
除明確表示受到詹姆斯影響的作家外,還有更多雖未言明但在影響源上有其影子的作家,最為典型的是“京派”作家群。很多“京派”作家聲稱自己受到伍爾夫的影響,而伍爾夫在精神淵源、小說技巧、創(chuàng)作意圖等方面?zhèn)鞒辛苏材匪埂?/p>
接受過程暗含的齟齬
史料梳理的最終目的在于探尋接受過程中的彈性結構,畢竟在對外來文學的接受中,藝術的接受并非照單全收或被動的消費,接受者依據(jù)個人的審美經(jīng)驗以及廣闊的社會經(jīng)驗所形成的期待視野,使得文學的接受呈現(xiàn)出在認同與拒絕兩端游移的動態(tài)情勢,而其中所產(chǎn)生的沖突、調和以及張力,是其研究價值所在。
在新文學者看來,“惟有寫實文學,可以糾正從前形式文學,空想文學,‘非人的文學的弊病”。⑦而作為輸入對象的詹姆斯無疑契合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需要——他認為小說具有合法性存在的前提就在于“真實”?!皩憣嵵髁x”所蘊含的能指與所指,都為中國新文學接受詹姆斯奠定了心理基礎,所以,當具有話語權的理論書籍將詹姆斯定性為寫實主義小說家時,他就具備了楷模的意義。此外,五四時期對人的發(fā)現(xiàn),使人由傳統(tǒng)倫理秩序上的抽象符號轉為獨特具體的個性,這注定了小說要向人的心靈世界進行探索,建立個人話語體系。所以,沈雁冰稱贊詹姆斯等“偉大”的作家對人物心理的重視“乃是小說藝術上一大進步”,⑧石凌鶴推崇詹姆斯等人在心理解剖方面的描寫已臻至境。⑨從這一層面上說,詹姆斯心理小說家的身份在邏輯上更符合接受者的期待視野與興奮點。然而,現(xiàn)實盤根錯節(jié)的復雜情狀是難以用邏輯推理去以簡御繁的,真實的情況常呈現(xiàn)悖論之勢。肯定詹姆斯作為偉大的小說家,前提是他的心理探索,但備受贊許之處恰恰也正是批判之靶,正如前文提到的鄭振鐸、曾虛白等人對詹姆斯小說“缺陷”表露的極大不滿。對詹姆斯的這種矛盾不僅表現(xiàn)在不同理論家身上,也體現(xiàn)在同一位理論家身上。1929年趙景深在《二十年來的美國小說》中,宣稱“有眼力的讀者,都極其推崇他們”(詹姆斯們)。⑩但在1931年的《1930年的世界文學》中,卻批判詹姆斯是“消遣的”“資產(chǎn)階級”“二三流的”小說家。?僅僅兩年時間,趙景深對詹姆斯的定性可謂翻天覆地。這表面上的自相矛盾,牽涉的是關于文學與現(xiàn)實的關系問題。小說因為自身的獨特優(yōu)勢,造成了小說家對真實地反映現(xiàn)實人生這一命題有著命定的焦慮感。五四時期對人的凸顯,使作家們認識到人生在物質之外,更是精神的。正因如此,詹姆斯才被茅盾、石凌鶴等人稱贊。但當“文學”被歸于關乎國家民族“革命”之麾下時,此時的“現(xiàn)實”并不等同于“真實”,而是搖身成為一種具有特定轉喻和隱喻含義的話語,在這一話語模式下,“現(xiàn)實”對“真實”進行框定和規(guī)訓。強調描繪心理真實圖景的小說,不可避免地弱化了對“現(xiàn)實”的介入,導致小說難以實現(xiàn)其特定的社會學意義——“心理主義的描寫法,是決不適合于描寫一時代的大事變的”。?說到底,這其實是一種“用”的哲學表征,文學“用”于改造時代和社會,“用”于參與建構宏大的政治理想。在“用”的前提下,個人經(jīng)驗就顯得不合適宜,輕則示貶于褒,重則攻瑕指失。針對詹姆斯,蕭乾曾斷言,就中國現(xiàn)階段的處境而言,“《大使》《金碗》是死路”。?這也就解釋了為何被西方現(xiàn)代派作家推崇的詹姆斯藝術探索更加鮮明的作品未被譯入中國的原因。
基于國家民族立場,理論建構者們通過自身的話語權試圖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建立起文學服膺于政治的參照條,但這并不能阻止他們情感上對文學性的本能靠近。以對詹姆斯評價呈兩極化的趙景深為例,趙在《1930年的世界文學》中就表露出新文學理論建設者在規(guī)范與反規(guī)范間的曖昧態(tài)度?!?930年的世界文學》緊隨社會形勢,著重介紹并稱贊左翼文學形勢,在這樣的方向下,“資產(chǎn)階級”作家詹姆斯必然遭受針砭。但頗有意味的是,在此書中趙景深將《美國作家懷爾道》與《哥爾德與庫尼茨的論戰(zhàn)》兩文前后排列,介紹美國關于左翼文學是否應該向意識上反動但寫作技巧卻上乘的資產(chǎn)階級作家學習這一問題的爭論情況。文中趙景深雖未明確表態(tài),但其大量引用對“資產(chǎn)階級作家”寫作技術的贊許之言,無意中顯露了趙景深對文學性的天然依戀??赡苷腔谶@樣一種文學家的本能意識,趙景深在該書中斥詹姆斯為“二三流”作家,僅是對其作品沒有談到社會問題這一點的有的放矢,并沒有在文學藝術上有任何責難。同樣,鄭振鐸、曾虛白、蕭乾等人在關于詹姆斯小說而形成的顯文本與潛文本的對照中,也體現(xiàn)了理論建構在意識形態(tài)與文學性之間的張力。同樣,即便是如此主動熱切地向詹姆斯靠攏的小說創(chuàng)作,其命運仍然顯示出了齟齬之態(tài)。明確追求過詹姆斯形式風格的汪曾祺,只選擇適合自己經(jīng)驗的部分來消化,而對于真正體現(xiàn)詹姆斯美學追求的作品,汪曾祺卻批評說那是最難讀的作品。早在上世紀20年代,受到詹姆斯影響的郁達夫就毫不留情地地批判道:“有人說Henry James的小說難讀,仿佛是和讀哲學書一樣,這絕不是對詹姆斯的諛獎之詞?!?
說到底,對舶來品的接受始終離不開具體的社會語境,單純的“西方渴慕”不能有效闡釋中國社會文化的復雜獨特屬性以及新文學者龐雜的切身體驗?;蛟S,對詹姆斯作過深入研究的蕭乾有一段話更能具體地解釋其原因:“在英國,我為他們文學的成就所?;螅袝r研究的心情中夾雜了過重的崇拜,然而回來不上幾個月,接觸了中國的黃土,重見了中國的創(chuàng)痕,我評價很自動地在修改著了。”?除外部因素外,內(nèi)部因素在接受異域文化的過程中更是起著關鍵作用。新文學建設者雖說都是以反傳統(tǒng)為基石而接受域外文學的,但傳統(tǒng)早已化為骨血融入體內(nèi)。帶著這樣的“前見”,在接受域外文學時,新文學建設者們必然不會似一張“白紙”般等著“他者”來描畫。傳統(tǒng)浸潤下的他們,以本土的美學觀念、思維方式和人生感受將異域文學的“他者”誤讀為自己所需要的形式,最終成為“自我”的一種。中國“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傳統(tǒng)士子情懷,使新文學建設者無法置身于紛亂之外去追求詹姆斯那模糊而遙遠的自由民主,對詹姆斯小說形式的模仿只是一種策略性的表象,其根仍然是傳統(tǒng)文化的美學思維。
時代環(huán)境、文化傳統(tǒng)、個人經(jīng)驗、審美習慣等先在結構間的相互牽扯,使得中與西、舊與新、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不再是單純的破與立的關系,而是在各個關系間形成了張力結構。不可否認,正是向西方的模仿學習,才使五四以來的中國文學在知識結構和表意方式上具有了與世界對話的“現(xiàn)代”基礎。但更重要的是,在諸因素的彈性齟齬中,誕生出具有現(xiàn)代中國經(jīng)驗的新文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于此顯現(xiàn)了真正波瀾起伏又充滿生機的內(nèi)容。對詹姆斯的矛盾接受態(tài)度是其表層,其根卻是在復雜因素制約下知識分子關于社會責任與藝術追求的潛在對話,這一潛在的對話又顯示了文化轉型時期文學的豐富性與多重性,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最具魅力之處的體現(xiàn)。
在一個努力以文學的建設去搭建起民族國家宏偉想象的時代,域外模板如何與本土經(jīng)驗融合,亨利·詹姆斯的接受和影響只是個案,但這一個案所蘊含的矛盾和張力卻又極具普遍性。在這一層面上,對詹姆斯接受情況的研究不僅對深入了解中國現(xiàn)代文學意義重大,也為當下中國經(jīng)驗的表達以及作家如何在現(xiàn)實介入與藝術追求之間找到合理定位生發(fā)無限啟示。
注釋
蕭乾:《詹姆士的四杰作:兼論心理小說之短長》,《文學雜志》,1947年第2卷1期。
曾虛白:《美國文學ABC》,北京:世界書局,1929年,第117、116頁。
鄭振鐸:《文學大綱》,北京:商務印書館,1927年,第564頁。
轉引自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90頁。
錢理群:《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四),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489頁。
胡愈之:《近代文學上的寫實主義》,《東方雜志》,1920年第17卷1期。
嚴家炎:《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二),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390、432頁。
吳福輝:《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三),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398、390頁。
趙景深:《二十年來的美國小說》,《小說月報》,1929年第20卷8期。
趙景深:《1930年的世界文學》,上海:神州國光社,1931年,第170頁。
蕭乾:《蕭乾選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08頁。
責 編∕樊保玲
Abstract: Henry James, a figure of great significance in the history of European and American fictions, was introduced to China as early as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 century, forming an acceptance phenomenon that is of great research value. This paper systematically sorts out and analyzes James' acceptance phenomenon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which can not only correct past cognitive errors, but also probes into the contradictions, reconciliation and tension emerged between the extra-territorial literature and the native experience, so as to explore the rich and diverse literature during the period of cultural transformation.
Keywords: Henry James, acceptance, influence